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十陵后蜀赵廷隐墓出土女乐俑服装形制考辨
——以M1:70、M1:72号俑为例

2021-07-15 13:35龚杨民蒋玉秋通讯作者
艺术设计研究 2021年3期
关键词:服装

孙 杰 肖 嶙 龚杨民 蒋玉秋(通讯作者) 徐 敏

在当下的服装史研究中,针对五代时期的服装史研究较少,这与该时期各地区相关个案资料不足密切相关,造成“有史无据”的研究困境。此外,对具有一定历史代表性的服装,如褙子研究早已开始,但主要集中于其盛行时期——宋代,缺乏“跨断代”的连贯性研究。成都十陵后蜀赵廷隐墓系列彩俑的发掘及保护修复成果,为五代服装史研究提供了新的实证。本研究从文物现存“痕迹”出发,开展对服装的名物考证、形制分析等研究,为更有效地进行文物保护修复工作提供严谨的理论依据,以提升其保护修复效果及文物科学价值认知。

一、赵廷隐墓出土女乐俑情况

赵廷隐,甘肃天水人,生于唐中和四年(884),卒于后蜀广政十三年(950)冬,一生战功显赫,历事后梁、后唐、后蜀,为后蜀开国功臣,官至太师、中书令,封宋王,谥号“忠武”。赵廷隐墓于2010年11月在龙泉驿区十陵镇青龙村开始发掘,出土各类彩绘陶俑70余件,包括文官俑、武士俑、伎乐俑、神怪俑墓主坐像、男女侍俑等,俑高0.12~1.6米。其中,20余件伎乐俑制作尤为精致华丽,皆立姿,按装束及姿态可分为乐俑、舞俑。女乐俑皆梳高髻,神态各异,手执乐器,所穿服装的衫裙形制清晰可辨,大多身穿窄袖长衣,下着长裙,其上或施彩绘,或描金,呈现出五代后蜀地区歌舞伎乐的服饰风貌。本文选取M1:70和M1:72两件典型乐俑样本作为重点研究对象①。

1、M1:70女乐俑

样本M1:70女乐俑,俑高61厘米,端手直立,左手抱鼓。梳抱面高髻,发顶系带,面施白粉,唇点红。服饰特征为:外穿双层对襟衣,里长外短。衣身合体,衣长前短后长,衣两侧开衩至腰。衣内穿高腰裙,胸前系带,裙两侧有开衩,裙长前短后长,前摆收于身前,后摆自然下垂至地。外裙前底摆内部,有红色如意云头型裙缘露出,其下见有一层裤脚,鞋尖外露(图1)。

图1:赵廷隐墓出土M1:70女乐俑四视图

2、M1:72女乐俑

样本M1:72女乐俑,俑高61厘米,直立微躬,头轻侧左方,双手执物下垂,束发戴冠,冠正中留有簪孔,身穿双层对襟衣,衣身合体,衣长前短后长,衣两侧开衩至腰。内穿高腰红裙,胸前系带,裙料宽松,裙长前短后长,后部自然下垂至地。外裙前底摆内部,有平直的裙缘露出,其下见有两重裤脚,露有鞋尖(图2)。

图2:赵廷隐墓出土M1:72女乐俑四视图

二、名物考证及形制分析

1、衫与半臂

后蜀赵廷隐墓出土M1:70、M1:72女俑所穿外衣适身合体,前身长度过臀,袖为窄袖,腋下贴合,小臂处有多个袖管堆叠痕迹,着装后效果袖口长及手腕。这件外衣最典型的特征是前后身长不同,后片明显长于前片,侧开衩点位于腰部以上,前身明显可见对襟直领的贴边宽度痕迹,领缘、底缘、开衩部位见有内层上衣,且内长外短。

直领对襟的女装形制至迟在唐即已出现,从存世实物来看,陕西法门寺地宫出土的唐代紫红罗地蹙金绣冥衣即为直领对襟的形制,从实物特征和衣物帐碑的供养道具记载来看,其名称应与“红罗裙衣二副”相对应,此外还有“花罗衫”“披衫”等衣名。从图像角度来看,女子身着高腰裙并外披直领对襟衫的形象早在初唐时即已流行,如唐段简璧墓壁画中,女子服饰即为高腰裙与窄袖直领对襟衫的组合。

