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小说语言“意味”探究

2021-07-20 10:44孙荣
现代语文 2021年2期
关键词:池莉意味小说

孙荣

摘  要:池莉立足文坛多年,是一位自始至终保持了自己独特语言风格的作家。一方面,她的小说创作追随时代变化,作品满足了消费时代大众的审美期待;另一方面,池莉始终秉持为市民代言的立场,关注市民的生存状态和情感需求,特别是她贴近市民日常的生活语言,赢得了读者的喜爱。作为女性作家,池莉的语言充满了女性特有的细腻柔美的特色。同时,作品的字里行间又带有鲜明的地域文化色彩。这些特色使得池莉的小说语言散发出巨大的魅力,也使她成为了文坛的一棵常青树。

关键词:池莉;小说语言;世俗化;地域性;性别意识

米兰·昆德拉曾说过:“在艺术中,形式从来都不仅仅是形式。”[1](P202)形式主义美学家克莱夫·贝尔认为,美是“有意味的形式”,“艺术品的各部分、元素按照独特的方式组合,形成美感。因此,各部分呈现的姿态和组合方式便具有意味深长的意义。这些在审美上打动人的形式称作‘有意味的形式,它就是所有视觉艺术作品所具有的那种共性”[2](P4)。贝尔主要是针对视觉艺术而提出了这一理论,在此基础上,李泽厚对“有意味的形式”做出了自己的阐释。他认为,形式在艺术的表现上起着很重要的作用,好的形式可以更好地呈现“意味”。李泽厚主要是用“社会氛围”来阐释“意味”的,“我认为作家、艺术家最重要的就是善于感受这种种氛围,特别是具有深刻意义的社会氛围,因为这种社会氛围能集中表现社会的潮流、时代的气息、生活的本质,它和人们的命运、需要、期待交织在一起,其中包括有炽热的情感,有冷静的思考,有实际的行动,从而具有深刻的人生意味”[3](P314)。总之,“有意味的形式”这一理论不仅突出了形式的重要性,也将艺术的形式和内容给予了有机的联系。小说语言作为文学形式的重要构成部分,对研究作家的思想变化和创作风格特点起到重要作用,就此而言,对池莉小说的研究理应从其语言风格入手。学界对池莉的小说语言已经进行了很多探讨,但大多集中在对她某个时期或者某部作品的语言特色方面,从历时性的角度对其語言给予整体关照的研究成果并不多见。有鉴于此,本文关注池莉小说呈现出的整体性的语言风格,从而揭示其小说所呈现出的“有意味的形式”以及这一形式背后所具有的“意味”。

一、立场鲜明的大众语言

1987年,池莉发表了《不谈爱情》《锦绣沙滩》《烦恼人生》等小说作品。其中,《烦恼人生》获得1988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这一作品与刘震云的《一地鸡毛》等被誉为“新写实小说”的代表作。同时,《烦恼人生》《不谈爱情》《太阳出世》三部小说被评论家称为“人生三部曲”,成为学界关注的热点。此后,池莉又相继创作出《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你是一条河》《一去永不回》等小说,这些作品深受读者的喜爱,池莉也因此被视为“新写实小说”的代表作家,享誉文坛。池莉在《写作的意义》中宣称要“努力使用新眼睛”来进行全新的文学创作。她说:“我有一双新眼睛,我可以写一种新生活,无奈已有的名著已经把对生活的认识通过各种途径输入到我们的意识中……这些人生中的重大问题都有现成的规范和答案。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一点也没有发觉我走在过去的别人的生活中。但只有生活是冷面无情的,它并没有因为我把它编成什么样子它就真的是那种样子……生活把什么没有展示出来?爱情、忠诚、欺诈、陷害;天灾人祸,大喜大悲,柴米油盐,家长里短。我终于渐悟,我们今天的这生活不是文学名著中的那生活。我开始努力使用我崭新的眼睛,把贴在新生活上的旧标签逐一剥离。”[4]她开始用自己的眼睛审视人生,她将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作为描写对象来透视中国的现实社会。池莉的新写实小说让读者看到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我们是无法逃避、无法改变的。对于池莉来说,这是一个认识的根本转变,在这一观念的支配下,池莉走上了“新写实”道路。可以说,没有这个认识观念的转变,也就很难有向“新写实”创作的突破。池莉在新写实小说的创作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特有的语言风格特征,在对语言进行处理时,她往往采取一种平实自然、通俗易懂的表达方式,并在此基础上加入了充盈日常气息的人物对话,这些因素使得池莉的小说贴近读者的生活,具有浓厚的市民化色彩。

