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刚毅
清朝道光、咸丰年间,东南士大夫藏书有名者三人,一朱学勤,一丁日昌,一袁芳瑛。黄濬在《花随人圣庵摭忆》中说:“(袁芳瑛)其生平有一大事,则为藏书,号为近代第一。”袁芳瑛是湖南湘潭(现属株洲)人,为曾国藩的亲家。曾国藩曾填词一阕:“无一压囊钱,童仆饥眠。层层自缚不成蝉。苦买残书堆破屋,屋小如船。搜索贩丛边,自诧奇缘,摩挲秘本一忻然。默祝年年收异宝,明日新年。”词后原注:“此首调袁漱六。漱六于岁暮入各书坊收买残书,穷日不倦,往往自夸得稀世秘本。”原来,早年曾国藩与袁芳瑛为翰林院同事,均有淘书之好,此词亦见曾对袁相知之深,活脱脱地刻画出一位藏书家痴迷古籍的真实形象。
袁芳瑛(1814—1859),号漱六,道光乙巳进士,授编修,由御史出任松江知府。生平唯一大事即为藏书。《中国私家藏书史》赞誉其“为咸丰间崛起之大藏书家,称雄一时,压倒群家”。这句评定并非随意而出,而是其来有自——晚清著名学者李盛铎称袁氏藏书之盛为“二百年所未有”。同为清末藏书家的叶昌炽,在其《缘督庐日记》光绪壬辰十一月初四日中写道:“至木斋寓长谈,述袁漱六藏书之富,恬裕、皕宋、海源三家皆不能及。”又在辛卯正月廿一日记载了一次观书:“木斋招饮,出示宋、元、明本书籍约百余种……泰半皆卧雪庐袁氏藏物,为之心醉。”这些确实是极高的评价。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藏(原恬裕斋)书一千一百九十四种,十万余卷;归安陆氏十万卷楼(皕宋楼)聚书十五万卷以上;聊城杨氏海源阁蓄书三千二百三十六部,二十万八千三百卷。以这三家对比,借此足见袁芳瑛藏书之富。
古潭州袁卧雪庐收藏
对藏书一事甚是高自标榜、目无余子的湘潭藏书后辈叶德辉曾慨然自许“一省人物,不及辉之一家”,然其对袁芳瑛却是高山仰止,佩服有加,评价同治、光绪以前谈版本之学者京师只有仁和(今杭州)人邵懿辰、盩厔(今陕西周至)人路慎庄、湘潭人袁芳瑛三位。在其《郋园读书志》中称:“湘中精版本之学者,必首推先生,所藏两宋、元、明旧椠名钞,皆荟萃南、北藏书家整册残篇而自成一派。”在他眼中,袁芳瑛无疑是当时第一藏书家。
袁芳瑛幼而好学,他的舅父石承藻是嘉庆十三年(1808)一甲三名进士,授编修,迁御史、给事中,袁芳瑛曾遍览舅父家的藏书。他的夫人杨氏是同知衔杨敦福的女儿,石承藻与杨敦福于袁氏藏书出力颇多,均转赠了部分藏书给他。前人总结袁氏藏书时说,袁氏“得之兰陵孙氏祠堂者十之三,得之杭州故家者十之二,得之官编修者十之四五”。袁芳瑛考中进士后,在北京任翰林院编修十余年,读抄内府藏书,并去厂肆搜求,获得一批内府散佚出的四库馆底本、稿本和善本。后又宦游苏沪,皆亦文献荟萃之所,“大江南北旧家典册片纸只卷,皆揽有之”,非偏于一隅之藏书家可比,如清代著名学者洪亮吉、孙星衍的藏书,即被他多方购得。尤为可贵的是,袁芳瑛不仅为藏书而藏书,他精于研究比勘版本的异同,是一个学问渊深的版本学家。
