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米
她多希望能和她交换人生,哪怕只有一秒。
01
林侧结婚的那一天,沈茶其实是去了的,隐藏在无人的角落里,也并没有刻意地把头低下。她就那么大大方方地坐在进门左手边的来宾区,安静地目视着一双新人挽着手臂入场。
她其实设想很多次,林侧向她看过来的时候,她到底该做出何种表情,是云淡风轻地点头比较好,还是释然一笑比较潇洒?
然而都没有,对方的目光始终在身边的新娘身上,从进场到现在,他甚至都没发现她。
倒是他旁边的新娘先看见了她,四目相对,沈茶先说了句“恭喜”。
新娘子周暖微笑着点头,回了句“谢谢”。
现场人声乐声喧嚣一片,她们其实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但无论说的是什么,在此时此刻,也无非是一句“恭喜”和“谢谢”。
沈茶就这样用口型,为自己这么许多年的错付,做了无声的告别。
02
沈茶第一次见到林侧的时候,差点被闪瞎了眼。不是被对方的帅气,而是被他身后那台看起来就很高大上的机器。
那机器是物理系刚买来的测绘神器,据她物理系的好闺密孙伽描述:这台名叫小胖的机器,可以在五十米开外,就准确测绘出前方来人行走时和地面夹角的精准度数。
这本领在沈茶听起来“不明觉厉”,因此对这机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机器长得也漂亮:圆嘟嘟的身子上面架着一个圆形的球,发着些斑斓的光束,看着流光溢彩的,上面隐约还有一行小字。
但光彩太亮了,那行小字就怎么也看不清楚,沈茶便倔強地眯起眼来盯着看。
正看得眼花缭乱呢,有只大手伸到她眼前晃了晃,一抬头发现对方长相看不太清,倒是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对方问:“你在看啥?”
沈茶努力辨认中:“你看见了吗,那有行小字,我怎么也看不清楚。”
那人说:“……那行小字写的是,请勿直视光源。”
沈茶冲他眨巴眨巴眼:“怪不得呢,我说怎么看你长得花里胡哨的。”
对方无语地看她一眼,转身走掉了,一双腿长得略长,往外走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挡在中间的椅子往旁边踢了踢。
孙伽和男友陈策回来的时候,沈茶刚驱散眼前的彩虹色,谈起刚才她的蠢样子,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然后沈茶问道:“说起来,那个男生是谁啊?”
“你说的是林侧吧?他是隔壁学心理的,陈泽的好哥们,干吗,看见帅哥心花怒放了?”
沈茶傲娇道:“心花倒不至于,眼花还差不多。”
心里想的却是:哦,原来他叫林侧。
再见到林侧,是在学校社团的纳新晚会上,那一阵校领导莫名喊起了“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口号,把社团参与率计入年终学分,这就导致沈茶这样的宅女不得不外出寻觅个差不多的社团。
可惜逛了一晚上,她对所有社团都兴趣缺缺,边坐在休息椅上揉小腿边对孙伽抱怨:“就没有那种乐器的吗,古典又清雅,不用练习,最好能速成,看着还特神秘,我还是很愿意学的。”
旁边有人悠悠接道:“那你可以去学敲木鱼。”
沈茶讶然回头,对上一双懒洋洋的眼睛,长睫毛忽闪着,漆黑的眼眸中像是有一把小钩子——是林侧。
她下意识就冲口而出:“你是木鱼社的?”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傻话,学校怎么可能有木鱼社这种清奇的东西存在,果然见他笑起来,煞有其事地“嗯”了一声:“好想法,等你向学校申请采购百八十个木鱼,成立了敲木鱼社团,别忘了邀请我参加哦。”
旁边有人喊,林侧应了一声转身走了,背影慢慢消失在了人群里。
沈茶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话说这个林侧,是什么社的啊?”
孙伽正认真翻着肚皮舞社的宣传彩页,随口道:“好像是……犯罪心理社?他本身就是学心理的嘛。”
金融系的沈茶挑了挑眉,想:这是她第二次见到林侧,他总共和她说过四句话,却没有问起她的名字。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如同经济学中的蝴蝶效应,一只小小的蝴蝶扇动翅膀,便可带动起大洋彼岸的飓风,没有人会知道那只蝴蝶的名字,可是,却没人能忽视那平地而起的风。
03
沈茶去了心理社,前来报名的加上她总共有十个人。社长是大她们一届的学长沈斯年,听说已经保送了本校犯罪心理学的研究生,表情挺淡漠,日常戴一副无框眼镜,从眼镜后面看她的时候,总让沈茶有种寒光一闪的错觉。
副社长就是林侧,坐在一旁饶有兴趣地转着笔。
沈斯年问:“我们有个例行测试,假设一个密闭的房间内有一条头部受伤的狗,有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一个络腮胡的大汉和一个戴帽子的瘦高个男人。凭字面意思看,你们觉得谁是伤害狗的凶手?”
