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章
古话说,人活七十古来稀。转过年,根生娘就八十了,活脱脱成了西水村最稀罕的物种。
本来嘛,人活八十就够稀罕了。更稀罕的是,根生娘的身体异常硬朗。八十岁的老人,几个不是病歪歪腻在床上?即便能走动的,也大多显露出油尽灯枯的气象,阎王不叫都恨不得自己打车去了。根生娘倒好,耳不聋眼不花,满口的牙一个不缺,还能嚼得蚕豆嘎嘣嘣响。在玉米地里拾秋,跑得比谁都快呢。背着半袋玉米,顺着梯子就上了房。村里人都羡慕根生娘身体好,说这老太太,越老越妖,再活十年,手拿把攥的。
西水村自古就有冷年的说法。也是挺怪异,前两天还艳阳高照,到了过年这一天,天气陡然阴冷下来,像刚过门的媳妇儿,说变脸就变脸。天阴沉沉的,仿佛涂抹了一层水泥。凛冽的风像个鲁莽的孩子,顺着街巷撒丫子跑,不管遇到谁都撞个后仰。人们的脸被撞得生疼,还捂着脸夸赞呢,冷点好,冷点好,冷点才像过年嘛。
屋外虽冷,但根生家里暖和。新安装的暖气效果奇佳,把塞北岁寒烘托成江南春色。根生娘显然对温暖不适应,头上忍不住冒汗,时常想抬胳膊擦,又怕弄脏身上板正的唐装。根生娘这身唐装真喜庆,大红的布料上绣织着龙团,每个龙团中都有一个大大的福字。根生娘穿着一身福端坐在沙发上,就像庙里的土地娘娘临了凡,浑身散发着喜气。
过年嘛,图的就是喜气。更何况过去的一年,对根生家意义非凡。用根生嫂的话说,那是三喜临门。这头一喜,就是新翻盖了三层楼房。这楼真是气派,红瓦盖顶,白石砌墙,青砖垫道,正面镶满了明晃晃的蓝宝石玻璃。这楼在西水村拔尖了,豪横地往村口一矗,就像珠光宝气的富翁来到了贫民窟里。自从楼房建成,十里八乡收废品的都往西水村跑,绕着楼吆喝,都想从这栋豪宅里淘寻些值钱物件。这第二喜,是小儿子文成研究生毕业,在北京城找到了工作。西水村谁不知道,文成只要从床上爬起来,一揭窗帘就能看到天安门。这第三喜,是孙子龙龙如愿进了县城幼儿园。县城的教育自然比农村好。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孩子是祖国的未来,更是这个家的未来。尽可能给未来创造好条件,是老一辈人的责任和义务。
正因为三喜临门,根生嫂对这个年格外重视。刚进腊月就开始忙活,指挥根生把家收拾得干净利索。就连墙角的狗窝,都是按动画片里的样式新造的,木屋上还刷了一层绿漆。老狗黑豹高兴得一蹦三颠,摇晃着尾巴在窝里跑进跑出。根生嫂的苦心没有白费,这一举动果然讨了龙龙的欢心。龙龙围着狗窝又蹦又跳,要是有尾巴一定晃得比黑豹还狠。
说起根生嫂,那是出了名的勤谨伶俐,家里家外都是好手。西水村妇女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也攀比不上根生嫂。村里人都清楚,根生的好光景,一多半出自女人身上。要不是娶了她,根生的日子能富成这样?女人是当家的,女人娶对了,家就兴发起来了。
到了年底,小儿子文成从北京回来了。大儿子志成带着老婆孩子也从县城回来了。根生嫂高兴,过年不就图个亲人团聚吗?
大年初一早上,根生娘穿着福字唐装,看文成在院里放烟花。西水村过年放烟花的很少,只有结婚的才放。起初,根生不想买烟花,过年放炮仗就是闹个响动,二踢脚挺好的,动静大,足以把邪祟吓跑。再说别人家都不放,咱去冒那个头干啥?根生嫂说,别人家不放咱就不放了?为啥不放烟花?还不是心疼钱?钱花了可以再挣,好兆头错过了可就没有了。今年是三喜临门,咱再博个好彩头,说不定明年又是三喜临门呢。为了三喜花点钱,值得!根生就觉得老婆说的话在理。老婆总是在理。
文成把烟卷头吹得红红的,就像发射火箭时点火的红色按钮。烟花的捻子一摁到这个按钮,就急不可耐地向上发射了。一个个烟花拉着金色的火线呼啸上天,在空中发出清脆的炸响,有的散发成满天繁星,有的绽放出红色花朵,有的从天上倒挂成五彩飞瀑,有的吐露出一圈又一圈的彩珠……根生娘坐在沙发上看,烟花就盛开在光洁的玻璃上,明明暗暗闪闪烁烁。根生仰起脸看彩色的天,心说钱果然没有白花的,烟花就是比二踢脚好看!热闹!红火!
