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加才仁
他很享受这样的外号。
小城坐落于高山峡谷间,四面环山,一条河流穿城而过,主街道两边是政府部门及小卖部、还有一个小广场,广场上塑了一座创世神的雕像。
小城四面是四座神山,每一座神山都有一段属于自己的历史和身份。古老的祭祀文中说到:背面的神山是一位威武的将军,左边的神山是一位文质彬彬的静相山神,右边是将军神山的眷属女神,前面的神山是他们的儿子。这片土地上神山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一样,都用自己的亲情编织了一张属于灵的世界。
关于创世神据说是世间保护众生的神山之一,他手握六芒星,胸前右旋的雍仲符号,傲视着世间的一切众生。
一切都在向世人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小城的古老历史,但是这些都和西冉德巴没有什么关系。不知道什么时候,小镇上开始了一种誓言:西冉德巴。西冉的意思就是屠宰场,德巴就是罪孽的意思。所以这是一种毒誓,起誓的人如果违背誓言就甘愿背负屠宰场杀戮的罪孽,对于全民信佛教的小城,这绝对是一种最恶毒的誓言。
清晨的小城,从各家升起袅袅炊烟,伴随着柏树叶的香味,整个小城被这种奇香铺满。安静的小城,随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人们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西冉德巴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四处寻找昨晚剩下的晚饭,他不喜欢加热饭菜,也不喜欢梳洗,一顿狼吞虎咽之后,就是享受早上的阳光。当然,这时候的西冉德巴还有慈祥的母亲在世,还有一处可以安身的家。吃完饭后,他进屋拿起母亲的那件旧的羊皮袄铺在屋子外向阳的墙角,然后就是继续睡觉。因为西冉德巴的一天都是从傍晚开始的,所以白天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可以浪费的无聊的奢侈时间。
那时的小城正悄然发生变化,最重要的就是摩托车开始退出了人们的视线。那些上班的人开始开起汽车,奥拓汽车是身份的象征。西冉德巴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工作之余在小城和乡下之间贩卖牛羊皮的达周,也从邻近的四川买来了一辆二手的奥拓汽车。当小汽车开进窄小的胡同时,立即引来了邻居们的围观。
西然德巴这时候还在享受着妈妈的羊皮袄带来的温暖,全然不知外面发生的事。
中午,母亲从外面回来了。今天母亲去一个亲戚家帮忙干活,母亲一直都在县城,关于一家人的生计西冉德巴还有一个老实的大哥在牧区,帮忙管理者母亲的牛羊,还有比他小一岁的妹妹已经参加工作。相对于很多人西冉德巴的生活算得上很不错,至少现在母亲在世,妹妹没有嫁人,他可以不劳而获。
邻居们都说西冉德巴以前也是个好孩子,学习也不错,还有一幅漂亮的脸蛋,他的童年一切都是朝着非常美好的方向在发展。上小学的时候西冉德巴不仅是班里的优秀学生,还是体育课代表。到了中学西冉德巴一直都是老师们夸奖的对象。那时候比他小一岁的妹妹每次考试只能超过及格线而已,没有任何特长的平庸的学生。当然,那时候西冉德巴也不叫西冉德巴。
睡了一上午的西冉德巴醒来了,从下午开始就是他最活跃的时候。他急急忙忙穿上了衣服,拿了一个馒头就跑了出去,不了解西冉德巴的还以为他有天大的事。事实上每到这个时候,在县政府某个单位上班的,他的中学同学才央应该正骑着自行车经过他们家的胡同口,不管才央有没有见到他,他都要目送心爱的女人上班。这件事绝对是西冉德巴最为重要的一件事。母亲看着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前世做了什么孽,今生遇到这个可怜的孩子,这个孩子前世也一定做了什么孽,要不老天怎么会这样折磨我们俩。”
刚刚出门,西冉德巴又回来,他去了大门旁边的厕所,但他并不是去上厕所,他在厕所和隔壁邻居家的墙缝中藏了一瓶虎跑泉酒,那个小小的瓶子上刻画着一只上山回首的猛虎。最重要的就是那是只要一块多一点的廉价酒。拿起酒瓶打开酒盖就着馒头喝了一口,酒瓶里只剩下三分之一的酒了。喝完酒之后的西冉德巴立即感觉充满了精神和力量。
今天才央上班的时间比平时晚了很多,等才央上班的时候,还是习惯性的对西冉德巴说了一声“才仁。”这就是西冉德巴每天快乐的源泉之一。在上中学的时候,西冉德巴是全校里的名人,而才央是学校舞蹈队的领舞者,两个人还在某个时期谈了一次很模糊的恋爱。为什么说是模糊的,那时候两个人约好了一起上学,放学也一起回家,还在两家人屋后的田里一起写作业。但是这一切最终截止在中考后的那一年。中考那年才央考试上了省上的一所学校,从此西冉德巴和才央再也没有联系了。