(一)“为市民代言”的创作立场

池莉曾说过:“自从封建社会消亡之后,中国便不再有贵族……所以印家厚是小市民,知识分子庄建非也是小市民,我也是小市民。在如今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大家全是普通劳动者。我自称为小市民丝毫没有自嘲的意思,更没有自贬的意思。今天这个小市民不是从前概念中的市井小民之流,而是普通一市民,就像我许多小说中的人物一样。”[5](P223)池莉多次表示愿做市民的代言人,市民生活是其创作的主要对象。比如,《烦恼人生》就记录了平凡市民印家厚一天的生活。他一天的节奏是极为紧张的,凌晨被孩子惊醒,早上排队洗刷、上厕所,带孩子挤公共汽车、赶轮渡,吃完早点还要送孩子入托,然后奔工厂上班;工作期间,先后出现各种问题,印家厚不得不一一面对;下班后,他接孩子回家,吃晚饭,休息。小说从凌晨开始到夜晚结束,以生活的自然流动记录了主人公一天的生活。围绕印家厚所发生的日常生活琐事以及这些琐事给他带来的烦恼和欢乐,都是普通人的实际生活体验在文学里的呈现。可以说,印家厚所面对的日常生活也是广大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这种语言表达极具亲和力,很容易引起读者的情感共鸣。

(二)充盈日常气息的人物对话

池莉的小说擅长描绘人物对话,以便更加形象地凸显市民的日常生活。这些对话不仅符合人物的性格,而且富有生活气息,生动地反映出人物真实的生存状态。同时,人物对话的大量使用,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叙事者的介入,真实客观地再现了人们的现实生活场景。以《烦恼人生》为例,小说围绕印家厚儿子半夜里摔下床的事情,通过夫妻之间的对话,形象地传达出妻子对丈夫的不满:

他把儿子放在空地上,摸了摸儿子的头,说:“好了。快睡觉。”

“不行,雷雷得洗一洗。”老婆口气犟直。

“洗醒了还能睡嘛?”印家厚软声地说。

“孩子早给摔醒了!”老婆终于能流畅地说话了:“请你走去访一访,看哪个工作了十七年还没有分到房子。这是人住的地方?猪狗窝!这猪狗窝还是我给你搞来的!是男子汉,要老婆儿子,就该有个地方养老婆儿子!窝囊吧唧的,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算什么男人!”

印家厚头一垂,怀着一腔辛酸,呆呆地坐在床沿上。[6](P2)

这段对话把普通市民印家厚家庭住房拥挤、生活拮据,以及在家里极度没有地位和尊严的现状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再如,小说《生活秀》中,来双扬与嫂子在广场上斗智斗勇地对骂,也将主人公粗俗泼辣的性格描绘得栩栩如生,使作品充满了一种浓郁的生活气息。

(三)影视化的语言表达

1992年以后,池莉受到当时文学市场化的影响,开始注重小说的趣味性。小说《来来往往》的责任编辑林金荣,曾对池莉小说的畅销现象进行了分析:“池莉心中装着多数人,她希望她的作品是好读的,她会设计一个好进入的故事,运用简洁、口语化、有时代气息、鲜活的叙述语言。”[7]总的来说,市场的介入、读者的需求及作家创作观念的转变等因素,使得池莉在90年代之后的小说创作呈现出通俗易懂的语言特色。

首先,体现在流行语的频繁使用上。一向将读者看作上帝的池莉,为了赢得更多的读者,她使用了很多当下的流行语,具有强烈的时代感。比如,在畅销小说《来来往往》中,人物的对话就加入了很多流行语。

时雨蓬说:“我特别喜欢酒吧这种东西。我要带你去一个特别酷的酒吧,好不好?”