袁芳瑛夫人素有内助之贤,对袁芳瑛藏书助力甚巨。太平天国风起之际,袁芳瑛在松江任上病重,杨夫人独自戎装从江西辗转到达松江,使得袁芳瑛支撑了两年时光。袁芳瑛死后,耗费积蓄收藏的万卷善本书籍尚在松江官邸。旁人望书兴叹,彼时杨夫人又展现了巾帼气概——“长舸巨舰载入湘中,宝物因之免劫,其为功德无量”。由此号称“天下第一”的袁氏卧雪庐藏书,就在省城长沙暂时安了家。杨夫人以保护丈夫藏书为己任,使觊觎卧雪庐藏书者无可奈何,如是又保藏了二十年。
袁芳瑛夫妇父能母贤,然则“其子榆生,不喜故书雅记,堆置五间楼房,积年不问。白蚁累累可见……”袁榆生纨绔无行,打起售卖父亲毕生心血收藏的善本书籍的主意。湖南巡抚之子李盛铎大抵收购卧雪庐藏书的十之一二,仅凭这批书,即一跃而成清末大藏书家。此外郭人漳、曾纪纲、叶德辉、王礼培、缪荃孙、易寅村诸人都曾分得部分。
李盛铎后人将藏书售卖给北京大学,其中卧雪庐藏书成为北京大学善本书的最精华部分,可谓“永存吾土、世传有绪”,委实相当幸运。向达教授称“这批书籍是北京大学藏书中最有学术参考价值的专藏之一”,可考的有《汉书》《后汉书》《周礼注疏》《尚书孔传》等在书史、雕版印刷史上有特殊地位的版本和钤有翰林院印的名贵书籍(多为四库底本)二十余种。令人叹息的是袁芳瑛最珍贵的几柜书,因屋漏雨蚀,粘不能揭,竟被袁氏后人付之一炬。齐白石曾画过一套册页,在其中一幅《甘吉藏书图》中题写道:“亲题卷目未模糊,甘吉楼中与蠹居。此日开函挥泪读,几人不负父遗书。”另一位工于诗赋骈文的同乡刘世凤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偶过袁宅,抚今忆昔,也成诗一首,诗曰:“金榜辉煌没处寻,行人犹识旧园林。当年太史藏书地,寂寞谁闻弦诵声。”
袁芳瑛藏书称雄宇内,然其兴也勃,其败也忽,令人不胜感慨。让人庆幸的是袁氏藏书之风不泯,书香不绝,未久又横空出世了一个承前启后的人物,乃是袁芳瑛三叔显惠的曾孙袁树勋。显惠长子世絪,生子瑞泽。袁树勋(1847—1915)乃瑞泽长子,谱名日盈,字百川,号海观,晚年自号抑戒老人,历任天津知府、上海道台、江苏按察使、顺天府尹、民政部左侍郎、山东巡抚、两广总督。
袁樹勋其人毁誉参半,不过在其主政上海期间,创办上海第一所也是全国第一所警察学校;建成“贫民习艺所”,招生学习中、英文和职业技能,开设照相、音乐、陶器、泥塑、机器、毛织等课程,成为上海最早的职业学校;1904年,胡元倓在兴办明德学堂之时,时任上海道的袁树勋捐助明德学堂一万元,用以为学堂购置了一批理化仪器及博物标本。同年底,黄兴因受万福华刺王之春案牵连与郭人漳等人在上海被捕入狱,袁树勋斡旋使黄兴得以释放。袁树勋不遗余力发展教育慈善事业,离任之际,上海士绅民众还给他立了“袁去思碑”以作纪念,由此可见袁树勋是一个干吏。袁树勋在山东巡抚任上,武七行乞办学,死后,袁树勋奏准“宣付国史馆立传”,建忠义专祠;还创设山东省图书馆,是为全国建立最早的图书馆之一。袁树勋“精鉴赏、善书法”,亦喜藏书,收藏书画极富一时,其子袁思亮、其孙袁荣法又是著名的藏书家,遂使袁氏成为藏书世家,对中国文化传播发展做出了特殊的贡献。
