刘康
唐,天宝末,时分翼轸下,奎斗升,禄山兵起范阳,号“诛国忠”,经幽州,过川蜀,一时九州震动,天下乱。十月望日,南诏、西域、吐蕃、回鹘,四夷齐聚,谴使入唐,驻皇城“迎风塔”。
狼子之心,昭然若揭。
玄宗宴设长安“望月楼”,笙歌三日,舞姬过千,赐金赠帛,长安城内,民愤沸天,尤胜先前。
这日,天将暮,宿鸟高飞,遥见长安城奔出一人一骑,蹄若奔雷,卷起漫天烟尘,如浪扑面,由远及近。片刻,便瞧出那马上之人锦衣裹身,腰环大刀,正一脸肃穆,向洛阳疾驰而去。
时下兵荒马乱,诺大关道,竟瞧不见半个人影,倒是这锦衣汉子,来历甚是奇怪,出皇城而东去,多半是官宦之身。
奈何马骏蹄疾,须臾,那一人一骑便绝尘而去。
洛阳秋水坞,是“天下盟”总舵,统领当今天下江湖,始胜于年前。书云:兵者无常形,思以天下为己任。鉴于此,纷争百年的江湖,竟因乱世而凝合,齐聚洛阳,观天下而后动,意在诛奸伐寇。
天方擦黑,便听得一声长报传来,丁胜拔身而起,耸了耸眉,喝道:“何五,盟中规矩还不清楚么,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一语甫落,却没听到何五回话。正犹疑间,忽见一人跨门而入,那人身着五彩锦袍,手提雕龙朴刀,眉间紧蹙,脸色泛红,神色却是一片倨傲,仿似赶了很长路而来。
丁胜脸色微变,抱拳道:“不知军爷有何贵干?”
那人也不作答,四下看了一遭,方道:“邱子招。”
丁胜浓眉一紧,双目精光微闪,缓缓道:“阁下找盟主何事?”
那人看也不看,傲然道:“‘神龙邱子招,本官便见不着么,恁是好大架子!”
丁胜脸色一变,正待发作,这当儿,忽听一声长笑传来:“丁兄勿恼,张大人八百里加急,自长安而来,难免火气攻心。”说话间,便见一人自阁内走来,头顶一帕纶巾,白衣飘然,竟是一年轻儒生。
话未说完,便见那锦衣大汉满脸鄂色,讶然道:“你认识我?”
只听年轻儒生笑道:“当今天下祸乱,出皇城需谕令,入洛阳兼谍文,加之麒麟逆龙刀,五彩朝凤袍,不是御前侍卫总管张易之又有谁人?”
丁胜一惊,脱口道:“张易之!”
忽见那锦衣大汉目泛精光,盯着白衣儒生道:“阁下好眼力,都说‘神龙才智卓绝,文武双全,张某本自不信,今日一见,才知盛名之下无虚士,倒是在下眼拙了。”言毕,神情却无先前那般倨傲了。
邱子招淡然一笑,转咐门前小厮道:“你且为张大人看茶。”
张易之闻言,忙摆手道:“罢了,张某此次前来,自有要事相商……”说到这里,忽然看了看一旁的丁胜。
“无妨。”邱子招心下讶然,倒不曾料得事急如此。
只见张易之从怀中取出一方金丝锦帛,神色一片肃穆,双手递去。邱子招余光瞥及,蓦地脸色一变,再看那帛上文书,原本淡雅的笑容倏然隐去,两道剑眉拧成一线,忽然大步走出阁外,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备马!”张易之神色一松,紧跟而去。
暮色沉沉,长安街上行人稀落,愈近皇城,愈发静谧。
却是在那拐角处,正坐着一个手持白幡,衣衫褴褛的老者,说也奇怪,那老者低眉垂首,竟不管过往行人,兀自絮絮叨叨,不知所云,一阵风来,将白幡扬起,白幡之上,用篆书写着一个“算”字。
这当儿,忽听一声佛号传来,眼见一手持禅杖,黄袍缠身的胖大和尚走来,这和尚身量颇高,项上挂着一串念珠,那念珠颗颗硕大,浑不似中原佛家之物,再看他扮相,想来多半是夷族僧人。
这和尚行至老者跟前,稍作停顿,见他未加理睬,便又向前行去。留下串脚步声,回荡开来。
未有多时,又见两人疾步前来,为首的是一锦衣大汉,他身侧则是一白衣儒生。
两人未出几步,便听得一阵咳嗽,只听那老者道:“秋深风凉,落叶遍地,这生意倒是越来越难做了。”言罢一声叹息,忽将头抬起,注目眼前走来的两人,自语道,“怪哉怪哉,今早卜了一卦倒似是灵验了啊!”言下三分疑惑。
那两人忍不住停下脚步,只见锦衣汉子掏出锭银子,问道:“何卦,你且说来听听?”
老者望了他一眼,道:“艮上巽下,水为山阻,辞言‘先甲三日,后甲三日。”言毕,忽自袖中摸出一方锦囊,却对那白衣儒生道,“我老人家瞧你面善,便赠你一方香囊。”说着递了过去。
白衣儒生笑着接过,又听那老者道:“囊虽名锦,但华而不实,你倒要记牢,‘遇水不开,遇火则拆。”话音刚落,就见他悠然起身,将锦衣汉子手中银子取走,向东行去,遥遥听他唱道,“心远庙堂地自开,月来秋华浮大白,此生偏向南山隅……”
路远声落,未有多时,已然消匿。
锦衣汉子看了看前方,伸手一指,道:“邱兄,前面便是迎风塔,四国使者便居于此地。”
邱子招轻轻一笑,颔首道:“这六日事多变迁,孰难料及,皇上这一重任倒是难煞子招了。”说着当先向前走去。
张易之稍一愣神,也跟了进去。昨日他受皇命,八百里加急,从长安赶至洛阳,传召圣谕:据传上古奇书《三才经世论》匿便于迎风塔百年,四国相继得知,趁大唐内乱之际,特遣使进驻,想要夺得异宝。这《三才经世论》历经三世,人经三圣,书中参透天地自然造化,一直流传着“得经纶者安天下”的说法,数百年前便已遗失,不想竟现世于此,特诏眼下江湖传闻第一高手“神龙”邱子招,與御前侍卫张易之进驻迎风塔,务必将奇书夺得。两人自受命来便快马加鞭,第二日,方才到达长安。
此刻天已向晚,长安街深,枯叶满地,迎风塔位居皇城西郊,塔高六层,建得豪华气派,婢女小厮任凭使唤,是专门用来接待外使的居所。
张易之浓眉深锁,领邱子招行至塔前,未及进深,便见前方隐隐走来一人,时下深秋,那人便已白裘毡帽,锦袖丹靴,扮相甚是怪异,却又奢豪华丽。
张易之眉头一舒,抱拳道:“王子好雅兴,这么晚了还出塔赏玩。”
