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女子妆容文化研究①

李 芽（上海戏剧学院，上海 200040）

周朝，开辟了中国化妆史一个崭新的纪元。由于周朝的文学，哲学和史学都异常发达，因此有大量丰富的文献资料可供参考，为妆容的研究提供了许多宝贵的资料。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化妆史从周朝才正式开始。眉妆、唇妆、面妆、以及一系列的妆品，诸如妆粉、面脂、唇脂、香泽、眉黛等等，都可以在文献中找到明确的记载。在考古方面，虽然出土了一些彩绘俑和帛画，但能考察到的妆容信息还非常有限。因此，周朝的妆容研究更多的是依据对文献的解读。

一、素妆风行的中原女性

中国地大物博，文化很难一以概之。以地理区域为界分，我们可以把周朝女性分为北方的中原女性和南方的楚地女性。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所描述的便主要是生活在黄河流域地区中原女性的形象。

周朝是一个尚礼，尚文的朝代，此时人们把女性的内在美，即女性的才能、智慧、精神以及符合社会礼仪、道德规范的修养和美德，称为“德”；把女性的外在美、形体美、容貌美称为“色”。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虽然强调德与色的统一，但当德与色冲突时，则强调重德轻色，提倡“以礼制欲”。《诗经》开篇第一首《关雎》即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1]1《方言》有道：“美状为窈，美心为窕”。《毛传》云：“淑，善”，即善良为淑。可见，诗经对女性审美注重的是内外兼修。而且，外在美只有在内在美具备的前提下才是值得欣赏和赞美的。

那么，《诗经》中推崇的女性外在美是什么样的呢？基本是以健康自然，清新素朴，不着雕饰之美为美。这也和当时的社会发展阶段及哲学思潮有关。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便提倡以自然无为为本，“法天贵真”，推崇天然美，赞赏“大巧若拙”“大朴不雕”，以个体人格和生命的自由为最高的美，提倡在形体上保持天然，反对雕饰。法家也不注重修饰，他们从功利出发，认为过分修饰，反而达不到目的。《诗经》中描写美人的典范篇章便是《卫风·硕人》，这是一首赞美卫庄公夫人庄姜的诗：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手如葇荑，肤如凝脂，颈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1]75

从诗文来看，“手如葇荑”是形容手指柔软而纤细；“凝脂”指的是遇寒而凝为白色的动物油脂,“蝤蛴”指的是长于木中白而长的天牛幼虫，此二者都是在吟咏庄姜白皙而有弹性的皮肤。“齿如瓠犀”是形容庄姜的牙齿如瓜中之子般洁白而排列整齐；“螓首蛾眉”是形容庄姜额头宽广，双眉弯曲纤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则指的是庄姜的妩媚之态，脸上笑意盈盈，双目顾盼流离。全诗讴歌的是庄姜“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般的自然天成之美，并没有涉及任何化妆修饰的内容。

《陈风·月出》描写的女性和庄姜又有所不同，其甚至没有关注任何容貌的细节：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1]183

全文塑造的是一个体态轻盈，神态雅静的女性形象，犹如曹植的洛神般飘若惊鸿，宛若游龙，关注的是美人的仪态与神情之美，也并无一字提及化妆修饰。包括《周南·桃夭》里提到女子之美，称其“桃之夭夭，灼灼其华”，[1]9也并不关注女子的具体容貌，而是歌咏待嫁的姑娘如艳丽的桃花一般，青春逼人，充满生机。因此，我们可以说，诗经中所歌咏的中原女性，情态重于容貌，风神重于妆容，基本是素脸朝天的素妆，追求一种清新自然的天趣之美。

在女性发型上，《诗经》中的女子头发追求浓密乌黑，或直或卷，则不一而足。在先民的意识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他们对头发的关爱程度等同于肌肤，春秋时期黄君孟夫妇墓中便出土了黄夫人孟姬完整的发髻，头发浓密，编梳整齐（图1）。[2]308《君子偕老》说宣姜：“鬒发如云，不屑髢也。”鬒，即黑发；“髢”，就是编结头发做成的假髻，宣姜的头发又黑又多，她不屑于用假发来加以衬托。但如果发质不好，饰以假髻会收到很好的美发效果，如《召南·采繁》中那位参加祭祀的姑娘便用了假髻相称，使得她的头发看上去更加高耸蓬松，始有“僮僮”“祁祁”[1]18之美状。《小雅·都人士》中也反复提到女子头发：