康伟业说:“好哇,带我去见一见世面。”

时雨蓬说:“真的很酷。”[8](P169)

除此之外,小说中还出现了“酷”“哇噻”“恭喜你,答对了”“我晕倒”等流行语。流行语的使用,一方面突出了时雨蓬作为“新新人类”追求时尚、新潮的性格特征;另一方面,使作品充满了可读性和娱乐性,拉近了作者和读者的心理距离。

其次,体现在影視化的语言表达上。在读图时代,叙述影像化是小说发展的一个重要趋势。池莉曾有多部作品被改编为电影和电视剧,她对影视艺术的表达方式是十分熟悉的。池莉的小说语言也充分借鉴了影视的叙述方式和创作技巧,其中的一个突出表现就是描绘性语言增多,尤其是在描写人物的容貌和服饰时,运用了很多表示色彩的词语,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比如,小说《你以为你是谁》中,有一段对陆武丽装扮的描写:“陆武丽一身黑紧身大开襟T恤,下面是黑色超短羊皮裙,一头黄发烫得波浪汹涌,嘴唇艳若桃花,一只红玛瑙坠子晃荡在雪白双乳的沟壑之间。”[9](P3)陆武丽是哥哥陆武桥经营的餐馆的大堂经理,通过她的服饰装扮,可以看出其性格张扬的一面。

再如,《来来往往》中的女主人公林珠是企业白领,小说通过康伟业的视角描写了参加宴会时林珠的形象:“穿一件橘红色的大衣出来,到了宴会厅,脱掉大衣,里头是黑色的无带的晚礼裙,佩戴着一套钻石项链和耳环,眼窝深黑如潭,潭里落进了晶亮的星星,一闪又一闪,与珠光的玫瑰色嘴唇相呼应,表达着无限的诱惑与妖艳。”[8](P110)由于红色在中国具有热情奔放的特性,而林珠的橘红色大衣就将其热情如火、敢爱敢恨的性格衬托出来。同时,林珠深黑的眼妆和玫瑰色的嘴唇又突出了她高贵冷艳的形象。

二、展示“汉味”风情的地域语言

评论家樊星认为,池莉小说具有浓郁的“汉味”特色。他指出,所谓“汉味”小说,是指“以具有浓郁的武汉地方风味的文学语言描绘武汉风土人情的小说,它无疑已成为当代地域文化小说、当代城市文学总格局中颇具特色的一个组成部分”[10] 。可以说,池莉这种具有地域特色的语言风格贯穿着其小说创作的始终。

(一)彰显地域文化特色的描述语言

池莉小说的日常生活叙事具有浓郁的地域文化特征,她笔下的文学空间往往聚焦在武汉的街道、角落,像中山北路、汉正街、吉庆街等,都是她小说中常见的场景。池莉通过对普通市民日常生活的描述,不仅将武汉的地理空间呈现出来,也将该城市的人文意象显示出来,富有生活实感。《烦恼人生》的主人公印家厚每天坐轮渡上下班,他时常对武汉的交通表示不满,抱怨轮渡耗时太久。实际上,这与武汉所处的地理位置有密切关系。武汉被长江、汉水分隔,由武昌、汉口和汉阳三地组成,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一市三城,两江四岸”的城市格局,是一座典型的跨江城市。特殊的地理环境必然会给需要过江上班上学的市民带来不便。印家厚生活在上一世纪八十年代,轮渡是当时人们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由于技术方面的原因,乘坐轮渡需要花费很长时间。随着国家政策的支持和科研水平的提高,这一局面到了新世纪得到有效改观,“2012年长江隧道地铁通车,由过去轮渡1个小时而降为过江仅需8分钟”[11]。

(二)极富“汉味”的方言俗语

在民间流传着这样一句俗语:“宁听江浙人吵架,不听武汉人讲话”,武汉人说话嗓门高、语速快,率直响亮,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汉腔汉调。作为一位土生土长的湖北籍作家,池莉对武汉方言俗语的运用可谓是游刃有余。在她的小说中,具有武汉方言特色的生活化语言随处可见,如“算毯”“你他妈搞邪完了”“吃多了糊米酒蒙了心了”等。有些市民语言中还不乏粗野之词,作者也毫不避讳,将武汉人的“汉骂”写进了作品当中,如“婊子养的”“小杂种”“狗日的”“个巴妈”等,均在其小说中反复出现。在《你以为你是谁》中,陆武桥一家人的语言表达便颇具武汉风味。如陆武桥回家看望母亲,在路上偶遇父亲,恰逢父亲正在大谈过去的光荣历史,他站在旁边看着父亲时,他的父亲梗着脖子吼到: “别把眼睛瞪得像个牛卵子盯着我!”陆武桥说:“干干地过嘴巴瘾,现在什么世道了?”[9](P14)父子俩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具有浓厚的地域特色。

再如,《她的城》的结尾部分,逢春决定离开丈夫周源开始新的生活,但她对未来茫然失措,不知如何应对。她的朋友蜜姐就用武汉方言“敞——的”一词告诉她如何好好地生活:

蜜姐说:“来,逢春,我跟你打比方吧。比方在我店子里,只要顾客想买什么,我什么都卖,我就给他两个字:“敞——的!”

