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诗彧(鲁迅美术学院,辽宁 大连 116650)
当代艺术中“雕塑”的概念早已被逐渐淡化,无论是“雕”还是“塑”,都不再是当代雕塑典型的创作手法与艺术特征。英国学者爱德华·路西-史密斯(Edward Lucie-Smith)将雕塑定义为“任何一件以三维形式完成的艺术品”,显然,接受这种广义的定义可以更容易接受德国明斯特“雕塑项目”所呈现的作品面貌,因为多数作品放在诸如卡塞尔文献展(Documenta Kassel)、威尼斯双年展(Biennial Venice)或其它当代艺术展上,通常会被定义为装置作品或大地艺术。明斯特“雕塑项目”秉持自1977年创办以来的先锋性和实验性,以开放与包容的姿态诠释雕塑的美学意义与社会责任。在作品的选题上避免作政治倾向的引导,作为非政府全资投入的艺术项目坚持非盈利,也使得明斯特“雕塑项目”在热衷于政治话题、由资本主导的当代艺术展中独树一帜。
当代德国社会的重大事件,大多与第二次世界大战有关,包括重大的艺术事件。1955年,战后10年的卡塞尔已经从战争的废墟上站起,并重建了毁于战火的欧洲最古老博物馆——弗里德里齐阿鲁门(Fridericianum)博物馆。曾遭受纳粹政府迫害的卡塞尔艺术家阿诺德·博德①阿诺德·博德:出生于德国卡塞尔,是一位德国建筑师,画家,设计师和策展人,德国卡塞尔文献展创始人,在绘画、家具设计、展馆建筑学等领域多有建树。(Arnold Bode,1900-1977)希望通过举办现代艺术国际大展将前卫艺术重新引入西德,以消除纳粹时期国家社会主义体制对前卫艺术的长期负面影响。阿诺德·博德以策展人身份在弗里德里齐阿鲁门博物馆成功组织了第1届至第4届(1968)卡塞尔文献展,并且将不间断的100天展期和5年一届的周期作为规则延续至今。
20世纪70年代初,西德的州立银行(LBS)因总部大楼建设的需要,搬迁了明斯特市区原有的一座动物园。作为对当地民众的补偿,银行将美国艺术家乔治·里奇(George Rickey,1907-2002)的动态雕塑作品《三个旋转的四边形》(Three Rotating Squares)(图1)放置在城市的公共空间,不料银行的举动却引发了当时民众的强烈抗议。民众无法理解这件现代主义雕塑的意义和价值,感觉受到了轻视和愚弄。尽管阿诺德·博德在离明斯特不远的卡塞尔已经举办了4届卡塞尔文献展,约瑟夫·博伊斯(JosephBeuys,1921-1986)在距离更近的杜塞尔多夫领导着德国后现代主义运动,但是在战争结束32年后的明斯特却还笼罩在保守的纳粹理想主义美学的氛围之中,甚至亨利·摩尔(Henry Moore,1898 -1986)于1960年代落成的抽象雕塑也成为民众抵制的对象。
图1 (美)乔治·里奇《三个旋转的四边形》
为了向民众阐释乔治·里奇的这件作品,时任明斯特威斯特法伦州立美术馆(LWL)馆长的克劳斯·布斯曼(Klaus Bußmann)在美术馆内和街道上多次进行演讲。年轻的卡斯帕·科尼希(Kasper König),当时活跃于纽约,他应布斯曼的邀请也加入了这一行列。在阿诺德·博德去世的1977年,心怀对民众进行美学启蒙的初衷,二人合作举办了首届明斯特“雕塑项目”国际展。首届展览虽然规模不大,但是邀请到的9位艺术家包括卡尔·安德烈(Carl Andre)、克拉斯·奥登伯格(Claes Oldenburg)、约瑟夫·博伊斯、布鲁斯·瑙曼(Bruce Nauman)、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1928-1994)、乌尔里希·吕克里姆(Ulrich Rückriem)、迈克尔·阿舍(MichaelAsher,1943-2012)、理查德·朗(RichardLong)和理查德·塞拉(RichardSerra)都是举足轻重的国际级艺术家。然而,乌尔里希·吕克里姆放置在佩特里教堂(Petri-Kirche)前的作品《切割的白云石》(CutDolomite)(图2)还是引爆了民众的对抗情绪,大学生们甚至试图将克拉斯·奥登伯格的雕塑《巨型台球》(GiantPoolBalls)(图3)扔进湖里。明斯特“雕塑项目”就这样伴随着巨大的争议完成了首秀。
