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丽俊
当我踏入异国之邦的曼德勒,一条长久萦绕在心头,让我充满了渴望的神秘的大江出现在眼前,这就是伊洛瓦底江。是的,就是这条由北到南延绵两千七百一十四公里的全缅人民的大江。在它的北端,千百年来众多的河流注入,如中国境内的独龙江、恩梅开江、缅甸北部山区的迈立开江,使这条贯穿缅甸全境的大江变得汹涌澎湃、浩瀚无边,冲积出无数大大小小的平原。正是这片肥沃的土地使得这里的人民千百年来得以繁衍生息。吃多少种多少,不种多余的粮食,不开多余的土地,缅甸人的幸福观让伊洛瓦底江两岸呈现无边的荒凉,继而呈现无边的壮美。
很多时候,我站在伊洛瓦底江畔,那六月的江水,激荡,奔腾,让我心生敬畏。在密支那的几天,我总是不由自主一次次来到江边,与那几个脸上搽着“檀那卡”粉、手上端着柠檬水的缅甸女孩一起坐在江边发呆,看着这些美丽的女孩和远逝的江水,一种渴望了解这里一切的愿望像江边的水草一样快速滋生着……
在很多人眼里,缅甸这个东南亚佛教国家总是藏满了神秘,浩荡的伊洛瓦底江,莽莽原始丛林,荒原中闪着金光的佛塔,晨曦中大街小巷列队出行的化缘队伍,缅泰边界长脖子的喀伦族妇女,茵来湖独脚捕鱼的少年,情定三生的乌本桥,隐藏着毒蛇瘴疠食人族的原始秘域,掩埋着六万中国远征军将士忠魂的野人山……
这无数种藤蔓一样纠缠在一起的神秘,吸引着我一次又一次走向那遥远的秘境。
我对缅甸总是充满了期待。那个有着数不清佛塔的佛教国家,原始森林无边无际,伊洛瓦底江冲积出无限荒原。早在几百年前的马帮时代,云南腾冲男人一提起缅甸就心驰神往。对于我来说,那神秘的国度似乎总是藏满了曲折的故事和诡谲的命运,于是我不断寻找机会跨过那一米高的界碑。说容易也容易,毕竟保山城距离中缅边境的猴桥口岸仅两百公里,猴桥再到克钦邦首府密支那只一百八十四公里;但说远也远,莽莽原始丛林,重重关山险卡,让你不是想去就能去得了的。于是对那片土地的念想一再地深埋和发酵。
一个去过仰光、曼德勒、密支那多次的摄影师朋友说,要想看原始的荒凉,那就去缅甸;要想看无欲无求的幸福,还是去缅甸。对朋友的论断,我是很有同感的。因为2007年6月、2018年1月、2019年4月,我三次前往缅北密支那。当我坐在浊流滚滚望不到边的伊洛瓦底江边乘凉发呆、看着当地缅族男子穿着笼基划着竹筏在水势稍缓的回流处打捞上游漂下的浮木的时候,那种天苍苍水茫茫的壮阔奔涌而来,填满了心脏原本狭小的空间。
然后在密支那,看着满大街脸上涂着淡黄色“檀那卡”凉粉的男女老少;看着从身旁优雅走过,头顶着装满芭蕉串菠萝蜜泼水粑粑的篾簸箕的中年妇女;看着农贸市场从凌晨三四点就守候在寒风和黑暗中卖鲜花卖蔬菜的女孩,她们神态安静,面露微笑,面前摆着的瓜果蔬菜,一律比我们这边的小很多,比如紫茄子比拇指粗不了多少,带刺的苦瓜一个手掌就可以握住;看着建筑工地上的女孩顶着半蛇皮袋砂子风摆杨柳似的走过,三个男孩给她铲了砂就在旁边玩耍,她却毫无怨言。这些底层的平民,谋生很辛苦,据说每天大概只有四千缅币(约二十人民币)的收入,他们却很满足。走在他们身边,我就在想他们幸福的来源究竟有哪些。这与我们国内是完全不同的。我们的周围,每个人都很忙碌,尽管有车有房,但很多人时刻都处于焦虑和紧张之中。而在缅甸这个佛教国家,在这片工业化未深入的处女地,尽管有战争,有动乱,但也许是气候优势、资源优势、人口优势,造就了缅甸人不用靠强取豪夺就能生存。古老的农业化就足够养活五千万人口,甚至不需要永久的钢筋水泥建筑就能抵御寒冷和风雨,竹木茅草干栏式建筑就已经足够。剩下的时间,一盏明灯、一束鲜花与佛为伴,也许这是急切要发展、要GDP的国家不能理解的。从慢节奏、保留一份原始与质朴的角度,说缅甸是一块人间净土也不为过。