蜜姐说:“我请朋友吃饭,他们假装威胁说:瞎点菜了啊。我也就给他们两个字:敞——的!”

蜜姐说:“我对我婆婆报恩的方式,没有甜言蜜语能够说,我只说你都是八九十岁的人了,你想吃点什么,想穿点什么,想玩点什么,想都不要想钱的事:敞——的!”

蜜姐说:“我儿子,我给他也就是只能两个字:敞——的!他就是吃我的心,我立马拿刀子挖给他,冇得二话!”

蜜姐说:“敞——的!这就是武汉大城市气派,许多城市都没有这份气派。我对你,也一样:敞——的!以后只要你需要,蜜姐都会帮你……[12](P78)

在蜜姐看来,只有“敞——的”一词能够形容武汉这个城市的最大优点,它是武汉大城市气派的象征,这就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武汉的文化品格,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意愿来享受生活。同时,通过这些简洁的话语,亦烘托出蜜姐干脆豪爽的性格,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武汉市民性格的缩影。可以说,方言俗语表现手法的成功运用,能够让读者更加贴近和了解武汉市民的性格与日常生活,极具生活气息。

三、暗含情感倾向的性别语言

池莉在散文《怎么爱你也不够》中说道:“我之所以想要男孩,最主要原因在于我认为女人太苦。身为女人真的是太苦,不漂亮是一大不幸,漂亮又是一大凶险。一想到自己将来的女儿也要来月经、结婚、生孩子,心里就万分难受。身为男人就幸福多了……永远不知道血与疼痛是什么滋味,多好!女人的一生,没有爱是不幸,拥有爱也是不幸;……太强了人疏远,太弱了人欺负……到今天为止,中国的社会还是男人的社会。”[13](P267)可以说,这种看似男权化了的女性表达,实则是对男权主宰现实的不满与无奈。在小说创作中,池莉通过对女性日常生活的描述,对男性的懦弱、虚伪、以及社会上对男女不公正的社会现象表现出强烈的批判意识。同时,池莉通过笔下的人物形象,对女性寄予了强烈的期待,作为女性,不仅要生活下去,而且要凭借自己的能力有意思地生活下去。这些女性敢爱敢恨、敢作敢为,对于欺骗自己的男性主体,她们用自己特有的方式进行反抗,要么从婚姻的束缚中解脱出来,要么通过女性间结成的同盟向男性展开报复,要么依靠自我的力量从生活中寻找乐趣和安慰。正如有评论者所指出的:“其实,池莉的小说自始至终都以鲜明的女性意识观照和表现着女性的生存本相,深刻挖掘着根深蒂固的父权意识下的女性生命力和创造力,力图确立女性独立的人格和价值观。”[14]

(一)褒贬鲜明的性别叙述词汇

池莉很早就开始关注女性,早期关于女性的书写多是对“母性意识”的审视与歌颂。她在《太阳出世》《你是一条河》等作品中塑造了李小兰、辣辣等母亲形象。通过这些形象的刻画,池莉把中国传统女性无私奉献、坚韧善良的品质自然地呈现出来。九十年代之后,池莉小说的性别意识愈加凸显,她开始反思两性关系,特别是对封建男权意识进行了质疑和批判。在小说《小姐你早》中,女主人公戚润物是一位高级知识分子,在遭遇到丈夫的背弃之后,她既没有为了家庭的稳固而妥协屈服,也没有和丈夫纠缠不休,而是选择了报复丈夫。她和另两位遭遇同样命运的女子结成了复仇同盟,一起策划如何打击丈夫。她们最终获得了胜利,使得丈夫不仅人财两空,而且名誉扫地。《小姐你早》既是对封建男权意识的宣战,也是对女性地位和女性意识的反省,其语言具有鲜明的性别色彩。

