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伟
(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北京 100088)
作为电影教育者,在这个技术飞速发展和变革的时代,我们面临的挑战是前所未有的。数字电影技术的推广和网络视频平台的扩张,已经全面地冲击了电影制作和发行的方式,更将对电影教育产生深刻的影响和彻底的变革。电影技术的发展注定会改变未来人类和电影之间的关系。因此我们不得不重新看待电影技术对电影教育的影响,以求在奔涌的技术浪潮中找到电影教育应有的方向。
在传统的观念中,电影是基于胶片的。英文单词“fil m”既有电影的含义,也有胶片的含义。这一陪伴电影超过一百年的化学影像介质,为电影的制作、美学和文化埋下了很多被人们看成是理所当然属于电影的特征。比如始终需要避光保存的胶片自带的神秘感,以及拍电影“贵”、曝光控制“难”、摄影机“笨重”、冲洗印片“麻烦”……为了培养能够以专业水平解决这些问题的人才,必须对优中选优的对学生进行选拔,并投入足够的时间和资金才能使其达到电影行业的要求。
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的摄影本科专业正是参照这样的标准建立起来的。从1956年到2011年,摄影系经典的胶片时代的专业教育历经55年。随着数字时代的来临,我们以前所理解的“电影”和今天人们所说的“电影”在定义上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这一专业教育面临的考验从技术层面上升到了观念层面。这意味着如果我们还一味地沿用胶片时期的教学观念,还保持着传统的理论体系,势必会使我们的教育脱离社会和行业的需求。在过去十年来,我们一直关注着数字化技术对于电影制作和电影教育的推动与改变,这种趋势主要体现在了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数字技术的应用大大降低了电影学习的技术门槛。由于胶片的化学感光性能与灯光、摄影镜头以及后期冲洗印片是一套复杂而非直观的工艺。摄影师对光线的艺术设计和曝光的技术预判往往要在拍摄后很多天才能得到验证,因此一个摄影师要经过很多年的训练才能在大脑中建立起从光照条件、曝光控制到银幕影像的精确判断。正如成熟的飞行员要靠足够的飞行小时数来培养,成熟的摄影师也要拍摄足够的胶片尺数才能成长起来。因此在胶片时代,电影摄影师的来源通常有两类,一是电影厂中的基层助理,在实践中逐渐掌握了摄影的技术和技巧成为摄影师;二是电影学院摄影专业的毕业生。
然而,数字技术的出现彻底地改变了摄影师的成长过程。正如今天人们用手机拍照可以立即看到结果一样。在电影摄影领域,技术也支持摄影师可以立即看到最终效果。虽然这种效果与最终银幕可能存在有一定的差异,但与胶片时代相比,这种差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使得摄影师可以摆脱过去那种漫长的成长过程,迅速对自己的光线效果、曝光分寸和最终银幕造型建立信心。在今天的教学中,可以明显地看到本科二年级学生通过电影影像表达的艺术感觉和造型能力在整体上已经远远超越了之前本科四年级学生的水平。这种现象不仅出现在电影学院内部,而是在整个与数字影像相关的领域。因此,过去那些因为接触不到胶片和其复杂的曝光理论的摄影学习者,今天由于技术壁垒的突破,与电影学院学习专业的学生站在了“所见即所得”这同一条起跑线上。
不仅如此,过去只有在电影学院才能获得的教学资源,今天成为了互联网上普遍存在的免费或者付费的资源。而考试这种竞争激烈的选拨方式在网络教育下根本就不存在。数以百计的公众号,数以万计的网络教程都在教如何拍电影,从写剧本、现场拍摄、剪辑调色、录音混音、特效制作,都有完整的教程可循。很多掌握人工智能和云计算能力的企业,已经在探索使用算法进行AI制作电影的可能性。值得注意的是,许多价格昂贵的专业设备的特性和使用方法,在越来越多的虚拟软件平台上都能得到模拟。学习者可以利用虚拟软件以最接近真实的方式了解专业的摄影机、重型的移动设备和复杂的灯光设计在拍摄中可能产生的效果,从而让其构思以几乎没有成本的情况下得到验证。