图2 (德)乌尔里希·吕克里姆《切割的白云石》
图3 (美)克拉斯·奥登伯格《巨型台球》
出生于明斯特的卡斯帕·科尼希作为总策展人,毕生致力于用艺术去改变这座城市的文化与环境,他策划了迄今为止全部5届明斯特“雕塑项目”。该项目在40多年间从一种在地性的美学教育,发展成全球著名的当代雕塑艺术胜地。虽然依然有反对之声,破坏作品的行为也始终存在,但民众的审美正在潜移默化地在慢慢转变,民众不仅接受了“雕塑项目”,更是将其当作城市名片引以为豪。这正契合了克劳斯·布斯曼与卡斯帕·科尼希的期待:明斯特“雕塑项目”并非只为呈现一场夏季的雕塑节,而是创造一个长期的学习过程。
明斯特“雕塑项目”的成功有力提升了城市的知名度,并为城市创造了切实的经济效益。然而,严谨到苛刻的卡斯帕·科尼希拒绝了市长将“雕塑项目”的周期缩短至5年的提议,坚持给予这座城市和艺术家们充足的时间,将项目作为一项长期研究。
以城市空间来展示艺术的当代艺术展不在少数。例如卡塞尔文献展,组办方使用专线接驳巴士在城市不同的展区之间摆渡观众;在威尼斯,双年展的主展区相对集中,由于威尼斯岛上独特的交通模式,分散在威尼斯逼仄街巷中的外围展厅只能依靠双年展导览图徒步搜寻,间或可以搭乘一段水上巴士;上海双年展则由于城市体量的巨大,远道而来的观众只能借助城市公交系统往返于主展馆和外围展区之间,而上海先进、发达的轨道交通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在明斯特不足30万的常住人口中,包括5万名大学生。全城约三分之一的民众以自行车作为日常出行的交通工具,所以明斯特兼具了“大学城”和“自行车城”的两项称号。当地的自行车文化同样体现在“雕塑项目”的组织框架内。全城设有若干自行车租赁点,观众可以骑上自行车在明斯特战后原样修复的老城中穿行,根据导览图去发现那些散落在城市空间中的参展作品,途中还可以偶遇前几届“雕塑项目”永久落户明斯特的大师作品,包括曾引发冲突的《切割的白云石》,还包括中国艺术家黄永砯(1954-2019)于1997年参展的作品《千手观音》。
随着数字科技的发展与普及,“雕塑项目”的导览方式除了传统的纸质地图,在2017年,还推出了包含中文在内数十种语言的手机APP,观众可以借助手机导航,精准地从一个作品安放点骑行到另一个安放点,还可以通过线上平台了解参展作品的相关信息。在现代通信技术的应用方面,明斯特领先于同期开展的卡塞尔和威尼斯。免费发放的爱心包里除了折叠的导览地图,还有创可贴、治疗创口的药膏、防水贴和小块巧克力,非常贴心。四处可见明斯特大学的学生们,如城市主人般积极地担任志愿者,精心维护着100天展览的正常运转。
自行车是明斯特的城市文化符号之一,自行车骑行是人与城市空间的动态关系体现,而雕塑体现着艺术与城市空间的相对静态关系。这其中的多重关系也许正是克劳斯·布斯曼与卡斯帕·科尼希愿意用慢节奏去寻找的答案。正如Ornee德国生活馆的网评:“明斯特雕塑项目就是一个介于城市与空间,让疑问以事件性在空间中提出,介于空间与雕塑之间,让答案游走呈现于雕塑其中的这样一个文化项目。”[1]
卡斯帕·科尼希策划了全部5届明斯特“雕塑项目”,这对于有着成熟策展人制度的西方当代艺术界而言是难以想象的。而且不仅策展人固定,应邀参与“雕塑项目”的部分艺术家也是明斯特展的常客。其中非常著名的有2012年过世的美国观念艺术家迈克尔·阿舍,他曾连续受邀参与明斯特“雕塑项目”。迈克尔·阿舍每次参展都把第一届的作品《大篷车》(Caravan)带来明斯特,每周一次更换放置地点,与不同时段的城市空间进行对话。观众需要通过不断更新的展览信息,去寻找迈克尔·阿舍的《大篷车》(图4、图5)。