图1 春秋黄夫人孟姬头发发型复原图。墓主为40岁左右的女性，头发保存完好，梳偏左高髻，发髻上插着两个木笄，其中一个木笄有玉堵。左：偏左高髻发型 右：四线缠绕的发辫

“彼君子女，绸直如发……彼君子女，卷发如虿……匪伊卷之，发则有旟。”[1]352

“绸直如发”指的是头发稠密而笔直，“卷发如虿”则指的是头发卷曲像蝎子尾巴上翘的样子。可见，先秦时期，卷发在技术上已是可行的了，这在很多人物形象上也有所展现，如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石家河文化出土青玉卷发女珮便非常形象地展示出了先秦女子卷发的形象。[3]5

在女子身材上，此时的中原地区更追求高大修长。“硕人其颀”中，“硕”即大，“颀”即长，也就是说庄姜不仅是一个天然氧气美女，而且身形高大。而大是商周时期非常突出的审美意识和审美追求，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云:“古人硕、美二字为赞美男女之统词，故男亦称‘美’，女亦称‘硕’。”“美”字中很关键的一个组成部分就是“大”。高大健硕是人类对人体美的最早认识，包含着健康、力量和旺盛的生命力。可以说在当时，“硕人”就是“美人”的代称。这样的美人我们还可以在其他风诗和雅诗中见到，如“彼其之子，硕大无朋……彼其之子，硕大且笃。”[1]151(《唐风·椒聊》)“有美一人，硕大且卷……有美一人，硕大且俨。”[1]185(《陈风·泽陂》)“辰彼硕女，令德来教。”[1]337(《小雅·车舝》)的确，高大健硕有利于繁衍生息，这一审美标准带有明显的实用性和功利性，是依据先秦时期生产和生育的实际需要而产生的特定时代的女性审美。而对大的喜好，也无疑会为我们体会那个时代的妆容审美带来一些启示。

二、渲杂丹黄的南楚女性

先秦时期的楚国主要位于长江流域以南。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篇》中曾经这样描述:和中原女子“淡如水墨白染”不同，大凡楚国漂亮的女子，无不如“画像之渲杂丹黄”。[4]92钱先生可谓一语中的，和《诗经》中女性“以德为美，素妆风行”的审美趣味不同，楚人对女性的审美呈现出“错彩镂金，浓妆艳抹”的特色。

《诗经》中所描绘的女子大多是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的良家妇女，而战国末期的《楚辞》则以浪漫主义的手法反映了另一类女性之美，即女神、女巫、歌妓、舞女等等优伶或神化的女性。由于他们脱离了生产劳动，也没有繁育后代的现实需求，带有虚幻的神秘色彩，所以，《楚辞》中的女性，在外貌形体上，与《诗经》中的追求硕大截然不同，多趋向于娇小、柔美而纤弱。如《山鬼》中描写山鬼的美貌时写道：“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5]45再现了山鬼眉目传情、身材袅娜的形象。《大招》形容美女时写道: “丰肉微骨，体便娟只”[2]188“小腰秀颈，若鲜卑只”，[5]187写的是女子骨骼娟秀、颈项秀长、腰肢纤细得恍若皮带紧束的体态。和楚墓《人物龙凤帛画》中的女子身形如出一辙，也正应了“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6]570的历史典故。

在服饰上，《楚辞》中的巫女、神女因其强烈的神性特点，常穿着色彩鲜艳的衣物并偏爱以各种香草装饰自己，以此凸显她们极具奇幻色彩的美。如“被薛荔兮带女罗”“被石兰兮带杜衡”[5]45的山鬼；“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5]40的少司命等等，浓墨重彩地塑造了一个又一个“香草美人”的形象，显得格外华美动人。

楚地女子的华美之所以如此有别于北方的素朴，这和楚地巫风炽盛有直接的关系。楚人“信鬼好祠，巫风甚盛”，此为史家所公认。而早期的崇拜活动中，仪式是起根本性作用的，巫术仪式常需装饰得色彩斑斓、错彩镂金，用以象征隆重吉祥，而这直接影响了楚地在艺术、美学的建构中追求雕饰及艳丽的美感。此外，楚地的炽盛巫风中，又有着强烈的女性崇拜意识。楚地地处南国，学术思想尚阴柔，滋于此地的春秋时期的《老子》即主张柔弱胜刚强，以水为万性之母。因此，楚地多崇女神，将女神作为专祀的神灵。二招中便用了大量的篇幅来招亡魂，巫觋肯定是以最具吸引力的东西来招流浪的亡魂回归，其中皆有以美艳的女子作为诱饵，以美色招魂的，而这也是楚辞中描写女性妆容、情态最为具体的两篇文章：