曼德勒是缅甸第二大城市,也是最居中的内陆城市,旅缅华人习惯称之为瓦城。如果从地图上看,曼德勒被层层叠叠的山峦和森林所包围,四周星罗棋布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城市,仰光、腊戌、内比都、实皆、东枝、密支那、葡萄等等。当我闭目回想,出现最多的画面是广阔荒凉的平原,赶着牛车的农民,晨曦里赤脚化缘的僧侣,霞光下闪着金光的佛塔……而当我从昆明飞到曼德勒的上空,这一切似乎都与印象重合了——一望无际的开阔,整个城市掩藏在浓郁的绿色中,伊洛瓦底江醒目地贯穿了整个平原。佛塔,依然是佛塔,在冬日的暖阳下闪着耀眼的金光。这时,我想到了在密支那驻外多年的朋友狂野高歌为缅甸佛塔写的几句诗:“无意随佛缘,有情自可见。佛卧皇城上,万手濯清涟。不在佛塔下,只因未了情。正午佛光照,夜黑独修行?”
是否有缘,是否有情,我默念着即将开始的行程,期待着能否有朋友一样的缘分。
出了机场,到市区有四十公里,路面平坦,难得还是双向道,中间隔离带种了花草,路两边没有任何建筑,可以说一马平川,凤凰树、菠萝蜜、美人树、小叶榕、柚木,放电影般在窗外闪过,空气里是花叶枝木的清香,这就是一个城市的外衣,自然,舒展,无拘无束,我一下喜欢上了曼德勒的郊外。
约一个小时后,我们进入市区,摩托一辆接一辆飞快驶过,街道是英殖民时期规划的,从东到西有1至90条街,那时大约以马车为主,街道并不很宽,井字形隔成一个一个区域,多是两层三层的建筑,也有很多铁皮顶矮房子,栅栏边的花草给僻静的巷道增添了很多生机。
我们的司机一路没说什么话,当然说了可能我们也听不懂。他毫无预兆地把我们拉进一个客运站,站内的凌乱真是让我们开了眼界。画得花花绿绿的大巴车,横七竖八躺着坐着很多人;车下堆满蔬菜、蛇皮袋、被子等等,几个妇女坐在地上吃东西,脚边散乱着五颜六色的垃圾。硕大的停车场嘈杂、喧闹、热气腾腾,生活本来的面目在这里随意地绽放。我们以为住宿的酒店就在这里,连比带画地询问司机,他却笑了笑,从车尾抱出几个蛇皮袋送进一个铺子,原来是从机场带来给人送货的。我们放下心来。
出了车站,司机继续送我们去金帝酒店,位于60和62条街之间。酒店是曼德勒商务联络处帮我们预定的,房价四十美金。从主大街拐进一條叫Sabei的巷道,似乎一下让我回到了保山1970年代的老巷子,路面不是很平,两旁杂草丛生,参天大树遮天蔽日,一辆牛车吱嘎吱嘎迎面而来,穿着绿色格子笼基的赶牛老头悠闲地嚼着槟榔。怎么说呢,我竟有点窃喜,怀旧的我对任何原始状态的存在都莫名地喜欢。
司机收了一百人民币车费满意离去,我们入住酒店,前庭绿萝缠绕,鲜花盛开;进三楼房间推开后窗,一大片野地扑入眼帘,还有野鸭和白鹭藏匿其间。真不错,飞越千山万水,竟然住到曼德勒最温柔的地方。
