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康哲峰 图/段明
距离邢州以北二百里有座石城。邢州自古出白瓷,邢白越青,天下知名。石城有一家世代烧瓷,也颇有名气,不过,出的是红瓷,人称红瓷班家。
石城西南有山似凤凰,山上出产一种特殊的土,细腻光滑,富含硅砂,适宜烧瓷,冷却后呈朱红色,敲之有玻璃声。相传古时有凤凰与神龙大战,凤凰不敌,陨落于此,血液滋润入土,故称为凤凰土。这种土储量不大,且呈窝状分布,一般人很难寻到,挖掘极难。石城有一家世代挖这种土的人家,人称挖土尧家。
这尧家和班家是共生关系,谁也离不了谁。尧家挖的凤凰土也只有班家才能烧出绝品红瓷,而班家要想烧出绝品红瓷也非得用尧家挖的凤凰土不可。因此,班家和尧家世代交好,情逾骨肉。
转眼之间,这世道就到了抗战年代,倭寇入侵,乱世流离,民不聊生。托红瓷的福,班尧两家虽然也历经劫难,家道中落,但还未到家破人亡的地步。靠着精湛的祖传手艺,两大家子勉强还有口饱饭吃。
日寇从东北一路南下,并没有放过这座小小的石城。他们在城内设下了军部,军部的头头叫牛岛,是个附庸风雅的日本制瓷名家。据说会烧一种叫“樱花红”的瓷盏。烧成的瓷盏,色泽艳红,胎质通透,日光穿过瓷器的胎壁投在白纸上的光影如樱花纷落,多情而浓烈,在日本享有盛誉。牛岛响应天皇圣战到中国后更是四处拜访制瓷名家,或逼或抢,弄到了一些制瓷秘籍,烧瓷的技艺更是一日千里,早已不把中国的瓷艺放在眼里了。
牛岛为人虚伪狡诈,在制瓷上还有一种病态的私欲。他从中国诸多瓷艺大师处获益匪浅后不但不感恩,反而灭绝人性地将其一家老小悉数残杀,生怕别人知道自己偷学了中国的瓷艺。牛岛烧瓷的技艺虽说有了质的飞跃,但是烧成的樱花瓷里面却带上了血光,日光透过胎壁产生的光斑也像是血斑,淋淋漓漓,透着凶煞之气,没有人敢用来品茗把盏了。牛岛为此恼怒异常,但无论他如何改进配方和技艺,血影血斑的凶煞之气竟然不减反增。
占领石城之后,牛岛听说石城有烧制红瓷的班家,大喜过望,立即带人登门拜访。此时班家早已不复往日盛况,只是靠着烧制一些日常粗瓷勉强过活。牛岛将所烧制的瓷器逐一检视后大失所望,带着满腹疑惑问老班:“听闻阁下是烧制红瓷的名家,传承数百年的手艺,怎么这些碗盏如此粗糙,请将真正的瓷品让我一饱眼福,我牛岛不胜感激。”老班看着眼前这个双手沾满中国瓷艺人鲜血的刽子手,淡淡地说:“老朽不才,未能传承下祖先技艺,方没落于斯,只靠烧这些粗糙器具以苟活残年,污了大人眼目,还请不要见怪,实在是老朽不堪,未能满足大人所求,还望见谅。”
牛岛只好告退,走出班家大门,一个干瘦的中国青年凑过来:“牛岛大人,小人有事相告,还望能借一步说话。”牛岛将此人带回军部,一问,原来此人是尧家的小儿子。这小子看上了老班的闺女,可是因为他自小不成器,挖土技艺未学成不说,还染了一身的坏毛病,吃喝嫖赌抽,样样俱全。班家闺女死也不愿嫁给他,他爹老尧也恨他不成器,不管他,结果,这小子就生了坏心眼儿,将老班家和老尧家的事儿一股脑儿端给了牛岛。牛岛闻言大喜,原来如此,这绝品的瓷器竟然还要绝品的好土。真是妙极,怪不得当日只见到粗瓷粗器,原来给我留了一手儿啊!牛岛重赏了小尧,让他回去游说老尧去挖凤血土,他要用凤血土烧制一炉樱花瓷。
小尧回家将牛岛的话转告给老尧,老尧一听就炸了,一脚将小尧踢个跟头,“你小子忘了自个儿是个中国人了,去给日本人舔屁股沟子,老子就是死也不会去!你给老子滚出去!”小尧连滚带爬地跑出家门,心里又急又恨,急的是自己没本事,挖不来凤血土;恨的是他爹不近人情,不认他这亲儿。他眉头一皱,眼珠一转,一咬牙,又去找牛岛了。