沈茶傻了,她还以为顶多问个“你为什么要加入我们社”这种面试通用话题,没承想上来就要化身“名侦探柯南”啊。
别人都分析到络腮胡大汉实则是女扮男装这种细节问题了,沈茶还一脸茫然,最后轮到她发言,憋了半晌才道:“我觉得吧,可能是那个穿高跟鞋的女人?你看她在屋里还穿着高跟鞋……但这样说,那个戴帽子的男人也很可疑……”
语无伦次地说了半晌,林侧都停下了转笔看着她,她索性心一横道:“不好意思哦,我是学金融统计的,讲究一是一、二是二,单纯就字面意思看,我觉得线索太少,我实在看不出是谁伤害了这条狗。”
她说完,屋里静了三秒,沈斯年冷着脸说道:“那你可能不适合我们加入我们社。”
沈茶从小到大一直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小学的时候就得过全国心算比赛一等奖,自信乐观也不乏自负,没想到在这小小的社团里翻了船。
她脸颊发烫,嘴上却不服输:“那不如你告诉我,就这么几句话,是怎么推理出凶手的?”
沈斯年往椅背上一靠,偏头说道:“林侧,这题是你出的,你告诉她到底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吧。”
林侧点了点头,但没立刻说话,而是抬头看了看她。
沈茶不太确定他有没有认出她,毕竟无论是她被灯光闪花了眼的那天,还是他建议她去敲木鱼的那天,他都只是匆匆一瞥便过去了。
他会怎么说,是大声地说出答案让她打脸?还是会委婉一点,帮她化解了目前这个尴尬的局面?
似乎是过了很久,沈茶看见他轻轻笑了笑,然后开口:“真相是什么也许并不重要,我只想说,也许当你的眼前确然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不要给任何一个人做有罪定论,这或许应该是我们每一个日后想查案、破案、办案人的初衷。”
他话音刚落,沈茶就是在这个时候抬头,透过他背后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看见外面纷纷扬扬地落下的雪花。
她是典型的工科女,读数字比读诗词敏感,但那一天她那充满和的大脑里,莫名就冒出了一句不知从何处看来的句子,是这样说的——
你来时冬至,但眉上风止,开口是“我来得稍稍迟”。
迟吗?她倒是觉得,刚刚好。
尽管她那天的表现惨不忍睹,但或许是因为林侧那番话的关系,她还是顺利进入了社团。事后沈茶专门去找林侧表示谢意。
彼时林侧正在埋头专心致志地读一本书,好半天才察觉到她,听完她的来意后笑了起来:“你放弃木鱼社的大好前程来我们这,是我该谢你才对。”
沈茶也笑起来,刚才还略带拘谨的心情放松下来,眼光自然就落到了摊在桌面的书上。她本以為会是《阿加莎全集》或《福尔摩斯教你破案》这种,最不济也是《法医秦明》或《犯罪心理》,然而都不是,让林侧看得津津有味的这本书封面上写着一行大字:那些让你爱不释手的冷知识。
沈茶:“……所以你方便讲讲到底是什么冷知识吗?”
于是接下来的十三分钟里,沈茶用三分钟听了“鸡蛋竖着放更保鲜” “人不可能舔到自己的手肘”以及“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张纸可以对折九次”这种让人忍不住想反抗的冷知识,剩下的十分钟她身体力行,叠了一堆A4纸、作业纸、餐巾纸,发现果然不能对折九次。
这是多么神奇的领悟啊,沈茶跟桌子上的废纸们大眼瞪小眼,半晌憋出一句:“没想到你爱好还挺独特的啊,学这玩意能帮你更好地研究别人的心理吗?”
