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er
我与陈姜元同班三年,不熟时间两年。他喜欢篮球,我不爱运动。他坐班级靠窗最后一排,我坐班级靠墙第一排。他爱说爱笑爱玩爱闹,是班上的“风云人物”,而我默默无闻少言寡语,是实实在在的透明人。
他搬到我家小区是初三上半年的事。我隔着窗子望见他随父母大箱小箱地往楼上搬东西。那年冬天格外冷,他鼻尖脸颊被冻得通红,嘴里却不停地冒着热气。
即使知道他搬到我家小区,上学时我也从未多与他说过话。事实上,同学两年多来,我跟他说的话不超过十句。他总是抱着篮球从我的课桌前走过,目光却从未驻足。
直到那个周末傍晚,我从外面补习归来,刚一走进小区便看到一只流浪狗虎视眈眈地蹲坐在我的必经之路上,目光凛然,冷风将它灰白的毛发刮得一立一立。
我从小怕狗。大概是小时候被吓过,每次不管看到体积多大的狗都会被吓得抱头鼠窜,如同老鼠见到猫。这次也不例外。
那只狗的目光悠悠地落到我的身上。我俩四目相对时,我感觉我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我侧头张望,绝望地发现四周无人,并没有一个人可以与我同行,帮我壮胆。
于是,我只能小心翼翼地朝家的方向緩慢挪动。眼看离那只狗的距离越来越近,我甚至能听到它的呼吸声。我屏住呼吸踮起脚尖默念着“你看不见我”,继续朝前移动。终于,我走到了它旁边。本想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却不想一不留神又与它对上了视线。不知道它是不是以为我在挑衅,突然猛地朝我龇起了牙,铆足劲朝我狂吠起来。我被那叫声吓了一跳,腿顿时一软,忙连滚带爬地朝前跑去。
我感觉到它在后面追我,龇着那口惨白的牙。
“啊——救命啊!”我也惨叫起来,努力往家门口跑去。马上,就差一点点就要到了。我心想。
不料刚进楼道便被一个人撞了个正着。我抬起头去看,发现竟然是陈姜元。他穿着宽大的黑色羽绒服瞪着眼睛看我:“你这是被人追杀了?”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被,被……狗——妈呀!”
那只狗的狂吠声再次响起。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跳到陈姜元的身后嚎叫:“你帮我把它弄走!”
陈姜元看了看我,走上前去不知道对那只狗施了什么魔法,它便摇着尾巴乖乖地原路返回了,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心有余悸地站在原地发怔。陈姜元走回来上下打量我,问:“你怕狗?”
我点头。
陈姜元突然咧开嘴笑起来:“没想到我们俩竟然住同一栋楼。这样吧,下次放学我带你们认识一下,这样以后它就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跟谁认识一下?”我疑惑地看着他。
“跟它啊,小白。”陈姜元指了指蹲在不远处的那只灰白流浪狗。
我哑然地望着他,露出一个绝世假笑:“不麻烦了,野原新之助同学。”
陈姜元一怔,紧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少年的友谊好像总是发生得莫名其妙。你会因为一句拌嘴而跟一个人绝交,也会因为一个笑容而靠近一个人。那时的单纯像四月的暖风,悠扬地吹进你的心扉,在你成长的路上画上一排温柔的音符。
陈姜元说到做到,从此以后,每每放学都拉着我蹲在小区楼下给小白喂火腿肠。一面喂,一面跟它介绍我:“喂,兄弟,这是我同班同学,你看她这么瘦小,平时就别吓唬她了。看见她就躲远点好不好?她那么瘦,容易跟你抢火腿肠吃。”
我瞪着眼睛忍不住朝他一脚踹去,他猝不及防地坐在地上,原本目光平和的小白又突然站起身来朝我龇牙狂吠。我吓得一哆嗦,以陈姜元同款造型坐倒在地。陈姜元哈哈大笑安抚小白示意它坐下,同时又洋洋得意地对我说:“让你再突然袭击我。看到没,我兄弟可是个狠角色。”
我哭笑不得,只能跟小白道歉:“小白,我错了。”
小白理都不理我,继续趴在地上咀嚼它的火腿肠。
后来,小白被停车场的阿姨收留,有了个小小的家。而我却习惯了与陈姜元同路。他抱着篮球跑在我前面,我跟在后面塞着耳机听单词。走到小区门口,他会自动放慢脚步等我。等我走到他身边,才继续拍着篮球向前走。
小白站在不远处等他。寒风凛凛,吹乱了它的灰毛。这时,陈姜元总是朝它挥挥手,从包里掏出一根火腿肠剥好后放在地上。小白也总是飞快地跑过来吃火腿肠,看也不看我一眼。
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问陈姜元:“你这算是……过桥费?”
陈姜元拿手指转着篮球笑道:“算是替你交的保护费。”
我自知理亏,无话可说。
临近期末,所有学生都严阵以待准备一模,陈姜元却出了事。
那年冬天雨雪多,总是阴着天,下着雨夹雪。雨在冷空气的凝结下成了冰,压在薄薄的积雪下,走在上面非得小心谨慎不可。陈姜元偏不信邪,抱着篮球去篮球场打球,没跑两步便左脚一滑,重重地摔在了雪地上。
医生诊断左脚骨裂,需要在家静养。
因为离他家近,我被班主任安排每天放学后给他送作业。陈姜元的妈妈很感激我,总留我吃饭。我盛情难却,便同他一起温习。
我的成绩其实只是班上的中上游,最差的是数学,各种方程式在我眼里就像摩斯密码一样令人费解。陈姜元只有数学好,因为懒得背书,英语语文一塌糊涂。于是一拍即合,我教他英语,他教我数学。
教我数学时,他会被我气得上蹿下跳,病腿的石膏差点都被震下来。他总说我的智商不如小白,小白要是能开口都比我强。而轮到我给他补英语时,他便立刻耷拉着脑袋像根豆芽菜似的听训。
“这是过去完成时,不是现在完成时。小白要是会说话,早就学会了。”我适时反击。
陈姜元立刻抬头看我:“喂,你这是恶意报复!”