西冉德巴和心爱的才央打完“招呼”后,就开始了自己的生活之旅。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找到达周,一般达周都会给他一瓶酒,然后苦口婆心地劝导一番,当然那时候西冉德巴左耳朵听右耳朵出。这天刚到达周上班的地方,一堆人围着什么东西在聊天,西冉德巴赶紧过去推开了两个人,挤到了前面。看到那辆漂亮的汽车,西冉德巴说:“你们就没有见过世面,就一辆车还值得你们一群拿国家工资的人好奇成这样,将来比这个大,比这个贵的车都会满大街地跑在我们的城里。”说完就从人群中出来去找达周。
“达周在开会,你还不如和我们聊聊天。”达周的同事说。
“我们不在一个层面上,和你们还能聊出什么?”西冉德巴回答。
“就是,我们哪里有你这样的潇洒。”另一个同事很不开心地讽刺。
“哈哈,你这样小心眼的人,小心老婆被人拐走哦。”西冉德巴指了指那个达周的同事说。
这个时候那个同事要举起拳头打西冉德巴时,被旁边的一个人拉住了,并对那些同事说别动不动就欺负西冉德巴。这人是和达周一个办公室的司机仁达哇。
“如果不是酒鬼疯子,一拳把他打趴下。”刚才被西冉德巴说老婆的人很不服气。
“别和这样一个酒鬼见识,他也是随口说说,也不会成为现实。”一个同事安慰道。
“有时候这个疯子说得很准的,你去寺院解禳去去霉气。”“我可不相信一个酒鬼的胡言乱语。”“我听我妈村庄上的人说,他早上刚刚在牧区,下午就在城里的街道买醉。”“我母亲说西冉德巴是个没有被认证的活佛。”“什么活佛都是假的,不就是中考没有考上受刺激疯了的人。”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西冉德巴,全然忘了继续欣赏达周的新车。
司机仁达哇说:“达周在开会,人家现在是副科长领导,事情很多,今天的酒就让我来请你好吧?”说着拉西冉德巴去了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两瓶子虎跑泉酒。
西冉德巴说:“谢谢,那我也不去找达周了,我要去百货商店门口看看,欣赏风景了。”
仁达哇假装生气说:“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小东西,有了酒就不和我聊天了,下次可不给你再买酒了。”一看仁达哇生气了,西冉德巴拉着仁达哇的胳膊说:“怎么会呢?我这不是怕你有公家的事吗?不能耽误你们为人民服务啊!”听到西冉德巴的话,仁达哇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我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西冉德巴说:“你如果说我是真傻也可以,如果你觉得我是假傻也行。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都能让人错失很多,也得到很多。”
仁达哇说不过西冉德巴,就说:“好好好,我们就在单位门口的阶梯上坐坐,现在领导们开会,一时半会我也没有什么事。”
两个人坐在了办公楼的大门阶梯上,仁达哇拿出一根烟递给了西冉德巴,西冉德巴煞有其事地说:“吸烟有害健康。”说完打开酒瓶盖子,一瓶酒喝了一半。午后的阳光洒在台阶上,高原的五月山川欣欣向荣,暖风带着青草芽的味道吹进小镇。经过了漫长冬季折磨的人们,这时候晒一场太阳是一种享受。
仁达哇说:“你突然变成这样了?以前我看你那么聪明,那么听话,你现在戒酒,人生可以重新开始。你的年纪还小,脑子也很聪明。还有就是能说会道,实在不行,只要你戒酒,我教你开车也行。”
西冉德巴喝完酒,仰着头享受这阳光的暴晒,奇怪的就是西冉德巴一天都在晒太阳,脸色却永远是那么的白。
“谢谢大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那次考试我明明考得很好,试卷上的都是老师教过的,三百分绝对不会有问题的,可是只有一百多分,我也想不通,我母亲更是伤心欲绝。”说完西冉德巴又喝了一口,一瓶酒就这样解决了。
仁达哇摸了摸西冉德巴的脑袋说:“也许这就是命。”
西冉德巴说:“看着母亲那么伤心,我听别人说喝酒可以忘记很多,我就开始喝酒,现在更是离不开它了。时间久了母亲也就慢慢地不再伤心痛苦,认为这是命中注定,但是我却走不出来了。”
仁达哇说:“哎,如果你能戒酒我教你开车,司机是一份值得骄傲的职业哦。你看看我们单位,除了领导别的同事哪个不尊重我。”
那时候司机确实是很牛逼的职业,拉牛粪、去远方都要搭乘单位的车,而且仁达哇是单位两辆车的司机,平时里开着领导的北京吉普小车,单位搞福利或者冬季买牛粪就要开着东风大卡车。那时候下西宁或者要去州上,能够搭上东风车,而且坐在副驾驶,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西冉德巴:“哪天我戒了酒就找大叔,你可别食言。”
仁达哇:“不会的,一定!对了,你刚才说我同事的老婆小心被人拐走是随口说的还是有什么依据?”