放完烟花,根生嫂开始祭祖了。在西水村,过年祭祖是大事。按照习俗,死去的祖宗的魂灵会在除夕回来,后辈儿孙要好生供奉。将黄表纸裁剪成圭狀,用毛笔在正中书写“供奉祖宗三代之灵位”,左写“香花”,右写“净水”,将黄表纸贴于墙角,左右还有一副对联,上联写“晨昏三叩首”,下联写“早晚一炉香”,横批写“保佑”。此即祖宗的灵位。灵位前摆上供桌,供奉香炉烟酒点心瓜果,桌前再铺草席,方便儿孙跪倒祭拜。根生嫂把祭祖看得很重,认为好光景都是祖宗保佑的结果,祭祀千万不可草率。所有与祭祖相关的事,根生嫂都亲自操持,不许别人沾手。她担心别人没有自己虔诚。根生嫂把供桌上摆得满满的,北京带回来的烤鸭,新疆寄来的葡萄干,产自美利坚的坚果,来自法兰西的洋酒,还有刚出锅的热腾腾的饺子,碗上还摆着一双红竹筷……根生嫂手拈三炷香,望空拜了三拜,袅袅香烟在空中扭曲起身子像跳舞。根生嫂跪倒在草席上,微合双目,轻启双唇,默默祷告。祷告毕,站起身来,恭恭敬敬插香入炉,再退回草席,重新跪倒,连磕上三个头。刚祭拜完,龙龙跑了过来。龙龙是根生嫂的心尖肉,是家里的小霸王,向来没规矩。他跑到供桌前,伸手要拿桌上的糖块。根生嫂眼疾手快,一掌扇在龙龙的手上,白嫩的小手立刻呈现一片紫红。根生嫂管不得龙龙的撒泼哭闹,也管不得儿媳妇的冷眼峻眉,她又跪在桌前祷告:祖宗恕罪,祖宗恕罪,千万别跟孩子一般见识……
吃过早饭,人们就走街串巷地拜年。根生娘是村里的大辈,给她拜年的人很多。人们还没进门就吆喝上了,有叫婶子的,有叫大娘的,有叫奶奶的,还有叫太奶奶的,进了门就在草席上磕头,边磕还要吆喝:“我磕到这儿了啊!”根生娘满脸堆笑,把脸笑得千沟万壑的。她站在旁边阻拦:“算了吧……别磕了……来了就有了……”这是惯常的客套话。一年就这一次,哪能不磕呢?人们照常不紧不慢地磕。根生娘的腰早就挺不直了,弯得像把镰刀。站在一旁像是鞠躬还礼,倒也和谐。人们从地上爬起,根生娘就开始忙活了,给男人们散烟,给女人们端瓜子,给孩子们发糖……人们照例说着吉祥话祝福语,有拿的,也有不拿的;有吃的,也有不吃的。人们陆陆续续往外走,根生娘还要客套地喊:“歇会儿再走吧……喝点茶水暖和暖和……中午就在这儿吃饭……一会儿拜完年还过来耍……”人们嘴里支应着,脚继续往外走。大过年的,大家都忙,拜年的忙,支应的也忙。前脚刚走一拨,后脚又来一拨。虽说忙点,但到底热闹。若是没了这个热闹,那还能叫过年吗?
