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莉
“就是进去化缘,我家也要搬。”孙发清说,“这滑石板板上,实在是在不下去了。”作为小组长,领到整村搬迁的文件和表册时,孙发清一家一户去找组民签字,生怕哪家不签,拖累了一个村子的人。还好,大家都签了。
说到白石岩,孙发清感叹说,真不是能养活人的地方啊,35户89人的村子,光摔死的人就有三个:安天贵,孙发贵,颜仕云。摔死的牛羊牲口更是不计其数。
据孙发清说,安天贵是家里的独子。有一天,天上下着小雨,安天贵见烧柴快完了,就背上背架去山上找柴。下山时,不小心滑了一下,直接摔下万丈悬崖,掉进大河沟里,当场摔死了。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白石岩都飘荡着安天贵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每天太阳快落山时,安天贵的母亲就来到儿子坟前,边烧纸钱边哭,坟前的土都刨出坑来。哭声之凄厉,令闻者掉泪,让高山动容。半年多时间,安天贵的母亲眼睛快哭瞎了,天天肿着两个眼泡,路头路脑遇上熟人半天认不出来。村里人不忍心,多次相劝,都不起作用。孙发清让媳妇雷焕焕劝劝老人家。雷焕焕想了好几天,才想出个办法来。
一天晚饭后,她拎着两把挂面去看望安天贵的母亲。拉了一会儿家常,雷焕焕故意说,自己前几天梦见安天贵了。安天贵的母亲一听,紧紧抓着雷焕焕的手,问安天贵在那边过得好不好,说自己想断肝肠,却很少梦见儿子。雷焕焕故作为难的样子说,他说过得倒是挺好的,就是听不得母亲哭。母亲一哭,他在那边就肚子疼。
安天贵的母亲沉默了一阵,才擦擦眼泪说,他不让哭,我不哭就是了。话还没说完,又滚下两大滴眼泪。几年后,安天贵的父母才领养了一个孩子,指望他将来为老两口养老送终。
孙发贵是孙發清的堂弟,摔死时也才二十多岁,也是上山找柴时摔死的。颜仕云老人则是上山放牛不小心摔下了山崖。
都说在惯的山坡不嫌陡,那是山坡还不够陡。若所有村子都像白石岩,就不会有这句老话了。因为险陡,孙发清和妻子也差点死于非命。
那是九十年代初的事情了。孙发清的妻子雷焕焕背着女儿下地做活,忽然听到一阵巨响,抬头一看,山上正垮下来一大堆山石。山石那样多,那样大,铺天盖地滚下来。雷焕焕吓蒙了,呆呆看着,一动不动。在对面山上放羊的何桂芬大声喊着:“小婶,快朝右手边跑!”她这才反应过来,撒腿就跑。“小婶,朝左边!”雷焕焕一听,赶紧掉头。在何桂芬的指挥下,雷焕焕左腾右闪,左躲右挪,总算逃过一劫。待山石落定,雷焕焕腿都吓软了,蹲在地埂上,怎么也站不起来。
那之后很长时间,雷焕焕想起那块地就心惊胆颤,脑袋瓜里乱石翻滚轰隆作响,怎么也不敢再进地。可是白石岩土地少,地薄,全在陡坡上,没有一块地是安全的。雷焕焕只能硬着头皮下地。
俗话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时隔多年,当第二次遭遇垮山时,雷焕焕就没那么幸运了。她回忆说,她当时只顾在乱石窝窝里躲闪,石头房子大的有,簸箕大的有,腾着黄烟滚落下来。她躲啊,闪啊,只见一个个巨石从身边呼啸而过。左躲右闪中,她被一块砸碎的飞石打中,肩胛骨碎了,人被打了飞出去,扑倒在乱石堆上,门牙摔掉了三颗,脸上伤了好几处,一脸的血。
那时还没有电话,孙发清赶紧请人走路去布多喊雷焕焕的后家兄弟。待他们赶到时,已是三四个小时之后了。