宋版书俗称“一两黄金一页书”,历来是古籍收藏的极品。据悉现在全国所能找到的宋刻本,总量不会超过一千二百部,多数已被定为国家一级文物。其中南宋淮东仓司所刻的《注东坡先生诗》,堪称现存扬州宋版书的第一神品。这部《注东坡先生诗》全书共四十二卷,是宋人施元之、顾禧注释的苏东坡诗集。现存的淮东仓司本《注东坡先生诗》均为残本,分别藏于北京、台北和上海的图书馆,以及有“民间收藏第一人”之称的韦力手中。虽系残本,其中知名度最高的台北藏本、北京藏本及韦力藏本均与袁思亮有关。
袁思亮(1879—1940),袁树勋之子,民国诗坛巨擘陈散原弟子。袁思亮为人风雅蕴藉,古文造诣极深。他号“蘉庵”,“蘉”字音“忙”,是用《尚书·洛诰》中“汝乃是不蘉,乃时惟不永哉”之典,意为勤勉。用这样一个十分生僻的字作为号,可见袁思亮性情迥然不群。倒是陈散原先生非常推赏其学问文才,据说一些应酬文字由袁思亮代笔。《散原精舍诗文集》中有多首诗相赠,《陈师曾墓志铭》也是袁思亮所作。袁思亮民国初年曾任北洋政府工商部秘书、国务院秘书、印铸局局长、汉冶萍矿冶股东会董事等职。袁世凯复辟,袁思亮弃官归,隐居上海终日以著述、购书为事。所藏宋元古籍甚多,喜收诗文集,如有正德木活字本《太平御览》、原丁日昌所藏的宋本《韩昌黎集》(世称宋本集部第一)、宋淮东仓司刊本施元之、顾禧注《注东坡先生诗》、姚鼐手稿本《使鲁湘日记》、朱锡庚抄校稿本《笥河文集》等十多部精本。袁思亮交游广泛,时与陈散原七子陈方恪唱和,且有赠梅兰芳、程砚秋之作。喜作词,著有《冷芸词》,藏书处曰“雪松书屋”“刚伐邑斋”等,藏书印有“刚伐邕斋秘籍”“湘潭袁伯子藏书之印”“壶仌室珍藏印”等。著《蘉庵文集》《蘉庵词集》《蘉庵诗集》等。
袁思亮藏施、顾《注东坡先生诗》犹值详述。相较于其他宋刻本,《注东坡先生诗》有三大优点:一是收诗多,书中的卷四十一、四十二两卷《追和陶渊明诗》一百零七首及书后附施宿所撰《苏轼年谱》,为他本所无;二是注文善,书中释文为吴兴施元之与吴郡顾禧所注,其在考证人物、援据时事方面胜于他本;三是版刻精美,善写欧体字的书法家傅穉手写上版,字体俊秀,加以纸白墨黝,刊印至精,深为藏书家所喜爱。据传乾隆时期,大藏家翁方纲得仓司所刻《注东坡先生诗》后甚喜,将书屋改为苏斋,每年农历腊月十九苏东坡生日,即邀请好友共同鉴赏此书,并吟诗题词留念,“祭书会”因而成为风气。
这部《注东坡先生诗》到袁思亮手之前,已经过了很多大藏书家的递藏,比如明代的安国、毛晋,清代的徐乾学、宋荦,之后又到了翁方纲手里。翁得到此书后大为喜爱,为此发明了祭苏活动。翁方纲之后,又经过吴荣光、叶名澧、潘仕诚、邓邦述等人之手,清末之后袁思亮以万金之价购得。不料数年后,袁思亮于北京正阳门外的住所不幸失火,被其视为身家性命的《注东坡先生诗》就在火中,袁思亮万念俱灰,竟打算以身相殉。家人无奈,冒死从火中将此本救出,被藏书界称为上苍护佑的神物。可惜书脑、书口已全部过火,四周都被烧焦,名人题跋和绘画等损失殆尽,仅剩下烧残的版心部分,专家将这种善本称为“焦尾本”。
民国时期,这部劫后余生的国宝由著名收藏家张珩重新装裱后,赠国民政府中央图书馆保存。1949年,此书被运至台湾,现存五册共十九卷。另有一卷在火灾中流散,经修复后归民国大藏书家陈清华所有。2004年,旅居海外的陈氏后人将《和陶诗》两册分别转让给国家图书馆和韦力。当今人有幸在展柜中看到这部被火烧残的国宝,是否仿佛看到了在大火之中颤颤巍巍、痛哭流涕、伤心欲绝的袁思亮先生呢?