石城军部将老尧抓走了,说他整天到山里转悠,一定是私通西山八路游击队,还搜走了他积攒的几十斤凤血土。牛岛得到凤血土,心中着实高兴,重赏了小尧,让他回去掌管尧家。牛岛开始用抢来的凤血土烧制自己擅长的樱花瓷。谁知这眼看着就要出炉的时候,里边的瓷胎一个接一个地“啪啪”碎裂。炉子外边听着这清脆的碎裂声的牛岛恨不得一头扎进炉子里。开炉之后,牛岛看着一堆炸裂的瓷片欲哭无泪。连烧几窑,无论牛岛如何精心调配,炼泥,制坯,拉坯,剔花,上釉,每一道工序都亲力亲为,但无一例外收获的还是一堆堆瓷片。最后将凤血土用得干干净净,也丝毫没有成功的希望。焦躁暴怒的牛岛将小尧叫来,让小尧再去挖凤血土。小尧哪懂这个,看着要吃人的牛岛,他战战兢兢给牛岛又出了个主意。
牛岛放出风去,因为老尧不配合鬼子,不交代和西山八路的关系,将在三日后枪决。小尧跑到老班家哭诉:“老班叔,鬼子要枪毙我爹,虽说我不成器,可那毕竟是我亲爹啊,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一命啦。牛岛说了,只要你将烧制红瓷的秘方交出来,他就放了我爹。看在我们两家世代交好的关系上,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我给你磕头了。”一边说,一边跪在地上“咣咣”磕起了响头。老班长叹一声:“人命关天,老尧大哥又是我至交好友,我岂能坐视不管!你且回去,我自有分寸,保你爹无事。”小尧千恩万谢地走了。
老班屏气敛神思索许久,起身到密室拿了一件红瓷到军部找牛岛。
牛岛早在军部静待老班上钩,见老班来了,按捺住心中狂喜,故意说:“班先生,我知道您的来意,不过,老尧罪有应得,您还是免开尊口,请回吧,大皇军的尊严是不容践踏的。”老班打开手中匣子,拿出一件红瓷,说:“今日前来只是请牛岛将军鉴赏一件瓷器,并非为他事而来,还请将军赏老朽个脸面。”
“瓷器?”牛岛一激灵,“哪里?让我看看!”老班递上一件茶盏,只见这茶盏色泽朱红,雍容大气,遍体透亮,无一瑕疵。拿到窗边,日光照彻,但见其中红晕生辉,自有一股气韵缭绕其间,光彩交错中,红光四射,将身边诸物映得丹辉一片,更觉富贵吉祥,身心舒泰。牛岛高兴地咧着大嘴:“哟西,哟西,班先生果然久负盛名,当日是藏拙了,差点让我也走了眼啊!只是不知这个东西是怎么才能烧制出来,可否告知在下一二?”
老班说,祖上传下的技艺,不立文字,只是代代身传,牛岛将军如果有意指教一番,老朽不妨为将军烧上一炉如何?牛岛高兴极了,“哟西,哟西,班先生真乃高士,鄙人能一瞻班先生制瓷风采,当然妙极,有什么需要,先生尽管开口。”老班这才说:“烧制红瓷,必须用凤血土,这个将军应该知道吧,如今能挖这种土的人只有老尧了,但是,他被将军阁下抓起来要枪毙了,这……”
牛岛连声说:“误会,误会,这是个误会,我已经查明,老尧是大大的良民,我这就下命令放人,放人。”
老尧与老班回到班家,老班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老尧听后义愤填膺,气得要拿挖土铲子活劈了小尧那个逆子。还说不能丢了中国人的骨气,不就是个死吗,老子不怕。老班制止老尧的冲动,让闺女烧了两个好菜,拿出一瓶老酒,两人对坐,喝将起来。
酒到半酣,老班说:“尧哥,咱们两家世代交好,为的就是将这手艺传下来,安身立命,不负先人所托。如今山河破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等虽为匠人,流的也是炎黄之血,怎能以祖宗技艺求己身安乐!事已至此,别无他法,我有一策,尧哥不妨听听。”
老班附耳于老尧将心中所思细说一番。老尧听得热血沸腾,端起酒杯庄重地敬老班说:“老弟,你能玉碎,老哥岂能求得瓦全!我二人就此办理,各自准备,七日之后,开炉烧瓷。”