雷焕焕是大家轮流背进县医院的。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脸上的伤都还没全好,雷焕焕担心儿女和家里的牲畜,选择回家养伤。
祸不单行。同一个月,孙发清乘坐布多上来的小货车进城时,翻车了。当时梨树坪村刚通电,白石岩小组和钱家梁子四组、五组共用一个变压器。变压器在钱家梁子四组,离白石岩小组有点远。孙发清进城去买电线,准备先架低压电,供本小组照明用。
坐上车才两三分钟,车子就遇上了一个陡坡。车子喘着粗气爬啊爬,终究没爬上去,还熄火了,倒退着掉进河沟里,翻了。
怎么翻下去的,孙发清记不清,糊里糊涂就到了沟底。车上放着一台旧电视机,在翻滚的过程中,正好砸中孙发清,压在他身上。他想起身,却动弹不得。同车的人叫来村里人,把他抬上大路。他躺在路上,大声吼叫着。他的心啊、肺啊好像掉在沟里了,他老是喘不上气来,只有大声吼叫,才让他觉得舒服一点。
这次车祸,孙发清左手小手指骨折,腰椎受伤严重,对本来就有腰痛病的他无异于雪上加霜。住院一个多月后,他开了点药,回家躺着养伤。
孙发清说,也是福大命大了,不管是朝前还是往后,只要错过那十几米的河沟,路两边都是万丈悬崖,翻下去哪里还会有人。
孙发清的大女儿孙绍会属智力残疾,生活不能自理。他和妻子都受了重伤,动不了,生活重担全压在患有腿疾的儿子孙绍祥身上。
十多岁的孙绍祥每天用绳子勒着腿,拄着拐杖,咬着牙忍着腿痛的煎熬,煮饭,喂猪,喂牛。柴烧光了,孙绍祥上不了山,只能去房团屋转砍点刺棵回来,却怎么也点不燃火。用枯草引,用竹筒吹,就是点不燃。一家大小全饿着肚子,圈里的牲口也饿得惨叫,家里却冷火秋烟的。真可谓全家向隅,茅舍无烟。
眼看着天一点点黑下去,火还是没燃起来,孙绍祥哭了。雷焕焕哭了。孙发清也哭了。看到家人哭泣,孙绍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哇哇大哭起来,哭声比谁都大。一时间,悲伤、无助和绝望笼罩着这一家人,笼罩着这特殊得不能再特殊的人家。说起那一段日子,雷焕焕至今还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她说那时她和孙发清想的,就是赶紧攒点钱,带着两个孩子搬出这鬼地方。可是地少人多,每年光吃的都成问题,哪里攒得下一分钱来。
那次车祸,孙发清倒贴了八百多元医药费。在当时,这是两个大胖猪的价钱。许多人背地里说孙发清憨。话传到孙发清耳朵里,他笑笑说:“做人要凭良心,那个小司机伤得比我还重,我哪里还忍心讹他的钱。”
远远近近的村子,没有不知道孙发清一家的。他家的情况真的太特殊了。
孙发清自二十多岁起,腰就一直疼,经常疼得汗淌,疼得在床上打滚,疼得叫吼连天。白石岩土地少,全在陡坡上,小块小块的,不出种。任凭一家子起早贪黑,每年光苞谷饭都吃了上顿无下顿。孙发清的腰疼,只能咬牙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就去打小针,开点止痛药。直到二十多年后,腰椎严重变形,命运之手把他的身体折叠成一把角尺,疼痛才离他远去。
他的腰不痛了,儿子孙绍祥的腿痛却从未间断过。
孙绍祥的腿痛,是从十二岁开始的,那时他在布多中学念初一。孙绍祥说,刚开始只是脚踝处疼痛,慢慢发展到膝盖,最后整条左腿都是疼的。那时孙发清已是村民小组组长,还兼任着地质灾害监测员,残疾人联络员,梨树坪村第三小支部的支部书记。每月有点固定收入,家里的情况有所好转。他带着儿子跑遍了云南省的各大医院:云大医院、昆华医院、延安医院、四十三医院。奇怪的是,所有医院的诊断结果都一样:没病。