来到曼德勒,站在浩荡的伊洛瓦底江边。远方,是即将落入江水的橘黄夕阳。近处,轮船甲板上,是把垂钓当行为艺术的卷发黑面印度人,他弓着身,拉着鱼线的手静止在空中,怎么看都是在抚摸静止的时间。印度人旁边,是面向夕阳的两名少年僧侣,他们的僧袍在江风中飘舞,极具剪影效果。我站在水边,身旁,是半坐在江水泥沙里濯衣的缅甸妇女,还有蹲在江沙里舀一塑料杯夹着泥沙的水就开始刷牙的緬甸青年,他们对我似乎视若无物。我转身,堤岸斜坡上是花花绿绿正在晾晒的长裙、笼基、床单。堤坝的路边随意地搭了很多小棚子,有消瘦的老妇、走路摇摇晃晃的年老男人,也有带着小孩的年轻妇女,他们似乎也在做生意,摆着小摊子,摊子上陈列着火龙果、芭蕉、橘子等等水果,旁边还乱扔着残汤剩饭、锅碗瓢盆;还有的拿个陶罐摆着半罐石灰水,罐旁是切好的槟榔,我们问了好久,才问清楚是卖给路人嚼食槟榔的。这些生意,我实在看不出每天能有多少收入。因为坐了半天,也没见过路的询问一声。看得出,他们是生活在底层的,但他们似乎也不着急,该发呆发呆,该往脸上抹粉抹粉。当然这是缅甸市井生活的一部分,更多的面目,存在于街市、乡村的各个角落。
这个位置,是伊江边一个叫“金多堰”的地方,抑或可以叫码头。大大小小的轮船、木船、铁皮船,或停靠在江边,或解锚驶向远方,都把生活的气息和明日的希望留在了这里。
之所以一来到曼德勒,我就站在了金多堰的江水畔,是因为,金多堰是众多走夷方云南男人最初的停靠之地,是他们家业梦、名利梦、拓荒梦靠岸的地方。明清时期,成千上万的云南男人,或者说是滇西男人,区域再缩小至腾冲男人、和顺男人,抛妻别母,离开家乡,肩挑马驮着国内的土特产,经历了毒蛇猛兽、瘴疠疟疾九死一生到达密支那、八莫,或再由八莫乘船顺流而下来到“雅德那崩”,也就是被华人称为“瓦城”的地方,在金多堰落脚,开始了异域里的淘金生涯。
那时的瓦城,确切地说还不能称之为城,只是伊洛瓦底江冲积出的荒凉平地,一些零散的村庄,掩藏在苍莽的柚木林之下,到达瓦城的云南人,就把随身带来的中国特产摆在相应的集市售卖。附近的村民,他们中有广东人、福建人、四川人等等,每当听说有江那边的来,就邀约来看,一见远方的来客,就会大声招呼:啊,是“得由嘛”,意思就是跟我们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后来当地人直接叫中国人“得由”,也是一个礼貌的称呼。
到达“金多堰”码头的这些人,首先把带来的丝绸、棉布、茶叶等特产与当地人作“有无”交换,也就是你有的换给我,我有的换给你,然后带着换到的珠宝翡翠、虎骨犀角等回乡售卖,赚到了钱,采办货物明年干冬季节再来……一年又一年,积累着自己的财富。他们中的许多有头脑有胆量又有运气的人,慢慢地在腾冲及瓦城、仰光等开了商号,在其后的几百年代代相传,在东南亚一带成为响当当的大商号,比如东董“洪盛祥”,西董“茂恒”,南刘“三益恒”,和顺弯楼子李氏家族“永茂和”等。
而还有一些人,只背着简单的行囊,怀揣着对异域的向往,躲过毒蛇猛兽和瘴疠疟疾,埋葬了同乡的枯骨,到达瓦城,或投亲靠友,或寻个店铺做学徒,把未来交付在激流浩荡的伊江之滨。所以,约从明代始,“金多堰”作为华人在瓦城落足的地方,后来逐渐成为华人的心灵归属之地。背井离乡来到异国他乡,面对求生的艰难,面对江水的阻隔,遥望故土,何以慰藉思乡之苦,何以填补心灵的缺失?于是,约在明末,金多堰土地祠在华人们的商议下建成了,其后的漫长时光里成为华人们虔诚供奉的地方。“金”,在缅语里是水中岛之意,“多”是柚木森林,“堰”取自汉字,大堤之意。有森林,有岛屿,有江边堤坝,有远道而来的云南人,这就是早期金多堰的景象。而在金多堰历史陈列馆里,几幅画像则真实重现了早期云南人乘船到达金多堰时的画面:冬季碧波荡漾的伊洛瓦底江,帆影点点,一艘靠岸的小船,依次走下肩背行囊的汉人,岸上柚木森郁的林子里,头插羽毛、肩背筒帕的当地缅族男子,热情地迎上前来交谈。现场感和历史感的重合,让画面充满了可触摸的质感。
