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帆
听一听富翁谈钱是有趣的事。他们时常谦虚地表示,钱是挣不完的,挣够了伙食费就及时收手退出,读书、旅游或者待在一个海島上钓鱼,总之,无忧无虑地享受人生。这些说辞很少兑现。口袋里的钱够花八辈子了,他们还在兢兢业业抠回每一块铜板。钱多又有什么问题?多多益善呵。积攒钱财的欲望深藏在骨头缝里。当然,贪恋财物不能四处张扬。节衣缩食购买一款名包,忍不住往鞋柜里塞进第一百零三双鞋子,这种事情只能悄悄进行。无法抵抗物质的诱惑令人耻笑。
可是,那些嗜书如命的知识分子时常毫无顾忌地炫耀自己的藏书癖。书也是读不完的,可是,他们什么时候表示买够了?这些家伙的书房如同富有的仓库。书架上早已塞满,他们坦然地将新买的书籍堆到地板上,侵占过道,甚至腾出床铺。购书当然是一笔不菲的开支,更为头痛的是书房。谁不想拥有一间五十平米的大书房呢?然而,大部分以书为生的人很难挣得到购买一间大书房的钱。尽管如此,他们决不肯量入为出。经济拮据的时候,太太多买一条裙子就会产生负罪感,可是,送钱给书店的老板仿佛天经地义。没什么可抱怨的,越穷越买书并不可耻。哪怕将来大约不会读这本书,购买的欲望仍然不可抗拒。那个写出了《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和《单向街》的本雅明就是如此。我们都喜欢他,这没说的—因为我们也一样。
攒钱,攒钱,攒钱—我们时常瞧不上那些富翁:如此富有之际还如此吝啬,活生生把自己变成一个守财奴;买书,买书,买书—我们似乎没发现这是一个笑话,而是堂皇地将自己的藏书癖伪装成高尚的文化情趣,仿佛这个世界上高贵的灵魂只能诞生于篮球场一般大小的书房。我决定不再疯狂,努力恢复知识分子的理智。
这一段时间,我也在筹划自己的书房。在一个研究机构供职多年,工作室积攒了不少书籍。下一步从工作室撤回自己的书房,如何安顿这些书籍?书房的容量有限,我不想将书房设计为兼收并蓄的图书馆。放弃哪些书籍,带回哪些书籍—如同退隐的将军带回自己的子弟兵。
当年曾经有一个想法,要为自己的老迈之年囤积一些书籍。双腿跑不了多远的时候,读几册好书犹如又活了一遍。现在,我意识到另一个后续的问题:书房里存放多少书籍,才能持续补充内心的能量?这些书籍不是一些待查的资料,更不是填充书架的装饰品,而是可以时刻翻阅,与自己的内心存在积极的对话。可是,我无法估计未来书房的需求量。五百册还是八百册?三架子还是四架子?够了吗?
有一些奇人似乎无书不窥,不可随便在他们面前卖弄关于书本的知识。他们的口头禅是:哦,这本书我以前翻过……当然,“无书不窥”是一个巨大的夸张,早就没有人做得到了。古代的文化生产规模有限,流行的书籍不多,一个用功的人可能过目大部分重要的典籍,号称“无书不窥”庶几近之。现在是文化工业时代。穷其一生,一个人大约也读不完一日之内出版的书籍。这个事实让人沮丧,也让人清醒。多读数百本又怎么样?这个数字不一定有多少意义。近期一个时髦的理论概念是“内卷”—抵达天花板之后,更多的努力如同空转。阅读也可能形成“内卷”。尽管饱读诗书,可是,视线扫描的文字无法转换为思想。某些人可能“开卷无益”。即使哪一方面的专业知识持续增加,但是,格调、情怀乃至聪明程度早就停滞不前。热衷于藏书的人多半有过漫长的阅读史。对于他们说来,阅读量竞赛仅仅是一个幼稚的游戏。孔子或者庄子的阅读量大约比我们小得多。可是,我们的智慧能够与他们相比吗?
我想到的恰恰是与阅读量相反的问题,姑且称为一本书主义。无数的书籍正在从世界各地涌来,堆积成山。是否会出现一本终极之书?如同伟大的神谕,终极之书记载一切真理,谈论种种不可移易的原则,包括那些具体的知识与操作技术。总之,阅读一本终极之书,另外的阅读大部分可以省略。空荡荡的书架摆上这一本书就够了。没有必要忙碌地在书堆之间转来转去,东挑西拣,不知要找的东西在哪里。
这当然仅仅是一个有趣的拟想。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都在争先恐后地发出自己的声音。报纸、杂志、书籍,印刷机器全速运转;纸质媒介容纳不下之后,收音机、电影、电视及时跟进。互联网打开了另一个巨大的空间。那么多的人一拥而入,发表宏论,吆喝生意,载歌载舞,音量之大足以让整个互联网震颤起来。有没有独到之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说话的地方。这即是享受。我们不是去领取一个现成结论,而是享受制造各种结论的巨大乐趣。
尽管如此,一本书主义的拟想还是在文化史留下了印记。许多宗教即是奉行一本书主义。颁布一本宗教的经典,众多信徒根据这一本经典修行,天地之间的名言至理悉数在此。流行的通俗文化之中也有相似的观念,例如葵花宝典。对葵花宝典的争夺预设了一个前提:这是一本至高的武学秘籍。世间所有的拳谱和剑谱将因为这一本武学秘籍的诞生而终结。“宝典”情结推崇书中之书。人们想象还存在发财宝典、升官宝典,甚至炸油条或者偷自行车宝典。有些表述相对委婉,然而意思相近—譬如,一个见多识广的教授感慨地表示,终于找到了那一本可以研读一辈子的哲学著作。
书店的老板每一回都殷勤地介绍刚刚到货的各种新书,哪一本才会入选未来的终极之书?不得而知。我们只能不分青红皂白,源源不断地将各种书籍运回自己的书房。肯定存在某种秘密筛选机制,可是,不知道这个机制如何工作。鲁迅希望他的著作与抨击的对象一道速朽,可是,他的著作长存不朽。
谁能写出终极之书?现今的作者已经没有胆量承受这种想象。我曾经设计一个简单的测试:如果每个写作者的一生仅有发表一部著作的限额,我会在什么时候交出自己的作品?或许,现在仍然是积聚阶段,必须等待一个最为饱满的时刻。印刷机器与互联网取消了发表的限额,耐心积聚心智的人越来越少,没有多少人仍然崇尚一本书主义的拟想。我们会更加积极地购书。不是从中搜索那本终极之书,而是想如何把书房塞得更满一些。欲壑难填—对,就是这个词。我们还是坦率一些好了。
听一听知识分子谈书也是有趣的事,然而,似乎与富翁谈钱没有太大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