又不由得感慨:“那么这人得多奇葩啊。”
林侧的嘴角弯起很好看的弧度,他背靠着的窗户外面,一朵云彩正慢悠悠地飘过,短暂的昏暗之后是夕阳耀眼的金光。沈茶就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在这金光里像被施了魔法,整张脸都带了笑,眼角眉梢都沾染了温柔。
他说:“是有这么个人……”
他没说那个人是谁,她也就没问,如同那天下午从窗外吹进来的一阵风,从脸颊拂过,就悄无声息地飘远了。
04
社团里总共十六个人,多数是来自心理系和法律系,只有沈茶自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金融系。刚开始的时候连什么是“罗森塔尔效应”都听不懂,可她偏是个不服输的性子,闹了几次笑话后,恨不得把心理系的自习室坐塌。别人倒没什么,只有沈斯年常从眼镜后面朝她扫射出寒光来,还时不时地冒出几句“没有天赋的努力是没有意义的”这种阴阳怪气的话。
冬至的时候整个社团凑在一起包饺子,按照惯例,由抽签决定一人可在饺子里包上幸运硬币,吃到的那个人必须要满足对方的心愿,唯一的难度就是,吃到的人不能说自己吃到了,要让大家通过蛛丝马迹猜出来,才算数。
沈茶是那个包硬币的幸运儿,她是南方人,包饺子不太熟练,但也仔仔细细地捏好了饺子边,满心欢喜地等待着饺子煮熟出锅。
大家都是演技派,有表演被硬币硌到牙的,也有表演“我虽然吃到了但我就是不说”的,甚至有表演“硬币不小心吞下去了,快送我去医院”这种惊悚剧情的,大家乐不可支。
沈茶虽是满心期待,表现得倒还是比较淡定,因为她用指甲在饺子皮上掐出了一个小小的标志。
林侧看着也还行,估计可能是演技好,沈斯年最淡定,沈茶觉得他可能是有些面瘫。
那只白胖的,边缘有一圈掐痕的饺子,最终落入了法律系的一位男生嘴里,沈茶面上看着波澜不惊,一颗心却往下坠了坠。
最后揭晓,沈茶完美地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吃惊,被问及有什么心愿,她含糊道:“心愿嘛,那就山河锦绣,国泰平安吧。”
她其实是想说:你可不可以陪我去吃一次网红冰激凌啊?在北方凛冽的冷风里呼出一口香甜的白气,她还从来没试过呢。
她其实是想说:你可不可以陪我去看电影啊,听说那部《非常嫌疑犯》特好看,咱俩比赛谁先找出破绽。
她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但那许多的心事,要对着特定的人诉说,才能称之为心愿。
大家闹到很晚才散去,按惯例留下幸运儿和社长收拾残局。沈茶情绪不高,沈斯年也不是爱说话的人,整个房间内满是沉默,收拾妥当后关门落锁,钥匙刚在锁眼里转了一圈,就听后面沈斯年幽幽说道:“有句话或许我该告诉你。”
沈茶应了一声,后面却又没动静了。
钥匙转到底了,沈茶回身看他,楼道里的声控灯突然熄灭了,只留远处尽头的四方窗户里,透进来的一点点晕黄亮光。
就在这狭长的黑暗里,沈茶听见对方说:“林侧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他声音不大,甚至都没点亮感应灯,可沈茶就是听见自己的脑海里,发出“嗡”的一声巨响。
她的感官比意识先一步反应过来:“是吗,跟,跟我有什么关系?”
楼下传来脚步声,走廊在一瞬间亮起来,大概是一刹那的光亮容易让人心生错觉,面前的沈斯年竟然有了似悲还苦的神情,看她的眼神如同注视着一只被猎物摁在爪下的小兽。
“有没有关系你自己知道,那只水饺知道,那枚硬币知道。或许,我能知道,林侧也可以知道,大家其实都知道。”
只有她自己觉得隐藏得密不透风,天衣无缝。
绕口令似的太长了,七缠八缠,差点缠出了沈茶的眼泪。
转眼平安夜,整个校园里到处张灯结彩,沈茶从自习室出来,刚巧看见林侧从不远处的路口拐过来。
她原本想避开,可脚步却仍不由自主地朝着他走过去。这些天她一心学习,不问世事,可课本上的每一个公式,白纸上的每一个数字,都会幻化成那天那个黄昏,他懒懒地眨着眼睛说了句:“你可以敲木鱼啊。”
她从前只想着爱情中最需要的是有骨气,你若无心我便休。可直到现在她才明白,爱原来是最没有骨气的东西,它让人鬼迷心窍,难以自持。
走近了她才发现他手里还提着一个透明盒子,不大,里面是根根长短不一的小木棍,看起来酷似一个火柴盒。
她极力掩饰着莫名的拘谨,林侧倒是浑然不觉似的跟她打了招呼,察觉到她的目光,主动开口道:“这其实是个宝盒。”
他从里面抽出一根短短的木棍递给她,解释道:“我国古代特别著名的榫卯技术你知道吗?不用一根钉子,单是依靠凹凸构造,就可以支撑起整座建筑。历史上著名的木匠鼻祖鲁班曾用这项技术制造了举世闻名的鲁班锁,相传直到现在,也无人解得开。”
沈茶失笑:“所以现在你不研究迷人的冷知识,开始研究神奇的木工了?怎么,你是准备今晚也搭一把没有钥匙的锁吗?”