几乎,云南华人们所有的发展大计,所有的困难,都是在这里酝酿、商议、解决的,于是金多堰土地祠具有了云南同乡会馆的雏形。直至今天,在缅甸生活的华人已有二百五十多万,在曼德勒生活的云南人就有四万多,金多堰仍然是云南华人追缅先人、从事经贸交流的重要场所。我们去的时候,正赶上天津市侨联侨办组织的商贸代表团在金多堰举办经贸交流活动,侨领李祖才先生的夫人杨显芬老人带领我们参加了座谈会。对于几百年前就由云南男人踩过的这条商贸通道,或者说是几千年前就由古蜀商人开辟的这条南方丝绸之路,现在仍然延续依旧,我是很有感慨的,虽然我对这条路的探寻只限于文化方面的思索,从成都平原到缅甸的这条路上,我行走的时间也只有二十几年,但这条路所沉淀的文化的博大厚重足以艳照千秋。
具有云南会馆性质的金多堰土地祠经历了缅王亲漂杏时代。其后的洞谬观音寺又承当了第二代云南会馆的职责。1881年,在腾冲人尹蓉的操持下,占地二点八英亩(约二十亩)的云南会馆建成,尹蓉任第一任会长,会馆成为所有云南籍华人共同的归属地。尹蓉在和顺乡民中是一个传奇,他能成为缅王的国师,并赐名“伍洒”,有“天上有神仙,人间有伍洒”的美誉,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2018年11月,我们拜访了位于汉人街第80条街(31条和32条中间)的云南会馆,战后第十四届理事会理事长尚兴玺先生携众多理事热情接待了我们,彼此说着熟悉的乡音,其乐融融。同乡会的理事大多来自腾冲、龙陵,他们多数从事实业,兢兢业业为同乡谋福利,为同侨做公益,为中缅做桥梁,其间的艰辛和付出让人敬仰。其中创办云华师范学院是云南会馆近几年最得人心的事。
从前或是现在,曼德勒居住着许多和顺来的男人,他们对洗衣亭梦回千肠。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这些阳春白雪的诗句,是古代才子佳人倾诉相思之苦的名句。可是在遥远的滇西边地和顺,男人们表达相思和怜爱则采用了最直接最简单最实用的方式,那就是建洗衣亭。
在和顺陷河的弯柳树脚旁,遍布着青砖黛瓦的洗衣亭,这是远涉缅甸的男人为妻子修建的,为的是让留在家乡的妻子洗衣的时候不受风吹雨淋之苦。想想自己常年在外,妻子孤苦无依,权当是一种小小的补偿吧。这是和顺男人柔情的一面。好多次我坐在亭下的石板上,春风熙熙,河水漪漪,桃红柳绿,游鸭相依,确实能让人心生旖旎。可对从前的女人来说,旖旎毕竟是短暂的,日子要一天天过,等待慢慢在延长,更多的时候,是寂寞的女人们站在洗衣亭下眺望丈夫离去的方向,运气好的等来了熟悉的身影;命运凄苦的,从春望到夏,从秋望到冬,等来的是脸上一条又一条的皱纹,最后把自己等成田野里的一方贞节牌坊。比如弯楼子大石巷脚的贞节牌坊,是官府为寸氏所立的,寸氏“十七归李君,十八九岁守寡,侍奉公婆,补植侄儿男女”。至今那个牌坊还高大巍峨,“盛媺幽光”的大匾闪着金光,清末翰林编修陈树熏和名士赵藩都为她题词,乡邻都赞她“半生茹苦冰同洁,千载贻芳石不磨”。可谁能知道,夫君一去不复返的悲切,让她午夜梦回,泪湿衣襟;夫君走夷方,是病死,是遇劫,还是遇虫兽?没人告诉她。曾经在洗衣亭下的苦苦等待,变成了田地间的扶犁耕种;谁能告诉她,那大匾的一寸华光,是不是她一世的容颜?
