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花飞呀飞

2021-07-08 14:35秦湄毳
阳光 2021年7期
关键词:苹果花大平衣裳

风一吹,苹果花纷纷掉落下来。

花瓣纷纷飞,争先恐后地扑在她身上。肩上、额上、眉毛上,哪儿哪儿都是苹果花。她的身上,香香的,比苹果树更吸引蜜蜂和蝴蝶。她是苹果巷最俏丽的女人。

苹果花开了,那个跟苹果花一样鲜艳的女人,走在苹果树下。

倪裳——

听,有人呼唤她。这就是她的名字。

哎,就来!她小跑起来。她开一家缝衣铺,有人要缝补,或者要做新衣。

苹果花,如尘,如梦,在空中飘飘洒洒,清澈、芬芳。

倪裳是两个孩子的妈妈,那时候,她三十多岁,身材好,面孔白净,一样的衣裳,穿在她身上愣是不一样地好看,好看得不一样呢。长大了,我才知道,那身上有一种叫作风姿的东西,长在皮肉里,是一件天生的衣裳。

人们看着她着菜篮去买菜,从巷口的苹果树下经过,树如伞,她如花。她买菜时的那个小篮子,是用矿井下的放炮线编织的,红的绿的蓝的炮线,她编得也跟别人家编的不一样,更花哨,更好看,像她这个人。她有两个儿子,叫大平和小平,小平是大平的小尾巴,大平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妈妈的好看和她家这两个形影不离的儿子是她家的特色。而她家那个老男人,总是不显眼,无声无息地生活在巷子里,不被人注意,如果不是要問这两个孩子是谁家的、这个女人是谁家的,恐怕没有谁能想起他。

煤矿上的人和小巷子里的人,都叫她倪裳,鲜有称她老王家的或老王嫂子之类。女人们唤她的名字,男人们也会直呼她的名字,间或有人会迷糊地询问,“那个娘们儿叫什么衣裳的”,也听到有人打趣:“衣裳,还是泥裳?泥能当衣裳穿啊?”小孩子也会跟着大人们叫她倪裳。

听得人唤她,她抬眼望望,或是笑笑。眼神淡淡,笑也轻轻,凭空就飘起一丝苹果花的甜味道出来。

倪裳嫁的这个老男人,是矿上掘进队一名三班倒的掘进工人,比她大十几岁,知道的人都很纳闷儿——她,这么俊俏的一个可人儿,怎么会嫁给了他。

春天,小城风沙大,漫天飞着煤屑,夏天又热得很,像是蒸笼,秋天的树叶狂飞,叶子秃了,树枝子也能掉下来,冬天的雪呀,真野!雪花沾着煤尘,落了一地,小巷是泥泥水水的,巷口的苹果树早已光净净的,但是有人会抓着树枝弹来弹去,讲闲话,闲话里,苹果树又会开出花来,因为,春天来了,不会忘下谁,当然春天也没有记下谁。春天就是春天,它没有心,就没有偏心,所以,谁都在春天的心里。

倪裳一家也在春天的心里,大家都在春天里,小巷晃晃悠悠的时光里,谁家都知道谁家包裹在春天里的故事。

哦,她是农村户口,是那老男人把她从农村老家娶进城来的。于是,大家明白了,为了商品粮,为了进城,为了……

这时候人们的表情,不再艳羡她的俏丽了,似乎此时她的漂亮也打了折扣,带了令人揶揄嘲笑的理由——还会有女人刻薄地说,怪不得叫个衣裳呢,不就是个衣裳架子嘛!

不管怎么说,真的是,什么样的衣裳穿在她身上,总是那么有模有样,我去妈妈上班的图书室里看书,看到一个词——风姿绰约——查了词典之后,我想象的那副样子就是——倪裳惯常表现出的那个样子。

出众的她,从巷子走过去,总能拴了男人们女人们的视线,一根,一根,目光牵着她,还是她牵着这些人们的眼睛,能走出好远。男人眼里的线是软的,女人眼里的线是硬的,男人眼里的线是香的,女人眼里的线是辣的……这是巷口那棵苹果树上的苹果花发现的,像传粉一样,把它的感受传遍小巷。

苹果花飘啊飘,飘满小巷,总是会有这个叔叔那个伯伯的喜欢凑到她家门前的空地上搭场子说话,其实,她家门前的空地是排房里面最小的一处了,因为另一面墙壁挨着公共厕所。也就是在男人们聚到她家门前扎堆唠嗑的时候,她家的老王才显形,这时有人会高声喊:“老王,叫你家倪裳端板凳来!”也有人嚷:“老王,叫你家倪裳烧开水喝,渴得不行——”

老王这个时候会清着喉咙呜啦啦地说:“叫嫂子哩,咋叫名儿?”

