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兆武:上班记

2021-07-15 08:10宋春丹
中国新闻周刊 2021年20期
关键词:历史

宋春丹

“大家的发言很好。我没有别的意见。想起来我再说。”

山东大学教授孟祥才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今社科院前身)历史所中国思想史研究室与何兆武共事多年,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那个非常年月,室里开会何兆武一般总是最后一个发言,发言总是这三句话,被有人概括为“何三点”。无论任何时候,他总是保持低调,说话慢斯条理,阐述观点心平气和,不整人,尽量不说假话,也不跟潮流对着干,人品在圈子里有口皆碑。

2005年秋天,孟祥才去清华大学看何兆武,何兆武劝孟祥才写“文革”回忆录,孟祥才劝何兆武写一部生平回忆录。

何兆武说:“我一生没有多少波澜起伏的事,写出来也没有多大意思。”孟祥才说:“你也是一种知识分子类型代表。像西南联大的学习生活、教授们的风采、严肃而又自由的学风、解放后一次接一次的政治运动……你那么小心谨慎也没有躲过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一劫,所有这一切不都具有典型意义吗?”他笑笑不语。

他还是以自己的方式写了。2006年,他推出口述史《上学记》,记录抗战时自己在西南联大的求学时光,被称为“浓缩了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心灵史”,一时洛阳纸贵。人们翘首期盼着其下篇《上班记》,他却说,20世纪下半叶的历史和现实政治纠缠太深,不是他这样的“槛外人”所能率尔操觚的。

2021年5月27日下午四点,何兆武病危。救护车来接时,连血压都测不出了。到晚上九点多,他的血压和体温奇迹般地上升,却只是短暂的回光返照。第二天,他安詳去世。

千呼万唤的“上班记”,终于还是没能出来。

“诸青”

1950年,何兆武在华北人民革命大学政治研究院学习一年后,进入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担任编目员。他去北图的初衷是可以看书,可是去了以后才知道,运动很多,难以静下来读书。在“三反运动”中他还被记了过,这件事情教育了他,以后说话做事一定要掌握分寸。

因院系调整之机,1952年他调入位于西安的西北大学,在师范学院历史系当讲师。但是当地不像北京,找不到什么书,他还是苦于不能好好看书。

1956年,中央提出“向科学进军”,制定了规模宏大的“12年科技规划”。郭沫若担任院长的中科院在整个学术体制中处于明显的强势地位,各研究所都在招兵买马。何兆武得以调进中科院,在哲学社会科学部第二历史研究所(1960年与第一历史研究所合并为历史研究所),担任助理研究员。

何兆武。图/ 《历史理性的重建》

副所长侯外庐兼任中国思想研究室主任,他一直想把自己主编的《中国思想通史》后两卷(解放前出版了一至三卷)编完,直到1957年夏才终于能够重启。他不仅聘请赵纪彬、邱汉生、白寿彝、杨荣国和杨向奎等著名学者,还从西北大学借调了张岂之,又接连选调所里的李学勤、杨超、林英和何兆武到中国思想史研究室工作。出版时的署名之一“诸青”,就是这五位青年学者的集体笔名。

孟祥才1964年进入历史所,师从侯外庐读研究生。他请教应如何读书治学,侯外庐告诉他主要是自学,读书中如果碰到问题,马列主义理论方面的请教杨超,文献方面的请教李学勤,外文方面的请教何兆武,论文写作方面的请教张岂之,这几位解决不了的问题再去问他本人。

孟祥才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张岂之、李学勤、杨超、林英被称为侯外庐手下“四大金刚”,无论在业务合作还是情感上都与侯外庐更亲密。何兆武则相对独立,每次看到他都是一个人在翻阅外文书。

第四卷的编写工作从“反右”前后开始,经“大跃进”,至1959年“反右倾”时结束,其间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小至打麻雀,大至修水库,动不动全室走空。何兆武曾回忆,真正做研究的时间不到1/10。侯外庐主张搞业务,一心只想完成《中国思想通史》,时常流露出不满:“上级的任务,该顶就是要顶。”到“文革”时这也成了他的一条罪状,说他搞“独立王国”,叫他“党内民主人士”。

何兆武的工作之一,是帮侯外庐查德文原典。侯外庐凡事一定要从马克思原典里找根据,每遇到一个重要概念不弄清确切含义绝不罢休,何兆武觉得他是一位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甚至于有点原教旨主义的味道,还有点书生气。政治需要“理论联系实际”,而侯外庐往往把政治上的事当学问来研究。比如上面号召搞人民公社,但马克思的经典著作里并没有提过人民公社,他就不太愿意组织写这方面的文章。

工作之余,何兆武就读书和翻译,因为只有做翻译不会犯错:“话都是别人说的,我只负责翻译。”他选译的都是马克思以前的西方古典学术著作,安全系数较大。

1958年,他翻译的卢梭《民约论》出版。1962年,这部书经修订后改名为《社会契约论》出版。这两部译作成为当时青年中流行的读物,迄今在多种中译本中仍是销量最大、注释最详、流传最广的。

孟祥才说,何兆武的外语水平在历史所是绝对的第一,译作卢梭《民约论》等达到了“信、雅、达”的水平。他的国文功底也相当好,孟祥才写《梁启超传》时向他请教了很多问题,他基本都能圆满回答。

96岁的张岂之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何兆武在外文(包括英文和法文)方面有深厚的学术语言功夫,翻译作品可以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说他是一位中西文化都有深厚学养、在西方文化特别是哲学方面有很大贡献的学术大家,这是合适的。”

张岂之记得,侯外庐曾说:“兆武同志有其‘大。”每次侯外庐来研究室找大家谈话,都要加一句“请兆武一起来”。侯外庐告诉张岂之,何兆武在公众场合不大发表意见,不等于他对事理不清,而是表明他不轻易地表述意见。他是有学问的人,大家应当尊重他,向他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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