我们在以往的文章和资料里,很多时候都说腾冲男人“穷走夷方急走厂”,随着一队队马帮绝尘而去,背影逐渐模糊,他们的前方是什么,命运是什么,对我们而言都是未知的。我一直很喜欢云南作家何真在《百年绝唱》里的一首词:
一首生命的长调缠绕在悠悠的古道上
宝井路宝石路生死两茫茫
欲望激情向往男人生活在别处在远方
家业梦名利场拓荒游子无言话沧桑
或许光宗耀祖或许荒冢夕阳红颜守空房
百年一曲千年一脉尘烟一缕
路也长梦也长
所有走夷方的腾冲男人,光宗耀祖的不少,但像寸氏夫君那样的也不少,究竟是哪一缕尘烟,就看各人的造化了。
我来缅甸,一定程度上,还想看看,曾经让洗衣亭下的女人们苦苦思念的男人,究竟在做些什么,他们的功绩,是否撑得起那流成河的眼泪。
我在曼德勒,遇到很多和顺口音的人,他们多数是爷爷那辈就来缅甸的,乡音纯正,故乡情结深重。我们到曼德勒的第二天,就拜访了李祖才老先生。李老先生是近现代男人走夷方的成功典范,他与夫人杨显芬的白头偕老,恩爱相守,完全脱离了洗衣亭下的凄苦版本。李老先生八十七岁,夫人八十四岁,她一身优雅,笑容温婉,丝毫看不出年龄的痕迹。他们家在曼德勒市中心,商务联络处的赵主任带我们去,推开大门,院子的宽阔和舒适超乎想像,树木葳蕤,鲜花盛开。进到客厅,夫人为我们准备了各种美食、水果、甜点,吃得我们心满意足。
李祖才开了两家在曼德勒具有一定水准的医院,定期请北京和法国的医生来培训和主持手术,同时经营医疗器械,在曼德勒华人中有极高的声望。他八十岁的时候,同乡们要来给他做大寿,他却回绝了,拿出钱来给华文学校盖房子。去年,他捐赠位于眉苗路二十七英里处彬沙村和MayPyone村之间的两块地,二十二点五英亩(一百三十五亩)给中缅友好协会,创办职业大学,一百多英亩(六百亩)给金多堰慈善总会。
李先生和善,健谈,六十多年的创业磨砺,六十多年的商海沉浮,让他具有了洞察一切先机的睿智。回想初出国门时的青涩和惶恐,恍如隔世。
李祖才1930年代初出生于腾冲和顺水碓村,祖父早在清末就到缅经商了。1950年,国内“土改”运动开始,作为地主子女,上了一年高中的李祖才失去了一切上学、工作的机会。极有远见和胆识的祖母,看到他留下来已没有任何前途,就着手办理相关手续,让他去缅甸找叔父。也许是命运使然,年底他刚出去,出关的路就彻底堵死了,此后腾冲再也没有人通过合法手续出走缅甸。
其实对于走夷方这件事李祖才并不是十分陌生,从小见惯了和顺男人的来往奔徙,对于《阳温暾小引》这部早期云南山里人的“出国必读”也有听唱,只不过年龄和阅历的关系,对未知的命运还是有些忐忑。到仰光后,他知道,“冬月去,到春月,即早回头;办棉花,买珠宝,回家销售;此乃是,吾腾冲,衣食计谋”已经是祖宗的历史了,现如今,关已封,这一切都再无可能,唯一能做的,是学到生存的本事,在缅甸立稳脚跟。
到仰光找到叔父,异国他乡,听着满耳的缅语呢哝,如天书一般,语言这一关是必须要过的,不然谈不上生存。于是,他进了缅语学校认真学习,但因居住卡的问题,他并不能在缅甸读大学,于是开始出来找事做。经叔父介绍,他先到了“同和昌”商号做学徒。“见长者要恭敬徐行在后/凡说话莫高声气性温柔”,正如《阳温暾小引》要求的,李祖才生性敦厚,勤奋好学,不仅把店铺的事做得清清爽爽,还把老板家里的事做得井井有条,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很得老板赏识。几个月后,做货物批发生意的老板就派他在外面接觸账务往来,送货、收款,他一道手完成。由于人少事多,每天从清晨起,他就到店里忙开了,打包、装箱、送货、收款、做账,到睡觉,已是凌晨一两点了。在这过程中,他接触各种各样的人,也碰到很多棘手的事,靠老板的交代和自己的琢磨、领悟,他对生意的门道慢慢有了自己的认识。