林侧冲她挑眉:“说不准哦。你想啊,亲手一根根地搭起一把锁,这世上除了你无人可解,是不是有点……浪漫?”
当然浪漫,若是这锁是两个人搭建起来的,更是无异于系了把世间无双的同心锁。若干年后,他们也许会分手,也许会遗忘,也许大家此生都不再相见,没有人曾记得他们相爱过,但这把锁记得,它永远都不会忘。
现在遍地都是指纹锁,就连手机都可以面部识别了,一把钥匙一把锁,沈茶好像一下就被带进了从前的日子。
树梢上结挂的彩灯在林侧背后闪烁,她在这一刹那竟然有些恍惚,心底生出巨大的期待来:在这灯火阑珊处相遇,算得上有缘了,或许为了这缘分,他会顺理成章地邀请她一起搭呢?
可惜没有,他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便同她说了再见。沈茶掩饰好心里腾然升起的失望,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然后看对方与她擦肩而过。
背后却又传来他的声音:“对了,沈茶……”
沈茶迅速转身,嘴角情不自禁地扬起弧度。
“差点忘了今晚是平安夜了,喏,送你一个平安果,祝你平安顺遂。”
他从背包里拿出来的那只盒子,包装精美、样式漂亮,是平安夜里最最应景,也最最普通的礼物。
她其实想说,是不是她心底的失望叫嚣得太吵了,才让他又想起要送她一枚平安果以示安慰。
她其实想说,比起这个,我更愿意耗费几天几夜和你一起搭锁,哪怕看着你搭都可以。
她其实想说,你的包里是不是还有很多枚这样的苹果,等着被随手一掏,再把平安顺遂送给别人。
但其实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接过那只盒子,微笑着说了句:“谢谢。”
那天深夜,沈茶在林侧的朋友圈里看见了一张照片。几百根木条搭起了一把老式铜锁,看着复古又大气。
照片下面写着:“从前的日子过得慢,车、马、邮件都慢,锁和钥匙都好看,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沈茶愣愣地盯着屏幕,良久,才把那张照片一点点放大,照片的左下方,有一块小小的剪影,那影子其实很淡,但沈茶仍能看见,那应该是一个长发女生,微笑的侧脸看起来恬静又温柔。
有那么一瞬间,沈茶几乎觉得那照片上的剪影变成了自己的模样,她双手合十,眼睛里却满是苦涩辛酸。
05
是在过了很多天之后,沈茶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起孙伽关于林侧的事情。对方讶然地看着她,半晌才道:“他确实有喜欢的人,以前好像是高中同学,后来俩人一起考来了江城,女生在城南大学学历史。去年陈泽过生日的时候,我曾见过她一次,是个挺……”
她顿了顿,想了想措辞:“挺有意思的女生。”
生日那天,女生带去了几包旺旺仙贝,那种每个独立小包装里,都有两片的仙贝,大家当作小零食吃得不亦乐乎,后来她告诉大家一个很有趣的冷知识:两片仙贝的调味分量其实不是一样多的,而是一个味浓一个味淡,这样吃起来有差异,避免口味叠加产生厌倦,促进食用,所以大多数人吃仙贝都会停不下来。
沈茶出神地听着,脑子里也不过只有一个念头:哦,或许让林侧爱不释手的那些冷知识,也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那把从旧时光里穿越而来的榫卯锁,或许也只是因为某人的专业就是历史。
这些实实在在的痕迹她竟然能视而不见,只把他偶然的搭话、无心的解围当作暧昧,甚至在某一个时刻,觉得连他们的相遇都比别人不同。
孙伽叹口气:“阿莱,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喜欢才加入心理社,可若是因为林侧……”
沈茶倔强地打断她:“不是。”
上空明月高悬,沈茶突然就感觉自己像个孑然一身的剑客,走在一条名为“暗恋”的路上,雾里看花时,不是也是,可真到了图穷匕见时,是也只能说不是。