由唐入宋,女子日常服装配伍基本定型为“衣”与“裙”的组合。至宋时,女子着直领对襟衫已蔚然成风,无论存世实物、还是石刻、绘画形象,抑或文献中均提供了充足的物证、图证和书证。比对唐宋两朝的女装风貌,不难发现,随着时风推移,服装形制产生了长短、窄阔等具体的变化。而赵廷隐墓女乐俑所着服饰,既不完全形似唐,也有异于宋,呈现出由唐入宋服装形制悄然过渡的重要变化。这个变化节点最大的视觉特征,在于上衣的形制,赵廷隐墓出土陶俑女衣形制的典型特征除了也见于宋代褙子的直领、对襟、窄袖、衣身通裁、两侧开衩至腰等特征之外,有两点独具特色:其一是其前后错裾、前短后长的形制;其二是双重穿衣,且内长外短的穿搭方式。

前后错裾的服装实物,也见于宋墓出土。如福州黄昇墓出土有前后错裾的女衣,但前后相错的尺度并不大,如据考古报告记载“烟色绢丝绵衣”(图3)前身长53厘米,后身长59厘米,错裾尺寸仅为6厘米,而赵廷隐墓女乐俑所穿上衣前后错裾尺寸甚大。宋墓出土文物中也有错裾较大的实物,福州茶园村宋墓出土的“金黄色平纹广袖袍”(图4),虽有较大幅度的错裾,但形制为“广袖”,应为“礼服”之属,而赵廷隐墓女乐俑所穿上衣为日常服装,当与礼服有别。

图3:福州黄昇墓出土“烟色绢丝绵衣”

图4:福州茶园村宋墓出土的“金黄色平纹广袖袍”

双重穿衣的着装方式,也常见于宋代图像。如国家博物馆征集于四川地区的宋代石刻中的侍女形象(图5),其双重穿衣组合方式是内长外短,内层为长身、长袖直领对襟衣,外层为短身、半袖直领对襟衣。再如图6托盘侍女也为双重穿衣,其组合方式是内短外长,内衣长度及臀,外衣长度及膝。而赵廷隐墓女乐俑的双重穿衣特色与上述均不同,而是内穿半袖,外穿长袖的搭配组合。这一点从成都市文物考古工作队所藏同墓出土的一件着半袖衫女俑(图7),以及M1:70和M1:72女俑外衣肩部有明显内衣半袖的痕迹可以判定。而这样的穿衣方式,在五代时期也有例证,如传周文矩所绘《荷亭奕钓仕女图》(图8),亭边优雅赏荷的几位女子即着直领对襟衣,但明显分为两种类型:一种为彩色领缘对襟衣,另一种为素色领缘对襟衣。画家着力用不同的表现方式区分内外两层的组合方式,内穿半袖对襟衣,外罩透明长袖对襟衣。

图5:捧镜台侍女(局部) ,国家博物馆藏

图6:托盘侍女,国家博物馆藏

图7:赵廷隐墓出土着半袖对襟衣的女乐俑

图8:(传)五代周文矩《荷亭奕钓仕女图》(局部)

关于长袖衣的称谓,唐、宋时期有褙子、背子、衫、绰子等名。从唐宋已知图像和实物来看,其特征为直领对襟,腋下开衩,男女皆服,其中女服兼具礼服与常服的作用。《朱子语类》中谈及前辈无着背子者,虽妇人亦无之。书中并引胡德辉杂志中的说法,认为背子,本是婢妾之服。以其行直主母之背,故名背子。后来习俗相承,遂为男女辨贵贱之服。由此可见,这种形制的服装不限于女性穿着,且早期具有尊卑等差之分。而关于半袖衣的称谓,唐宋时期的称谓有半臂、半袖、半除、背子等。宋代高承《事物纪元》中提及隋大业中,内官多服半臂,今背子也。