有人又嘻笑说着:“嫂子的名儿多好听呀,叫倪裳不比叫嫂子听着得劲?”

然后,又会叫:“倪裳——倒水——”“倪裳——板凳——”

老王也会说:“哥倒跟嫂子倒不一个味儿?哥拿的板凳你坐着扎屁股?”

这个时候的老王家一扫平时的寂静,热闹的声音传得小巷里哪儿都是,听起来有些扎人的耳朵。

我很奇怪地问妈妈:“我以前怎么不知道还有个他们家呢?倪裳是什么时候降落到我们这个巷子的?”

妈妈笑了,“傻丫头,人家一直都在呢,只是她以前不做缝纫活儿,只是在家煮饭,没有动静,你们又总是上学,现在她做了针线活儿了,生意好了呗。”

我突然想起来,妈妈在批评我天天在外面跑着玩晒成黑泥鳅的时候,是比着他们吵我来着,“老王家倪裳跟他家那俩孩子白皙皙的多好看!”哥哥就反驳:“妈,人家那是天生的,哪是捂的?毛丫生来就是黑丫!”

哦,记起来了,我第一次知道她家,还是妈妈吩咐,“毛丫,去把你爸的裤子取回来,在倪裳家,厕所边那一家。”我奇怪地问妈妈:“厕所边上是胖巧玲她们的家呢?”妈妈指示说:“西边是胖巧玲家,厕所东边的那一家,倪裳家,她现在做缝纫活儿!”

那次取衣裳,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叫衣裳的裳,她笑着跟我说:“跟你的毛丫名字是一样的,也是爹娘给取的,俺们家姓倪,家里穷,我娘恐怕我长大没有吃穿,给我叫个衣裳的裳,俺爹说,有衣裳穿的人肯定不用操心会没有饭吃。”然后她又说给一圈儿等着取衣裳的人听,“你们看我现在还是少吃没穿,却成了一个缝衣裳的人啦!”她还自己取笑,“俺家姓倪,‘泥做的衣裳能穿个啥哩,俺爹也真是!”她摇头,我马上掉一个书袋子:“你要想着你是‘霓虹的‘霓呢,不就是漂亮的衣裳穿不完了?还跟漂亮衣裳一样漂亮!”她笑了,大家也笑,“是啊,你就照着毛丫解释的去想好啦!”又想起才从妈妈上班的图书室看到的《音乐爱好者》杂志,上面有一首乐曲介绍,我人来疯地接着说:“还有,‘霓裳羽衣还是一首美丽的乐曲名呢!”倪裳这时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可不懂什么‘红衣裳‘羽毛曲哦……”但是她很高兴,眼睛笑成一条亮闪闪的缝儿,她夸着我:“要是像毛丫就好了,好好学习,学习好,长大了靠自己,有本事吃饭穿衣!”

她说的好听话,把我臭美得不行,回来使劲给妈妈学舌。

从此,我好像天天都看见倪裳似的——

发现好看的她,我以前咋不知道有个她呢!妈妈点着鼻子笑我:“那是她以前没夸你,她早夸你,你早知道她了!”妈妈说我的“特长”是“去买盐都能不知道菜站在哪儿!”是啊,我就是个不操心的人,小菜站离我们家这么近,我都不识得,天天我跟珠儿、春花在它门前跳皮筋,我都看不见——那是菜站,不停地有人掂了菜和油盐酱醋从那个地方出来!

听了妈妈的话,一家人都笑了,笑我的“没脑子”和“不长眼”。

可是,我要是对什么一长眼,就会总看见它们——后来,我的眼睛里,就总看见倪裳了,还有她家的人来人往。

张着耳朵写作业,我听得见隔了两户的他们家,谁去取衣裳了,谁去送衣裳了。

有一天下午,我在门前写作业,作业写完了,我禁不住说,哦,倪裳的生意真好呢,有十五个人去取衣裳!