两人分别后,老尧自去凤凰山寻找凤血土,老班在自家后院开始建一座高大的双层馒头窑。牛岛派人暗中侦知,心中得意,到底是让他们屈从了皇军之威,再想想即将到手的制瓷秘技,更是飘飘然,心中对两人的戒心更是大减。
七日之期,一晃而过。老尧挖够了凤血土,老班也建成了烧瓷窑,一切俱备,只欠开炉。
牛岛亲自登门,脱去军装,换上便衣,炼泥,制坯,拉坯,剔花,上釉,装窑,每道工序都亲力亲为,还不停讨教老班,老班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详加指导,更是让牛岛乐得大叫:“哟西,哟西,班君,你的,大大的好,是皇军的好朋友。”
好不容易将瓷器装好一窑,点燃炉火,开始烧制。烧瓷的关键是炉温,火候的掌握,那是多年积累的经验。一窑瓷器开炉后是精品还是次品,全在烧窑人的一念之间。牛岛是制瓷名家,自然懂得这些,所以,掌握了装窑之后,又暗中观察所用木炭的质量和分量,还用温度计实测炉温的变化,做好详细的记录。老班看在眼中,只是暗暗发笑。
出炉的时刻终于到了。关键时候,牛岛早早带着卫队前来,说是保护窑炉,不让周围打扰,实际上包藏祸心,准备学会最后一个环节就要杀人灭口,这个披着羊皮的狼这时装得像一只温顺的老绵羊,一个劲儿地对老班献殷勤。老班心知肚明,与之虚与委蛇。直到天完全黑下来,老班还是迟迟不开窑门,只是一个劲儿往里加木炭,炉火熊熊,温度直线上升。稍微靠近内窑,汗液就会不要命地挤出来,两人像水洗过一样,满脸通红,如煮熟的虾子。牛岛心中起疑,开窑不得降低温度吗?因何要提升这么高呢?问老班,老班说,祖传如此,非高温不能最后炼化瓷胎中的杂质,除其污秽之气。让牛岛少安毋躁,如果受不得热,可到窑外透透气。牛岛也知道中国的民间技艺有很多神秘的讲究,也就不再多言,更舍不得到窑外去,关键时刻,可不能有什么环节漏掉了。再说,窑外卫队围得铁桶一般,他放心得很。
老尧按照约定时间一身黑衣悄悄摸到班家后院,准备按计划行事。谁知牛岛的卫队将馒头窑围得密不透风。老尧心中发急,老班心中更急。因为,炉子不可能一直烧下去,时间再长,牛岛也是行家,必然起疑,这可就功亏一篑了。这时,窑外的老尧心一横,抡起挖土铲子,一下子抡倒了两个日军士兵。从缺口几步蹿上窑顶,打开老班早就埋设好的水管子,冰凉的水瀑布一般从窑顶倾泻到炉中,水蒸气蘑菇云般从内窑升腾而起。与此同时,老尧也被日本卫兵乱枪射中,从窑顶滚落下来。窑内两人听到枪声,牛岛一惊,拔枪要射老班,这时,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馒头窑炸了,不仅窑内的老班和牛岛尸骨无存,就连周围的牛岛卫队也被炸得人仰马翻,鬼哭狼嚎。
恰逢此时,石城之外响起了嘹亮的冲锋号声,城内的鬼子由于缺乏统一指挥,很快就被八路军用棺材装满炸药从地下坑道引爆后破城而入,经过一场苦战,全歼了城里的鬼子。
原来,老尧借去寻找凤血土的机会,和八路军西山游击队接上了头,将计划上报后约定,只待夜间城中一声巨响为号,即展开攻城。
天亮了,大家怀着沉痛的心情看着被炸毁的馒头窑。老尧和老班都壮烈牺牲了。窑里的瓷器全部炸成了碎片,在一地狼藉中殷红如血。八路军聂司令弯腰捡起一块如血碎瓷,递给旁边悲痛欲绝的老班闺女,说:“孩子,你爹死得值!有我们中国人的血性!我看以后把你家的红瓷改个名吧,就叫它‘中国红’!”
七十年后,“中国红”瓷器成了石城一张名片,烧制的红瓷艺术品被很多地方的“抗日战争胜利纪念馆”隆重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