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好孩子

黄冠仪

一

曾经，我把自己包在厚厚的茧里。阴郁又懦弱的我，在那段岁月里龟缩起来。除此还有一个萧瑟的身影行走在阴影里，向透过光的裂缝摸索过去……

那是十六岁的我和薛攸宁。

十六岁的我，从小县城转来大城市读高一。踏入陌生的班级，我小心翼翼地介绍自己。也许是我的声音太小了吧，简短的介绍轻易就被议论声盖过。在意味不明的笑声里，我的视线无处安放。

我被安排在教室最后一排一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孤零零的座位靠近垃圾桶，身边只有乱飞的垃圾，还有逐渐暗下去的天色。前面的女生好像在谈论什么，时不时侧头看我。一个男生猛地从我桌边冲过，我高高的书堆轰然倒下。我蹲下去慢慢捡起，指尖触及弄脏了的练习本，心尖一颤，强忍住情绪，缩回位置上继续写看不懂的题。

无数个在学校的日子我都想逃回家，想不管不顾地扑进妈妈的怀里，跟她说我不想在城里上学了，不想总是被老师批评，不想看到同学们刻意远离的背影。可是一回到家，隔着房门就听到妈妈又对爸爸吼：“这个月家里开销这么大，你能不能少抽点烟！”

“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你能不能管管她？你看看她现在什么样子！”

妈妈颓然地坐在旧沙发里，拿手捂住了脸。

我轻轻地关上房门的那一条缝，靠在房门上，脑袋里乱极了。我已经很努力地去追赶他们了，他们笑着闹着，却把我甩得很远。每天清晨我借着天光背英语单词，课间在草稿纸上反复演算，放学后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刷题。可是成绩还是不理想，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个又笨又呆的乡下小孩。算了，所谓的无用功就让它到此为止吧，放弃总好过拼尽全力却换来不如人意。

青春痘很快占据了我原本就长得一般的脸，自卑在我心上的比重又大了一截。作为普通家庭的普通女孩，真正的青春疼痛是令人自卑的容貌、减下不去的体重、难看的成绩、无人陪伴的中餐。我的青春期里没有出现小说里的剧情，粉色泡泡的梦还没开始就被现实戳破了，泡泡水溅到眼睛，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一个学期一溜烟就跑远了，冬天来了，我却并不期待春天。

二

薛攸宁是一个和我截然不同的存在。

即使像我这样对学习提不起多大兴趣的人，对优秀的人也还是略有了解。当我在教室后排向窗外望去，望着远方郁郁寡欢时，坐在最前排的薛攸宁或是在埋头学习，或是和其他女孩谈笑。她太温柔太美好了，完全是我想成为的样子。我羡慕她的好成绩好人缘，羡慕她顺风顺水的生活，羡慕她我心悦的男孩子总笑着看向她。有时看到她笑得如此肆意，被人们簇拥着，心里会酸酸地嫉妒，暗暗希望她过得不如意。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我的小心思，很快我就看到了薛攸宁不堪的一面。

那个夏天的太阳特别毒，鸣蝉吵得人不得安宁。那天，我逃了体育课，躲在教室里看小说。忽然，我听到了一阵小声的啜泣声。抬头望去，只见薛攸宁趴在课桌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她应该是没发现躲在高高的书堆后面悄无声息地看小说的我。

她也会有伤心的时候？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然后继续看我的小说。

三

学校设立了一个心理咨询室，老师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刚大学毕业的她笑起来温婉而腼腆。在学校周一的集会上，她热情地邀请大家来咨询室坐坐。

很多人固执地认为，找心理老师意味着自己有病。谁愿意承认自己有病呢？所以心理咨询室一直门可罗雀。可是我不在乎，心理老师成了我唯一的听众。有一次，她对我说，学生逃避心理辅导的心态是不正常的。我没有回应她，因为我知道他们怕的是什么。他们怕自己成为他人眼中的异类，怕异样的眼光与猜测。和“大家”不同，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薛攸宁没有来过心理咨询室。但有几次我在心理咨询室外的走廊上看见她。

我们第一次正式说话，是在她打水的时候。她走了神，水龙头一直在哭，眼泪打湿了她的袖子。我替她关了水，她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连连道谢后她脱掉外套，用力拧掉袖子里的水。我忽然瞥见她光洁的小臂上有一道青色的伤痕。

我别过目光，看向另一侧。我瞥见大榕树青翠欲滴的叶子在风中摇曳。屋檐下掠过几只飞鸟，下一秒就远去在夏日湛蓝的苍穹里。

四

一天我又来到心理咨询室找老师闲聊，门一如既往没有关，但从里面传来了交谈声，那声音我很熟悉。“他经常去外面喝酒，喝醉了就打人。”那是薛攸宁的声音，像是在颤抖。这怎么可能呢？“我妈气急了会掐我。”“她骂我，怪我，说如果没有我她早就离婚了。”“他们是爱我的，是我的错。”我默默地站在门口，想起了之前看到的她手上的那条伤痕。

