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2021-07-11 15:14宁微雅
山西能源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自杀死亡史铁生

宁微雅

【摘 要】 史铁生是中国当代作家中最具哲思气质的一位,这离不开他对死亡问题的不懈思考。通过阅读文本,我们可以发现他对“死亡”的思考经历了一个明显的变化过程。从最初不堪忍受残疾之躯寻求自杀,到明白了“过程即目的”后对死亡的战胜,最后从终极角度看待生死时对死亡的超越。他对死亡的理解最终上升到了一个哲学高度,这是一种生命启发,为个体生命意义的探寻提供了路径,是一种向死而生的智慧。

【关键词】 史铁生;死亡;自杀;过程;灵魂

【中图分类号】 I206.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6-4102(2021)03-0082-03

死亡,历来是一个沉重且容易逃避的问题,但在史铁生作品中,我们却随处可与死亡碰面。双腿残疾的事实为他关上了一扇门,却也为他思考死亡打开了一扇窗。通过阅读作品,可以窥见他对死亡的理解呈现出的一个变化过程,即思考死亡问题的三个阶段。首先,风华正茂的年纪双腿残疾,这一残酷现实浇灭了他对青春本该有的激情,此时,死亡对他充满了魅惑,自杀成为帮助他逃离窘境的救命稻草。之后,明白了死亡是一件必然事件,开始放弃自杀,为活着找寻理由,“过程即目的”的顿悟帮助他战胜了死亡。最后,他从肉体的死亡开始思考灵魂的存在,并且在对个体的死亡和生命整体的永恒中,他了悟了生死同一的道理,自此完成了对死亡的超越。本文将从三个部分来分析史铁生对死亡问题的理解,从“渴求”死亡到“战胜”死亡,最终“超越”死亡,这一思考过程为个体生命意义的探寻扣开门扉。

一、“渴求”死亡

面对神秘的死亡世界,求生畏死是人之本能。但史铁生却向死亡抛出了橄榄枝,如此反常态现象并非无来由。韶华之年双腿残废,其生存窘境在作品中随处可见。活得像普通人一样的平凡愿望对于他却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理想和现实的鸿沟折射出的是残疾人生存的荒诞,像极了幽灵般的异类,与现实人间格格不入,此中的抽离感和撕裂感难以言喻,“他像一个鬼魂窥视着人间,不仅是羡慕,简直就是嫉妒。”个体存活于世间,需从群体中得到认可與尊重,就如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而在史铁生看来,社会群体对残疾人却存在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歧视。身陷残疾之囹圄,得到的多是家人小心翼翼的带着防备的关心和爱护,亲人这种潜意识的戒备分明是将残疾之人抛掷于家庭之外。出入社会,招工人员戴着有色眼镜仔细端量,就像挑选良种牲畜,时不时地翻翻白眼。爱与被爱本是每个人的权利与自由,但却无形中将残疾人排除在外。大家在一起互相开着爱情方面的玩笑,但对残疾人的恋爱都保持沉默,“这沉默像是否决,像是疑虑,像是哀悼。”全社会这种无来由的歧视无疑加重了残疾个体内心的痛苦和愤怒。作为残疾群体一员的史铁生,绝望亦是双重的,一方面他渴望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却不能够,另一方面他不愿遭受全社会对待残疾人的非人待遇却也不能够。

尽管死足以让人恐惧,但对于无时无刻不在忍受身体与精神双重折磨的残疾个体来说,死亡却也是一种解脱。这正解释了“社会集体性越弱的人,越容易产生自杀倾向”的现象,而在双腿残废又满遭社会嫌弃的史铁生那里,自杀简直就是一种福音。正因为生之艰难,满脑子感受到的都是生的绝望,所以才要借助自杀来拯救自己。死亡对残疾个体充满了诱惑,以至于整日千方百计地惦记着各样的死亡方法。在史铁生作品中,可以发现残疾主体对死亡怀有的强烈诉求。小说《夏天的玫瑰》,讲述了一对夫妇为新生婴儿的残疾苦恼之时,一位老人劝说放弃救助。“谁舍得自己的孩子呢?可舍不得他,是为了让他来受罪吗?让人看不起?”老人面对残疾放弃生命的态度十分坚决,不得不说这与作者对死亡的思考相关。无独有偶,《山顶上的传说》讲述了一个瘸腿的小伙子追求真爱,遭致女孩父母的反对未能终成眷属,这无望的现实逼迫他借助自杀解放自己。自杀是一种对待生命的方式,当个体不堪生之困扰时,并不能排除这种处理方式。从史铁生急欲投入死亡怀抱的背后,可以看到的是他不堪其辱的悲惨生活,而死亡成为其救星。他对死的渴求,几乎全部的动因都在于想借助自杀彻底摆脱生之煎熬。此时的史铁生并未理性地思考生为何物,死亦为何物,只是因为生之艰难便急欲把自己的生命推向另一个极端。死亡的全部意义对于此阶段的他来说就是帮助他一劳永逸地跨越生而为人的全部艰难,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对现实生活的逃避和对生命本身的不尊重。从很多作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此时的史铁生对自杀和死亡的青睐,但并未代表其对死亡的全部理解,因为他对死亡的思考没有停止。