爸爸在旁边坐着喝茶看报纸,他听见我这么说,拿了报纸敲一下我的头,“这样写作业?能写得对吗?拿来我看!”

其实呢,不怪我,所有的房子前都无遮掩,一览无余,谁去取衣裳或者送补衣料,在外面就会开口问:“倪裳在家吗?”

“在,您进来吧!”我捏着鼻子学倪裳的声儿,正学呢,又有人问:“倪裳在家吗?”——爸爸也被逗笑了。

是因了倪裳的缝纫活儿呢还是她的漂亮呢?反正,自从我去她家取为爸爸修补的裤子那天,我就发现她家是我们小巷子里最聚人头的地方,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总是没断人呢,妈妈说了,跟经线子的一样——她的生意真的好!她做的活儿也细密!

刻薄她没有工作的人也会说:“改革开放就是好呢,一改革,倪裳也有工作了,一开放,倪裳的家也开放了。”然后是哈哈地笑。

倪裳的缝纫出了名了,渐渐的不只是住苹果巷的人,矿上其他地方住着的人也会循着巷口的那棵苹果树把活儿送到倪裳这里来,连矿上小红楼里的矿领导家里人也把衣服送给倪裳来修补缝制。

她家的帘子是玻璃珠子穿的,一晃就听得出响儿。

放学后,晚饭前,我和哥哥常常是端了高板凳、矮板凳在门前空地写作业,敞亮,开阔,巷子里的孩子们也多是这样,在门口玩或者写作业。我的眼睛用余光一扫,就能像探照灯似的扫到巷子口的苹果树,扫到排房的尽头——做着饭的妈妈若是瞧见了,就会轻声骂我:“看哪儿呢,死丫头!”或者她狠狠地瞪眼,旁边哥哥看见了就会揪一下我的辫子。

写着作业,我的思想会跑到九天云外——倪裳是一个纯粹的人吗——那时候,我们五年级的课本中有一课是《纪念白求恩》,“他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总是爱胡乱联想的我,就想,她——倪裳,脸也白净,衣裳也干净,总是齐齐整整的她——是一个纯粹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吗?

为什么女人们说起来她都撇嘴巴,看见她走过去都瞥眼角呢?是胖嫂说的那样,她为了进城享福就嫁给一个老男人吗?

有时,珠帘一响,有人就进到她屋里去了。这时就会传出倪裳高腔喊得让街坊邻居都听见:“我家老王还没回来,你出去吧!”咣——什么响,再看是她蹿出门外来了,开始在小巷里“大平,大平,小平,小平——”地叫,她出来四下里叫孩子的名字,有人影从她家里耷拉着脑袋出去。很奇怪,她家总发生这样怪怪的一幕。

一天,倪裳又這样叫的时候,正巧胖巧玲的妈胖嫂路过,她说:“又有野狗咬你咋地,你在这儿叫?”倪裳不接腔,只是说:“您出去呢!”胖嫂跟她说:“你看着聪明其实不聪明呢,你家狗老了,你还不学着借借光,憨得很呢!我要有你那条件,嘻嘻……”

有天夜里想要大解,我叫醒妈妈陪我去厕所的时候,碰见矿上党委书记老林正敲倪裳家的门说:“取衣服取衣服,开门!”但我们大解从厕所回来,看见门也没开,老林悻悻地走了,望着他的背影,妈妈叹道:“老王今天又上夜班了吧?倪裳怪不容易的。”

听珠儿的妈妈到我们家借钱的时候跟妈妈说过倪裳的闲话。珠儿妈先说妈妈因病得福还是好事呢,可以去图书室上班,不用跟她一起抡锤子砸铆钉了,说着说着,她好像开始把嘴巴贴着妈妈说:“有人说倪裳在老家名誉可不好哩,四里八方的她不好找婆家,才跟了老王的!”隐隐约约我还听见,“矿上有一个人跟她一个村的,知底儿,说他们当地风俗习惯不好,男女老少都兴到河里游泳洗澡……说是倪裳长得出众,十四岁的时候就被她村里的一个同门哥哥盯上了……在河里洗澡的时候……把她破了……”珠儿妈妈像是在讲电影里的段子。听不懂到底在说什么,反正说的不是好事吧!