到了1962年,李祖才已在“同和昌”做伙计七八年,由于缅甸局势骤变,军政府全面控制了国家的财政金融贸易等经济命脉,在一切经济形势国有化的进程中,“同和昌”批发商店也被收归国有了,李祖才失去了工作。为了妻儿的生活,他骑着自行车在曼德勒四处奔波做经纪商,但佣金有限,他先做起了玉石生意,在政府管制后又到抹谷开挖洞子,希望能碰碰运气,可这一行的水太深,做了一段时间,他无功而返。
无奈之下,他学着做炒瓜子卖的生意,每天半夜,他就要与妻子挑着几担瓜子去离家很远的水塘洗,为的是天亮前结束,而不影响其他人挑水洗菜,洗好的瓜子经过煮、晒、炒,再卖到市场去。生活是平淡而艰辛的,但也是充实的。没走过夷方或者梦想走夷方的人,总以为境外的生活很好讨,玉石矿、宝石矿、银矿、各种商号,只要肯付出,哪里都能实现创业梦。其实,家业梦、名利梦,并不是靠理想主义就可实现。运气,机遇,随时可能来临的意外,可以成就你,也可能摧毁你。李祖才在做瓜子生意近二十年时,1984年,曼德勒一场大火,烧毁了他全部的财产。说欲哭无泪也不过分,但一家人还要生活下去,李祖才只能靠仅剩的一辆卡车、一间作坊和部分欠款再次白手起家。随着中缅两国边境贸易的启动,李祖才边做瓜子生意边做边贸,慢慢恢复了元气。
随后三十年,李祖才在边境贸易中摸爬滚打,凭着对政策和市场的准确判断,以及勤奋努力,渐渐做得风生水起。从木材、藤条、家具的进出口贸易,到医疗器械的代理商,再到开办医院,李祖才的事业突破了传统意义上的领域。所谓“木犀风了桂花风,几日中闲景不同。惟有黄花偏耐老,饱收霜露玉成功”,凭着大半生的商界沉浮,李祖才修炼得豁达而睿智。他在曼德勒华人中的德高望重,让人心生敬仰,与他的交谈,也因乡音而轻松愉悦。
短暂的行程,我们不可能有机会与很多华人交谈,但通过李祖才先生,我知道了从和顺到夷方的路,是怎样一步步走出来的,众多的家业梦,是怎样一滴血泪一寸砖瓦垒起来的。“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无论何时,因时因地制宜,总有扶苏茂盛,总有荷华出锦。这就是李祖才的创业史。
皇城是曼德勒的根基,建于1856年,是最后一个缅甸王朝——贡榜王朝的首都。1853年,缅王敏董在阿瓦即位,1859年迁都曼德勒。到曼德勒,必然是要到皇城的。每一次从皇城外的大街上经过,都忍不住站在护城河边眺望巍峨的皇城。赭红的城墙透出缅式的宫殿,墙外六十米宽的护城河清澈幽深,映着殿宇和树木的倒影,让人忍不住想探究里面究竟有怎样的繁华。这一带也是最能体现曼德勒市貌的区域,街道宽阔,卫生整洁,繁花如梦。
占地六千亩的皇城因为现在由缅甸政府军驻扎,我们办好手续进去,只能参观中央位置的很少一部分建筑。只不过进到里面,并不是想像中的满目华贵,敏董王时期的建筑已在二战中摧毁,现在看到的是缅甸政府1980年代末修复的,红色的宫殿看似是新的,但除了几根柱子撑着屋顶,室内没有任何家具和饰物,也就是一座座空房子,完全没有一座皇宫该有的威严和富丽,甚至有点荒凉。据说末代缅王和王后在1885年英国人侵吞上缅甸时,就被流放印度了,他们的生死与这座宫殿再也没有任何关系。在一个空旷的大殿上,他们的塑像坐在王座上,眼神落寞。朋友旷野高歌说,从英国人到二战入侵缅甸的日军,都在皇宫驻军。缅甸独立后,缅甸国防军驻扎于此。沦为军事基地的皇宫,来不及留下缅王的一声叹息,就被军队的枪械声和游客的脚步声淹没。