原来这人便是南诏国四王子合兀,此次来唐,只随身带了一名侍从。眼下听张易之招呼,竟是目不斜视,倨傲道:“长安烟花之地多如牛毫,本王还没玩够,自然不会久居此塔。”说着顿了顿,又道,“这鬼地方阴气森森,呆久了实在让人不自在。”说话间瞥见一旁的邱子招,眉间稍带一丝疑惑,却并未相问,只是向后招了招手,便见一提剑侍卫趋步跟来,令人奇怪的是那侍卫只有一臂,步履间偶一抬头,眼中精光一射,竟灼灼从邱子招脸上掠过,随合兀出塔而去。
邱子招略一凝神,只听耳边张易之道:“那人名叫云郎,是合兀的贴身侍卫,我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只知此人性情冷僻,修为却端的不俗。”
邱子招笑道:“他左臂已失,右臂掌上却生六指,第六指上套有一环,那钢环想必便是他的杀招了,日后见着此人,倒要防避着些。”
张易之闻言神色一动:“邱兄好眼力。”说完,不再言语,当先步入塔内。
迎风塔虽有六层,却只有第二、三层住人,塔内装饰甚为豪奢,每根楹柱都缚金雕龙,朱漆红绫缠身,见那中央锦台上扣着一炉,炉内檀香袅袅,合着高旷的塔身,竟显出一丝诡异。
此刻塔内正坐着两人,左边是个手握念珠的胖大和尚,那和尚生得慈眉善目,见二人进来,先笑道:“张大人公务缠身,难得一见,却不知这位是?”说着笑盈盈看向邱子招。
张易之回了一礼,道:“邱兄乃张某至交,洛阳兵马司。”
邱子招闻言暗自好笑,自己何时成兵马司了,倒是这顶帽子扣在头上便要付出代价,正思量间,又听张易之指着那和尚道:“这位大师乃吐蕃国师流云僧。”说着又向坐于一旁的老者道,“这位是西域第一高手贺九秋贺前辈。”
那贺九秋却与流云僧迥然不同,只是偶尔向邱子招瞥来两眼,并不曾说话,只是手握茶壶,不住把玩。
邱子招心下一动,这两人他倒是略有耳闻,传言流云僧大金刚神力已至化境,举手间便可开碑裂石。而那贺九秋一手“子午阴阳掌”更是可怖,中者“子不过午,午不过子”,一日内必当殒命。倒没料到吐蕃和西域会派这两位高手前来,看来对这塔内奇书是志在必得了。
这当儿,忽听“吱呀”一声,见那二楼第三间房内走出两个女子,这两个女子身量甚是高挑,柳眉琼鼻,身着胡裙,浑不似汉人女子模样,却又美貌异常。走在前面那女子一脸冷漠,眉宇间不见丝毫柔色,倒是她身后那年纪稍小的女子正一脸好奇地望向邱子招,眼中闪过一丝异彩。
张易之忙又道:“这两位是回鹘的绿颜、真珠姑娘。”说话时竟是不敢与那两人对视,兀自低眉垂首。
邱子招心下疑惑,却不道明,笑着向二人颔首。不曾料得那绿颜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他一眼,领着真珠向楼下走来,从他身边经过之时,忽见真珠嘴角泛起一丝俏笑,对他眨了眨秀目。
邱子招浑身一震,眼中异彩连连,好似那惊鸿一瞥竟是风情万种,勾魂摄魄,心中倏然明白为何方才张易之不敢抬头了,想是这二人修习的却是媚功一流,禁不住暗自警惕起来。
思量间,眼见她们就要走出塔门,忽听“砰”的一声,那朱门竟无风自合,恰恰将二人阻在门口。
真珠秀眉一蹙,向那老者娇喝道:“贺九秋,你莫要欺人太甚,本姑娘的行止却要你来管么!”
真珠言罢,一掌向前劈去,却被身旁绿颜拦住,只听她冷笑道:“贺老儿,這可是你开的先河,倘若塔内有人先犯,可莫怪我姐妹手下无情。”她这话说来口气冰冷,直让人背脊生出飕飕凉意。
蓦见贺九秋将手中茶杯一抛,恰恰落在门口走来婢女手中的托盘之上,稳稳坐落,竟不见一滴茶水溢出。众人见他露这一手,皆是耸然动容。
只听流云僧笑着打了个哈哈:“贺老这是何苦,好好一杯龙井得来不易,怎可浪费。”说话间见他伸出蒲扇大的手掌,徒空一招,那婢女盘中茶杯竟飞落在他手中,脖子一仰,喝得滴水不剩,口中道,“好茶,这明前龙井当真名不虚传哪。”
真珠嫣然一笑:“大师好雅兴。”正说着,却听绿颜一声冷哼,把她拉向二楼房中,不再出来。
流云僧干笑几声,也手持禅杖回房去了。诺大楼中,只剩贺九秋与张易之等三人。张易之瞧着无趣,便引邱子招向房中走去。他二人居塔内第三层,唐时礼仪之风颇重,主客之分尤为重视,四国使者,除了南诏四王子合兀,其余都居二楼。正当二人各自推门而入,忽听楼下贺九秋阴恻恻道:“这塔内鬼气森森,加之秋深天凉,二位夜间还当睡稳,莫要四处乱走,撞了垢物。”言下干涩,直让人心生厌恶。
邱子招微微一笑,并不答话,暗运内劲,在门板上刻下一字,张易之一见,面色稍变,忙用手一抹,却将那凹凸之处瞬间抹平。
是夜,隐隐听见邦声过二,夜鸟啼鸣,月色蒙眬,竟下起了茫茫厚雾。迎风塔耸立其间,伴那松油黄灯,竟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忽然,陡听一声尖利嘶喊划破长空,竟是从那迎风塔内传来。一时间灯火大纵,塔前数盏气死风灯悉数燃起,只见张易之手提大刀夺门而出,那嘶喊之声仿似出自女子之口,从塔高处传来。他方要越楼而上,蓦见横来一手,只听贺九秋道:“张大人乃朝廷命官,这等以身犯险的事还是由老朽来吧。”言毕竟当先向上走去。张易之一声冷哼,也拾阶而上。
二人刚刚动身,便见流云僧手持禅杖,望向那塔顶喃喃道:“地水火风共成身,随彼因缘招异果,却不知这果是正果还是孽果。”说话见瞥及楼上门扉洞开,倏然笑道,“邱施主倒是被和尚吵到了,搅了场清梦。”
邱子招将头顶方巾固起,淡笑道:“大师说笑了,那声厉叫凄迷至斯,听了倒真让人胆寒,却不知出自谁人之口。”言毕却见流云僧摇了摇头,正蹙紧双眉道:“出自人口倒也罢了,怕是怕那叫声……”
话未说完,便听一声冷斥传来,生生将他打断:“大和尚休要满口胡言,骇人听闻,本姑娘偏不信那鬼神之说,哼,倒是某些人心底有鬼,想要那虚无缥缈的异宝,怕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说话间,见真珠正笑盈盈从房内走来,却不见绿颜。