要说最热闹的还是巧玲来拜年。巧玲是出了名的鹦哥嘴,一天天上牙不挨下牙,嘴跟上了弦似的。巧玲刚到大门口,嘴就喊上了:“哎哟,这房子可了不得,比美国总统住的那个白宫都好哩。”一进院子,看见地上的烟花盒子,巧玲又喊:“根生嫂,你真是钱多得没处花,把钱烧了放火玩。早上搞那么大排场,我还以为你要改嫁哩。”推开门看见了根生娘,巧玲接着喊:“二婶子过年好,一看见你这件衣裳就知道过年了。”巧玲跪倒在草席上,一边磕头一边喊:“祝二婶子大富大贵活它个一百岁……”
根生娘高兴。有巧玲在没法不高兴。根生娘拉起巧玲,往她手里塞糖,说:“你这个猴子成精的,赶紧吃块儿糖。”巧玲嗔怪道:“怎么着二婶子,你还嫌我的嘴不够甜吗?”根生娘指指巧玲的嘴:“我是为了让你的嘴歇会儿。”巧玲说:“吃糖也不耽误说话。二婶子你命好啊,你看看你,都八十了身体还这么硬朗,这都是儿孙们的福分。我根生哥的日子过得为什么好?那全凭您老给他挺着呢,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说的就是你哩。”根生娘边笑边点头:“我挺着,我挺着,活一天我就挺一天。”巧玲说:“你这身子骨比我还好,就放心大胆地活着吧。儿孙们都孝顺,你就剩下享福了。西水村住腻了你就跟着志成到县城住,县城住腻了你就跟着文成到北京住,以后啊你还能跟着龙龙到美国住去。”根生娘打趣说:“美国可搁不下我,我要跟着俺龙龙到月亮上住去。”巧玲说:“月亮上好,听说月亮上蹦得高,以后你上房就不用爬梯子了,这么一蹦就上去了。”巧玲边说边学了个猴子蹦,逗得根生娘呵呵笑。根生娘笑,巧玲也笑,她俩的笑声叠加在一起,就显得更可笑。根生娘笑着笑着,眼泪都笑出来了。
根生娘和巧玲正笑着,根生嫂从里屋出来了,用手撕巧玲的嘴:“你这老鸹投胎的,整天价呱呱个没完,快进里屋喝口水。”巧玲拉着根生嫂的胳膊往里屋走,说:“我还以为你这个女主人出去拜年了,没成想躲在里头听墙根呢。”根生嫂说:“我是受不了你的傻笑。”巧玲说:“你看你盖这三层楼,你和我根生哥哪住得过来?你俩一人一层还空一层呢,真浪费!”根生嫂瞪巧玲一眼:“看你这话说的,孩子们不回来了?等文成成家有了孩子,回来不得有地方住?志成文成每家不得占一层?”巧玲说:“志成在县城定居了,文成以后也要在北京定居,一年能回来几次?还不是浪费?我看这样得了,咱们拒绝浪费,以后我就住你们家了,你这里多好,又干净又宽敞,冬天不冷夏天不热……”根生嫂说:“住,你今天就住,这么多房间你随便挑。”巧玲用胳膊肘拐了一下根生嫂的腰,涎着脸说:“那我真住了?你不怕我和根生哥滚到一个被窝里去?”根生嫂说:“你看他敢不敢!”巧玲低声说:“别那么正经嘛,你要怕吃亏,我把我们家桂生叫来,你俩也滚……”根生嫂脸臊红了,又拿手撕巧玲的嘴:“你嘴上积德吧,祖宗们可都在哩……”屋里笑声大作,成了欢乐的海洋。
拜年的人来了,又都走了,差不多就到了晌午。村里又噼里啪啦燃放起炮仗。根生嫂盛了几样菜肴,摆放在供桌上,跪倒、祷告、上香、磕头,程序一样不落,标准一点不降,虔诚一分不少。祭完祖,根生嫂张罗着开饭。厨房里支起一张大圆桌,连老带少坐了满满一桌子。
根生娘醒目地坐在中间,脸上保持着习惯性的微笑。根生坐在娘旁边,递给娘一双红竹筷。龙龙伸着小手说:“我也要红筷子。”志成媳妇拉住了龙龙,说:“别闹,红筷子是给太奶奶的。”根生娘就对着龙龙笑,像带有歉意似的。红筷子在一群灰筷子中确实太醒目了,像根生娘的红唐装一样醒目。
龙龙好奇地问:“为什么太奶奶用红筷子?”根生接过话茬说:“因为太奶奶老了,是长辈,所以才用红筷子呀。”龙龙是个聪明孩子,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用手指着爷爷奶奶说:“我知道了,等你俩老了,也得用红筷子,等我爸爸妈妈老了,也得用红筷子,等我老了,也得用红筷子。”志成扒拉一下龙龙,训斥他:“吃你的饭,少说话,你在幼儿园吃饭老师让说话吗?”志成的话很管用,龙龙立刻安静下来,低头吃饭,像在幼儿园一样。不光龙龙,所有人都像回到了幼儿园,都低头吃饭。