2001年,台湾“中研院近史所”整理出版了《袁氏家藏近代名人手书》,收载袁树勋及其长子思亮两代所收辑清末民初之名人手书,俱未尝公之于世,多涉及民国肇始之际之政坛珍闻,参考价值极高。
袁荣法(1907—1976),字帅南,袁树勋二子袁体乾长子,袁思亮从子,王世襄表兄。袁荣法毕业于上海持志学院法律系,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执律师业于沪上。袁荣法的大舅金北楼为近代京津画派领袖、中国画学研究会会长,因家风所及幼好书画,工古文诗词,先后加入沪上著名诗词团体“沤社”及“三八会”等。
袁荣法赴台后授聘为台湾东吴大学教授,著有《沧洲诗》《玄冰词》《宋词曲宫调经见表》。
1937年日寇全面侵华,时有世交前辈欲鼓动而立之年的袁荣法出任伪职,为其严词斥之,旋取唐韦应物“孤抱莹玄冰”诗句中“玄冰”名其室,闭门读书以明其志,亦遣忧时自靖之思。袁思亮毕其一生藏书皆归从子袁荣法。1948年袁荣法携其精华赴台。
袁荣法离沪后,其武康路二百八十弄九号三层洋房一楼经叶景葵介绍,由史学家顾颉刚借住。顾颉刚后来在笔记中记录了此事:“予于1949年3月1日,自虹口山阴路迁于沪西武康路之袁氏刚伐邑斋,其地邻近法华镇。古法华寺者,上海一剧迹,与龙华及静安寺鼎足而三者也。袁氏多藏书,任予取资。其后,蛰伏家中,整理《浪口村随笔》。”
1976年,袁荣法去世。1979年袁荣法子嗣尊其遗命,将藏书捐赠给台北相关图书馆,其中善本以及普通线装书共三百七十九部,二千一百四十三册,珍罕并存,极富价值。
袁荣法较之他的先辈,他的名字已不大为人所知。或许从近八十年前他与钱锺书的酬唱中,可以略窥其世家子弟、才华绝代佳公子的形象。1938年9月,钱锺书偕妻女从法国返国。在邮轮中遇到刚刚卸任外交官的冒孝鲁。二人虽是初识,但论诗谈艺甚为投缘,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此后暌违两地亦时有诗文酬唱。
1941年的暑假,钱锺书离开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回到上海,诗人间的文酒之会不可或缺。却说重阳过后,在秋季里的最后一天,冒孝鲁又邀钱锺书、袁荣法去沪上专营花木的黄园赏菊。因冒孝鲁系袁思亮弟子,因了袁思亮这层旧谊,钱锺书与袁荣法遂有相互认识并一同唱酬的机缘。彼时菊花将败,但三人兴致不减,叠韵唱和,鏖诗不休。钱锺书作《与帅南、孝鲁黄园看菊已经雨将尽》:“落英落照并凄寒,溅水冲泥兴未阑。来晚不无先发恨,赏残权当半开看。纵存荒径家都破,可制颓龄日大难。闲里作痴随二士,秋容老圃供盘桓。”袁荣法有如下和诗:“野圃幽香带露闻,荒溪流潦逆斜曛。苍茫正可容吾辈,摇落犹堪张一军。莫枉闲情伤老大,尚留佳色与平分。何须送酒酬吟侣,已办狂书白练裙。”两诗均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最有影响的小报《社会日报》1941年11月25日刊发。
12月11日《社会日报》还刊有钱锺书一首《赠帅南》:“风华绝代佳公子,肯向酸寒讨活忙。未必文章憎命达,且凭丧乱博诗苍。不廉能事犹争席,有余耽佳已擅场。相对频弹思旧泪,德人泉下梦茫茫。”袁帅南执律师业,故曰“有余”。“德人”指其伯父袁思亮,就是“袁伯夔丈”。和诗见存于《沧洲诗稿》,题曰:“秋尽日同默存、孝鲁黄园看菊经雨花离披孝鲁有诗属和兼示默存”“默存亦以诗属和兼示孝鲁”“孝鲁叠韵见示因更继聲却寄兼柬默存”“次韵答默存见赠之作”“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前一日雪用默存韵”“辛巳岁除和默存”。《玄冰室藏札》存钱先生一诗笺、一翰札,冒孝鲁诗四首。其中《次韵答默存见赠之作》正是为《社会日报》所刊《赠帅南》而作,袁诗后半首云:“论交岂为时流重,守道宁辞后世伤。便欲相期老文字,穷通余事任微茫。”于此亦可见二人当日交谊之一斑。惜乎袁荣法大钱锺书先生三岁,却早逝二十二年。
藏书志作为一种独特的目录体例,上溯可至两宋,其后数百年名家竞立,至清代达至鼎盛。《刚伐邑斋藏书志》可谓私家藏书志后劲,考证详备,为民国藏书志之大成者。《刚伐邑斋藏书志》的写作时间正是抗战艰难之际,袁荣法洁身隐居沪渎成此巨著。全稿十一册,共收书四千一百七十余种,近八十万言,考证详备,纯为行草书就,墨迹粲然,间复注文满纸。
毫不夸张地说,湘潭石塘山袁氏藏书自清代咸丰、同治间袁芳瑛之卧雪斋,至民国初年袁思亮之刚伐邑斋,再及抗战时期袁荣法之玄冰室,几代藏书家虽历经乱世灾年,却以对中国传统藏书文化的负责精神相聚相传,累世负有重名。湘潭石塘山袁氏一门风雅,毫不夸张地说,袁芳瑛、袁思亮、袁荣法是文化创造者、承载者和传播者,在中国私家藏书史上书写了浓墨重彩的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