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菡
从1938年黄河决堤到1946年黄河封堤,这条大河在5400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泛滥了8年。8年间,黄河不再拍岸、平岸、涨岸或裂岸,而是成了一条无岸的河。
“黄泛区”,这个苦难的名词让人们不忍提起。提起,豫东大地那黄沙弥漫、连年饥荒与饿殍遍野的情景,仿佛又重现眼前。但是,明明满目惨象,却无处可话凄凉。对此,作家南豫见有诗为证:“百里不见炊烟起,唯有黄沙扑空城。无径荒草狐兔跑,泽国芦苇蛤蟆鸣。”这首诗乍然读到,仿佛也只是平铺直叙而已,却又如大河一般汹涌澎湃,涛声震天,惊起千堆雪,让人忽生“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的风雪扑面的凛冽苍凉:一场大雪,纵情掩盖了八月草的葱茏和花的繁盛;一条大河,肆意掩埋了碧绿无垠的田野和那朝朝暮暮、起起落落的人间烟火。
彼时,于暮色中伫立黄泛区极目远眺,可见“长河落日圆”,却难以见到“大漠孤烟直”,那缕缕或浓或淡或直或斜的炊烟早已杳然难寻——因那点火成烟之人,或葬身洪流,或逃往异乡,甚至连昔日的锅灶也无影无踪,又有谁会点燃哪怕一堆聊以炊饮的烟火呢?
洪灾泛滥后的黄泛区,无边黄沙与黄水将一切归零,空寂如远古洪荒。但是,曾经的鸡鸣狗吠宛若仍在耳边回响,而白发垂髫也曾怡然自乐:或煮一壶老酒,于杯酒间笑谈古今往事;或携一根竹竿,扬手作鞭号令竹马前行。而当日落天晚时,倦鸟归巢,牛羊入圈,在升起的炊烟中,有谁在声声呼唤着贪玩的孩童或干活的大人回家吃饭?这些也只是极平常的生活图景而已,如今却成了不可企及的浪漫,成了回首时眼眶泛红、心底泛苦的酸水。
艺术的社会功能和现实意义,是作品的艺术性的重要因素。立体性地展示社会生活,甚至表现社会生活的发展过程,是文学的现实作用之一。作家舒乙说过:“文学价值和意义,绝不是消遣和游戏。”罗曼·罗兰说:“艺术的伟大意义,在于它能显示人的真正感情、内心生活的奥秘和热情的世界。”艺术的社会功能和现实意义与艺术性并不对立,艺术源于生活,参与生活,是社会生活的反映。“百里不见炊烟起,唯有黄沙扑空城。无径荒草狐兔跑,泽国芦苇蛤蟆鸣”,这首叙事诗,如实写出了当时黄泛区的种种真实情形,如一幅让现实重现的风景写生画,它源于现实,刻画现实,如实展示了当时的真实风貌,是直观艺术的作品,是对真真切切的现实的反映,有着浓厚的现实意义。诗中虽无一字写作者的情感,但浓郁的悲凉气息却弥漫在字里行间,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南豫见这首关于黄泛区的无题叙事诗,自然质朴,毫无雕琢痕迹,仿佛作者不假思索就援笔而成的。
黄泛区,喧声笑语曾回荡在这片辽阔的土地,可如今却黯哑无声。幸存的人们欲哭无泪地望着汤汤河水中时隐时没的颓壁残垣和木石横亘的大小路径,但是,任望眼欲穿,任踏上哪一条路径,都无法让他们再回到曾经。往昔火热沸腾的生活仿佛一场遥远的幻梦,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或许也曾被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抱怨或腹诽过,但现在却知道,能踏踏實实地有活干有饭吃的简单日子,也未尝不是命运的恩赐,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生活,其实也是触手可及的安宁幸福啊!
南豫见关于黄泛区的这首叙事诗,也许有人质疑其过于简洁,仿佛意犹未尽,但“叙事”,也就是艺术之源起,简单明了地说,就是歌以言志,譬如武林高手以命相拼的过招,没有眼花缭乱的花拳绣腿,没有声东击西的虚张声势,只有直取性命的一剑封喉,于是见血,于是局终。艺术最初即是如此,没有长篇大论的喋喋不休,只是在言简义赅的直白后即掷笔而起并扬长而去,至于其他,留待他人评说吧,喜恶毁誉都不重要。尼采说:“一切存在都想变成语言。”要想把存在变为语言,其实也就是叙事,因为叙事,文明得以传承,文化得以延续,社会得以发展。因为叙事,历史中的华彩片段才能熠熠生辉,灿烂照耀至今,才能让人们重读那些叙事文章时,以史为镜地知道兴衰,内心的回响久久不绝。
这首黄泛区的无题诗,虽然也只有短短数十字,但读后却如石击水,让人心绪难平,久久陷入沉思。李白曾豪情万丈吟咏过的从天上来的黄河之水,1938年6月决堤而成脱缰的野马并肆意奔腾,一场滔滔汩汩的洪水浊浪排空,将流经之地的过往清零,使人烟喧嚣的村庄或城市岑寂。于是荒烟弥漫,蔓草丛生,水泽处处,芦苇摇曳,除了风声阵阵与涛声哗哗,唯有蛤蟆一声高一声低地嘶鸣着,或单声或合奏,那声声鸣叫,不是在稻花香里说丰年,而是有着难以言喻的悲凉——是颗粒难收的感叹吗?是饥馑之年的哀吟吗?而那荡漾生姿的芦苇,是忆起了往昔人烟稠密的盛景?还是在感叹人迹稀少的无奈?过往的青翠田野与今朝的黄沙漫卷之间,也只是仅仅相隔了一个六月;人们的流离失所与安居乐业之间,也只是隔着这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洪水,隔着这些遮天蔽日的黄沙,隔着这些葳蕤恣意的荒草杂树,隔着遍寻无径的在草木间奔跑的狐兔,隔着徒然迎风飘摇的芦苇,隔着这些不计其数的蛤蟆的鸣叫……而洪水和黄沙几乎掩蔽了一切,往昔的美丽甚至没有留下遗迹,只有荒草萋萋、野狐乱窜和狡兔横行。
