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第一场雪的仪式感

2021-07-11 15:19李昱庆
西部 2021年3期
关键词:路灯雪花

李昱庆

1

我现在没有以前喜欢雪了,应是年老体弱的原因。许多人听到一定要骂我,因为用到“年老”这个词。或者该换一个顺序,体弱年老。体弱的或者体弱过的人都会同意我的說法。

我喜欢雪。文字变成铅字的头一年里,寥寥几篇小文,大都是写雪。恋爱时,极冷的天也不肯看一眼棉衣,穿红呢子大衣站在路灯下看雪。雪在路灯下才是花,漫天飞舞,像数不清的女子肆意而绝美的姿态。冷也不觉得冷,恋人在身边,全世界的炉火正在心里烧。下班路上,闻到小区里饭菜的味道,眼睛便有了水光。雪天时,妈妈会在火炉匣子里埋几只红薯,没有红薯就用土豆,那种香味可真难忘啊。父亲去世那天,灰白的天空中撒下来的雪粒打在脸上,和打在心上一般,细细密密地疼个没完……

有一年暖冬,几乎到十二月才下雪,我急得眉拢浓愁、眼含郁愤,一天要念叨好几回。妈妈乐不可支又气不打一处来:没见过还有跟老天爷生气的小孩子。

年少时没有微信圈。天气预报也不大准。第一场雪是靠自己惦记来的。大多是十一月上旬,天空已晦暗不明了一两天,直到有天傍晚,颜色变成灰暗的白,透着隐晦的红,一定是雪要来了。天很早就黑透了,我们兄妹几个在屋内做作业,先做完的利用火炉制作零食,烤一炉盖南瓜子或者大豆。有人不经意望了一眼窗外,大喊一声,下雪了。兄妹几个冲到窗户边,从玻璃窗往外望。因为雪的来临,黑暗的屋外亮了起来,似乎有另一个神秘而美好的世界在招手。小哥不穿外衣就冲了出去,嗷嗷地叫,在雪地上打个空翻,英气得像一头小虎。

我从小就是欢喜和满足的旁观者。看他们在雪地里追打,打人和被打的都欢快,和我一样。我想到一个拗口的词:囊萤映雪。雪真的可以让黑夜变得明亮,从屋里拿了语文课本出来,看得清插画,看不清字。古人是用毛笔写字的,字大,才能看清。

落在窗棂上的雪花很快就变成水。第一场雪,总是那么容易改弦易张。熄了灯,炉火仍映得屋子里暖红一片,是冬日才有的温馨。屋外北风呼号已过,雪花阔绰又温柔地落下,这是两件紧密相连又毫不相关的事。我们在被窝里听得到屋外雪落下的声音。屋内也有极小的声音,煤燃烧时发出的轰隆声。

2

我住伊宁市解放路五巷的时候,对邻居“水井巷”的老板很有好感,原因只一个,逢雪天,他会组织员工打雪仗。年轻的姑娘小伙在雪地里奔跑,身形优美又矫健。左右奔突,无往不胜,眼光忍不住要驻留一番。雪场是他那刻志得意满的舞台,我甚至在猜测哪个女孩子是喜欢他的那一个。雪场并不是任何一个人独自的舞台,每个人都是欢乐的主角,即使呆立在雪中的人,看上去也风情万种。后来常去“水井巷”吃饭,这是一家主营土火锅的农家乐。冬日围坐,火锅里的鸡块、夹沙、丸子和白菜、豆腐翻滚,房间里水汽氤氲。我怀疑,老板是喜欢雪和冬天的。

在四季明晰的伊犁生活,每年不滑一次雪便觉得对不起冬天。即使是北方人,他也未必知道哪里的雪花最漂亮,比如我家里粗枝大叶的那位。我知道,是路灯下的雪。

因为下雪,夜晚的街道并不暗黑,而是一种混沌的灰白。被雪垄断的街道,路灯发出一团一团柔和或者明亮的光,光下有万千精灵在舞蹈,每一个都生机勃勃,叫喊着说出自己心里的话。这样的雪用“洋洋洒洒”来形容并不够。仿佛在一个巨大的欢乐场里,一个和另一个相遇,碰一碰裙角,打着旋儿分开,飞奔去相反的方向。又有许多大型的集体舞蹈,大家挥舞着魔法棒,一边跳出传统的舞步,一边扬手变出魔幻的场景。每一朵单独的雪花都是女王和公主。这样的盛况,似乎只匹配“狂欢”这个词。路灯是雪的伯乐。雪花需要一个肯给她光环的场地。人一辈子也在寻找这样的地方。

如沙的雪粒从审美上讲,算不得上品。碎碎地下一晚,累积不少,白得耀眼,但松散,捏不成团。越大的雪花越美,如果有细致入微的心意和眼神,你可以看出每朵雪花的个性和特点。大片雪花润度和延展性足够好,容易堆雪人打雪仗,可以做世界上最厚软、最干净的褥子。李白说“燕山雪花大如席”,雪花真有席大,也是载得动梦,载不动人。