皇城是缅甸的最后一个王朝所在地,蒲甘,则是统一缅甸地区的第一个王朝的都城。万塔之城蒲甘,一千多年的月起日落,似乎都没驱散飘荡在佛塔间的薄雾,雾中赏日出,满足了所有对蒲甘的好奇。
蒲甘王朝崛起对应的年代是中国的北宋时期。1044年,阿奴律陀王统一缅、掸、孟等民族,建立了缅甸历史上第一个封建王朝。他笃信大乘佛教,于是在都城招募工匠建造佛塔,同时在建好的佛塔中供奉征服其他小国时得到的三十二部三藏经。在气势恢宏的众多佛塔中,还有无数很不起眼的小佛塔,据说,这样的塔,是民间建造的,每一个都藏着一个人的礼佛故事和美好心愿:从很久以前开始,在蒲甘广袤的荒原上,有的人为在仙逝后能侍奉佛祖,就一块石头一块石头为自己慢慢垒一座塔,有的甚至用一生的时间做这件事。一百年,两百年,就有了庞大的塔群,没有刻意的规划,只有参差错落的美,一千多年的荒凉呈现在万树包围中,车一过甚至尘土飞扬,但挡不住后来者对这些佛塔及建塔者故事的好奇。我们漫步其中,因为对佛教的陌生,真看不懂佛塔上那些精致的雕塑和石刻代表的是什么,只觉得下车见佛塔,步步遇菩萨。这个时候,拜与不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到了这个荒原中的诸多菩萨能够千年永恒地坐在伊洛瓦底江东岸,能够每天沐浴着霞光和晨雾,展露最慈善的容颜。
在曼德勒,最美的景还有乌本桥那壮美的夕阳。我去乌本桥,其实是受了好朋友李天鹤一篇美文的诱惑:乌本桥上三生情,缘起缘深缘不尽。天鹤说,有情人相亲相爱,无论多远,必然会相约桥上,携手漫步,互诉深情。或是落霞满天,或是清风明月,或是繁星缀宇,乌本桥上的海誓山盟,一定会藏进东塔曼湖的深幽里,随日月交替,随潮起潮落,湖水不消失,爱情也不会消失。所以乌本桥又被叫做情人桥。
当然更多的外来者去乌本桥,并不是要去寻什么爱情,而是为了欣赏作為“桥”本身的不朽艺术。
乌本桥长一千两百米,横跨东塔曼湖,关键是材质,全部由柚木做成,于是成了全世界最长最浪漫的柚木桥。所有的有情人都要感谢一百六十多年前的贡榜王朝君主敏董王,是他下令要用百年不朽的珍贵木材建一座永久性木桥,让雨季因湖水上涨只能隔水相望的人们能自由往来,自由相聚,互通有无,于是也成就了一眼千年的种种浪漫故事。
缅甸湿热,是柚木生长的天堂。早在六百年前云南男人到达金多堰时,踏入的就是柚木成林的码头。对于我们今天来说非常奢侈的柚木,在一百多年前,可能一不小心就成了一座经典建筑的材料。比如同样是敏董王建的柚木寺。雕刻精美的柚木寺与现在我们能够看到的乌本桥,构成了堪称建筑奇迹的艺术遗存。
我去乌本桥的时候正值初冬的上午,我让自己赤脚踏上百年前的时光,粗粝的木头传递着太阳的温度,桥廊远离地面,曲折地通往湖的对岸,远处帆影点点,捕鱼的人优雅地撒网收网,身边有情侣、僧人、游客、卖小食品者和乞讨者走过,踏上桥廊的目的不同,他们神色各异,步履的快慢也各异,有人报我以微笑,我也微笑致意。在芸芸众生的桥廊上,乌本桥接纳着所有的有缘人,到达了,就与这座桥结下了一面之缘,缘起缘落,缘聚缘散,我都会把乌本桥留在曼德勒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