图4 (美)迈克尔·阿舍《大篷车》
图5 (美)迈克尔·阿舍《大篷车》
卡斯帕·科尼希将每一届“雕塑项目”都视作与这座城市的一次多角度交流和对当下艺术和社会议题的探究,而多次参与项目的艺术家更能感受到时间维度下雕塑作品、城市空间、艺术家自身感受和公众态度的种种变化。更多互动性的作品被邀请加入“雕塑项目”,观众的参与性强化了关于人与城市空间的探讨。卡斯帕·科尼希显然要延续和拓展他的实验,于2017年,将相邻的城市马尔(Marl)加入到了第5届的实验场。无独有偶,2017年的第14届卡塞尔文献展也首次走出卡塞尔,在雅典举办了平行展。德国的两个时间跨度长、具有风向标意义的当代艺术展似乎正在释放某种全新的信号。
2017年,明斯特“雕塑项目”最受关注的作品是土耳其艺术家艾榭·艾克曼(Ayşe Erkmen)的《在水上》(On Water)(图6)。她选择在明斯特的内河港建构一座“隐形的桥”以连通繁荣的北岸与前工业时代遗存的南岸。桥面藏在水面之下,观众可以如“水上漂”一般地淌水过河,借助观众对作品的参与得以完整呈现。桥的出现从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城市的格局,尽管这座桥并没有改变城市的天际线。作品的雕塑名义引发了讨论,甚至艾榭·艾克曼的土耳其裔身份也让观众对于渡河的解读因文化因素而见仁见智,但是,天气晴好时成群结队的观众们涉水渡河时的欢愉却始终如一。
图6 (土耳其)艾榭·艾克曼《在水上》
美国艺术家奥斯卡·图阿松(Oscar Tuazon)2017年的作品《烧模板》(Burn the Formwork)也是一个难以定义的互动作品。作品主体是一个露天的烟囱状的混凝土炉子,艺术家为观众准备了足够的燃料,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烧烤、取暖,还可以远眺,它成为城市空间中的一个汇合点。《烧模板》的形态介于雕塑与建筑之间,人们的互动是作品实验性的呈现方式。他的作品曾入选2011年威尼斯双年展,并长久放置在纽约布鲁克林桥公园(Brooklyn Bridge Park)中。奥斯卡·图阿松对此解释道:“对我而言,兴趣点始终是为空间带来新的功能或可能性。”[2]
英国艺术家杰瑞米·戴勒(JeremyDeller)的作品《对大地说话,它会告诉你》(SpeaktotheEarth and It Will Tell You, 2007–2017)以德国施雷贝尔花园①施雷贝尔花园:是一片片由篱笆围成的小型耕地,大多位于城市郊区,通常由各个城市的“菜园协会”组织管理,并分租给提出申请的城市居民。身居城市公寓中的市民拥有了一片务农之地,可以空闲时与家人一起在此打理花园,亲近自然,享受身处乡间一般的度假时光。由于莱比锡医生莫里茨·施雷贝尔建议通过这样的耕作促进城市儿童的户外活动,故得名施雷贝尔花园。(Schrebergarten)作为载体,创作跨越了两届明斯特“雕塑项目”,是2017年明斯特展中耗时最久的一项实验。这些施雷贝尔花园是由一块块20×20米小型耕地组成,并分配给明斯特当地的家庭用于休闲和园艺相结合的耕种(图7)。杰瑞米·戴勒为超过50户租赁花园的家庭每户提供一本手帐,请他们记录植物生长和气象数据,同时以编年史方式记录项目相关的活动,以及当地的社会性和政治性事件,记录的内容和方式由每个家庭单位自行决定。为了对应十年的时间跨度并进行可视化呈现,特意种植了许多相传10年才开花的珙桐树。①珙桐树:落叶乔木,又称“鸽子树”“水梨子”,是1000万年前新生代第三纪留下的孑遗植物,是今天植物界的“活化石”。
图7 施雷贝尔花园