技术的门槛降低了,既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对于躲在电影学院壁垒当中的人来说,它不好,因为这类人面对的竞争者越来越多。但是好在哪呢?今天的学习者敢豁开了拍,不怕犯错。所以今天我们会拍摄到很多过去不敢拍,甚至没有机会捕捉到的生动的影像。所以说在今天的技术支持下,任何一个人只要有能力拍出大家喜欢的影像,都可以成为某个领域或某种程度上的摄影师。
其次,技术使得拍摄实习的成本大大降低,让大多数人拍电影成为可能。胶片时代,一个35mm的短片作业,仅胶片和冲洗费用就要花数万甚至数十万元。为了不突破预算上限,拍摄片比必须被严格控制。因此,一个镜头通常也就拍两条到三条,多了拍不起。学生们拍摄前要严格地分好镜头,按设计好的执行。很多现场冒出的创作火花不敢轻易尝试,因为犯错误的成本太高。今天,很多年轻人包里背两台微单就可以出去拍电影。由于节约了材料上的耗费和人员的规模,越来越多的学生作业选择到更远的地方去拍。摄影系学生作业的足迹不但遍布全国,更有很多到古巴、印度、西班牙这类文化差异性较大的地方,完成了优秀的作品。学生们使用索尼Alpha 7SIII这样的微单相机,就可以获得4K、120f ps、10bit、4∶2∶2的视频图像。这类相机售价两万多元,单日租金为几百元,两三个伙伴,使用一台相机搭配专业的镜头,就能够获得优质图像。这种质量与35mm胶片时代的画质相比,在清晰度、宽容度、画面稳定性、素材安全性等各方面已经完全超越过去。后期制作使用日常的电脑设备就能完成。对于很多入门的学习者而言,如果还觉得成本比较高,一台手机搭配手机端的剪辑软件也能完成全部操作。在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的先力奖上,那些来自中国电影制作一线的评委们已经不止一次把最佳摄影奖颁给了用单反或者微单拍摄的影片。今天这个时代,因为技术带来的成本降低,可以让年轻人拥有比他们前辈更好的电影制作条件和更低的经济门槛以及时间消耗。充分地利用数字技术带来的便利,压缩制片的规模,可以减轻压力,保护创作者自由的判断力和从容的态度,而这往往是拍出好片子的重要心态。
在成本降低的同时,技术的发展还使拍摄手段得到了极大丰富。运动摄影机、航拍摄影机、各种减震云台和运动控制设备,让今天的摄影机运动和操控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DJI大疆的产品如专业级的“悟2”、消费级的“Air 2S”等,替代了过去动辄需要几十万元成本的飞行拍摄方式。手持稳定器设备也提供了非常丰富的动态设计选择,而不仅仅是模仿过去的摄影设备比如斯坦尼康、鱼钩那么简单。Go Pr o这样的微型化摄影机实现了异常刁钻的拍摄角度,摄影机想放哪儿就放在哪儿。极限运动爱好者如同在《碟中谍6》中头戴式的拍摄,真正跳伞去拍高空戏,而且是多机拍摄。全彩LED灯具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让摄影师摆脱了传统拍摄中对于色纸的依赖,利用调光台技术,甚至是手机上的无线蓝牙连接,通过APP的控制即可完成对灯光亮度、色彩和光线变化方式的遥控。这使摄影师未来对光效的控制将变得更加舞台化,利用精确控制的光色变化获得戏剧化的影像表达将成为摄影师的常规手段。