根生娘伸著筷子夹饺子。竹筷子太滑溜了,饺子也滑溜,根生娘夹了一下,没夹住,又去夹,又没夹住。根生娘换了个饺子夹,这个饺子也跟成精似的,和筷子玩起了我跑你追的游戏。根生娘的额头上冒出了油亮的汗。她终于夹住了,轻轻试了试,感觉夹牢了,就慢慢往起提。没成想这个饺子太调皮,它眼看着根生娘的筷子举到了最高处,根生娘的嘴就要咬到它的时候,它一个翻滚从筷子上跳下,把自己摔在了桌子上,留下一声脆响。
这声脆响吸引来所有人的目光。根生看完饺子,看了一眼根生嫂。根生娘尴尬地笑了笑,说:“人老了,手不听使唤了。”志成媳妇给志成使了一个眼色。志成心领神会,递给奶奶一只小碗。根生娘把那只饺子的残骸收拾进小碗。根生往娘的碗里夹了一个饺子,看了一眼根生嫂。根生又往娘的碗里夹了几个饺子。
窗外飘起了雪花。天气预报说有雪,果然就下起了雪。大年初一下雪,这可是吉兆,瑞雪兆丰年。根生嫂心里高兴。龙龙更高兴,他在院子里跑来跳去,一会儿伸手接飘落的雪花,一会儿在雪地上踩出各种图案,一会儿追着黑豹跑,一会儿团雪球往人身上扔……雪花就是精灵,给这个枯寂的村庄带来了灵气,注入了欢乐。街巷里热闹起来了,孩子们在堆雪人、打雪仗,玩得兴高采烈。
文成在看电视,根生娘也跟着看。她见电视上的人花花绿绿,又蹦又跳,都很高兴的样子。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高兴。文成告诉她,这是重播昨晚的春节联欢晚会,过年了,大家都高兴。根生娘哦了一声,她看不懂节目演的是个啥,就跟着傻看。
根生嫂在客厅进出两三回,每次都睃一眼文成。文成只顾盯着电视看,没有反应。根生嫂的脸色像是被窗外的风雪冻住了。根生嫂再进客厅时,就有些忍耐不住,训斥文成:“大过年的就知道看电视,就不能去干点活?”文成愣了一下,说:“大过年的不就是看电视吗?有什么活可干的?”根生嫂更不高兴了,说:“去把院子里的雪扫扫,你看还能走路吗?”文成不情愿地站起身,要往外走。根生嫂说:“把电视关了。”文成拿起遥控器摁一下,电视屏幕啪的一闪,五彩斑斓的世界瞬间坠入了黑暗。根生娘的眼睛一直盯着电视,好像她能穿透黑色屏幕,依然看见红男绿女在唱唱跳跳。
根生娘盯着黑屏看了一会儿,又弓著身子走到窗前,透过蓝色玻璃,看窗外正下得紧密的雪。文成挥动扫帚,左右开弓,刚扫过的地面又被落雪轻轻覆上。根生娘站累了,重新回到沙发坐好,她的眼睛无处安放,就又盯着电视看。
文成回到客厅,对奶奶说:“奶奶,雪越下越大了,你要回就趁早,越往后路越难走。”
根生娘笑笑说:“今天过年,不着急回。”
文成看见他妈隐在玻璃窗后的脸,蓝洼洼的,像庙里的鬼判。
根生带着龙龙回来了。龙龙玩雪玩得高兴,小脸蛋红扑扑的。他刚摘下帽子,一头热气便迫不及待地升腾而起。根生慌忙找一条毛巾给龙龙擦汗。志成媳妇见龙龙的衣服都浸湿了,脸就阴沉下来。她训龙龙:“怎么把衣裳都弄湿了?感冒了怎么办?”根生讪着脸赔情:“孩子见了雪就高兴。”志成媳妇拽起龙龙就走。龙龙一边走一边说:“奶奶说什么老东西……”龙龙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
根生见娘还在沙发上坐着,就问:“娘,你还没走?”娘笑笑说:“过年嘛,不着急。”根生的眼睛四处张望,像是无处着落。他见娘老盯着电视,他也看电视。他看清了电视里的人,有一个是他,另一个是娘。电视里的娘真喜庆,一点也不像八十的人。
龙龙换好衣服又跑下来,说:“爷爷,奶奶叫你过去。”
根生看了娘一眼,没有说话,起身走了。
根生娘瞟了瞟窗外,雪还在下。根生娘见龙龙在看她,就和他说话:“龙龙,下雪好玩吗?”龙龙歪着头说:“好玩。”根生娘就笑:“你爸爸小时候和你一样,也喜欢玩雪。还有你爷爷,小时候可淘气了,把雪团子往别人脖子里塞。”龙龙仰起小脸,问:“太奶奶,我爷爷还有我爸爸,都是从我这么小长大的吗?”根生娘说:“是啊,人都是从小长大的。”龙龙问:“那是不是长着长着就长成老东西了?”根生娘就笑了,说:“是啊,人太老了就不叫人了,就成东西了。”龙龙皱起了眉,低下头说:“我不想长成老东西。”
根生又进了客厅,坐在娘的身边,轻声地问:“娘,你什么时候回啊?”