2017年,明斯特展,杰瑞米·戴勒将大约30本手帐作为作品的一部分在花园中的一间展示给公众(图8)。这些手帐本在记录植物自然生长周期的同时,还记录了花园养护的经验交流、当地施雷贝尔花园的传统仪式、个体事件和趣谈杂记等。手帐本将十年间的林林总总浓缩成一个物化的形式,不仅从自然科学,而且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诠释了作品的意义。
图8 (英)杰瑞米·戴勒《对大地说话,它会告诉你》
纳什尔雕塑奖②纳什尔雕塑奖:这一奖项每年授予一位打破雕塑边界的在世艺术家。成立于2016年的纳什尔雕塑奖在短短几年内已成为业界最有声望的奖项之一。(Nasher Prize)得主、法国艺术家皮埃尔·于热(Pierre Huyghe)创作的大型作品《未来生命之后》(After Alive Ahead),将废弃溜冰场打造成一个复杂的科技生态系统(图9),因造价超过“雕塑项目”资助金额的20倍而比作品本身的令人费解更为引人关注。三家商业画廊的介入解决了资金困难,却打破了“雕塑项目”一直以来坚持学术独立、抵制商业资本操作的规则,引起了人们的遐想与担忧。日本艺术家田中功起(KokiTanaka)的作品《如何共同生活》(HowtoLiveTogetherandSharingtheUnknown)以9个视频记录了艺术家与8位不同年龄层、不同文化背景的当地居民或新移民在体育馆为期9天的共同生活状态,大家就各种热点问题进行对话甚至争执来探讨何为理想的生活。
图9 (法)皮埃尔·于热《未来生命之后》
与所有实验性的当代艺术作品一样,田中功起的“社会雕塑”作品对于普通观众而言,理解起来显然是困难的。针对明斯特“雕塑项目”的各种批评性杂音在一片赞誉声中也一直如影随形。然而,如果“雕塑项目”开始迎合大众审美和普世价值,明斯特的光环就会因丧失了先锋性与实验性而黯然失色。
相比开始几届,更为实体化的作品形态,新世纪以来明斯特“雕塑项目”的作品明显强化了多元化和非物质化趋势,这也是与全球当代艺术发展的演化趋同的。40多年来,每届展览结束后,都会有部分作品被明斯特市政府或企业收购,成为当地城市景观长久的组成部分。这些世界一流的艺术品与明斯特的日常逐渐形成命运共同体,持久地影响着明斯特的人文环境和城市的艺术风貌。
围绕明斯特城市空间的艺术实验成就了明斯特也成就了卡斯帕·科尼希。以雕塑之名用40年时间去教化和感化一个城市,充分体现了德国式的坚韧与严谨。乔治·里奇的雕塑依然在市中心的州立公园里缓慢地转动着。无论卡斯帕·科尼希在2027年是否还有可能执掌下一届明斯特“雕塑项目”,他已经感受到明斯特足够的正向能量。
克劳斯·布斯曼在1997年“雕塑项目”之后便不再担任策展人,卡斯帕·科尼希终究也将老去,年轻的布列塔·彼得斯(Britta Peters)和玛丽安·瓦格纳(Marianne Wagner)应邀担任了2017年“雕塑项目”的联合策展人。她们伴随着当代艺术一同成长,代表了明斯特“雕塑项目”的未来。2017年“雕塑项目”人潮涌动的开幕式上,卡斯帕·科尼希特意将克劳斯·布斯曼请到台上接受观众们热情的欢呼。40年来的改变至少印证了他们俩美学启蒙的初衷。
明斯特大学一个名为“创造性混乱”(Creatives Chaos)的学生组织,在2017年雕塑展期间,用一次性咖啡纸杯制作了若干巨型废纸杯球。每个球大约消耗700只咖啡纸杯(图10),其目的是呼吁人们加强环保意识,在拒绝使用一次性塑料袋的同时,减少对咖啡纸杯的浪费。这些巨大的咖啡纸杯球被放置在湖边草坪上,与克拉斯·奥登伯格的雕塑《巨型台球》相互守望。它们不同于上世纪70年代大学生们对《巨型台球》的敌视,今天明斯特大学新一代的学子已开始用艺术的方式向大师们致敬。
图10 (德)“创造性混乱”工作组《纸杯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