技术的发展对教育的影响还体现在一个领域,就是展现平台的多元化。过去我们能拥有拍电影的权利,已经觉得很厉害了。今天的学生们不但自己可以拍,还可以在全社会的范围内展现给大家看。在电影学院的实践教学中,作业讲评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每个学生拍的作业都要接受老师和同学的意见反馈,从而进行修正和提升。这种反馈对于学生的成长有着与拍摄实践同样重要的意义。因此我们的教学必须保持“实践——反馈——再实践——再反馈”的方式才能持续保持学生的进步。今天所有的年轻人都可以在各种的平台发布自己的影像,并迅速得到观众的反馈。受到欢迎的作品能够赢得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点赞。世界上没有任何电影教育机构能够为学生组织这样规模的作业展映。当然我们不得不承认社会大众的价值观与专业艺术教育有着非常大的差异,但电影的学习者和实践者能够在社会性的范围内展示个人创作并获得评价反馈,的确会大大促进其认识自身问题并把握大众的审美方向。
随着网络平台播放技术和家庭环境中屏幕显示技术、投影技术迅速的发展,网络平台可实现的播放水平已经超乎我们的想象。除了可以提供丰富的影像内容之外,我们还在Bilibili这样的网络平台看到了4K 120f ps的HDR影像,从制作水平上完全不亚于商业短片。有的Vlog作品的作者已经使用例如RED EPIC专业摄影机拍摄。而那些竖屏影像的平台上,也已经从一开始粗制滥造夺人眼球,向商业化定位和精细化制作发展,而内容也大多数围绕着人们真正关心的生活中的热点话题展开。2020年,清华大学清影工作室的学生剪辑制作了一部18分钟的抗疫公益纪录片《手机里的武汉新年》。这部短片的素材来自于网络上112条普通人拍的视频,其中有武汉市民、支援武汉的医护人员,还有经过武汉的货车司机……他们拍摄的影像质朴却真诚,使得整部影片具有了一种真实而浓烈的情感力量。我把这类作品称为“全民电影”。在笔者看来,未来有一类电影是全民拍出来的,而不是过去的所谓大师。当然我们会继续有大师和先锋。但是越来越多的普通人有了更多的跟影像接触的机会,用影像表达的权利,用影像呈现的平台,以及他们所拥有的一切的技术手段。所以未来一定是一个全民电影的时代,每一个平凡的人都有拍电影的权利,用影像拥抱电影的时代。
在技术浪潮的冲击下,电影的形态在改变,传统的电影专业教育的围墙正在坍塌。在过去的十来年中,全中国建立起了大大小小的数十家电影学院,以及各种综合大学中近千个影视专业。这些院校和专业虽然水平参差不齐,但都在向数万计的学生传播着电影知识,但比这波浪潮更猛烈的是网络教育的普及。两年前,很多人认为网络教育无法真正实现专业教育,无法完成师生互动。但猝不及防的新冠肺炎疫情把老师和学生汇聚到了网上。经过一年多的实践,我们发现网络教育今天的确还存在一些局限,但它带来的便利和可能性也是传统教育无法比拟的。这就是网络可以让普通人不用经过激烈的竞争,不用缴纳高昂的学费,即可获得优质的、多样性的教育资源。同样,优秀的教师将会在网络上获得更大的关注和成就感,网络的普及性带来的较高的经济利益也会激励更多的教师把自己的教学重心逐步向网络转移。
不管是更多的影视院校还是更广泛的在线教育,技术浪潮会推动影视教育向“语文化”的方向发展。这就是说未来电影语言或者视听语言会像今天的文学语言一样成为人类社会日常的语言。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普通的影视教师会成为今天的语文老师,影视教育会成为普及课程广泛下沉到中小学教育当中。
那么,电影学院的专业电影教育怎么办呢?我们可以参考数字技术对电影行业的冲击。数字技术使更多人有了拍电影的可能性,使优质的低成本艺术片成为了可能。也因为此,商业电影被逼向了更高质、更奇观、更大规模、更细分工、更高科技的重工业道路上去。对于有着七十年电影教育传统的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我们的优势或许不在影视教育的普及化和语文化,更不能去与综合院校比普及性与规模。一方面,培养学生的价值审美,帮助他们在艺术片领域能独树一帜;另一方面,更需培养他们成为中国电影高质量、高科技、工业化运作和工程化管理的人才,这或许才应该是我们为中国电影教育肩负的历史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