天热起来,巷子里喜事也多起来了,这不,胖巧玲和她的弟弟国兴同时招了工,胖巧玲的妈胖嫂高兴地在巷子里放了一挂鞭,搬来住老林伯伯那房子里的小兔子也招工了,除了上学的,当兵的当兵,招工的招工,只有倪裳家的大平高中毕业好几年了还在东游西荡的没有正经营生。老王在聊天的时候,跟人家说,也想给大平招个工,他都找矿上好几十趟了。

看着大平东游西荡的样子,老王发愁,时常听见他的叹息。我跟妈妈说:“老王真是伤心呢,他的‘哼‘嗐‘唉都成一条河了!”妈妈笑着夸我:“这句话写到作文里吧,老师会表扬你!”我有点儿生气了:“妈,我在跟你说正经事呢,你怎么没有同情心?”妈妈抚一下我的头:“小孩子懂什么,我们也帮不上人家,世界上,这样的事多着呢,说说有什么用,同情又有什么用?”妈妈的话让我感觉世上的冰冷,我最早知道人世的冰冷,就是从大平招工的事情上知道的。

我的同学小慧的哥哥也没有工作,都招工了,连她在农村种地的表哥表弟也都招工进城来了——不过知道这事的时候,却是一件惨事,小慧在一天早读的时候趴在课桌上“呜呜”地哭,老师还没有来,我是课代表,在课堂上领读,看她在耸肩膀,就走过去用书碰碰她,她一抬头,一脸的鼻涕眼泪,我吓了一跳,赶忙问她怎么了,同学们都在读书,她哇哇啦啦跟我说,我贴上耳朵,才大致听明白,她表哥表弟一家进城来,她外婆也一同来,结果路上出车祸了,“我没有外婆了!”她一说到这儿,又哇一下哭起来。

那几天巷子里也都在议论她家的事,矿上一有事,大街小巷就传开了,巷子口的苹果树下总是聚集着三五成群的人,在说矿上的“新闻”:“那个罗锅子春江的女人,叫彩虹的,真是本事!把七大姑八大姨都招工的招工,农转非的农转非……”“真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可是,天不照应啊,找了一台车专门去接,一窝端了,全搁在半道上了……听说几个人都不行了,那个惨……”

我想走慢些再多听到一些信息,被妈妈看到,唤回家,身后却传来花奶奶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声音:“咋还有脸,谁不知道她是个破鞋,跟局里工资处的×××好上了,要招多少工人招不来,要转多少户口转不来哦,啧啧,她家那春江也真有容性。”“她家的那男人就吃那路食,全矿谁不知道?看她家那三儿跟那男人春江像不,一点儿都不像,那张脸活脱脱就是×××,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哦——哈——呵……”在人们的笑声里,苹果树的花落一地。

爸爸妈妈似乎也不避讳我们知道这些东西,家里面有矿上的人或是跟爸爸关系好的同事坐着聊天,我和哥哥就支棱着耳朵听,有时都忘记写作业,妈妈吵我们,不让听,爸爸却说:“这就是社会,小孩子听一听,也没有什么不好,不要总让他们生活在真空里。”

我和哥哥喜欢听矿上人的事,就像听故事一样。有时候妈妈总是阻止我们,她跟我们说的是,“小孩子操心学习,不要了解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读中学的哥哥反驳妈妈:“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妈妈说:“这算哪门子国事天下事?都是人家的闲事!”

我笑着对妈妈说:我写倪裳的一篇作文被老师送去参加市里的作文比赛了,妈妈这才瞪大了眼睛说:“哦,你写她什么?”

“我写她漂亮,跟苹果树一样漂亮,还结果实……”我答。“结什么果实?”妈妈问。“你说的呀!她勤劳,善良,朴素,安分守己,兢兢业业缝纫衣服,每一件烂衣裳都是她的果实。”

妈妈“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有一天,门外有人敲门,妈妈去开门,“你找谁?”

我和哥哥往门口看,一个黑黑的老太太,瘦得皮包骨头,牵着一个脏兮兮黑乎乎的小女孩儿,“衣裳——衣裳在哪儿?在哪儿?”听了半天,才听懂,她要找倪裳家。

妈妈说:“毛丫你给她们指路吧!”