流云僧“呵呵”一笑,并不计较,兀自将手中念珠转得飞快,不知口中在吟咏什么佛经。
不消片刻,便听楼间“咚咚”声响,张易之正寒着脸向下走来,抬眼看见众人都在,忍不住皱了下眉,沉吟道:“楼上并无一人,那尖啸之人也未找到。”
话音刚落,就见真珠脸色一变,妙目紧盯着静坐一旁的流云僧,竟显出一丝惧意。
邱子招抬头向上看了看,忽然问道:“张大人,贺老呢?”语声未落,蓦听一声冷哼,只见贺九秋不知何时从他身后走来,冷冷道:“不劳邱大人费心,贺某这把老骨头可硬得紧,什么鬼物见着都要躲开。”
真珠一翻白眼,刚想讽刺两句,却见贺九秋身行一动,竟飞身而起,足尖一点,落在二楼廊间,伸手便去推门。
“你做什么!”真珠脸色一变,紧跟而上,身法之迅,丝毫不下一流高手。原来贺九秋要推的那间房竟是她与绿颜的香闺。
耳听真珠袭来,贺九秋不得不回身躲开,眼前却是一亮,原来真珠手中的兵刃煞是怪异,竟是一把尺长的三棱梭,梭前银光闪亮,显是锋利至极。
贺九秋冷笑道:“你急什么,老朽只是想看看绿姑娘是否还在房内,莫要着了那厉鬼的道,这倒不好说了。”言毕竟不管真珠利刃,又欲推门而入。
“你倒是试试。”真珠一咬牙,玉脸气得煞白,手中钢梭却不含糊,挽起片片白幕,凌厉无匹,将贺九秋阻开尺许。
贺九秋似有些讶然,料不到她武艺恁是不弱,掌下不由加了三分劲力。饶是如此,他未相互兵刃,竟也近身不得,正待发作之际,忽见前方刀光一闪,张易之倚门而立,脸上一片肃然:“两位还请住手,这迎风塔内皆是各国使者,倘若出什么乱子,却是我大唐待客不周了。”言来不卑不亢,稳岳之气油然而生,不觉将众人震了一震,心底均道:这御前侍卫总管还当真名不虚传,只那出手一刀,便可看出功力。
贺九秋被驳了面子,心里正不爽快,还待夺理,这当儿,忽听“吱呀”一声,那门竟自内拉开,探出一张娇颜,众人心底忍不住“咯噔”一下,那人赫然正是绿颜。
只听她寒声道:“若要找那东西,也无需使这般手段,如今大家都心知肚明,何必装腔作势?”说话间,妙目冰冷似剑,从众人脸上一一掠过,嘴角带起一丝嘲讽。
贺九秋哼了一声,翻身而走。只留下剩余几人面露尴尬。
流云僧本一直坐于楼下,方才并未跟至,这会儿听他抚掌笑道:“妙极妙极,我大和尚最听得这话,再是那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见着了万家生佛,都无所遁行了。”
绿颜却不理睬,拉过真珠闭门而去。
房内,只听张易之疑惑道:“邱兄果然妙算,只不知……”忽见邱子招伸手一挥,瞬间灯火熄灭,笑道:“金伏火,火伏木,这天干地燥,还是不点为妙。”
张易之神色一动,恍然颔首。原来先前邱子招在门上用指力写下一“夜”字,便对后事有所料及了。
思量间,忽听邱子招道:“张大人可否将塔内景况说来听听。”
张易之点头道:“方才张某当先而去,贺九秋一直与我并肩,见那四层,五层,六层之上均是尘落满地,烟灰甚厚,但丝毫未见半分印迹,倘若有人上楼,势必留下脚印,可从现场来看,似乎并无人去过。”说到此处,眉间大耸,显是疑惑非常。
邱子招稍一作疑,目露几分沉思,颔首道:“无妨,张大人继续。”
“四楼,五楼,六楼的格局与下三层幾乎一样,且久未有人居住,平日里也无奴仆打扫,早便废弃不用。只是……”张易之顿了顿才道,“只是有一处不同。”
“何处不同?”邱子招倏然抬头,眼露精光。
张易之道:“这三楼,各层的堂间都挂着一幅丈长尺宽的画,这三幅画皆用金丝作引,锦帛绣边,一眼便知是皇家之物。将画置于此处倒也无可厚非,为外使相看,自然显我大唐国风,只是怪就怪在这三幅画的内容之上。”
邱子招“哦”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
张易之看了看他,方道:“四楼那幅画画着一个六臂怪人,面色狞厉,正舞着各种兵器与一条巨蟒相斗。而那五楼之画,却画着一年轻书生抬头仰望一座高塔,塔内有一女子正奋笔疾书。这两幅画迥然大异,却不知为何会同居迎风塔。六楼那画倒是气派,乃我大唐九华山上最负盛名的九云顶,氤氲缭绕,笔势不凡。期于物事大体相似,就这三幅怪画突兀至极。”
他话说完,便见邱子招正剑眉紧锁,满脸深思,殊无方才那般气定神闲,忍不住问道:“邱兄,这三幅怪画可怪在何处?按理说迎风塔内倒不曾有此事,那上古奇书《三才经世论》是否会与这三幅画有关联呢,还有那尖啸之声?”
他一连问出好几问,却见邱子招这会儿怔怔出神,良久方才抬头看了他眼道:“张大人再仔细想想,这三幅画之上还有什么奇特之处?”
张易之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喃喃道:“没有呀……这三幅画怪异如斯……”忽听他“呀”了一声,拍了拍额头道,“对了,那第二幅画上好像……好像还题了一首诗。”
“什么诗?”猛见邱子招长身而起,目光灼灼,竟是说不出的热切。
张易之尴尬一笑,摇头道:“张某一介武夫,倒并不曾留心诗上写了些什么。”说话间见邱子招一脸失望,正颓然而坐,忍不住劝道,“待明日再看也不迟啊?”
忽见邱子招摇了摇头,苦笑道:“只怕现在已经晚了!”言罢,纵身一跃,竟从窗口而出,足下一点,飘身而起。
张易之心中一惊,暗道一声“好功夫”,紧跟而上,心知邱子招此时定已发现什么线索,却不多问。
只见邱子招径直行至五楼,一气而入,直奔那堂中之画,耳听张易之跟来,忙轻声道:“张大人小心,踩原先的足迹,莫要走错。”
张易之低头看去,这才发现邱子招所经之地都是先前他与贺九秋脚步留下的印迹,一时明白过来,忍不住赞他心思缜密。
这当儿,忽听一声叹息传来,邱子招摇头道:“果然还是晚了一步。”
张易之不明所以,刚欲发问,忽然一眼瞥见那堂中之画,一时脸色大变,又惊又怒,涩声道:“这……这怎么回事?”