不久后，薛攸宁出来了。她今天没有扎马尾，披着齐肩的头发，眼泪在微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不知道为什么，我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放学后我去小卖部买了瓶橘子汽水，然后去操场溜达。没想到看到了坐在操场角落发呆的薛攸宁。鬼使神差，我返回到小卖部，又买了一瓶橘子汽水，然后径直走向薛攸宁。我们坐在台阶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汽水咕噜咕噜地冒泡，將热烈的橙红色晚霞氤氲成橘子味。我们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吹着橘子汽水味的晚风，默默地看太阳沉下去。

薛攸宁喝了一口我递过去的汽水，朝我友好地笑了笑。

五

天快黑了，我们心照不宣地一同向校门走去。校园一片静谧，我跟在她身后，她长长的影子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一只猫懒洋洋地趴在墙头，懒洋洋地看着我们。

到了校门口，那辆破三轮上的男人看向了我。见我没有抵触情绪，忙向前走了几步，迎了上来。

“今天放学怎么这么晚？学生都出校门了，所以我出来等你。”爸爸的脸上堆着笑，向我解释。我爸之前干的是回收破烂的营生，可即便赚了些小钱，他也舍不得把那辆破旧不堪的三轮车换掉。我一直不好意思让同学们看到我坐三轮车回家，便央求爸爸把车停到学校附近的巷子里。

但我今天一点也没有生他的气。也许是因为今天站在我身旁的是薛攸宁，我突然觉得，被她看见也没关系。

薛攸宁很有礼貌地向我爸问好，接着又向我们告别。

三轮车朝着与薛攸宁相反的方向驶去，在反光镜里，我发现身后的薛攸宁正目送着我和我爸，没有动身。但我不敢回头，我怕直接看见她的眼睛，看见她眼睛里复杂的情绪。

后来，我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她继续去做她的温柔学霸，我继续做我的颓废少女。我们像两条直线，相交后又各自朝着远方延去。

得知一个“完美”的人其实过得挺惨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大概是有了对比觉得自己过得还不算糟糕，可想想这样对比好像蛮不厚道。我对她，谈不上喜欢。我们本来就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不过是碰巧见到了彼此不堪的一面。做朋友，好像没那么知心；做同学，又显得生疏了些。于是，我们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却不时向对方投去关注的目光。

六

那天中午下了一场大雨，没带伞的我却不着急，我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看小说。薛攸宁也没走，好像在吃维生素咀嚼片。收拾好东西准备去食堂时，也许是注意到了我没有带雨伞，便叫我和她一起走。

我坦然地钻进她的伞下。大雨模糊了世界，教学楼颠倒在脚下，我们在同一把伞下走着，忽然我想起了一个成语——“风雨同舟”。伞不大，她总是把它向我这边倾。她温和地与我聊天，无意间提到她有时候没带伞只好淋雨跑回去，如此几次后就养成了带伞的习惯。我默默地听着，和她一起走过这段不长的路。路上处处有积水，踩上去四溅的水花是天然的喷泉，迸发着勃勃生机。

我身边的这个女孩，明明满腹委屈，却一直在努力发光。自己淋过雨，却总想着为别人撑伞。

七

薛攸宁说，人生在世，风风雨雨在所难免，哭泣抱怨没有用，我们要自己给自己撑起雨伞。她还说，我们都是好孩子，我们都值得拥有光明的未来。

从那天下午开始，我不再荒废时光，而是捡起书本埋头苦读。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长大，只知道自己之前浪费了许多大好的年华。我曾经以为熬不过去的日子，现在都回不去了。

但无论如何，这片苦海，我渡过了。

【简评】没有轰轰烈烈的故事，有的只是学习和生活中的各种不堪，还有“我”和薛攸宁淡然却暖心的交往。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朴实的陈述，还有内心情感的直白袒露。这篇小说，展现了青春期里的痛，也让人看到相互扶持的友谊的可贵。作者最后渡过苦海，走过颓废，奋力前行，留下了一个暖心的结尾。

【他山之玉】十六七岁的女孩，潜意识里总渴望别人的注目，而我总是失望，总是被人忽略被人冷落，只因为我身上永远是外婆缝制的土里土气的、穿也穿不完的灰色的与藏青色的衣服。

永远不能忘记，那天班里要拍短剧参加学校会演，没人愿意参加，我站起来说：“我可以演。”当时爆发出的哄笑深深刺痛了我的心。也不能忘记，和几个同学参加区里的歌咏比赛，训练时，那位以貌取人的老师把我晾在一边不教，令我感到十分难堪与愤怒。

是的，我不漂亮。无论是盛夏还是隆冬，我必须利用每个假日蹬着三轮车给杂货店送货以贴补家用，所以我的头发很黄，皮肤很黑，手指很粗，走路不文雅。可是，你们为什么不看看我的心呢？

那次歌咏比赛我获得了一等奖。面对那位老师惊讶的神色，我在心里一字一顿地重复着《简·爱》里的话，泪如泉涌——

“你以为我贫穷、卑微、不美、瘦小，我就沒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

……

青春无美衣，我并不遗憾。漂亮的衣服可以把女孩装扮成一朵花，而我曲折的经历赋予我坚韧、纯朴、勤奋的品质，会使我成为一棵松树。花总有凋谢的时候，而松树却可以长青。

——蒋方舟《青春无美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