我领着她们来到倪裳家门口,却听见他们家在吵架,仔细看,是大人在打孩子——大平躲闪着老王的拖把棍,倪裳在拉架。老王边挥拖把棍边喊叫:“老子养活你,就叫你天天上街跟人打架哩,是不是?是不是?”老王青筋暴起,大平却不示弱:“你给我招工啊,没有工作,我就天天上街,就天天打架!”

好久,还是大平先看到了门前的我们,他停止了反抗,眼睛看着门外的我们,老王的拖把棍又挥动两下,顺着大平的眼光看到门口,倪裳先一步迎出来,“母——”我听见她叫了一声。

我转身离开了。“毛丫,谢谢你哦!”她喑哑的声音里,我想象不出身后她家里的景象。

第二天一早,倪裳挨户借钱,说是“俺母来了,家里急用钱!”

于是大家也都知道了,昨天来的那个是她的后娘,那个脏兮兮的小姑娘,是她后娘来她家后给她生的弟弟的女儿——她这个弟弟跟人家打牌打麻将,把人家打伤了,被刑拘,现在这老妈带了孩子找到倪裳,让她出钱回去把弟弟保出来。

倪裳哪里有钱,老王一个人挖煤养活一家子,倪裳的缝纫活儿挣的钱极有限,况且老王有病,年纪越大,吃药用钱的时候就越多——倪裳就这样挨家打着门,向人借钱。谁人又有多余钱呢,倪裳就这样像祥林嫂一样,借到谁家就跟人诉求一番,借了一些钱,赶紧地跟老王一起陪着后娘和侄女回老家。

几天后,倪裳和老王回来了,他们带来了老家的玉米面给借了钱的人家分,我却发现倪裳从回家到回来,都只穿了那一件小碎花的衣裳,汗湿了,那花蕊的白和嫩黄全变了颜色,灰灰的,看不出图案来。

从此,倪裳更卖力地做针线活儿,天没亮她的缝纫机就开始“哒哒”地响,夜晚也不知响到何时,所以,晚上去她家送活儿的人们也多起来。

大平又跟人家打架了,被人追着撵到家里索赔医疗费;倪裳的后娘又来了,说是她爹病了,要俩钱;她弟弟又赌博了赔了家当,也要俩钱;老王的侄女来她家,住着不走,说是躲计划生育的,人家抓住人要罚款,老王没办法,也借钱,借了让她回去交计划生育的罚款。

倪裳只是争分夺秒地蹬她的缝纫机,对谁都笑脸相迎,精缝细补,只要有活儿,她就不歇。

有一天,胖嫂站在倪裳家门口骂,骂她自己的老公——偏要晚上补裤子——什么时候补不好——骂着骂着,就连倪裳一块儿骂了——什么难听骂什么,什么肮脏骂什么——在她的嘴巴里,倪裳原来是一个有着那么多故事的人:

在老家河道的庄稼地里,跟她同门的一个哥“怎么样”;嫁过山西煤矿的一个挖煤工人,把人家“克”死了;现在改嫁老王,还是荤腥不断……

最后,胖嫂才骂到自己男人这一遭——“今儿个倒要勾引俺家男人,看老娘不扒你的皮,抽你的筋?”

这时,就只听倪裳的缝纫踩得“哒哒哒哒哒哒!”听声音要把缝纫机踩成烂泥。

那个夏天,粉红色的烧汤花开得如火如荼。倪裳就在那红喷喷粉艳艳的绿叶红花里,把借人家的钱都还完了——她一分钱一分钱地攒,好几次看见她从街头巷尾掐回来一团团的灰灰菜,说是喂家里的小鸡仔,但发现小平端出来的面条碗里,是那一片一片灰灰绿绿的野菜。

又一个烧汤花正红的傍晚,胖嫂又在倪裳门前乌呜喳喳乱七八糟地骂。

倪裳“哇”一嗓子嚎着就冲出来了,她挥着剪刀,“再血口喷人,我捅死你!”她扑上去,两个女人扭在一处,剪刀并没有派上用场,它跌落在下水道邊上,泛着冷光,哗啦啦震天响的,是那又臭又脏的水声。

她们两个被院子里的人拉开,胖嫂大哭,不再骂,倪裳嘴角滴着血。

从此,胖嫂再不来她家门前骂,倪裳却再也没有像以前一样慌张如小兔似的从屋里蹦到当院,或者在巷子里喊叫她家大平小平,不管老王上白班还是上夜班,不管她家里,进什么人,她都风平浪静地踩她的缝纫机,有时候,风轻的时候,才突然发现,倪裳的缝纫机声呢,是不是没有响?