否则就太蠢了,否则,就太可悲了。
大约是心里始终憋着一股劲,沈茶倒也没想过从心理社退出,反倒比以前更用功了点。犯罪心理学高深难懂,她倒学着学着真找到了点门道,偶然有一次在超市遇到有人失窃,现场排长队的几个人表情莫衷一是,她大胆地通过神情、动作,竟真的找出了扒手,她终于算是在此找到了兴趣。
冬末春初,社里突然來了单业务,一个颇有些名气的作家学长打算写部犯罪小说,想写得严谨却本身又不专业。这位学长和沈斯年是旧识,找到他帮忙,沈斯年忙着跟导师做课题,便托给了林侧,顺便叫沈茶帮他打下手。
作家住在郊区,仅有一班公交车直达,所以他们都是一起去一起回,顺便在公交车上讨论学长每天提出的不同问题。
学长的要求,说好听了是严谨,说严重点就是略有些强迫症,上一秒还纠结“童年受后妈虐待,是否足以成为他日后仇视女人的理由”,下一秒便非让他们找出文献中“伤害小动物是社会化属性丧失的一大标志”的理论依据。
沈茶被折磨得晕头转向,站在满是人的公交车上,手抓着吊环跟着车摇摇晃晃还不忘跟林侧讨论:“我还是觉得男二的犯罪动机有点太牵强了。”
她唠唠叨叨说了半天,突然话锋一转,凑近林侧道:“话说,你有没有发现,我左前方的那个男子有点奇怪啊。”
林侧不露声色地看过去,左前方确实坐着个男的,面容不安、神色紧张,时不时地向他们张望两眼,右腿还不停地抖动。
沈茶边用余光瞟他,边压低声音:“按照犯罪心理来说,他着重观察的对象——我们,就是他的目标,抖腿和眼神不定说明他现在很紧张,蓄势待发,综上所述,这人估计有不良企图,你别怕,我学过跆拳道!”
车子停住,那男子果然“噌”的一下站起向他们冲过来。沈茶“妈呀”一声就往林侧怀里钻,被林侧揽住肩头往旁边移了一大步,就看见那男子直愣愣地……从后门冲下去了。
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对方着急忙慌地冲着不远处的公共厕所跑去。
沈茶傻眼了,一抬头对上林侧的眼睛,对方再也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原本就生了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更是眉眼弯弯、唇红齿白,让她一不小心就乱了心跳失了神。
这样多好啊,他笑得多好啊,时间若是能这样定格,那就好了。
转眼过了月余,江城进入雨季,学长打电话让他们过去的时候,林侧刚巧有事走不开,偏学长那边催得急,沈茶一咬牙就自己过去了。
沈茶翻阅了十几本资料,问题解决完已是傍晚,天阴沉得厉害,刚出小区门便有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接着便是瓢泼大雨。她硬着头皮跑到站牌,却久久没等到公交车,手机打车也无人接单,眼看着天越来越黑了,她心急如焚,忍不住拨通了林侧的电话。
电话那头很安静,只有零星的几点雨声,一直听她说完,林侧才柔声应道:“好的,你别急,我来想办法。”
她便真的安下心来,在这大雨滂沱中等着,一直等到周围全部变成黑色,漫天雨幕中,有出租车停下,有人撑着黑伞向她疾步走来。
伞檐抬起,露出对方的脸,她唇角的那抹笑意还未完全绽开,便僵在了脸上。
沈斯年看着她,语气冷冷淡淡:“有些失望?林侧有事,所以是我来。”
沈茶点头,她没问林侧有什么事,对方也就没说。
一路沉默,只听见车窗外喧嚣的雨声。出租车一直开到校门口,沈斯年先下车帮她撑着伞,她从后座钻出来刚一抬头,就看见了街对面的林侧。
大雨连成幕布,眼前的一切都不甚清晰,但她就是清楚地看见了,街对面那家蛋糕店门前,站着的林侧和挽着他手臂的女生。
女生高高瘦瘦,算不上很漂亮,但细眉长眼,看着极为灵动。大概是察觉到了沈茶的目光,对方偏过头来,与她四目相对。
沈茶不确定对方有没有认出她,对方或许从林侧的口中听说过她的事情,或许在他们一起聚餐的照片上看见过她的模样,又或许在其他不相干的人那里,听说过她的存在。
