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诚
谷雨这天要喝茶。当然是绿茶。喝谷雨茶,说是有特殊的功效,例如特别的清心明目、清凉解毒,诸如此类。应该是一个习俗,姑妄言之。谷雨,这个节气的名气真是欣欣向荣,谷得雨而生,嫩嫩绿绿一片,好看得紧。
明代钱塘茶人许次纾,在他的著作《茶疏》中说到采茶的时节,“清明太早,立夏太迟,谷雨前后,其时适中”。现在大家采茶,都要赶早,谷雨自然是迟了,连清明都嫌迟了,明前最好,过了清明,茶叶是一天一个价,跟过山车似的跌。今年龙井茶什么时候开采的,我是忘了,查了一下报纸,是公历三月十二日(农历正月廿九),这时候春分都还没到;正月十八,我在泰顺乡间采访,已然看到茶园里满是采茶的农妇了。不过,泰顺属浙南,气温要比钱塘高好些,采茶时节提前一些,是可以理解的。
一年到头,也就是春天里最适合绿茶,喝绿茶最多。明媚春光里,紫藤花架下,泡一杯绿茶,看新叶在水中舒展沉浮,一山新意,倒映在杯中。啜一口茶,满口香,吓煞人香。“吓煞人香”,是碧螺春的别称。碧螺春,也只有苏州城外洞庭山的碧螺春,才有资格叫做“洞庭碧螺春”。此外,碧螺春茶的采摘,每年春分前后开始,到谷雨前后结束,这段时间采摘的茶品质最佳,又细又嫩。等过了四月二十日的茶叶,本地人就不叫碧螺春了,而叫做炒青——连个名份也没有。
碧螺春的形状,卷曲成螺,颜色碧绿,顾其名可以思其义。其实绿茶,炒制完成后的外形,比别的茶都耐看一些,所以我以为,“目食”是品饮绿茶的重要部分。安徽绩溪的金山时雨,外形似银钩,泡开可见叶子纤细,像朵兰花开在水中。碧螺春弯曲成团,泡开也就挺直了。杭州的龙井,一叶叶压得薄薄,其实是一片片的样子,带着白毫,泡开后叶尖朝下,倒立水中。乌牛早是浙江永嘉的茶,长在楠溪江,当地茶农又称之“岭下茶”,样子跟龙井有些像,也是扁扁的,却要短一些,泡开以后短短胖胖,芽叶饱满,看起来一粒粒的,憨态可拘。安吉白茶呢,一叶叶圆细针状,稍不留神,会觉得跟枯卷起来的竹叶相似。谁让安吉有大竹海呢。径山茶太有名了,因为有径山寺,这个茶色泽翠绿,条形紧细,也是蜷曲起来的,泡茶时可以先冲水,后投茶,待茶叶在水里慢慢展开,天女散花一般,慢慢下沉。开化龙顶也是我喜欢的,朋友每年会给我寄一些,这个绿茶细长圆润,身材挺拔清秀,身披银毫,春衫隐翠,泡开之后,杯中一枚枚怀抱紧实,直立水中,一会儿沉,一会儿浮,来回几番,仿佛是一座漂浮的水中森林,颇可一观。
绿茶的口感,虽略有差异,香气也有不同,但大体上都是清新宜人。品饮之时,仿佛舌上漫开一片春光。江浙赣皖大地上,绿茶很多,常常是一地一茶,名称各异。譬如黄山毛峰,外形细嫩卷曲,有毛有峰。休宁地方上有个茶,茶书里经常见到的,叫做“松萝”,现在却渐渐地小众了。
松萝这个名字好听,最宜入诗。郑板桥有一首诗,《不风不雨正晴和》,其中有句“最爱晚凉佳客至,一壶新茗泡松萝”。郑板桥是诗书画三绝,他这首诗却并不怎么样高明:“不风不雨正晴和,翠竹亭亭好节柯。最爱晚凉佳客至,一壶新茗泡松萝。几枝新叶萧萧竹,数笔横皴淡淡山。正好清明连谷雨,一杯香茗坐其间。”一首诗里,翠竹、萧萧竹重复出现,再爱竹也不能如此强推。一壶新茗泡松萝,一杯香茗坐其间,茶又出现两次,真是茶香醉人。
喝茶的人,常常是越喝越讲究,要么喝最新最鲜的茶,得赶早,喝的是那一口清鲜;要么喝最陈最旧的茶,讲究老,喝的是那一口醇厚。有一回,茶友分享给我一小罐陈茶,制于20世纪70年代末,比我的年龄还长,这茶就不敢轻易喝——什么样的隆重场合,才够跟这样的老茶相匹配呢?平添几许敬畏之心。白茶也是如此,流行的说法是一年茶、三年药、七年宝,放七年的老白茶,价格就高了,这也导致很多人囤积老茶。
相比之下,喝绿茶,就一点负担没有了。冲泡很简单,品饮也简单——无非是一个玻璃杯;无非是八十度到一百度的沸水;无非是先投茶后冲水,还是先冲水后投茶,再讲究一点,先以少量沸后稍凉之水略略醒茶,继尔沸水冲泡。接下来,就看茶叶在水中浮浮沉沉,品饮之时,感受到一股春天般的气息扑面而来,甚是欢喜。
过了夏天,绿茶就不怎么喝了。
倒不是喝完了,绿茶每年都喝不完——从春天开始,各种绿茶都想品一品,都想尝一尝。不知不觉,春天就过完了。一眨眼,夏天也过完了——还有许多的绿茶来不及喝。绿茶不能久存,一年过去,那就是陈茶,只能拿来煮茶叶蛋——煮茶叶蛋,人家还说是红茶最佳呢。那么,下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漫山遍野茶园重新热闹起来时,又有许多的新茶可以品饮;那么,那些没喝完的茶,没聊完的故事,就只好由它,留在匆匆逝去的时光里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