那个时候的夜和午后都是静悄悄的,我的心如风一般,忽而一蹿,想起来,那个女人的缝纫声怎么停下了,没有活儿了,还是她在休息?

巷子里的传言越来越多,关于倪裳的,跟保卫主任好了,跟房产科的好了,跟……

但真的是,她家大平去矿上的林场当临时护林员去了;她家的房子又邻着过道加盖了一间,虽然狭小,但毕竟是多了一间,两个孩子可以住进去,不用四口人挤在唯一的一间卧室里。

她家门前的指甲花从芽到荚到葱茏的一蓬,结了花骨朵,要开花了。老王的背越来越驼,老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又黑又暗,想是年迈,想是病更重了。

有人说,老王上夜班的时候,倪裳门都不掩。还说看见矿党委书记的老林影影绰绰的进去了……

我和哥哥早起背书,朝霞亮在苹果树梢上——明明朗朗,看见过老林从倪裳家里走出来,背着手,抽着香烟,沿小巷而去,他吐的烟圈污染了那棵苹果树。

那一天,我写的关于倪裳的作文得了奖,当初曾想过得奖状就拿给她看看,看看奖状,看看我写的她,可是,那天早上看着脏了一地的苹果花,我悄悄地把写她的作文撕得跟苹果花一样。

满地碎碎的,是什么呢?花非花。

其实,杂杂的巷子里各样的女人都有,各样的事也都有,就像烧汤花、苹果花,开成什么样,谁也不奇怪。

珠儿的妈妈跟爸爸离婚了——打小珠儿都不知道爸爸是谁,她问妈妈,妈妈说:“爸爸是个解放军,扛枪带兵不回家!”珠儿很自豪,我们也很羡慕,我们甚至私下里请求过,等她爸爸回来,让我们玩真的盒子枪。珠儿有时候慷慨,有时候小气——为了玩枪的承诺,她要走了我好多块泡泡糖,还有二十张好看的糖纸。一可是她的爸爸,从来都没有回来过。只有她的妈妈为了她,起早贪黑地在工厂钳工班里砸铆钉,抡铁锤挥得胳膊都肿了,我妈妈以前也在钳工班干过活,我也知道,大锤子很重很重,我去找妈妈的时候,摸过,使尽力气,它都纹丝不动,谁的妈妈抡一天都会受不了呢!她妈妈胳膊肿得抬不起来,痛得呜呜哭,不停气地哭,好像是有天大的委屈,她要把它哭出来,花奶奶去劝她,我从花奶奶劝来劝去的碎嘴巴里听出了她家的“秘密”——珠儿她妈,要我说,别逮囊争气的了,也别一天到晚哄着珠儿了,再给她找个后爹吧,也好有个人帮帮你,他都不要你们娘儿俩了,你这是争的哪门子气,把自己苦成这个样儿?

春祥婶喝毒药自杀了——她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只是遇着个春祥叔,虽模样高大英俊,却打麻将瞎胡混,而且每每输了钱,就回来打老婆打孩子,纵然春祥婶再努力地上班,也顾不住他的赌银,顾不住她和孩子还有春祥叔的衣和食,她愈是要强要面子,家里愈是今天打闹明天啼哭,她遮掩着旧伤怕人笑话,却又有新伤暴露在额颊上——想是忍无可忍,她以前也犯过“糊涂”,所幸及时发现抢救回来,那个夏天晚霞如火的傍晚,她口吐白沫,再也没回来。那可怜的闺女春花,也不知道哭,拉住她妈妈的手,一直在叫:“起来——回家——妈,我饿了——做饭吧——别睡了。”

那天晚饭后,妈妈做了一锅饭,端去他们家,春花仰脸问妈妈:“我妈咋了,还睡哩!”妈妈哭着回来了,“可怜的傻孩子!”妈妈抹着泪,捡拾一包我的旧衣裳给她家送过去。

小巷里,更多的人家都过得好好的。早晨这家摊煎饼了,那家炸馍干,中午蒸米饭哩,下面条,花奶奶总是好洗面筋做胡辣汤喝,这个种下苹果树的女人捂着她胡辣汤碗口,不让苹果花掉落在碗里,你吃一口那花瓣能咋哩?不咋哩,不想吃。这花儿,梦一样的劳什子,俺才不吃它哩,吃下去会肚子疼。大家笑,笑她奇葩的说法。