根生娘说:“娘再坐一会儿,一会儿就走。”
根生张着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半张着嘴的根生看起来很傻,像一条吞钩的鱼。
不一会儿,院子里传来凄惨的狗叫声。根生嫂坚硬的皮鞋尖踢在黑豹身上。黑豹扭跳着身子躲闪。根生嫂追着踢踹。根生嫂踢得狠,黑豹叫得惨。根生嫂骂骂咧咧的:“你个老东西,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还不滚回你的窝里去!”黑豹识相地往狗窝里钻。根生嫂挡在狗窝前,堵着狗踹。她一边踹,一边骂。
志成媳妇在二楼看见根生嫂踢狗,白了一眼歪在床上打游戏的志成,说:“你妈真过分。”
根生像是痔疮犯了,怎么也坐不稳当。他东挪一下,西扭一下,一会儿看看娘,一会儿又看看娘。娘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层层叠叠的皱纹。那些皱纹很深,深不可测,每道皱纹里都蛰伏着岁月的秘密。
根生又问:“娘,你今年是怎么了?。”
娘说:“今天过年,孩子们都在,娘高兴。”
根生又说:“娘,差不多了,该回就回吧,等天黑了路更难走。”
娘说:“娘再坐一会儿,你放心,娘一会儿指定走。”
根生见娘态度坚定,也就不再劝,起身出去了。
冬日的天短,说黑就黑。街巷里的路灯亮了,因为过年,都是新换的大灯泡,照得明晃晃的。村子里又响起了密集的炮仗声。放完炮仗就该吃晚饭了。文成点燃了烟花,漂亮的烟花再次盛开在根生家上空。根生站在院子里看,他看来看去才发现,晚上的烟花没有早上的漂亮,怎么看都不如。
根生娘脱下福字唐装,折叠整齐放在沙发上。推开门,立时闯进一股冷风,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根生看出娘要走,迎上去唤了声娘。娘说:“布衫在沙发上,你收好。”根生娘弓着身子走进了寒风里。根生说:“娘,你慢着点。”娘没说话,也没回头,径自去了。
志成喊他爸,“下这么大雪,你不能去送送?”