原来那画的右上角,已被利刃剜去,而那题诗,恰恰在那右角上。
次日,作息如常,唯一让人意外的,却是南诏四王子合兀直至日上三竿方才回塔,而那独臂侍卫云郎却不见踪影。
合兀当真纨绔至极,听张易之说,此人一来长安便流连于声色犬马之地,在塔内时日却从未超过半天。众人只当他沉迷酒色,自然懒得理睬。却不知今日竟是吃了一惊:合兀自打回塔便一脸惊恐,嘶声连连。邱子招随张易之前去探访,他却闭门不见。只闻他自言不休,依稀辨得什么“冤魂,索债”之类。他为人狂傲,塔内自然无人搭理,却是张易之身为东道主,一时倒担起了仆役之事。
傍晚时分,忽见贺九秋匆匆而来,扬言要见合兀王子。
张易之一直守在门外,这四国使者与他干系莫大,职责所在,他倒是好生警惕,此刻见贺九秋前来,自有缘由,忍不住问道:“贺老有何贵干,合兀王子身体不适,若无大事,这便作罢吧。”
他这话说得不怎么客气,贺九秋脸上怒容一闪,却硬是被他压下了,道:“老朽有话要问他。”语气生硬,显然是动了火气。
张易之浓眉一耸,隐隐泛起一丝怒意,这贺九秋他在西域称王也就罢了,来我中原大唐,竟也这等狂傲,今日不挫他锐气,日后势必更难相处,一念及此,忍不住豪气上涌,朗声道:“贺老还是请回吧。”
贺九秋闻言果然大怒,冷笑道:“很好,很好,那老夫便得罪了。”说着手一伸,欲推门而去。
张易之岂能容他得逞,横手开盍,却见贺九秋双手变幻,闪身而过,抬脚一踢,敢情他先前使的是虚招,等的便是张易之上钩。
眼看双脚就要将房门踢开,忽见张易之右手一松,将刀鞘坠地,恰恰向他双脚砸去。他这麒麟逆龙刀的刀鞘也是用百炼精钢打造,倘若被打中,定要将这腿废掉。贺九秋怒哼一声,只能将腿收回,口中道:“阁下好本事!”
张易之不理会他嘲讽,刀影幢幢,一时二人打得难解难分。
这当儿,忽听一声凄厉尖叫从房内传来,那叫声尖利无匹,可怖至极,仿佛看见了可怕无比的东西,惊恐、绝望……交织陈杂,直将众人心中打了个突子。
二人双双住手,猛地破门而入,却见合兀双目圆睁,衣衫尽裂,脸孔扭曲,已然咽气,竟是活生生惊吓而死。
张易之脸色一沉,难看至极,这南诏王子之案算是落在他身上了,禁不住有种千斤压身的感觉,忽然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贺九秋怒极反笑:“妙极,当真妙极,老朽倒要看看,谁能先将奇书拿到!”言毕,竟不管合兀,夺门而出。
听得这声惨叫,众人业已纷纷出室。只见流云僧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正摇头叹道:“几回生,几回死,生死悠悠无定止。自从顿悟了无生,于诸荣辱何忧喜。都怪那贪念累人,又枉送了一条人命。”
“你装什么假慈悲,倘若这般好心,早便离去了,何必等到现在。”忽见绿颜冷冷走来,俏脸更是寒如冰水。
流云僧睨她一眼,“哈哈”笑道:“我大和尚素喜看戏,这好戏连连登场,倘若一早离去,岂不可惜。”言罢,忽向后道,“你说呢,邱大人?”
邱子招淡然一笑,从远处走来,却不答话,径直向房内走去。
此时张易之已将房内查看了一翻,见邱子招走来突然向他使了个眼色,朗声道:“王子遇害,你我难逃责难,从现在起,塔内所有人不得离开,以查证王子死因。”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句句有理,众人心中虽有怨言,却也反驳不得。
陆续有官兵前来,待合兀尸身入棺,已是一更天了。为表尊重,塔内灯火依旧,礼节上应大燃三日。
见那四处通明,火光耀天,邱子招忽地心底一动,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囊,那囊中匿有一帛,帛上写着一字:画。邱子招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将锦帛投入火中。
原来邱子招方才见那明火,忽然忆起前日那算命先生所言:遇水不开,遇火则拆。
正思量间,忽闻一阵喝声,接着便是兵器大作。忙回身看去,竟是那久久不见踪影的合兀侍卫云郎,正一脸怒容与绿颜斗得难解难分。
云郎独臂握剑,剑势凌厉无匹,单看他出手剑诀,就知修为丝毫不下张易之。邱子招心中一动,看着他六指上的钢环怔怔不语。
片刻便从二人口中得知原委,原来云郎回塔便一口咬定是绿颜暗害了合兀,举剑便刺,而绿颜性格冷僻,自然不会多言,是以这般打斗,那是意料中事了。
此刻张易之已去朝中相报,这劝架之责自然落于他身,正待上前,蓦见凭空飞出两粒赤珠,一粒击在云郎剑上,一粒打在绿颜梭上,那珠子力道刚猛,竟将二人生生阻了一阻。陡闻一声佛号,却是流云僧手持念珠寶相而立。
云郎怒喝一声,还待再战,忽见身旁站出一白衣儒生,正含笑而立。一时怒道:“你们汉人便是这样为官的么,这女人杀了我们王子,我来杀她,这有何不对?”
邱子招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对面绿颜一眼,道:“凡事都需有证据才行,你说绿颜姑娘害了合兀王子,可有何证据?”
忽听云郎冷笑一声:“证据?这便是证据!”说着忽然自腰间掏出一张物事,在众人面前一抖,竟是一张人皮,一张女人的脸皮。
“人皮面具!”众人一声低呼,齐齐向云郎看去。
原来这女子名叫丽娘,是长安东城“如意坊”的头牌名妓,合兀几日前在“如意坊”见到她,当即便点她侍寝,岂知这丽娘乃一雅妓,卖艺不卖身。合兀自不甘心,大怒之下将丽娘拖入房中,欲施暴行,“如意坊”一干老鸨打手知他身份,当下不敢阻拦,只好任他施为。眼看合兀得逞,却没料得这丽娘秉性刚烈,绝望之下竟咬舌自尽。事发烟花之地,加之合兀身份尊崇,官府根本就没追查,此事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怪事却发生在昨天晚上。云郎随合兀前去长安另一家妓院“百花楼”,原本无事,却没料到在天明时分,忽被一蒙面女子从床上挟持而走。云郎一直守在门外,突变陡起,忙从窗口跟去。那女子轻功甚是了得,竟把合兀带回了迎风塔塔顶,云郎追去之时,正看到她向合兀逼问什么,合兀不停地摇头,似是不知,这当儿,那女子倏然将面罩拉下,露出一张苍白娇颜,竟是死去多日的丽娘,合兀一吓,当场晕了过去,这一惊疑间,丽娘见云郎追来,忙舍身而去。云郎将合兀带下,未及多想便追踪而去。岂知这一追,竟整整追了一日,那女子轻功相当了得,每当眼看要追至之时,总能设法开脱,最后落在迎风塔内,便了无踪影了。
邱子招皱了皱眉,沉吟道:“即便如此,这塔中婢女有数十人之多,你有为何断言是绿颜姑娘?”
