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古代官吏出差,途次投宿驿亭。官阶高的自有膳食供应,一般小吏就须躬亲炊爨,好在锅灶柴火现成。怕麻烦可自带焙干了的饭粒,讨碗热汤,泡了便吃。南宋亡国,江南的蒋捷逃难,有词句记事云:“明日枯荷包冷饭,又過前头小阜。”正是如此。
比蒋捷早800多年,南朝刘宋之初,小吏陈遗出差,总是肩负一袋稻米,自煮焖锅饭吃。饭毕,他便铲起锅底焦饭(川人谓之锅粑),置于囊中,随身带着。出差既久,积存满囊,却又不吃。原来是他母亲爱吃这个,他才不惮其烦地沿途煮闷锅饭——若是先煮后蒸,就无锅底焦饭可铲。谁知途遇叛乱,逃窜日久,不得回家。待到乱平,提着那囊锅底焦饭赶回家中,母亲双眼已哭瞎了。陈遗进门,跪地哭拜,竟使母亲复明。
更早千年,孝子曾参说过:“初做小吏,月薪三釜米,赶快背回家,供养双亲,我心头真快乐。双亲去世后,月薪提高到三千钟米,领到手,只想哭。啊,还我的三釜米吧!”
想起我小时候,有长辈问:“长大干啥?”回答:“做事。”又问:“做事干啥?”又答:“挣钱。”再问:“挣钱干啥?”再答:“供妈。”母亲在旁听了,笑得很甜。我19岁时领稿费十五万(此系旧币),全交与母亲,自己徒步到成都去参加工作。7年之后罹祸,只领生活费,再无钱供妈,如是者20年。至今心中有愧,觉得小时候的回答欺骗了老人家。而今我也老了,欲养亲而年不待了,为之一叹。
(摘自《书鱼知小》北京联合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