没病?没病怎么会疼呢?这腿要是没病,怎么会疼得这样厉害?孙绍祥想不通,孙发清更是想不通。其实医生也想不通。在四十三医院,院方针对孙绍祥的病情,特意请了六位专家来会诊,结果还是没病。孙发清没办法了,只能开点止疼药,回家。
直到十八岁时,医学发展到一定水平,孙绍祥才被确诊患有强直性脊柱炎,加双侧股骨头坏死。孙发清明白了,其实自己的腰痛病也是强直性脊柱炎。孙发清说,医生说了,强直性脊柱炎在医学上被称为“不死的癌症”,死是不会死,只能活受罪,潜伏期可长达六七年。
真的只能活受罪了。本来可以打一种叫益赛普的针水,控制病情发展,可是国产针水一针要一千多,每个月打四针,将近六千块。进口针水一针近五千块,每月要两万来元。且这是自费针水,不能医疗报销。这是一个普通家庭无法承受的。对于孙发清这样的家庭,更是想都不敢想。疼到实在坚持不下去时,孙绍祥也想着去置换双腿股骨头。换股骨头费用虽高,但是大部分费用可以报销。
孙绍祥去咨询时,医生却不建议他换股骨头,说他才三十来岁,换一次股骨头只能管八到十年,现在就换,他一生不知道要换多少次。不说钱,光那一次次大手术,哪次不要人半死。孙绍祥接受了医生的建议,说能坚持几年就尽量坚持。
为了孩子的医药费,孙发清一家也去城里打过工。可是他媳妇雷焕焕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又要照管一对残疾儿女,一家子的开支全压在孙发清一个人身上。尽管省吃俭用,到月底付付房租水电费,半個镍币都不剩,有时还要欠外债。没办法,只能回白石岩继续种地。
在白石岩,孙绍祥实在看不到出头之日。房前是高山,屋后还是高山,山上除了大石包,什么都没有。十八岁那年,他去昆明打工了。他人聪明,工头也照顾,尽量给他安排一些轻松活计。在工地上,他认识了安徽宿州前来打工的王艳秋,并于2012年与其结为夫妻。后与王艳秋生有一个男孩。结婚后,孙绍祥夫妻没有再去昆明,而是选择在会泽城里做点小生意。孩子五岁时,王艳秋实在无法忍受丈夫的病情和家庭的贫困,走了。
说起王艳秋这个儿媳妇,孙发清满是惋惜,他说儿媳是个好人,临走前他给了她一千多块钱,她还偷偷去幼儿园把孩子七百多元的学费交了,身上就揣着几百块钱回安徽。
对于前妻,孙绍祥提起来都是说“我媳妇”,他说要不是自己这种情况,要不是家住在这悬崖陡坎的地方,“我媳妇”是不会走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还好命运再怎么作弄他,孙绍祥始终是乐观的。他相信好人自有好报。
这不,好运说来就来。2019年1月29日,白石岩村民小组整村搬迁,孙发清一家顺利搬进会泽县城了,住上了一分钱不花的新房子。“哪想到还能有这一天啊?”孙发清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媳妇雷焕焕扯着衣角,说七个人的加起来140平米啊,要自己花钱么,几辈人也买不起。
搬进新城后,孙绍祥努力寻找赚钱机会。腿脚不太疼时,他就和堂哥去布多贩蔬菜,拿到十字街摆摊卖。他也会骑上电动三轮车,收购废旧物品,转手卖到废品收购站,一个月也能赚千把块。