我上班的地方对面有一栋楼,两楼之间有一大片空地,是灰白的水泥地。大雪时,那片地被雪覆盖出整幅的白,白得齐整,白得让人心疼。往往大半个上午,无人踏足,应是不忍。扫雪的人终于来了,中年瘦男人,快吃中饭时分。来了并不动手,手搭在推雪板上,下巴倚在手上,看半天,好像要作画的大师正思量下笔之处。一个小时以后,从窗户望下去,真有一幅画,半成品。一条直道,将雪地一分为二,靠近南楼的那片还是一片净白,靠近我们这栋楼的画作已然完成。几个弯道穿插交错。彩虹?高速路?伊犁河?弯道交错的空白之地又有规矩的方块和菱形。楼群?游乐场?菜田?真是一桩幸运的活计。这么大的画板,拥有时一定很开心,就像男孩子被允许去开挖掘机前一晚的心情。下午下班时,整片空地都被扫干净了,仿佛昨晚那场大雪故意错过了这块地。中年瘦男人上课开小差,做了很美的梦,下课时按时完成了作业。我对同事说,你看那个人多浪漫!

如果不为生计不计较雪的出现,一场大雪一定是一场美梦。成年人的童话里,有一篇就是“以雪为令,我们去玩耍吧”。

3

2009年,我在巴彦岱工作。冬天,连下几场雪,几个女人挤一辆蓝色面包车去苏村办事。车的外号叫“破大个”,是单位的老黄牛,劳苦功高又不被人待见。车里油味难闻,风从每道玻璃缝往里钻。苏村全称是苏阿勒玛特村,现在已是伊宁市出名的旅游景点,那时还是一片杳无人烟的冰雪仙境,我为才知道伊宁市还有如此美妙的世界激动不已。天地茫茫,一片纯白,整个人被击中的感觉,让人词穷,呆呆望着车窗外。江华姐说她小时候和小伙伴去爬雪山,一人带一个尿素袋子,爬到顶,坐下,屁股底下垫好袋子,稍微用点力,往前挪动一下,呦嗬,就从那么高的山顶滑到山脚了。就那个山,我们最爱去哟,她兴高采烈地指引,又说,但是容易得雪盲症。

后来,江华姐的老公开了苏阿勒玛特滑雪场,朋友雪花承包了相邻没多远的大美西域滑雪场。他们常邀请我去。

2017年,突然失去了和雪相亲相爱的资格。我患了慢性荨麻疹,一遇冷风就发作。先是脚腕处痒,慢慢地从点延伸为线。又以线带面。随着痒的范围扩大,我会像一个疯子不顾一切蹲在地上抓挠,心里生出想死的感觉,觉得周围皆是污物,一切都是那么脏。这是荨麻疹引发的抑郁。发作时间极为短暂,只要转移到温暖的地方,不过五分钟,一切恢复原样。医生叮嘱我寒凉天气不要参加任何户外活动。

冬天不能外出等于年老体弱。从这一年开始,对第一场雪的兴奋被无奈替代。最理想的场景是在暖气比较热的屋子里看书、写字,做做饭,整理一下衣柜。这一年开始,工作缺乏激情,交游意兴阑珊。有雪时,也站在窗前望,汉滨公园里有人在雪地里欢呼笑闹,两个捉住一个,抬手抬脚,喊一声号子猛然齐手一甩,雪厚而松软,被甩进雪窝的人便看不见了。也有小情侣追着打雪仗,男孩子似乎手段和力气都弱些,总是被女孩占上风,好不容易团一个大雪球,却非要慢一拍,被女孩子从手里抢走,塞进他的颈窝。 我望了那么久,望的是别人的生活。

熬冬。等春来。

4

到阿热买里村工作一年,发现许多好去处,农田、果园、荒了的院落。看小女孩子和泥做馕,小男孩打架。把自行车扎在一家墙根下,偷花,第二次包里带了剪刀。为了吃到树顶照够太阳的海棠果,学会持棍爬树。田地和果树以及它们的主人都是慈善家,鼓励我些微的攫取或者分享。

见证了前三季的美妙,终于要为冬的到来忧心忡忡。这一年,距离刀郎唱《2002年的第一场雪》已经过去了十八年,是一个妙龄女孩子长成的时间,也是一个妙龄女孩子变成中年妇人的时间。第一场足够大的雪下在11月28日,之前东一片西一片,小小气气的白根本留不住,落地便成了水,是为序曲。雪整整下了一天半加一夜,時间和密度都足够分量。

须晴日,看万物素裹。村委会院子里的小枝丫都穿了白袍,依旧细细巧巧。鸟雀不如往日多,落在哪枝,哪枝就窸窸窣窣掉下几团雪,完整的画便缺了一块。总觉得世界上最完美的礼盒是一场雪,足够大的雪,万物便被最美的事物包裹起来了,不留一点死角,入目皆是美好。

阿泽在一个傍晚来看我,对我说,出去走走吧,你不是最喜欢雪么?几年不见,看他热忱的眼,默默点头。棉靴,帽子,长度到脚踝的厚厚羽绒。出了村委会的院子左拐,走远一点,就到了田地,两个人的下雪的村庄。

在无法选择的生活里选择自己喜欢的细枝末节,是最大的本领。可我想,无法选择的生活其实也会有美的一天。或许是适应,或许是明白所有的启航都是勇敢。

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次第一场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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