“盛鬋不同制，实满宫些。容态好比，顺弥代些。弱颜固植，謇其有意些。姱容修态，絚洞房些。蛾眉曼睩，目腾光些。靡颜腻理，遗视矊些。……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娭光眇视，目曾波些。……长发曼鬋，艳陆离些。”《招魂》[5]171,175

“朱唇皓齿，嫭以姱只。……嫮目宜笑，娥眉曼只。容则秀雅，稚朱颜只。……姱修滂浩，丽以佳只。曾颊倚耳，曲眉规只。……粉白黛黑，施芳泽只。……青色直眉，美目媔只。靥辅奇牙，宜笑嘕只。丰肉微骨，体便娟只”。《大招》[5]186-188

文章中，对女子的唇色、眉色、眉形、面妆、涂发的香膏、发型、体形、眼神，甚至一些奇妆异饰都作了生动的描绘。再结合考古发现，我们能看出，楚人在日常生活中非常注重梳妆打扮。以长沙楚墓为例，出土漆奁（即化妆箱）的墓葬就达30多座，且不论男女，奁内一般都有一整套梳妆用具，如铜镜、木梳、木篦、假发等。①如战国中晚期湖北九连墩1号墓出土有便携式漆木梳妆盒，通长35、宽11.2、厚4厘米。盒子由两块木板雕凿铰结而成，器表一面以篾青、篾黄镶嵌、器内相应部位挖孔以置放铜镜、木梳、刮刀、脂盒，中下部上下各装一可伸缩的支撑，以便使用时承托铜镜。构思巧妙、做工精致，堪称一绝。湖北省博物馆编.九连墩：长江中游的楚国贵族大墓[Ml.文物出版社，2007：P85.因为楚人注重梳妆，所以梳篦特别发达，经常一墓同出数件。②如江陵九店东周墓出土竹梳57件；长沙楚墓中出有木梳34件、木篦22件，多置于奁盒内。根据《礼记》记载，木梳用于梳理湿发，角梳用于梳理干发，篦子用于篦除发垢。而假发则有“副、编、次”等各种形制，长沙楚墓便出土有各种形制的假发（图2）。《招魂》中的“盛鬋不同制”“长发曼鬋”，便指的是女子长发连绵并且鬓发各不相同。

下面，我们以楚女化妆为基础详细分析一下周朝女子的化妆术与化妆品。首先，我们先看眉妆。《招魂》言，宫女“蛾眉曼睩”；《列子·周穆公》有：“施芳泽，正蛾眉”；《大招》云：“娥眉曼只”；《离骚》自喻曰：“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诗经》中则有：“螓首蛾眉”。由此可见，“蛾眉”是当时非常流行的眉妆。它之所以叫蛾眉，因其形似蚕蛾刚出茧时之眉角，弯曲且有眉毛的质感，故名。蛾眉是用黛勾勒而出，故又有《大招》中的“黛黑”之说。除了“蛾眉”外，楚女俗尚的眉妆还有《大招》中提到的“青色直眉”，即比较平直的一种眉形。青色可以用青黛描成，是一种黑中发绿的眉色，用石黛描画则呈灰黑色。在楚墓出土的彩绘木俑中分别可见到这两种眉形（图3）（图4）。③此俑为民间征集，从造型看与湖南长沙仰天湖彩绘战国女俑极其相似。

图3 河南信阳长台关楚墓出土漆绘木俑的蛾眉形象，河南博物院藏

图4 彩绘战国木俑的直眉形象，上海博物馆藏

在面妆方面，则以“粉白”为美。如《战国策·楚策三》中，张仪谓楚王曰：“彼郑、周之女，粉白黛黑立于衢闾，非知而见之者以为神”；《韩非子·显学》：“故善毛嫱西施之美，无益吾面；用脂泽粉黛，则倍其初”；《大招》：“粉白黛黑，施芳泽只”。这里的“粉白黛黑”就是指用白粉敷面，用青黛画眉。在长沙楚墓M569漆奁中便出土有白粉，M1140则出土了铅粉。[7]536中国最早的妆粉是纯天然的米粉。许慎《说文解字》：“粉，傅（敷）面者也，从米分声。”说得很明白，妆面的粉是用米来做的，是一种纯天然的妆品。其配方在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卷五中有详细的记载。[9]371