根生扭转头,向厨房望了一眼。
志成说:“去吧,天塌不下来。”
根生看看志成,又望望厨房,低头出了门。
街巷里一个人都没有。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和燃放爆竹的硝烟味。无数的爆竹正在根生的头顶炸裂,还有美丽的烟花。根生能感受到他家的烟花把天空照得忽绿忽紫。根生走得快,不一会儿就赶上了娘。娘的脊背几乎与地面平行,像压着一座大山。根生想起来,他小时候体弱多病,每次去看医生他都要娘背。他一要娘背,娘就把脊背弯下来,就像现在这样。他都八九岁了,还要娘背。街坊四邻笑话他,说他迟早把娘的脊背压弯了。他怎么肯信他们的话呢?如今娘的背真的弯了,即便他不在娘背上,娘的背也挺不起来了。
根生跟在娘后头走。渐渐地,香味疏淡了,炮仗声稀落了,路灯也消失了。根生跟着娘正逐渐走进村子的中心。城市由中心向四周扩展,如同一滴墨汁在纸上洇开,不管洇多远,终究是中间浓四周淡。农村也由中心向四周扩展,却如同铁屑在四周磁石的引力下移动。面积虽在扩张,中间却是空洞。村子中央几乎全是无人居住的老宅。无人居住,便没有灯火,便黑黢黢的。如果能飞到天空俯视现在的西水村,绝对像一块华丽的锦缎,中间却被烟头烫了一个黑窟窿。
虽然没有路灯,好在有雪,雪把路面映照得清清白白。根生路过了建国的老家。建国家的西配房已经坍塌了,碎石乱木就堆在地上,建国也不收拾。他早就和建国说过,把房子修一修,否则早晚要塌。可建国不听,他说老宅即便修了也没人住,何必白扔钱呢?塌就塌了吧,皇帝的宫殿还塌呢,别说咱小老百姓。根生想起小时候他常和建国在房顶上玩儿,夏天中午不睡觉,在房顶上打牌下棋。建国家的西配房又连着东来家的东配房,他们趴在房上偷东来家的葡萄。他们都太性急,葡萄不等熟就偷来吃,又酸又涩,差点把牙酸倒。
拐过街角,是一道石坡。坡很陡,石头很滑。这个坡承载了根生太多的童年欢乐。他和小伙伴总在这个坡上跑上跑下,玩耍打闹。夏天下雨时,雨水汇聚而来,从坡上奔腾而下。他和小伙伴光着脚爬坡,比赛谁先登顶。他们顶着水流爬,水在身上激荡出飞扬的浪花。有时水流太大,每前进一步都很艰难,经常脚下一滑被冲回坡底。冲回坡底也无所谓,爬起来再上。在那条快乐的河流里,他们是一尾尾逆流而上的鱼,争着抢着去跃那个龙门哩。
根生见娘走到了坡底下,她左右望了望。根生也跟着望了望,根生看到满天满地的雪。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娘一屈膝跪在了坡底,双手插进雪里,手脚并用往上爬。根生的心猛地抖了一下。他抢上两步,想把娘搀起来。他抢得太快,落了雪的石头滑得要命,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娘回头问他:“摔疼了吧?”小时候他摔倒了,娘也是这样问。他望着娘的眼睛,像小时候一样说:“不疼。”娘说:“你也是快六十的人了,当心点。”根生听了娘的话,也跪下来爬。这一爬还真像回到了小时候。根生一边爬一边想,时光到底过得太快了,这一爬,就爬过了五十年的光阴。岁月催人老,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那个孩子敏捷得像个猴子,而他现在又笨又慢,姿势难看,像一条老狗。
上了坡,又拐了一个弯儿,终于到了老家门口。娘掏出钥匙,哆哆嗦嗦去捅门上的锁。这扇门里曾经住着四户人家,守着一个院子过光景。那时多热闹啊!孩子们也多,男孩子又都调皮,爬梯上房,打狗骂鸡,永远是躁动的捣乱分子。娘打开门,走了进去。根生却在门口猛地站住了,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这是一段不太长的甬道,没有灯,没有雪,只有黑暗。陡然而至的黑暗迫使他收住了脚步,不敢往前迈。根生很无助,只好喊娘。娘一定是靠脚的记忆走路的。娘走回来,拉起了他的手。娘的手刚触过雪,湿湿凉凉的。根生被娘牵着走,小时候他总喜欢让娘牵着。走过甬道,进入院子,根生能够看清路了。娘忘了撒开手,他也没提醒。他看见院子里那棵粗壮的梨树。梨树每年结好多梨,小时候就盼着梨熟的时节。他们几个孩子爬到树上,帮大人摘梨。他现在还能记起梨的味道,又甜又脆,咬一口能喷出汁液来。他看见枝桠上落满了白雪,像盛开着繁密的梨花。
娘坐在了炕上。娘说:“过完今天,就又过了一年。”
根生的眼睛湿润了,像不小心落进了雪。根生说:“娘,你要好好的。”
娘说:“你放心走吧,娘明年还要穿红布衫呢。”
根生说:“娘,我给你磕个头吧。”
娘说:“早上已经磕过了。”
根生说:“这个头跟过年无关。”
根生就跪倒磕头。这个头磕得很沉重,他趴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