二、“战胜”死亡

克尔凯郭尔说,“真正的绝望有两种:一是因不愿做他自己而绝望,二是因要做他自己而绝望”。不堪忍受活着的艰难却还有拥抱死亡的权利,这对残疾个体是一种欣喜,对于史铁生亦然。尽管他尝试过多种方法投奔死亡,但终究无果。在他看来,死期得以延缓的不是对生命的眷念,而恰恰是走向死亡之旅的耽搁。从作品中可以窥见,导致死期延缓的正是他明白了死亡的必然性。死亡并非是可以选择的事情,而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每个人的生命自诞生起,便只有一条归路,那就是去往死亡的路上。当他领悟到死亡必然性时,便说明死亡对他的魅惑发生了动摇,这在其小说中多有体现。《对话四则·关于死》中写道,自己第一次放弃终日盘旋于脑海中的自杀念头,是听了卓别林的劝。卓别林在主演的电影《城市之光》中劝慰渴望自杀的女主角,“咱们早晚不都得死?”这对死亡之必然性的理解,犹如当头棒喝,协助史铁生对生活重新洗牌。死亡面前人人平等的事实不得不说让残疾人第一次感受到了上帝的公平,这一不争的事实得以让他对死亡意义的探寻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思考维度。《来到人间》中的父母虽对身患侏儒症的孩子的未来充满忧虑,却决心陪伴他一起去扛人生的坎坷。小说中父母对残疾生命的理解与包容,不得不说体现了史铁生面对自身残疾时态度发生的转变。史铁生对死亡态度的这一转变,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他领悟了生活磨难的意义。他把短跑名将刘易斯看作最幸福的人,但是刘易斯在汉城奥运会上惨败痛苦不堪,这让他明白了并没有绝对的苦难和幸福,幸福需要苦难来做陪衬,生命亦需要死亡作为坐标。

当史铁生理解了死亡的必然性后,这是从理智上接受了死亡,但当死亡彻底失去个体生之艰难希求逃避的避风港作用之时,是明白了“过程即目的”。在史铁生看来,死亡的必然性会将一切目的都变成虚无,一个人究其一生,唯有一个过程,而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就体现于此。小说《命若琴弦》中,老瞎子的师傅临终前告诉他一个秘方,只要弹断一千根琴弦双眼就能复明,但最后却发现药方是一张白纸。当复明的心愿幻为泡影时,让他怀念的却是为此目标翻山越岭的过程,正是这一路为目标付诸的所有辛劳,让他的生命变得丰盈。这就是史铁生“过程”论的重要内涵,目的虽是虚空,却能给人以方向指引,否则人生就如拉不紧的琴弦,谈何过程的精彩。但“目的”存在的意义并非为了实现目的本身,因为死亡的必然性会消解一切的目的,但是过程无法被剥夺与改变,“死神也无法将一个精彩的过程变成一个不精彩的过程。”目的之所以存在,其超越本身实现以外的最大价值就是为“过程”确定一个方向,为的是创造精彩的人生过程。而人活着的意义就在过程中呈现,这过程本身就是意义之所在。史铁生双腿瘫痪四十年,常年遭受病痛折磨,但却未被打败,他理解了磨难存在的意义,“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不宁唯是,他在与磨难抗争的过程中,体悟到了人的精神。“荒谬、希望和死亡在这场游戏中角逐争斗,”在这角斗的过程中,“我”才能体会到为人的尊严,并且享受惊险与悲欢,从而实现“我”的意义。他将人的命运比作西诸弗斯式的徒劳,所强调的就是要在这荒诞的过程中寻求意义。从这个角度来看,不得不说史铁生战胜了自杀,成功实现了对死亡的突围。