综上所述,赵廷隐墓女乐俑所穿的短袖上衣,可以定名为半臂或半袖。但长袖上衣,其命名不能简单定义为盛行于宋的窄袖“褙子”或宽袖“大袖衫”,其形制兼具“大袖衫”前后错裾与日用“褙子”窄袖适体的特征,因此以定义更为宽泛的“直领对襟衫”来定名应最为严谨。《释名·释衣服》有:“衫,芟也,芟末,无袖端也。②”我们可以将“衫”之意理解为衣身宽松、袖口不受衣袪限制的服装。后又有清人毕沅疏证曰:“盖短袖无祛之衣,故曰芟”,也就是说长款的短袖或无袖的服装也可以称为衫。唐末马缟《中华古今注》有:“古妇人衣裳相连。始皇元年,诏宫人及近侍皆服衫子,便于侍奉”,可知“衫”应是比上下连属的古制“袍”更为方便的服装。而在唐宋文献中也多次提及这类服装作为“供奉之服”,有着“便身利事”等优点。

2、裙

赵廷隐墓样本M1:70、M1:72女乐俑在上衣内均穿高腰裙,裙内系有围裳、最内着裤。裙,古作“帬”“羣”(通“群”),唐代颜师古《急就篇注》有:“帬,即裳也。一名帔,一名摆。”《释名·释衣服》:“裙,下羣也。连接裾幅也”③。五代《实录》记述有:“古所贵衣裳连,下有裙随衣色而有缘;尧舜已降,有六破及直缝,皆去缘;商周以其太质,加花绣,上缀五色。盖自垂衣裳则有之,后世加文饰耳。” M1:70女裙,腰带系于胸部以上,裙身合体,分前后两片,前短后长,前部底摆至脚踝处,露出蔽膝底边及裤管,后部底摆及地,裙身左右两侧有开叉高至腰部。这种着裙的俑人形象还见于成都双流籍田竹林村五代后蜀双室合葬墓,男性墓主逝于后蜀广政二十七年(964年),该墓出土的编号为M2:15俑,其形象为“男着女装”,男子头戴幞头,团脸正视,双手叉于胸前(图9)。这尊同为五代后蜀时期的男俑与赵廷隐墓M1:70女乐俑服装搭配方式高度相似,尤其是裙的形制为前后两片,造型适体,且两侧均有较高开叉。通过两处同时期同地区的文物形象比对,不难看出,这样的服装组合为蜀地典型的搭配。

图9:成都双流籍田竹林村五代后蜀双室合葬墓出土的编号为M2:15男俑

赵廷隐墓样本M1:72女裙则呈现为另一种风貌,两侧无开衩,裙身更为宽松,有明显的四个襞积。此外,清晰可见由前后两部分围系而成,呈后片压叠前片之制,前片底摆亦长至脚踝处,露出蔽膝底边及裤管,后部底摆长度曳地。

3、围裳

赵廷隐墓两件样本女乐俑,其裙下均见有围裳,着于裙内、裤外,长度介乎两者之间,围裳下摆一为平直造型,一为如意莲瓣造型。关于这种围系之裳,在唐及五代的图像中屡见不鲜,如陕西咸阳五代冯晖墓,墓主冯晖出身行伍,生于唐末,五代卒于后周广顺二年(952年),墓室壁画的两位女子服饰形象均外着直领对襟衫,内系围裳,裳下摆围圆弧形(图10)。此外,在成都双流籍田竹林村五代后蜀双室合葬墓④出土的编号为M1:13女俑,盘发双髻,拢手而立,其服装配伍最外层为直领对襟长衣,内穿抹胸,下穿前、后两件围裳,其内裙、裤不辨(图11)。虽然该考古报告称这种围裳为“蔽膝”,但是否妥当值得探讨。

图10:陕西咸阳五代冯晖墓壁画中的女子

图11:成都双流籍田竹林村五代后蜀双室合葬墓出土的编号为M2:13女俑

蔽膝,作为一种古制服装配饰,古称“韠”,其功能最初源于遮羞,长度通常至膝部。《说文解字》有“韠,韍也。鄭注禮曰。古者佃漁而食之。衣其皮。先知蔽前。後知蔽後。後王易之以布帛。而獨存其蔽前者。不忘本也。按韠之言蔽也。韍之言亦蔽也”⑤。东汉刘熙《释名·释衣服》“韠,蔽也,所以蔽膝前也,妇人蔽膝亦如之”⑥。唐代典章中定皇后、皇太子妃、命妇所穿朝服和祭服等礼服随用蔽膝,而五代乐舞之人身份与后妃有异,因此能否称为“蔽膝”存疑。但尽管如此,从功能性角度出发我们可以解释这种围系之裳兴盛于五代的原因。