林侧社团里的、交情还可以的、平平无奇的女同学。
可也有可能从头到尾都是她的一厢情愿,在有关于林侧的世界里,她也许从未存在过。
林侧顺着女生的视线看过来,看清沈茶后有一瞬间的诧异,但随即就恢复了正常,他隔着风雨冲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打了个无声的招呼。
他们没有走过来,她也没有走过去,这一街之隔的雨幕,犹如怎么也跨不过的天堑。
她就这样沉默地站着,如同暗夜里一道倔强的影子,目送着他们脚步轻快地,越走越远。
似乎是过了很久,久到整条街上空无一人了,她才听见沈斯年轻声说道:“太晚了,走吧。”
上空中一个炸雷,沈茶似是如梦初醒:“是啊,太晚了。”
她来得太晚了,那就,算了吧。
06
沈茶选择考犯罪心理学研究生的时候,所有人,包括林侧都是有些惊讶的。孙伽为此劝过她不下十次,只当她是为了林侧,恼怒她被恋爱冲昏了头脑,明明她在数字上那么有天赋。她笑笑也就过了,不费心去解释。
彼时林侧已经保送了犯罪心理学的研究生,接替沈斯年做了社长,经常跟着导师做课题、跑现场,活得肆意又认真。她羡慕他的生活是真,可慢慢喜欢上了犯罪心理学这门科学也是真,何为因,何为果连她自己都难以探究,更何况是解释给旁人听呢?
所以她干脆不说,任由他们惊讶、不解,唯一淡定的反倒是说她“没有天赋的努力是没有意义的”” 那个沈斯年,某天突然就抱着一大摞笔记本放到了她的自习桌上,还是惯常的冰块脸,冷冷淡淡地说道:“你若是真想考孙教授的研究生,这些笔记最起码要背熟。”
说完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就走了。她一脸茫然地翻开笔记本,上面瘦长的字体看着挺熟悉,和它的主人一样,冷漠又清高,知识点倒是深入浅出,清晰明了。
她瞪着面前厚厚的笔记本,想着沈斯年那张臭脸,先是觉得好笑,慢慢又觉出些许感动来。
她后来果真做了孙教授的研究生,沈斯年的小师妹,林侧的同门。比起以前在心理社,他们现在朝夕相处的时间愈发多,可自从那年那个雨夜,她站在倾盆大雨里告诉自己算了吧,也就是真的算了,她刻意地和他保持着距离,开着适宜的玩笑,有着适当的关心和疏离,看起来如同一位再正常不过的同门。
她在那之后其实见过他的女朋友,她们不常交谈,偶尔碰见,也不过是相视一笑,或者打个招呼便过去了,看起来平静如水。
平静到只有沈茶自己知道,擦肩而过的瞬间,她总能在心底泛起苦涩。
平静到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多希望能和她交换人生,哪怕只有一秒。
林侧结婚的那天,是他们毕业答辩完成后的第二天。他人缘好,系里的人几乎都去了,热热闹闹地坐满了大厅里的好几张桌子。
沈茶没刻意躲避,她随意挑了张桌子坐下,刚巧正对着大门,所以林侧挽着新娘子进场的时候,她把他脸上的幸福尽收眼底。
耳旁礼乐响起,掌声雷动,她便在这喧嚣中,低声说了句“恭喜”。
那天她一直待到婚礼散场,同大家一起笑着闹着,跟这大厅里的任何一个前来贺喜的宾客,没有丝毫的不同。
她吃饱喝足,才脸颊绯红地往外走,外面不知何时下雨了,她冒雨走了两步,在一个路口停下來。
头顶撑起一把大黑伞,沈茶没回头,只问道:“你说我随便选一条路一直走,能不能走回学校?反正地球不是圆的吗。”
来人冷哼一声:“随便选一条?你怕是不知道有个词叫南辕北辙?没选对的话,再努力也没用。”
沈茶没答话,良久又听到身后传来闷闷的声音:“既然那条路走不通,那你,就换一条嘛。”
沈茶讶然回头,街边路灯霎时亮起,雨丝在昏黄的路灯下织成了轻纱。
在这轻纱的笼罩下,对面沈斯年的脸颊上似有可疑的绯红。
她张了张嘴,还未出声,长街两旁的路灯忽然亮起,映出了面前人同样熠熠生辉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