众人心中所想与他一致,纷纷向云郎看去。
只听云郎冷笑道:“我自不会冤枉好人。”说着将手中人皮面具扬起,高声道,“我刚才亲眼见她拿在手中。”
一语甫落,众人一阵骚动,却听绿颜冷笑道:“方才我自房前捡起,连是何物都没看清就已被你夺去,此刻说来,真是可笑至极!”
云郎怒笑道:“如此人赃俱获,你还敢抵赖!”单手捏出剑诀,剑光一款,漾出一片碧色。
绿颜也不作辩,竟利梭掣出,一时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这当儿,忽听邱子招道:“可是绿颜姑娘今日并未出迎风塔,这一点大家都可以作证。”
众人闻言,皆是脸色一变,是了,今日绿颜当真未出迎风楼啊!
云郎“啊”了一声,见众人神情不似作伪,杀意顿消,一时心乱如麻,怔怔看向绿颜,再难言语。
绿颜冷笑一声,径自走去。
夜幕漆黑,彤云滚滚,看这天竟似是要下雨了,迎风塔内愁色重重,疑云密布。
二更天时分,张易之从朝中归来,却并未进自己房间,而是径直去找邱子招,伸手一推,那门竟未上锁,正自一阵疑惑,豁然瞧见桌上留有一张字条,却不见邱子招人影。张易之向上看去,只见字条上写着三字:流云僧。蓦然脸色一变,夺门而去。
片刻,塔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塔内楼道蜿蜒,伴着幽幽黄灯,竟让人心底生出一股寒意。合兀王子的灵柩已运出塔外,但自三楼以上的楼道间还挽着一帘白布,上头用黑线织成一“奠”字。此刻那“奠”字之下,却有一曼妙身影向前走去,步蹙金莲,臂舒玉笋,竟是说不出的婀娜妖娆。
那身影绕过一道白帘,方要转身,这当儿,忽听背后有人笑道:“真珠姑娘好雅兴,都说女子多愁善感,古人倒不曾欺我,这阴雨天气,恁是夜美雨凄,当真玄妙。”
那身影闻言一震,不过片刻便转过身来,玉带花容,正是真珠,只见她盈盈一笑:“邱公子不也风雅别致么,这夜半三更不好好睡觉,却跑来吓我一个姑娘家,倘若要是传出去,不知别人会怎么想。”言来楚楚动人,妙目流盼,竟真似那梨花带雨般娇柔。
邱子招心神一震,忙聚念凝神,口中却道:“那也不错,只怕与在下传出些风流韵事只会污了姑娘名声。”说着顿了顿,又道,“只不知这么晚姑娘还来作甚?”
真珠见他略一恍神便又恢复正常,心底着实吃了一惊,蹙了蹙秀眉道:“那奴家倒先要问问邱公子了,邱公子这么晚又来作何?”
邱子招双目一睁,目中精光灼灼,盯着她道:“邱某想问问姑娘,白天姑娘去哪了?”
真珠闻言,眉间刹时闪过一丝慌乱,瞬息又恢复正常,冷笑道:“我一个姑娘家去了哪里却要来禀报邱大人么?邱大人倒是好大官威!”
邱子招呵呵一笑,对她讥讽不以为意,忽然从身后拿出一薄物,轻轻一抖,露出一张五官扭曲的俏脸,赫然是那张人皮面具,问道:“不知姑娘可曾见过此物?”
真珠脸色一变,冷声道:“你怀疑我?”
邱子招笑了笑,不置可否。
“邱大人今天刚刚说了,空口无凭作不得数,证据才是关键。”真珠一声冷笑,竟不理睬邱子招,转身欲走。哪知脚步一抬,却见邱子招又挡在身前,当下又惊又怒,“邱公子好功夫啊!”“啊”字未落,蓦地拍出纤掌。
“且慢!”邱子招闪身避过,口中笑道,“在下自有说服姑娘的证据。”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支金花发簪,簪头雕着一只云雀,栩栩如生。
真珠“啊”了一声。脸色微变,双手下意识地往头上摸去,果然发现少了一支余缺簪。瞬间惊慌过后,马上又盈盈笑道:“想不到邱公子还有这癖好。公子倘若喜欢,奴家头上还有两支。”
邱子招哈哈笑道:“谢过,不过邱某手中这支却与姑娘不同。”说着向她看去,慢慢道,“这支金簪是长安城内‘如意坊中的。”
真珠“哦”了一声,道:“是奇怪了,公子竟与合兀王子有同样的癖好,这倒是奴家没想到的。”
邱子招微微一笑,也不着恼,忽将手中金簪贯力打出,只闻“铿”的一声,恰巧没入那楼间白帘之中,把帘钩打弯。真珠脸色陡变,纤足一点,伸手便向帘中探去。
邱子招徒空挥出一掌,口中笑道:“姑娘莫急,待看清楚了也不遲。”他这一掌掌势雄浑,竟隐有风雷之声,确是后发制人。真珠无奈何只好翻身而过,心下又惊又怒,竟不曾料得他功力高绝至斯,即便是贺九秋,恐怕也有所不及,喝道:“你去过我房间?”她这话一出口,便觉不对,纵是自己不在,那绿颜也应该在,怎可能……
正惊疑间,忽听身后有人冷冷道:“是我给他的。”
真珠脑中一震,一片空白,寒声道:“绿颜!”与此同时,那白帘也飘然落在地上,散乱开来,只见一身黑色夜行衣正裹在其中。
真珠怔了怔,忽然道:“你们是如何知道的?”
“起先你装病引开绿颜,我们都没怀疑。”邱子招看了她一眼,“错就错在你不该如此心急,想将杀人之责嫁祸给绿颜姑娘。”说着又将手中人皮面具拿起,“云郎追踪你到迎风楼,便已不见,合兀死时是在未时,而云郎回迎风塔却在酉时,按理说中间有两个时辰的误差,你不可能是凶手。但大家都忽略了一点,合兀真正死时却不在屋内!”
真珠冷笑一声,点头道:“不错,午时一过,我便将那残废引入迎风塔,其时已将合兀带出,待到未时,方才将他……”说到此处,忽见她顿了顿道,“我原本没想杀他,只是没料到他竟被那张人皮面具活活吓死了。待到酉时,我再回塔,趁绿颜开门之际将人皮面具弃于门前,她自然会捡起相看,而此时云郎刚好从厅中走来,这杀人之事,多半定局已成了。”言罢,轻声一叹,忽然纵身一跃,从楼间向西而去。
绿颜一声冷哼,自手中射出两枚三棱梭,将她身行阻了阻,只这一刻,邱子招已赶将上去,稳稳将她拦住。
真珠看了眼身后绿颜,怒道:“你不助我就罢了,为何却要帮他!”