我实在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陈姜元总说我们两个是“两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就这样,我们这两个臭皮匠在一模考试中,年级名次都提高了二十名。老师说以我目前的成绩可以考上一所好一点的省重点,而陈姜元则可以考一所好的市重点了。
“我得再努力一点,这样说不准就能跟你考一个高中,继续当同学了。”放学路上,陈姜元拍着篮球在我跟前欢喜地说。
我讶异地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才微笑道:“那你可要再努点力。”
“等着瞧吧。”陈姜元回头看我,自信地扬起下巴,“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超常发挥,天赋异禀。”
但陈姜元却没有跟我一同参加中考。
因为父母工作调动,他随父母去了南方。
临行的那天傍晚,我上完自习归来,他蹲在小区花园的台阶上等我,小白趴在他脚边。看见我来,他说:“有空我再回来看你啊,小白。”
小白便慢慢悠悠地走远了。
“放心,我跟小白交代过了。即使我不在,他也不会吓唬你的。”他蹲在台阶上笑着对我讲。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好看的金色。那时正值四月,万物生长,花草芬芳。一阵风吹过,晃动了他身上的白衬衫。
“谢谢。”
大概是我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失落被他看个正着。他站起身老气横秋地拍了拍我肩膀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朋友,不要太伤感。虽然我知道像我这么优秀的朋友实在难得一见,但我们以后还可以网上联系嘛。”
我的伤感顿时被他的自恋打消得全无,于是白了他一眼说:“抽查考试:‘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上一句是什么?”
“啊?”陈姜元被我问得措手不及,摸着头支支吾吾起来。
那时的我们,大概太年轻,以为错过的人还会在下个路口遇见,以为流失掉的时间会在下一秒失而复得,所以并不真正懂得什么是分别,什么是真正的后会无期。
我后来真的有很多年没见过陈姜元,只是偶尔在朋友圈里看到他发消息,知道他准备留学,知道他跟同学一起毕业旅行,知道他熬夜写论文真的见到了一座城市凌晨四点钟的样子。开始时我会默默点个赞,到后来,就连手指也慢慢迟疑起来。
在漫长的人生中,有些人的存在好像只是转瞬即逝。我依然住在这里,楼上却换了新的邻居。他家的小男孩有些调皮,总喜欢去逗楼下那只流浪狗。那只被取名叫小白的狗。
那个周末,我从学校回来,正遇上他拿着火腿肠逗小白。额前的刘海顺着风轻轻扬起,露出年轻稚嫩的面庞。我一时恍惚,愣在了原地。
小白看到我回来,原本正欲龇牙去叼火腿肠的嘴顷刻合上,掉头迈着圆润的步伐缓慢走开了,看也没看我一眼。
小男孩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后面扬着火腿肠大喊大叫。它却始终没有回头,只顾向前走去。
我知道原因。这些年来,我出门回家偶尔与小白狭路相逢,它总是先将目光落在我身上,然后缓缓走开。我依然怕狗,却觉得小白是个例外,它真的再也没有吓唬过我。即使陈姜元已经离开好几年,它也依然遵守着他们之间的约定。
夕陽西下,我望着小白的背影,突然发现了它的衰老。它走路越来越慢,刚才与我对视时目光已有些浑浊。停车场的阿姨曾说,小白已经是条老狗了。它越来越喜欢趴在阳光好的地方晒太阳,有时一晒就是一整天。人来人往,唯它一动不动。
再后来,我放假回家,却接连几天都没有看见小白的身影。我忍不住跑去问停车场阿姨,阿姨叹了口气说,小白上个周末离开了。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浑浑噩噩地走回家,倒在床上哭。爸妈都很奇怪,他们知道我不喜欢狗的。
“你什么时候这么喜欢狗了,要不要给你买一条回来养?”大概是我哭得太惨烈,妈妈忍不住过来安慰我。
我摇头拒绝。我依然不喜欢狗,我只是喜欢小白而已。那只知道我害怕,看到我总会率先走开的小白;那只因为与陈姜元约定过,再也没有吓唬过我的小白;那只好像一直在等他有空回来看他的小白。
这天,我没有犹豫,直接发微信给陈姜元:小白去世了。
好久没有回复。
几天之后,我在外面跟朋友聚餐,收到了陈姜元的回复:不好意思啊,我在日本玩儿呢,才看到微信。好久没联系了,你还好吗?小白……是之前我住过的那个小区的流浪狗吗?
我望着界面上的文字,突然有些释然。原来,时光悠长,唯有我和小白念念不忘。
我回:我挺好的。是之前的那只流浪狗。没什么事,你好好玩吧。
他后来有没有再回复,我忘记了,只记得那天天气不错,暖风悠扬。出门时,我站在街角,闭上眼睛感受阳光洒在我身上的温暖。
朋友站在不远处偷拍我,回家后将照片发来。收到照片时我愣了半晌。因为我在自己身上,也看到了金色的光。
朋友说:你看你像不像太阳女神?
我想了好半天才回:是你的镜头里有太阳。
年少时遇到一个对于你来说光芒万丈的存在,你以为是他周身的光照耀了灰暗的你,殊不知,其实是因为你的眼眸里闪着光。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