日子就像一树苹果花,纷乱而有序,这家的女人哭着寻上吊,只要没出事,也就不是事;那家的男人喝醉了酒在骂人,酒醒了也就过去了……小巷的烟囱,这家冒青烟,那家冒白烟,只要冒着烟儿,就是还正常着。只是春祥婶子再也不能给她家闺女春花做饭了,她闺女似乎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不正常的事,她还在发呆,谜一样的一双眼,湿乎乎地望着苹果花问,俺妈咋还不回来给俺家做饭哩?她不知,她妈妈正常做饭的烟囱,冒烟冒到了尽头了……

胖巧玲的妈——那个越来越胖的胖嫂,隔三差五她还是会骂骂街,骂骂她家男人、她家孩子,也会骂骂左邻右舍“招惹”了她的人,然后,她会好一阵子,她家的灯也亮晶晶地温柔几天,如此循环往复,她的日子,她家的生活……

日子就像一棵苹果树,这个巷子里的女人们就像一朵一朵苹果花,活色生香,各有各的样,日日看着苹果树,我却总也弄不明白,它有多少花,花开有多少种?只要一树花年年开,一树叶年年青,果子总是望天收,有也好,没也罢,绿着树,就是活着的生活,乐也活,苦也过,喜也发芽,愁也生长。

苹果树又像是每一個人,每一个人也都是一棵苹果树,一年一年,都有收获,都有成长,再不济的,也都活了一年了,承着雨露,承着阳光。

有一天,是倪裳在吵:“遭天杀的,黑了心肝。告黑状的站出来,有种你站出来说话!”

爸爸在矿上办公室撰写公文材料,好多的事,有所耳闻,“老王也打了报告,想给他老婆招个工,很多人在争呢。”“倪裳这年纪,还能招工?”妈妈吃了一惊。“改年龄的事不是多得是吗!”爸爸说,“这不也没弄成吗,不知被谁匿名揭发给告掉了!”“到底谁告谁呀?”妈妈小声议论。“谁知道。”然后听见爸爸加了一句:“不过,老王家的大平这回招上工了。”“那还吵闹个啥?”“谁知道。”爸爸又说。然后熄了灯,“睡觉吧!”爸跟妈妈说,也跟我和哥哥说,“你俩谁几点起床,各人自己操心!”

我蒙蒙眬眬快要睡着的时候,听到怪异的号叫声,停一会儿,又有声音在号,像猪猡一样,我跟爸爸去过矿上的猎场买过猪肉,把大猪捆起来要宰的时候,猪都是这个声音——恐怖,瘆人!

我吓得光着脚丫往爸爸妈妈住的大屋里跑,钻进爸爸妈妈的蚊帐里,妈妈搂着我说:“都长大了,还这么胆小。”他们也惊得没有了睡意,“咋个回事呢?”

仔细听,是从西边发出来的声响:“啊——”又一嗓子,这回听清了,是女人的嘶吼,“啊——”又一声,断了气似的,半天又喊道:“你打死我吧,我也不想活了,跟着你这没用的男人,我有啥法子——你也给我作不了主,你自己还不是照样受欺负……”

“啊!是倪裳,倪裳!”我结结巴巴地说。妈妈轻轻捂住我的嘴巴,示意我别大声喊出来。

倪裳的声音一直还在数落,哭着喊叫着说:“你以为我愿意啊?我惹不起,也躲不掉,跟着你这些年,我啥时候错过?眼瞅着人家都招工了,一个两个地招,连亲戚都能招来,我招不上不说,大平,大平都下学好几年了,你叫他咋生活?我凭啥不能为了孩子……”

“呀——”又是一声,倪裳连连的惨叫起来,然后听见“咔嚓——”

“啊,是热水瓶的聲音!”我的声音都哆嗦着。“不行,得去劝劝!”爸爸要起来,妈妈说,“深更半夜的,又是夏天,咋方便进去劝……”