只听绿颜冷冷道:“云阳王狼子野心,早便图谋造反,纵是我拿不到奇书,也不会让你得逞,去祸国殃民。”
“原来你早就知道我是云阳王的人了。”真珠凄厉一笑,忽然将满头青丝散开,射出无数道暗器,破空之声不绝于耳。这短距离间,绿颜想要躲开却是不能了,这当儿,蓦见邱子招衣袖鼓起,荡起一阵劲风,在她身前生生形成一堵气墙,护住周身。那些暗器打在气墙之上,竟纷纷返回,真珠躲避不及,煞间身中数刃,一时鲜血狂涌,将身下白帘染红。
邱子招始料未及,方才情急之下他使出了成名绝技“苍龙出海”,以气驭劲,竟将真珠重创,眼看便要香消玉殒,忍不住心中怅然,忙伸手扣脉,使其生机未断。却听真珠惨然一笑,道:“历来皇位便是能者居之,何来对错之分,君臣反目,自古有之,我至死也不认为有做错什么。”言罢,盍然而去。
邱子招听得动容,是啊,君臣之争,孰是孰非,这一国之疆便是能者的天下,对与错,如何定论?念及于此,忍不住一声长叹,这如花少女,却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他心有所思,一时怔怔出神。直待听得塔上传来一声惊天怒吼,方才回过神来,神色一变,当先越楼而上。
绿颜稍一迟疑,也跟了上去。
那声音从五楼传来,待两人飞身前往,却见在四楼的梯口横了一根木柱,那木柱之粗,需两人合抱才能抱住,上雕龙凤,身缠锦帛,竟是一根支塔的楹柱,却不知被谁人打断,看柱间凹下一个寸深掌印,印旁碎木散落一地。邱子招蓦然脸色一变,耳畔听得流云僧哈哈笑道:“二位再不住手,这迎风塔都要被打塌了。”
话音刚落,便见云郎与贺九秋剑来掌往,正斗于一处,丝毫不为所动。只听贺九秋道:“你若现在把诗交出来,我便饶你一命。”
云郎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只将手中长剑斗出朵朵剑花,招式凌厉不凡,又与他斗在一起,不远处,流云僧正单手作禅,目注两人。
邱子招翻身而过,心知贺九秋功深诡诈,云郎多半在他手底下吃了亏,忙运内力,朗声道:“二位住手!”这一声喝来有如平地生雷,端的是振聋发聩,两人只觉心神一震,手底一遲,已然分开,双双惊骇地向他望去。
流云僧斜睨一眼,眼中精光一闪而过,瞬间隐没。口中笑道:“邱施主来得正是时候,此刻贺老与云侍卫斗得难解难分,如此下去,只怕必将酿成掺局。”
忽听贺九秋冷笑一声,道:“何须再过一会,眼下他便是垂死之人了!”他这话说得阴恻恻的,直让人心底生寒。
却见云郎身行一晃,果然喷出一口鲜血,脸上一片狰狞,目光灼灼,死死盯着他道:“你何必得意,在我‘碧落环下能够苟活的又有几人?”言罢忽然仰天哈哈大笑,得意至极,倏而气力不支,又喷了口鲜血,那三尺青锋,竟也萎去了三分剑光。
蓦见贺九秋神色大变,将右掌举过眼前,怔怔看了半晌,一时惊怒交加:“‘碧落环,无常命,你居然煨毒!”
云郎抬头看着他狰狞笑道:“嘿嘿,区区‘子午阴阳掌也不过如此罢了!”说着身子晃了晃,向前踉跄走了几步,闪过一丝嘲讽,“贺老鬼你莫要得意,纵使你知那奇书在哪里,也不会拿到,空将画中之诗剜去,到头来却是赔了自家性命!”
贺九秋怒极反笑:“妙极妙极,你倒是有理了,老夫何曾拿到那诗了?”
“那昨晚你随张易之入塔,而塔中就你二人去过,张易之没拿,不是你还有谁人?”云郎厉喝一声,紧紧盯着他。
“昨晚你不是随合兀在‘百花楼么,为何对此事又如此清楚?”贺九秋连连冷笑。
云郎脸色一变,一时语塞,却是说不出话来,重重哼了一声。
这当儿,一直站在一旁的邱子招忽然道:“在下对贺前辈的‘子午阴阳掌略有耳闻,传言‘子不过午,午个过子虽然不假,但还有一说,或许大家并不知晓。”听他顿了顿,又道,“道乃大化之根,神明之本,其体本是一阴一阳,阴阳成之,其实‘子午阴阳掌是一掌分二,中掌者体内阴阳二气逆流,是以暴亡。但 倘若内力克住阳气,劲随阴走,那阴阳二气便顺逆化消,荡然无存了,云兄不妨试试,或可挽回。”
一语甫落,猛见贺九秋双目露出骇然之色,讷讷道:“你……你如何知晓……”似是见着了怪物一般,死死盯着邱子招。
云郎见他不似作伪,心中一喜,求生欲望顿时大涨,忙依言调息。
这时,又听邱子招说道:“‘碧落环乃百年前南诏奇人岩突所创,以指力入环,除非不出,出环必杀,听来似乎奇异,其实不然,‘碧落环的诀窍却是在使环者的认穴之上,常以指力贯环,重创对方要穴,就比方刚才贺老掌中一环,想必与脐下会阴,脐上膻中而穴有关,倘若解穴,杀招立散。”
贺九秋神色一动,这会阴穴,膻中穴乃人体要穴,但此刻却不由得他不信,两指点去,果然异感顿消,再看眼前云郎,似乎也已经无事,一时又惊又骇,方才邱子招轻描淡写就解了两大绝学,这等人物,如何不让人震惊,直把众人怔在当场。
只一瞬,贺九秋与云郎回过神来,怒喝一声,又欲相斗。
忽听一声暴喝,见邱子招负手而立,高声道:“两位都错了!”
两人被他这么一喝,不明所以,都向他看去,只听他笑道:“两位如此拼命相搏,想必定是为了这画中之诗了吧!”说着一指画的右角空缺处。
贺九秋冷笑一声:“既然知道,又何需多问。”
邱子招不以为意,忽然淡笑道:“这画中之诗既不是被贺老所剜,亦非云兄所剜,邱某却知此诗在谁手中。”
话音刚落,其余四人纷纷向他看来,数道精光逼射,怀疑,不信,嘲讽,陈杂一起。半晌,方才听云郎道:“你说,在谁那儿?”
邱子招哈哈一笑,忽将头转向身侧绿颜,用手一指,道:“她!”