2000年,池莉在经历了离婚的痛苦后,逐渐认识到女性意识和女性价值的重要性。她开始有意识地建立自己的文本形式,以“她/她们”的声音说话,以探寻女性生命存在的另一种方式。这时,池莉的小说创作往往以男女两性对立或者男性缺席的方式,来表达她对两性平等的追求,体现出她对女性生存和命运的深切关怀。池莉歌颂自由爱情,赞扬女性的自主选择与反抗精神,因此,她笔下的女主人公即使面对困境,也会积极改变自己的命运。小说《所以》中,叶紫独立自主的人格追求贯穿了她的一生。当她在回顾过去的婚姻生活时,虽然也抱怨社会、命运的不公,揭露男性自私虚伪无趣无能的人格缺陷,但从来没有否定自我的行为动机。《她的城》中的三个女性的生活都不是那么如意,在经历种种磨难后,她们在互相关懷、互相安慰中成为知音知己。这些都传达出池莉作为女性的强烈性别认同感,在她看来,只要是女性自主选择的道路,就值得肯定。就此而言,拥有女性“主体意识”是池莉对新时代女性的一种期待。

池莉突破了传统作品中将女性形象置于被看的叙事模式,而将男性形象置于被看的位置上。在《所以》中,作者将诸多男性形象置于女主人公叶紫的观照之下,通过她的主观审视,表达了一个独立女性自主选择生活、自主选择男性的主题。由于小说是通过叶紫的视角来叙述的,所以作品中的很多观点都是由叶紫主导的,带有叶紫的主观色彩。比如,关于叶紫的外型描述不是来自男性的视角,而是来自于叶紫的自我界定,她多次用美丽、高挑、仙女这样的词汇来描述自己。与此同时,男性形象也是以叶紫的审美观为参照。在叶紫眼中,禹宏宽是一个性格木讷、相貌平平的男人,叶紫对他的身高尤其不满。小说以叶紫的口吻表达了她和禹宏宽初次见面后的失望情绪:“没有道理可讲的是:男人的个子,是姑娘心中永远的痛!”[15](P135)也就是说,男性形象完全成为了被看、被审视的对象,对他形体外貌的表述也都是根据主人公叶紫的喜好和境遇来决定的。由于叶紫是叙事者,这就决定了和其他男性的关系中,叶紫作为女性不仅始终掌握着主动权,而且是审视、评价男性的主体。

(二)设置巧妙的女性心理暗示语言

池莉在《所以》中设置了大量的括号,通过在括号里添加注释这一方式,把女主人公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袒露出来。叶紫为了早日得到武汉市的户口,想方设法取得军官禹宏宽的信任,小说有一段叶紫策划生病的场景:

何阿姨告诉禹宏宽:叶紫感冒了。早上,我就用头疼咳嗽全身无力的假相,把何阿姨留在了家里……下午,禹宏宽一听我感冒了,果然很着急,接着就和何阿姨一道,到家里来看望我了,……(女人生病就是男人的机会呀!)。[14](P155)

叶紫为了获得和禹宏宽单独相处的机会,告诉何阿姨她的感冒好多了,将何阿姨支走,只留下禹宏宽一人。她私下则对禹宏宽说,自己是因为担心何阿姨过于操劳而隐瞒了病情的严重,从而将自己塑造成心地善良而通情达理的形象。

“你这个人,真是太好了!总是替别人着想!那就不要硬撑着,躺下吧!”

“没有关系。你有事情你走吧。送你走了我就躺下。”

“不行,再重要的事情也没你重要!你不躺下我就不走!”(哦,来了,这一套来了!男人!我可不是书呆子!我真是神机妙算!)[15](P155)

事实上,通过括号的提示,读者很容易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叶紫的精心策划而已。

我头疼头晕,眼睛半闭,禹宏宽伸手扶着我。很好。扶吧,我有柔软的还算年轻的身体。……可怜的军官,陷阱就在眼前。我得脱掉外衣再躺下,……脱吧。我慢慢解扣子,总是不利索,雪白的手指(刚刚进行了精心洗刷,搓手,涂抹香脂油)因重感冒而无力。男人来帮忙……英雄难过美人关!怎么能够让男人不热血沸腾,不张开自己强有力的双臂,把姑娘紧紧搂在怀里呢?[15](P155-156)

