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亮
在诸多童年往事中,最让我铭记于心的是捡麦粒。生产队的麦子刚收完的时候,家里的粮囤早已经断了细粮,粗粮也不是很宽余了,队里的新麦子也暂时分不下来。那时,正是口粮青黄不接的时候。
此时,母亲总会给我一个小花碗,让我到生产队的麦场上捡麦粒。那时一斤麦子能换三斤西红柿,一碗麦粒就能换到十多个红彤彤的西红柿。西红柿酸酸甜甜的味道,总让我心驰神往。
那个换西红柿的人一脸大胡子,他刚停下车子,我和两个弟弟就把硕大的竹筐围了个严实,母亲挑选西红柿,又细又慢,总让我和弟弟等老长时间。回到家,母亲把西红柿用清水一洗,然后用袖角抹去西红柿上的水珠。我和弟弟忽地围上去,母亲每人分给我们一个西红柿,我和弟弟便躲在一旁吃起来,母亲从来不生吃西红柿,我和弟弟吃时,她总是含着笑站在一边望着。
等我和弟弟吃完了,母亲就把剩下的西红柿削成薄片,然后放锅里一炒,添两瓢清水,等水开了,再加一个鸡蛋,就成了一锅红里泛黄、又鲜又香的西红柿鸡蛋汤。
去生产队上工的父親回来,一进门就闻到了香味,他一边夸我,一边奖给我一只大蚂蚱。
七岁那年,母亲对我说:“这是你最后一年捡麦粒,等你进了学堂,队长就不依你去了。”听了母亲的话,我更加珍惜这最后一年的机会了。
天刚蒙蒙亮,我就来到了麦场。其他小朋友都还没来,麦场上空荡荡的,就我一个人。
等麦场上聚满了捡麦粒的孩子时,我的小花碗已盛满了金灿灿的麦粒。我端着碗在伙伴面前挨个显摆一番,才高兴地回了家。
到家后,母亲把麦粒接在手上,满脸都是惊喜。她踮着脚尖,两手举得高高的,把麦粒放在了房梁上的那个竹篮里。
接下来,我和弟弟就蹲在门口苦苦地等那个大胡子男人快点来。时间不是很确定,也许一天,也许两天。
第二天,日头格外毒,晒得我连眼睛都睁不开。我骑在门槛上,舔着干裂的嘴唇。这时,街上终于响起一个又酸又甜的声音:“换柿子喽!”
我跑进屋里,瞪圆眼睛,紧盯着房梁上的竹篮,一边蹦跳,一边叫喊:“来了!来了!”母亲瞅了我一眼,轻轻地对我说:“前天刚吃过,咱今天不换了。”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换?那让我捡麦粒做啥?我以为母亲准是跟我开玩笑,就一蹦老高,大声嚷:“换!换……”
让我想不到的是,母亲使劲地冲我摇了摇头,从她惶恐的眼神里,我看到了绝望。
这一下,我不干了,小嘴一歪,哇地哭出来,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了母亲的衣角,大声哭喊:“麦粒是俺的,又不是你的,你凭啥不给俺换!”
母亲怔怔地站在院子里,任凭我沾满泥巴的小脚雨点般地踢打她的裤腿。我嘴里就一句话:“麦粒是俺的……”母亲满脸愧疚,一句话也不说。我见母亲仍然没有换西红柿的意思,于是哭得愈加厉害了。
换西红柿的那个人的吆喝声已经走远,我也渐渐地收住哭闹。
午饭时,我竟然还得到了母亲的补偿,她在我的碗里藏了半块咸豆腐。
整个下午,母亲掉了魂似的出来进去若干趟。
夕阳已经落山了,天色也渐渐昏暗下来。我和母亲、弟弟终于在村口的暮色里等来了父亲。
父亲甩着黝黑的臂膀,两只手抓着推车蹒跚而来。车上是满满的地瓜秧,要知道,那可是全家人一冬天的口粮啊!汗水湿透了父亲的衣角,车襻压肿了父亲的双肩,他额角暴着青筋,推着小车艰难地前行着。
母亲快走几步迎了过去,问道:“你咋才来?俺都急死了。”父亲笑了笑,没吭声。
我和弟弟瓜蛋似的围起推车,父亲乐了:“远点!远点!别碰着。”那一刻,父亲竟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抚摸小弟的头发。车子突然一个趔趄,母亲急忙搭把手,推车才稳下来。
回到家,父亲端起早已凉好的白开水,咕咚咕咚,一喝就是三大碗。然后,父亲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母亲见了,脸色忽然一变,目光随着油纸包一阵乱跳。父亲打开包,里面竟是一个盘口大的面饼,还有半块咸豆腐。原来,母亲用那一碗麦粒做了一个面饼给父亲当干粮。我和弟弟把面饼围起来,眼里放着干巴巴的光。
母亲闪着泪光,生气地问:“你咋没吃?”父亲憨憨地一笑,说:“这是水儿用小手一颗一颗捡来的,我几次放到嘴边,却咋也张不开口!”母亲站在灶台旁,泪水扑簌扑簌地落下来,她知道父亲是饿着肚子走了一天的山路!见母亲流泪,父亲嬉皮笑脸地说:“我闻了一路麦饼的香味,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哩!”母亲听了,扑哧笑出来。
母亲把麦饼撕成三块,我和两个弟弟笑嘻嘻地托着饼,只一口,就咬出了满屋子的清香。
几十年过去,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路走来,故乡在我眼中渐行渐远,可不论身处何时何地,那浓浓的麦香总让我魂牵梦萦。
草莓果果摘自《语文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