绿颜正自听得入神,蓦见他指向自己,这才明白过来,一时又惊又怒,秀脸泛起朵朵潮红,妙目紧盯着他,贝齿死咬朱唇,竟是说不出话来。
邱子招见她模样,忽觉心中一酸,一阵不忍,将脸转过,忽从袖中掏出一张锦帛,大小恰如画上被剜去的一块,口中道:“这便是我在她房中找到的。”
“的”字未落,忽见人影一闪,一阵狂风扫来,直向他手中抓去。邱子招早有准备,闪身一躲,避开了去,长笑道:“大师怎这般急性子?”却见流云僧站于一旁,正转过身来。
贺九秋与云郎怒喝一声,倒没料到一分神间就差点让流云僧给抢了先,忙欲上前去抢,忽又听邱子招道:“大师既然想要,那邱某便私自做个顺水人情,将诗送与你吧。”说着将手中锦帛一挥,竟抛给了流云僧。
贺、云二人齐齐动身去抢,流云僧闪身避过,方将锦帛打开,却见上面并无一字,竟是一片空白,一愣神间,方知自己上当了。
此刻贺、云二人业已看出那帛上空白,纷纷罢手,向邱子招怒喝道:“你搞什么鬼?”
邱子招淡然一笑,并不答话,只是笑盈盈看着流云僧,半晌,忽听得楼间“咚咚”声响,随之便是张易之激动的声音:“邱兄神算,果如你所料,张某幸不辱命。”见他一脸激动,疾步走来。
邱子招轻轻一动,人已至张易之身前,从他手中接过一方锦帛。
众人脸色一变,惊道:“诗!”
邱子招恍若未闻,却是转头对绿颜道:“子招给姑娘赔罪了,方才之事,也是子招不得以而为之。”说着竟长揖到地。
绿颜哼了一声,竟是俏脸一红,别过头去。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邱子招方才谎称锦帛在绿颜手中,其实是在拖延时间,等张易之的到来,而此刻他手中的锦帛,才是真正的诗。
众人见诗在他手中,刚才早已知他身手不凡,倘若要硬来,怕是胜算渺茫,况且一旁还多了个张易之,但要放弃,却又不甘心。正各有所图之时,忽听邱子招对流云僧道:“大师可曾认得这首诗?”
流云僧呵呵笑道:“和尚只管酒肉穿肠过,这风雅之事,倒真难为老僧了。”
邱子招“哦”了一声,眉头一蹙,点头道:“这倒是奇怪了,那为何这锦帛又会在大师房中?”说到此出处,忽然见他眼中精光一闪,盯着流云僧道,“莫非有人想嫁祸给大师,又或者……”
流云僧神色如常,口中道:“或許吧,这塔内魑魅魍魉还真不少,若要这么说,和尚倒是有几分相信的。”
邱子招笑了笑,不再言语,去转过身,对贺九秋说道:“贺前辈今夜为何到此?”
贺九秋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顿了顿方道:“自然是为了找那画中之诗了。”
邱子招点了点头,又对云郎道:“云兄呢?”
“自然和他一样。”云郎冷哼道。
“这倒是真巧了,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云兄与贺老同时出现在此处,同时出手夺诗,真可谓天衣无缝啊,哈哈……”蓦见邱子招仰天长笑,忽然将头一转,看着流云僧道,“大师,你说是不是?”
流云僧微微一笑,白眉一耸:“邱施主是在怀疑老僧?”
邱子招并不作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两颗硕大的珠子,那珠子中央被穿了一个孔,光滑圆润,正是流云僧项上的念珠。见他将手中念珠一颗抛给贺九秋,一颗抛给云郎。
贺、云二人抬手一看,这才蓦然变色,齐齐盯着流云僧道:“原来是你!”
之听流云僧哈哈一笑,点头道:“‘神龙邱子招果真名不虚传,才智卓绝,文武双全。”说着顿了顿,又道,“只是,老僧不明白,你是如何找到这两颗珠子的?”
众人乍一听到神龙邱子招,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此人便是中原第一高手邱子招,难怪武功高绝至斯。
正思量间,忽听邱子招笑道:“大师不妨再看看那两枚珠子。”
流云僧白眉一拧,功聚双目,盯着而人手中念珠好一阵,倏然脸色一变,脱口道:“假的。”
邱子招点了点头:“邱某无能,没找出念珠,此刻只好鱼目混珠了。”原来那两颗珠子虽与流云僧项上念珠一般无二,但珠中洞孔明显是新凿的,只是刚才众人心系画中诗,并未多想,堪堪用这一计把流云僧给诓了。
流云僧一时怒笑道:“很好,很好,‘神龙当真了得,和尚我倒是白活了这么大把岁数。”原来他昨夜待贺九秋与张易之下楼后便翻身前去探察,先时贺九秋已知画中蹊跷,但有张易之在侧,却不能细看,本想趁夜再去一探,岂知第二次去时,画中诗早已被人剜去。追查一日无果,不想今夜子时,忽听窗外衣袂之声,方一追出,那人回身打出一枚暗器,阻了他身形,这一瞬间,那人便已不见。正待回房之时,忽见一道人影直飞五楼,赶忙跟去,却发现是合兀侍卫云郎。哪知云郎见着他,竟一言不发,抬手便是一剑,是以才有了方才两败俱伤的局面。
众人这时已然明了:敢情云郎也是受流云僧引至五楼,好待二人斗个鱼死网破,他便少了两大阻力,刚好可以渔翁得利。
邱子招心知众人都想看那帛上诗云,当下也不作难,将手中锦帛抖开,果然见上面竖着题了四行小诗,只见那诗云:“芙蓉本似美人妆,何意飘零在路旁?画笔词锋能巧合,相逢犹自墨痕香。”
众人见状,不由大失所望,那帛上之诗,竟是首寻常情诗,却与《三才经世论》无半点瓜葛,均是懊色满脸。
这当儿,忽见流云僧身形一动,竟夺窗而去,留下一串长笑:“邱少侠想必已知玄机,可惜和尚却要先下手为强了。”
邱子招本自眉间大蹙,此刻听他这么一说,竟然豁然开朗,一时顿悟,对空笑道:“多谢大师提醒,邱某随后就到。”言罢,忽回头对众人道,“且随我来。”
语音刚落,就见他长身而起,竟向塔顶飞去。众人不及多想,均随他身后,也向塔顶奔去。
此时天已大亮,一夜雨过,空中依旧烟雾蒙眬,迎风塔在笼罩下越发神秘。
塔顶,是由红木加固而成,本不是用于居人,此刻望去,竟无丝毫阻碍,到处是平直木板,一处憩卧之地也没有,只见流云僧正怔怔出神,脸色阴晴不定,一会儿狰狞,一会儿失望,一会儿不解。
邱子招甫一落地,便听流云僧冷哼道:“只怕我们当真空歡喜一场了。”
“那还不是有人自作聪明,光凭三幅画便能断言经书就在塔顶。”绿颜站在邱子招身侧,冷冷看着他道。
贺九秋与云郎一直跟在邱子招后面,本不及多想,但此刻听绿颜说来,当真不错,那三幅画虽有蹊跷之处,可如何就能断言三才经世论在塔顶之上?