没法呀,姐姐孙绍会没有半点自理能力,姐夫也是智障残疾,侄女和儿子一个上一年级,一个上二年级。母亲雷焕焕刚做完心脏手术,换了心脏瓣膜和主动脉血管,现在只能做做饭洗洗衣服,半点重活做不了。一家子大大小小七口人,用孙发清的话说,光卷筒纸一天都要一大卷。
还好,全家人都领着低保,三人领着残疾人补贴,孙发清还领着工资。
说起领工资,孙发清嘴里左一个感谢,右一个感谢,说自己虽然进城了,上头照顾他还当着小组长,因为白石岩搬进来的人全住在一起。另外,孙发清还兼任着残疾人联络员、地质灾害监测员、惠仁园4幢的楼幢长等职务,家庭年收入有四万多元。孙发清说,目前的情况,吃穿倒是没问题,只是两个小孩在上学,以后的教育费用有点伤脑筋。
说起当楼幢长,孙发清挺自豪的。他说别小看一个小小的楼幢长,可不是谁都能当好的。就说他负责的4幢,管着96户人,人口比白石岩小组还多出几倍。停水停电的事要管,养老保险的事要管,连楼道卫生都要管好。除了这些,还要配合社区做好其他相关工作。
不管是在新城,还是在老家白石岩,孙发清干工作都是不含糊的。关键时候,他从不计较个人利益。
那是2016年。因贫困户名额调整,白石岩村民小组的贫困户由原来的35人调整为21人,意味着有十四人要退出。评不到也就罢了,评上还让退出来,谁都不情愿。到各家各户动员,没人同意;召集拢来开会,也没人吭声。村两委班子的工作陷入僵局。
这一天,村干部又召集35名贫困户到村委会开会。村支部书记跟大家讲政策,讲道理,讲人情。讲了半天,到问哪些人愿意退出时,没有一个人响应。村主任点了几家条件相对较好的,做工作让他们退出。他们坚决不同意,都以这难那难为借口,都指望着别人退出。
眼看着事情解决不了,一些人以放牛之类为借口,想离会了。
这时,孙发清佝偻着腰站了起来。“实在不行,就我先退出来嘛。”他喉咙干涩,说得有些艰难,像干涸的裂缝突然冒出一股水,伴随着“滋滋”的摩擦声。
挤满人的屋子里一下子安静异常。那些正准备离开的,屁股悬在了半空中。谁都没想到孙发清会站出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村支部书记才说:“可是,你家这种情况……”
“谁叫我是小组长呢,我就带个头嘛。”
孙发清主动退出后,其他条件相对好一点的村民也不好意思再赖着,事情终于圆满解决。
事后,又有人笑话孙发清,说他太憨了,别人争都争不着,他还往外让。孙发清还是那句话:做人要凭良心。
在脱贫攻坚工作中,孙发清任劳任怨,不计较个人得失。2018年,在会泽县“百名最美扶贫人物”评选中,他被评为最美扶贫干部。
孙发清后来还说笑,说自己也不想光荣啊,自家屋漏自己最清楚,真的是看着本村脱贫攻坚工作无法推进,不得不做出的无奈选择。
2018年贫困户返评时,上面发话了,说像孙发清家这样的情况都不是贫困户,哪里还有贫困户。孙发清才重新评上。
2020年8月,孙发清家脱贫了,是白石岩小组最后两户脱贫的人家之一。孙发清说,上面说了,脱贫不脱政策,不会把大家搬进城来就不管的,刚进城这几年,该领的补贴还是照常领。上面也鼓励大家出去务工,每年在市外省内务工三个月以上的,都可以领取500元奖励,在省外务工三个月以上的,可以领1000元。这是让大家不要有等靠要的思想,要出去奔,出去闯。
说起新城,孙发清看看穿着冰鞋在客厅滑来滑去的孙子,右脚搓了几下地板,笑着说:“还是城里好在啊,到处平展展的。”雷焕焕跟着笑。他们一家子都笑了。
——选自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