那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黄河之水,为什么不仍旧朝着大海奔去,却旁逸斜出如猛兽般吞噬着这片土地上无辜的生命并侵夺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这条大河为什么不怜悯苍生?一次泛滥,就令众生遍地哀号、鸡犬不宁、家园尽毁,唯余肆意扑城的黄沙和蛤蟆的响亮叫鸣?人们哽咽着悲声追问,但声音却消失在漫天风沙里,消失在无垠水波里,消失在狐兔奔跑里,消失在兀自繁茂的芦苇丛中,消失在那些有序或无序的蛤蟆的鸣叫中。曾经一望无际的平畴不见了,这片54000平方公里的土地,失去了组成它们的一个个村庄或城镇的名字,而被统一命名为“黄泛区”。这片曾阡陌纵横的沃野,仿佛在一夕之间又回到尚未开发的蛮荒时代,过去的人欢马叫与鸡犬相闻已在人们神情黯然的失语中结束,凡触目处一片苍凉,只有飞不尽的黄沙,只有不干涸的水泽,只有回不了的过去。这片遍布黄沙黄水的土地,仿佛种子从未萌芽、庄稼从未生发、人类也从未涉足。
获1979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希腊诗人埃利蒂斯曾写下这样的诗句:“一滴雨,淹死了整个夏季。”同在1979年,中原大地上26岁的青年作家南豫见,耳闻目睹黄泛区种种令人感慨不已的悲惨情形,一时心情激荡,不由得挥笔写下一首诗:“百里不见炊烟起,唯有黄沙扑空城。无径荒草狐兔跑,泽国芦苇蛤蟆鸣。”这首无题诗,是对当时黄泛区悲惨情形的真实写照。1938年奔流的那些黄河之水,不仅淹死了那年的整个夏季,也淹死了此后的七个夏季。8年间,黄泛区的洪水浩荡不息,但置身其中的人们却没有可以避难的“诺亚方舟”,而《山海经》中,曾经奋力填海的精卫,没有衔石前来填平这滔滔巨波;可以补天的女娲,也再没有炼出五色石去补好天空以止住从天倾降的天河之水;黄河在黄泛区肆意奔流的八年间,泽畔到处有成片的芦苇,但女娲也再没有焚之成灰,以积芦灰而止大水……
汨罗之水沉没了“长叹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屈原,易水寒波见证了一去不复返的壮士荆轲的英勇,秋天里的高树晚蝉犹自“说西风消息”,黄泛区水泽中蛤蟆不休的呱呱,是在一遍遍述说黄河水来时排山倒海而众生哀号不已的可怖吗?那曾经“带月荷锄归”的田园,那曾经熙来攘往的街市,恍若仍在涟漪轻荡的水中迷离摇晃着,而定睛细看,却只有一枝又一枝的芦苇密不透风地紧紧相依,似乎有意遮掩往昔的不堪回首,又似要隐藏通往过去幸福家园的路径,又似欲以柔弱之躯去抵挡什么,比如奔涌而来并一泄千里的洪水,但却又明知会如螳臂挡车般徒劳,于是,也只有在泽国之中无奈地摇首叹息——像极了黄泛区人们悲哀无助的样子。
南豫见的这首无题诗曾被习近平总书记谈黄泛区时所引用,并被新华社“学习进行时”作为2019年度《习近平年度“金句”之六》推出。对此,南豫见说:“这是我文学创作中最高的奖项,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光荣。”
曾长期工作生活在黄泛区农场的翟国胜说:“一首四句无题短诗历经四十多年而不衰,先是在黄泛区农场传播,而后又传播到整个黄泛区,再后传播到整个黄河流域。从省内到省外,从地方到国家主流媒体,竟然被多次引用。经过四十多年岁月的淘洗,短诗愈发显示出她顽强的艺术生命力,可以断言,只要黄泛区农场存在,只要黄泛区存在,只要母亲河——黄河存在,这首诗也一定会作为黄泛区的艺术记忆永远存在。”
一个作家,一生也許著作颇丰,但能被人称诵记起的并不多,许多文字都随着“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流光渐渐湮灭难寻。如宋代诗人潘大临,一生写诗无数,但流传至今的却是一句有首无尾的“满城风雨近重阳”,并由此衍生了一个词语叫“满城风雨”。后来,也曾有人试图补全他的这句诗,但补来补去,却都仿佛如画蛇添足般不为人道。为此,宋代诗人赵藩曾评价:“好诗不在多,自足传千古。池塘生春草,余句世无取。”作家南豫见至今著述七百多万字,但流传最广的,却是这首关于黄泛区的无题诗,对此,连他自己也深感意外:“这也算是‘泛区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吧。”
历史的文化星空中,那些具有现实意义的文字,那些赋尽时代沧桑的文字,那些千古长在的文字,如恒星般闪亮着并熠耀古今,像一座座丰碑般矗立在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心里。而循着它们的光芒,人们便走进了一次又一次的历史事件,重新耳闻目睹着遥远的时空里曾发生和存在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