“你也去!”爸爸说。妈妈穿着一件宽大的破睡衣,跟着爸爸出门去了,我又轻声叫“哥哥。”天,哥哥居然还在睡着。

一会儿就听见爸爸在他家门前高声呼喊:“老王!老王!你做啥子?”“倪裳!倪裳!”是妈妈轻柔的声音,这时候听到人声嘈杂起来,想是劝说的人去得多起来,叫喊的,议论的……

吵吵嚷嚷的声音里,我在爸爸妈妈的床上睡着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的,叫我回到我自己的床上去。我迷迷糊糊地问:“妈妈,他们没事吧?”“没事。睡去吧。”妈妈帮我封闭好我的蚊帐,也去睡了。

第二天早起的时候,我在公共厕所里看见倪裳,她低着头,有人指指点点,有人交头接耳,“哪个恁有水平,把个上夜班的老王半夜叫到井上来,说他家里着火了……”“那个……听说是个戴‘翅子帽(乌纱帽)的——还跑了……”“可不着火了,看把倪裳烧的一脸泡……”

然后,人们的眼神,左一眼,右一眼转着,转到一边去,又全都转到倪裳的脸上来——

我吃惊地看到,她一脸的大水泡,水泡像鱼尿脬的泡泡,那么大。

我把看到的跟妈妈说,妈妈这才说:“昨夜老王把一暖瓶子的滚烫开水,全浇她脸上……”

倪裳的缝纫活儿停了,她不接活儿了,除了上厕所,也不出门。

她家大平很快就去上班了,人家都想分在离市区近的本矿工作,只有他,要求把自己安排到离市区最偏远的高庄矿去上班了,一开始还乘着班车回来,后来居然十天半个月回来一趟,再后来大半年也不回。有人说,他嫌他的工作来得砢碜。

有一天早晨我去上学的时候,听见倪裳撵着大平撵到门外,“大平,大平,孩子,妈求你了,你多回来看看妈……”可是,大平擦着我的自行车硬挤着过去,沿着小巷,走过巷口那棵苹果树,远去了。

后来大平再也不回来了,听说倪裳去他的矿上找他,他也躲着不见。

那是一个正午头,倪裳坐在门前的地上痛哭流涕,眼里满是恶狠狠的泪,她不停地哭,不停地吐,嘴巴里唾沫和浓痰不停地往外涌,“为什么!别人能,我不能!为什么!别人,就没事!我就活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扔出来的每一句话,硬梆梆的都像是扔出来一块块石头,随声用力扇一下自己的脸,像石头砸一样响,啪,嘭,嘭,啪,就那样一直“为什么为什么”地喊着扇下去,一直扇到天黑。是她一拳头一巴掌硬生生地砸得天都黑下来,还听到她一下,一下,啪,嘭,嘭,啪,越来越钝的巴掌声……

天空安静地亮了,朝霞照耀着苹果树,倪裳不见了,再也不见了。有人说她疯了,有人说她跟人跑了,跑回南阳老家去了。

老王气病贫颓交加,不久故去。

有人说,最后一次看见他家的人,就是那糖尿病急遽加重的老王。病弱的一张脸,苍白无血色,手指嶙峋如竹筷,蜡黄蜡黄的。流浪猫一般蜷缩着斜倚在窗前墙壁下晒太阳,那模样如同一张纸,又旧又老,被时光由白打成黑又转成了苍苍黄色。有一丝小风也会卷走它。不知是人生的风还是岁月的吹拂,带走了他。

小平也不知是去找他哥哥大平了,还是去哪里了。没有人知道。

苹果花都开旧了。人们看到的是那所旧房子,空空荡荡,蛛丝飞扬。苹果花开得很安详,一瓣瓣香飘四溢。倪裳身姿绰约地从蜘蛛网上走下来,舞起长袖,霓裳曼舞风姿长……

秦湄毳:女,本名秦海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3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多种期刊签约作者,在《人民日报》《意林》《青年文摘》《读者》《特别关注》《美文》《散文(海外版)》《四川文学》《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报刊发表、转载作品多篇,出版《放牧心灵》《甲天下的微笑》《在您的青春里,望我的青春》《如花的青春,如歌的爱》《一树桂花静静开》《谛听花落》《去个青草更青的地方》《爱是岁月的图腾》《燃烧的黑石头》等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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