可以看出,叶紫为了达到回城的目的,通过制造自己身体虚弱的假象,故意给禹宏宽提供了和自己身体接触的机会。通过这次接触,禹宏宽喜欢上了叶紫并愿意和她结婚。括号里的句子不仅反映了叶紫的真实目的、真实想法,而且通过对男性心理精准的描写,在客观上嘲笑了男性的愚蠢。

小说还描述了叶紫和禹宏宽第一次的性爱生活:“最美好的一刻,在深夜开始,在深夜完成。禹宏宽假装无意地查看了手绢,顿时感激涕零(多不公平啊!女人查看什么呢?)。”[15](P168)小说通过括号的注释说明,流露出叶紫对仅针对女性的“贞节观”的不满。总的来说,池莉在对叶紫和禹宏宽的关系的描写上,呈现出女性对男权贞洁观念的嘲讽和对男性的戏弄。文本向我们展示的是,军官禹宏宽由于自身条件较为优越,在与叶紫的相亲中始终占据优势地位;而叶紫因为要拿到武汉户口,有求于禹宏宽,所以和禹宏宽相处的过程中始终处于劣势地位。特别是禹宏宽要求她是处女之身的情况下,才可以帮她调动工作,叶紫显得十分被动。不过,通过阅读文本可以知道,叶紫在和禹宏宽的关系中始终处占据主导地位。她一方面以感冒为借口装出娇弱羞怯的姿态,另一方面有性经历的她又表现出对性的一无所知,其实这都是叶紫的精心设置。尤其是用一颗带血的鸡心让禹宏宽深信她是处女的场景,充满了讽刺、调侃的意味。池莉在小说中将男性的满足完全置于女性的精心安排之下,并以其特有的语言设置完成了对男性以自我为中心的解构。

(三)表达细腻的柔性语言

作为女性作家,池莉小说呈现出女性所特有的柔美、细致的语言风格。她的作品注重对细节的描述,她对世俗生活真实细腻的再现,如同镜像式的复制。如《烦恼人生》对印家厚一天生活的记录,就是对诸多零零碎碎生活的原生态的再现。这些平凡的生活琐事,虽然十分常见,同时也很容易被人忽略,但经过池莉对语言的精心组织,不仅使得作品的内容贴近生活、联接地气,而且也格外真实自然。

池莉的语言是美丽的,她对女性的内心世界给予了充分的挖掘和刻画。如《生活秀》里有一段对月亮的描述:“就是这个时刻,来双扬看见了那轮满月。那满月的光芒明净温和,纯真得与婴儿的眸子一模一样……这月亮似乎是为了来双扬的目光有所寄托,才特意出现的。这是恋爱情绪支配下的感动。”[17](P113)来双扬从小就担起了养家的重任,是一个强悍、倔强、泼辣的女强人。这里通过她的视角来描述月亮,并以拟人手法将她的思绪投射到这轮满月上,使读者可以感受到来双扬作为女性温柔多情的一面。和其他女子一样,她也同样向往和憧憬一份浪漫而诗意的爱情,这爱情就如同她看到的满月一样纯真而温柔。池莉以柔美、细腻的表达显示出女性作家特有的语言风格。

总之,池莉立足文坛多年,是一位自始至终保持了自己独特语言风格的作家。她曾说过:“一个人就和一颗星辰一样,他有自己的位置。他只能有一个位置,因为他就是一个人。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在自己的命运里,经历着他个人的经历;他的视角,他的感觉,他的世界观,所产生的变化只能由浅变深,由表及里,逐渐成熟和壮大意义上的变化。那么他的小说与他个人的变化是一致的,他可以在他的表达范畴里写得更广阔更厚重,却不可能有全新的本质上的变化。”[17](P387)可以说,池莉的小说创作在不断创新的道路上又始终保持初心。一方面,她的小说创作紧跟时代发展,作品满足了消费时代大众的审美期待;另一方面,池莉始终秉持为市民代言的立场,关注市民的生存状态和情感需求,特别是她贴近市民日常的生活语言,赢得了读者的喜爱。作为女性作家,池莉的语言充满了女性特有的细腻柔美的特色。同时,作品的字里行间又带有鲜明的地域文化色彩。这些特色使得池莉的小说语言散发出巨大的魅力,也使她成为了文坛的一棵常青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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