三、“超越”死亡

叔本华说:“绝大部分的死亡恐惧不外是基于‘自我已消失,而世界依然存在。”这种死亡恐惧本就是一种在自身有限的生命与外在无限时间对比中所产生的惶惶不安和局促感。当史铁生了悟了生命的意义在于过程的精彩时,可以说他为自己的人生重新找到了标杆,这就是他虽身受残疾病痛的折磨却依然能笑对人生,正是自身的残疾促进了他对死亡更深层次的理解。死亡对于之前的他来说具有一种借以逃避生活艰难的魔力,那么此时死亡对他的魅力就是站在生命的更高层次上对死亡的欣赏和超越。在史铁生看来,“灵魂不死”是一个不太可能被证伪的命题,也就是有理由相信灵魂的永恒存在。他对死亡的思考同柏拉图相似,抱有一种乐观的希望,主张灵魂的永在。但柏拉图所谓的灵魂指的是客观理式,而史铁生更多是指人的精神,它强调的是一种向上的生命态度,所追求的是生命的延展度和向纵深方向的开掘。小说《我的丁一之旅》中的灵魂“我”,不拘于形形色色的肉体,随着此肉体的破灭,灵魂携带着消息进入下一个肉身中传递。而栖息于肉身的思想、情感、心绪,就是人的精神的一种显现,这种精神本身不会随着它所栖居之肉身的死亡而死亡。这也就是叔本华的“意志不灭”,个体的生命注定会走向死亡,但这并不触犯生命意志。“史铁生的生命哲学,有一个思想基点,那就是‘我与‘世界的现象学。”他对死亡问题的思考亦是如此,认为人是广阔宇宙的一份子,个体生命会消失,但是宇宙生命却生生不息。当个体生命置于宇宙更大范围中时,个体得到的是一种联通的状态,是跨越“此在”和“彼在”的桥梁。对于整个宇宙来说,“生命”是绵绵无绝期的,这里不只是说携带个体生命讯息的灵魂会停留在其他肉体身上,更多指的是在更大的视域下看到了此一个体死亡和另一个体重生几乎同时发生,数不尽的死亡,又有数不尽的再生,生与死共同构建成了生命,生命这个过程不会穷尽。也正是在此意义上,史铁生领悟了“生死齐一”的内涵,生死并非绝对泾渭分明,而是生死相继,“生死同状”。至此,史铁生完成了对死亡的超越,也正是如此他才可能以一种平静超然的态度去欣赏死亡。

他将《再别康桥》中的一句话作为座右铭,“我轻轻地走,正如我轻轻地来”,很好地体现了史铁生面对生命的诞生与逝去所持有的那种超然心态。此阶段,死亡对他来说同生命一样,亦是一个美妙的事物,他能够用一种审美的眼光去欣赏死亡,不得不说这是史铁生从另外的层次上对死亡的超越。他在《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中,细致地描写了一位女医生的死亡,涌现于作者笔端的不是自杀的恐怖与狰狞,而将她的赴死之旅描绘成了一支优美的舞蹈。“她的身体缓缓旋转,旋转进幽暗……幽暗与清明之间她的长发铺开荡散。”不管是美丽女医生的死亡,还是《务虚笔记》里女教师的死亡,她们在死亡面前全都表现得气定神闲,将自己梳妆打扮整齐,就像是去赴宴一般,亦或是牵手一场旅行。这种超乎常人的态度,正是史铁生匍匐生命边缘很多年却从未放弃对生命与死亡意义的思索和追求。此时死亡对于史铁生也许仍然有诱惑,但是这种诱惑已然完全不同于前面阶段。此时,死亡之于他是一种美好的事物,他满心雀跃地描写死亡展现的是对死亡本身的尊重和对生命的一种赞美。“從未像现在这样,想到死竟生出丝丝缕缕的柔情。”面对死亡的轻松安泰是他对生命的一种致敬,生如寄,死如归,在史铁生这里,死亡也同样能让人获得一种心灵的慰藉。正是史铁生对死亡问题的通透思考,才让我们有幸看到死神来临之时他心中的宁静与嘴角的微笑。

四、结语

正值弱冠之年,双腿瘫痪的事实给史铁生的身心带来了不尽的痛楚,但是残疾也为他较早地思考死亡提供了一个契机。从不堪忍受生之严峻表现出对死亡的“渴求”,到明白了死的必然性后将生命的意义导向过程时对死亡的“战胜”,到最后从终极角度看待个体生死时对死亡的“超越”。在史铁生这里,从未停止过对死亡问题的思考,可以说他对死亡的哲学思考是一种生命启发,它为个体生命的探寻提供路径,这是一种向死而生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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