除了敷粉，楚女还用胭脂染唇和面颊，即“施朱”。如《大招》中有“稚朱颜只”“朱唇皓齿”的描述；《招魂》中有“美人既醉，朱颜酡些”的吟咏。但这里的“朱颜”究竟是指美丽的容颜，还是指施朱的容颜，却并不明朗。而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中，称他邻居东家那位小姐：“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则明确指出了施朱这一习俗的存在。湖北九连墩楚墓出土的木俑便涂着鲜红的双唇（图5），[10]92在地里埋藏那么久依然颜色如此鲜艳，只有矿物染料才能做到。中国早期的红色染料大多取自矿物，如赤铁矿、朱砂等。矿物染料色彩稳定，不易氧化，但是有一定毒性，长期使用对皮肤会有伤害。故此，当人们会使用植物染料制作妆品后，矿物染料妆品便慢慢减少使用了。

图5 涂有朱唇，后梳发辫的楚国木俑，战国中晚期湖北九连墩2号墓出土，湖北省博物馆藏

除了白粉、朱砂、眉黛之外，周朝的化妆品还有脂与泽。“脂”是我国文献中最早出现的化妆词语，《诗经》有“肤如凝脂”，《礼记·内则》中有：“脂膏以膏之”。孔颖达注：“凝者为脂，释者为膏。”“脂膏”就是动物体内或油料植物种子内提炼出的油质，凝固者称为“脂”，液态者称为“膏”。脂有唇脂和面脂之分。用以涂面的为面脂，主要为防寒润面而用，如今日的润肤霜之类。用来涂唇的称为唇脂，类似今天的润唇膏。后来脂常常与“粉”字一起使用，渐渐形成了一个固定词组“脂粉”。那么“泽”指的是什么呢？《大招》中有：“粉白黛黑，施芳泽只”，王逸注曰：“傅(敷)著脂粉，面白如玉，黛画眉鬓，黑而光净，又施芳泽，其芳香郁渥也。”王夫之《楚辞通释》曰：“芳泽，香膏，以涂发。”由此我们可知，“泽”指的是一种润发的香膏，即如今的头油之类。

除去我们今日较熟悉的眉妆，脂粉，香泽以外，“二招”还屡屡描述一些猎奇求异的面妆。如“靥辅奇(畸)牙，宜笑嘕只”为写“拔牙”之俗（仡佬族、高山族等）（图6）。“曾(层)颊奇(剞)耳”，即传为文面（独龙族、黎族等）穿耳（黎族等）之风（图7）。拔牙，文面及穿耳皆属于西南地区的濮人风尚。①先秦时濮人指居住于楚国西南部，即今云南、贵州，四川至江汉流域以西一带的少数民族。《史记 · 楚世家》说：“（楚武王）于是始开濮地而有之。”“建宁郡南有濮夷，无君长总统，各以邑落自聚，故称百濮也。”这些带有原始野性美的奇妆异饰不仅不让楚人惊怖，反而非常欣赏。《九章·思美人》中就有这样的诗句:“吾且儃徊以娱忧兮，观南人之变态。”[2]108所谓“变态”便指的是以上南方土著民族的奇异妆容。

先秦北方文化重质实，重理性，而南楚文化则带有浓重的感性特质，是带有浓郁原欲色彩的类似于酒神型的文化。因此，渲杂丹黄的南楚女性追求的是具有强烈感官刺激的瑰丽浓艳娇小之美，与北方素妆风行的质朴高大的中原女性形成了强烈的风格对比。

图片来源：

图1湖南信阳地区文管会，光山县文管会.春秋早期黄君孟夫妇墓发掘报告[J].考古，1984(4):308

图2 湖南省博物馆等编.长沙楚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0:176.

图3-图4 中国陵墓雕塑全集编辑委员会编.中国陵墓雕塑全集（史前至先秦）[G].陕西: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81,124.

图5 湖北省博物馆编.九连墩：长江中游的楚国贵族大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92.

图6 牙科先锋.在印尼，这里的男女都必须将牙齿磨尖！[EB/OL],2018-02-14.https://m.sohu.com/a/222688590_692341

图6 印尼加里曼丹岛的居民有文身并把牙齿磨尖的习俗，既是为了美，也是为了护佑灵魂

图7 美国:国家地理杂志,1938(74).

图7 海南黎族剞耳女子

老照片|80年前的海南黎族人[EB/OL],2019-02-15 http://mfangchenggangshi.pinfangw.com/news/details/15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