唐代女装由外而内的配伍为“大袖衫、襦、高腰裙、袴”,其裙往往由多幅布料合成,最多达12幅,可见其宽松程度;而大袖衫亦形体宽博,这样的组合,不会产生前身不雅的造型。至宋代,女装整体呈窄峭造型,下穿合体褶裙,外穿长褙子,其对襟处合拢性很强,也无需担心衣着失礼,因此宋代图像中的女子着装形象鲜见裙外加围裳的形式。而五代时期,处于唐宋之交,所流行的对襟衣,其前身对襟处闭合性不强,如赵廷隐墓M1:70和M1:72上衣左右两襟相距尺寸甚大,而围裳的围系则能够弥补外衣开襟的视觉缺失,起到了很好的平衡作用。

4、抹胸

赵廷隐墓样本M1:70女乐俑饰有抹胸,因被外衣遮盖,很难推断其全貌,但参考相似的同期图像,可对其形制及功能进行推断。唐末五代河北曲阳王处直墓出土的《散乐图》《奉侍图》(图12)中的女子,所穿服装为上衣下裙组合,直领对襟衣着于高腰裙之内,而衣外裙内明显可见有如意云头状的装饰片,并有单双层之分,其作用应兼具遮胸和装饰。

图12:五代《散乐图》(局部) ,河北博物院藏

5、袴

赵廷隐墓样本M1:70、M1:72两件女乐俑,均清晰可见裙下着裤,其中M1:70着裤一条,M1:72着裤两条,且内长外短。裤,也作“袴”“绔”。《释名·释衣服》有:“袴,跨也,两股各跨别也”⑦。《说文解字》有:“绔,胫衣也”⑧。由唐至宋,女子下装“裙+袴”的组合有多重证据,尤其在实物证据中,宋墓出土女裤多件,并有开裆、合裆之分,且多为阔腿之裤。如福州茶园村出土的印金花罗镶边裤(图13),在裤缝和裤脚边缘还施有彩绘或印金。而赵廷隐墓样本M1:70女俑所穿裤的圆边也有纹样装饰(图14)。

图13:福州茶园村出土的印金花罗镶边裤

图14:M1:70女俑裤缘纹样痕迹

6、形象组合再现

以陶俑人物服饰作为复原对象,综合前述书证、物证、图证,我们对赵廷隐墓出土M1:70、M1:72女俑进行了服装、结构、配伍效果的模拟,从形象上对其进行着装风貌再现,绘制出了正、侧、背着装效果图(图15、图16)。

图15: M1:70形象效果图

图16: M1:72形象效果图

三、结 语

本研究表明,成都十陵后蜀赵廷隐墓出土女乐俑的服装形制具有区别于唐、宋时期以及同期其他地区女性服饰的典型特征,其服装配伍为“直领对襟错裾式长衫+高腰裙+装饰性抹胸+围裳+袴”的组合。其单体服装的形制和组合方式均呈现了女装由唐入宋的明显过渡变化,即自唐朝女装的宽博开放转向宋朝女装的保守峭窄。这种变化及服饰定名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历经五代时期的若干年酝酿而慢慢成形。赵廷隐墓女乐俑为深入研究五代时期服装史提供了新的实证材料,弥补了此前有史无据的研究困境。而本研究对“跨断代”服饰进行了“连贯性”研究,期待能为这批文物进一步的保护和修复工作提供一定的理论依据。

注释:

① 成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王毅、谢涛、龚扬民:《四川后蜀宋王赵廷隐墓发掘记》,《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年5月26日,第008版。

② [汉]刘熙:《释名》,北京:中华书局,2021年,第369页。

③ [汉] 刘熙:《释名》,北京:中华书局,2021年,第371页。

④ 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双流县文物管理所:《成都双流籍田竹林村五代后蜀双室合葬墓》,《成都考古发现》,2004年,第323-363+511-512页。

⑤ [汉]许慎:《说文解字》,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第113页上。

⑥ [汉]刘熙:《释名》,北京:中华书局,2021年,第363页。

⑦ [汉]刘熙:《释名》,北京:中华书局,2021年,第365页。

⑧ [汉]许慎:《说文解字》,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第275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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