邱子招心知众人疑惑,此刻看了看流云僧,笑道:“本来我也一直疑惑,那四层、五层、六层之上,为何会挂出这三幅画来,倘若显我大唐雄风,倒也未尝不可,只是那画中内容,却丝毫不相仿。”
说到这里,见他眉头一皱,目露深思之色,续道:“六楼那幅倒也罢了,乃九华山九云顶,放在最高层自然无可厚非。但看那第一幅,画的是一个六臂怪人手持兵刃,与一条巨蟒相斗,而第二幅却是画了一个年轻书生在塔前目注自己心仪的女子,这幅画突兀之极,偏偏那画中诗引已被人剜去,纵是邱某胸中丘壑,当真想煞也想不出此画出自何处。”
众人心里“哦”了一声:一般作画之人总喜在画中留下自己墨宝,倘若看那文字,想必便能猜测出此画为何人所作了。一念及此,也终于了然流云僧为何将画中题诗剜去了。世间诸多事端,多由贪念而起,众人本自连此画都没看清,却要争抢那画中的诗词,说到底,终还是心中的贪念在作祟罢了。
这时,又听邱子招道:“那第一幅画虽然怪异,但仔细想想,却也不难推测。大家或许知道,我中原自古便有诸多奇书遗世,其中有一本,相传是上古云阳真人所辑,名为《山海经》。山海经之中,净是神话之流,而画中的六臂怪人,在邱某想来,多半是山海经中关于夷人‘雨师妾的传说了,传言雨师妾生四目,长六臂,此画恰与之吻合。”
众人纷纷点头,这《山海经》他们自然有所耳闻,此刻听他说来,当真有理,贺九秋闻言忍不住道:“那第二幅画呢?”
忽见邱子招微微一笑:“这便是我要与大家讲的,原本我也疑惑,单看这画,实难料及,若非方才大师提点,邱某也难忖度。”
流云僧冷笑一声,合掌道:“邱少侠如此自谦,和尚倒是如坐针毡了。”
邱子招也不以为意,依然笑道:“画中诗云‘芙蓉本似美人妆,何意飘零在路旁?画笔词锋能巧合,相逢犹自墨痕香。这虽是一首情诗,但这首情诗却大有来历。”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纷纷侧耳倾听起来。只听他道:“这首诗乃前朝才子白秀生与苌珏郡主的定情之诗,白秀生才华横溢,文采风流,与晋王郡主苌珏私订终身,晋王自不同意,为防女儿效仿那前朝卓文君,与白秀生私奔,于是,便将她软禁在大雁塔之中。俗话说‘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白秀生为情所困,日夜思念苌珏,在塔前遥遥观望,作下了这凄婉情诗,竟盍然而去。”
众人这才知晓这画中典故,一时间竟也为那痴情男女所动容:千古艰难为一“情”字啊。
邱子招顿了顿,忽然道:“真正的玄机,却不在这三幅画中,而是在这三幅画的画名之中,大家不妨想想。”
听他这么一说,云郎忍不住喃喃道:“山海经……大雁塔……九云顶……没什么关联啊。”
他说得断断续续,那边张易之却是恍然见茅塞顿开,惊声道:“经……塔……顶!”
只见邱子招点头道:“不错,正是如此,那三幅画的画名最后一字相叠,就是‘经塔顶。”
一语甫落,众人豁然间明白了,这画中玄机竟藏在此处,一时对他又惊又佩。不过片刻,便听贺九秋道:“既然经书在这塔顶上,那还不早便被和尚拿走了?”
听他这么一说,云郎却是冷哼一声,目露不屑。那边流云僧冷冷道:“你若有本事,何不自己去找?”
“你……”贺九秋怒色一泛,硬是压了下去。
邱子招笑道:“这倒是误会大师了,这经书虽在塔上,可还有玄机。”说着,用手一指地上木板,道,“且看这些木板,谁能断言那经书在哪块下面?”
他这么一问,瞬间将众人问住了:是啊,这么多木板,到底在哪块之下?倘若用死法子,去一块块撬开,那要等到猴年马月?正想着,却听流云僧目光灼灼,盯着他道:“邱少侠才智卓绝,何不参破这玄机?”
众人闻言,大觉有理,都向邱子招看去。
只见他双眉深锁,正盯着脚下木板怔怔出神,手中却在比画着什么。见他模样,众人心知他在推算玄窍,当下不敢打扰,全都紧张看着他,只盼事成之时,好抢先出手,夺下经书。
时间在等待与煎熬中流走,此时朝阳冉起,霞光四射,迎风塔顶一片金色。
良久,陡闻邱子招长叹一气,双目中精光一泛,剑眉瞬间舒开。
众人心中一紧,霎时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只听张易之问道:“邱兄,如何?”
邱子招忽然笑了笑,道:“相传武侯孔明创八卦阵,由八卦分为十阵,依次名为‘天覆、地载、风扬、云重、龙飞、虎翼、鸟翔、蛇蹯、奇阳、偶阴,这十阵交叠,曾一度所向披靡。”
大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这么说,大是不解,正待相问,又听他说道:“大家且看这塔上木板。”
众人依言望去,只见那些木板互相交错在一起,乍一眼看上去,当真眼花缭乱,但在细看之下,那些木板却隐隐似是又按照一定规律排在一起,但要说出个所以然,那又很难说出。
邱子招道:“这些木板正是按照八卦阵所排。”
一语甫落,众人纷纷向他看去,只见他向前走了几步,指了之脚下道:“根据邱某方才推算,这阵法的阵眼,就是这块木板,但凡所有阵法,都必有其阵眼,想必那经书便在这块木板之下了。”
他这话不吝是一记闷雷,贺九秋与流云僧和张易之瞬间向中间扑去,而绿颜和云郎并没动,邱子招站在一旁,丝毫不为所动。
绿颜见他没有出手,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出手,难道你不想要那经书吗?”
邱子招皱了皱眉,忽然笑道:“想。”
绿颜疑惑道:“那你为何不动手,凭你的功夫最有把握了。”
邱子招蓦然长声笑道:“一饮一逐,莫非前定,常言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是江湖中人,又何需淌这遭皇室深水,在那天地间畅游,笑傲青山,岂不快哉!”
绿颜闻言,一时怔怔不语,盯着邱子招半晌,忽然嫣然一笑,美若三春之桃,九秋之菊,纤足一点,竟飘身下塔,如同云中仙子,美妙异常。
邱子招心旌摇曳,忍不住豪气大发,纵身追去,瞬间与绿颜并排。两人洒然而去,再不管塔顶众人。
须臾,行出长安城外,见那青山苍翠,江流婉转,忽见绿颜笑道:“你可知道为何真珠要抓合兀问话?”
邱子招摇头笑而不语,绿颜又道:“其实云郎才是真正的合兀,只是他不是南诏四王子,而是三王子,合兀天生六指,嗜武如狂,那断去的一臂,却是因兄弟阋墙……”
蓦见邱子招一声长笑,一手将她拉起,口中高声道:“管他什么三王子、四王子,且随我逍遥天地,驰骋江湖!”言罢,拔身而起。
绿颜一声娇呼,颊上升起一抹红晕,随他飘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