西冉德巴:“我是随口说的,希望不是真的,我一般说出来的都很灵验的。”
仁达哇:“哈哈,喝了一点酒你就吹牛吧,人家两口子很和睦。再说了他老婆没有工作,一直都在家带孩子,虽然长得很漂亮,但是我同事也是能歌善舞,长的也一表人才。”
西冉德巴还没有等仁达哇说完,就起身拍了拍屁股的尘土,说:“我要去街上逛逛,今天很长时间都耽误在这里了。”一听这些话,仁达哇忍不住大笑起来,也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说:“你还有什么可耽误的,我也要去办公室了,就不耽误你的大事了。”
两个人分开后,西冉德巴就把手揣在口袋里,吹着口哨,漫不经心地走在大街上。他看见大街上的人都点头打起招呼,好像在巡视着自己的领土。
坐在了百货商店的门口,县城上的几个酒鬼早就到了,其中一个把西冉德巴最喜欢的位置给占了。西冉德巴看了看,摇头说了一句:“没有素质的酒鬼。”
自始至终西冉德巴觉得自己和那些酒鬼是不同类型和档次的人,他也懒得和他们一起聊天。
西冉德巴走到了广场上的台球场,看着人们打台球,他就在哪里指指点点,一会教那个人打擦边球,一会教那个人先打红球,他比那些人都紧张。看腻了台球,就坐在了一边的石头上。摇了摇头,脸上一副无奈的表情,自言自语说:“太笨了,真没用。”说完打开酒瓶盖子又是一口顶了半瓶酒。
西冉德巴就是这样度过每一天,喝完酒又开始满大街地瞎转悠。奇怪的是西冉德巴从来都不缺酒,这和那些坐在百货商店门口动不动就拉住别人要酒的人不一样,这也是西冉德巴看不起那些人的原因。至于西冉德巴为什么每天都能喝上几瓶酒,一直都是谜一样。
快到下班的时候,西冉德巴看了看手上的电子表,赶紧往家的方向跑去,路上几个人喊他的名字都不管用。如果是平时,他巴不得拉住那些人聊上很长时间。
到了胡同口,西冉德巴往自己的手心里涂了点吐沫,搓了搓手开始整理起头发,西冉德巴留着长长的头发,说真的,如果好好收拾一下,绝对是个帅哥。喝了一口酒站在那里,无聊地踢着小碎石。这时候自行车的铃铛想起,才央下班回家习惯性地朝着西冉德巴说了一声“才仁。”西冉德巴点了点头。
完成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后,西冉德巴刚要往街上走,就看见一辆奥拓车从街上拐向达周的家,好奇地远远看着。这时候邻居们又来欣赏车了,看着达周从车里出来,西冉德巴赶紧喊着达周的名字跑了过去。
“好小子,买了车都不给我说。”西冉德巴拍了拍达周的肩膀。
达周说:“我都一天没有见到你,这可不怪我。”说完就拉住西冉德巴的手,让他坐在副驾驶,这让西冉德巴倍感有面子。看了看周围的人,又转过头看了看才央的母亲。
达周坐进车里,说“走,我给你买两瓶酒。”说完开始转起钥匙。
西冉德巴不会开窗户,就推开车门,伸出头大声说:“哎呀,你给我请客,就不用开车了,还有我只喝虎跑啊,别的上头。”说完又看了看四周才坐进车里。
达周看着西冉德巴说:“好好,那我们走吧。”
达周是西冉德巴唯一的兄弟和朋友,从他小学的时候,就跟着达周屁股后面跑,达周也是很照顾这个小弟弟。后来达周考上了省城的学校,再后来达周在乡上工作。那时候西冉德巴正在准备中考。等西冉德巴中考失利之后,达周就被调入了县上的政府部门,后来就当了副科长。达周上班后,并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他不满足于那一点点的工资,开始做起了生意。刚开始达周见到西冉德巴的落魄,两个人聊了很久,希望可以帮助西冉德巴。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达周不仅不劝西冉德巴戒酒,反而每天都坚持给他买酒。也许世界上只有达周才是西冉德巴的知己。
达周后来下了海,成为全州数一数二的虫草商人,再后来达周的事业做得越来越大,但是他对西冉德巴的关心一直都在。
汽车刚刚开动,西冉德巴就觉得五脏六腑都要涌上来。他让达周停车后,开始在大街上吐了起来,这一吐又招来了很多人,西冉德巴觉得很没有面子。
就这样,西冉德巴在小城上日复一日地继续着自己的生活。
这几天那个戴着眼镜的小伙子,每天都会按时地接送才央上下班。现在才央经过西冉德巴的面前时再也不会理会他,这让他很生气。
他连续几天跟踪了戴眼镜的小伙子,知道了他家的地址,还发现每次下班后,他都约才央在山后的田里弹吉他。
西冉德巴:“兄弟,我必须搅黄他们俩的好事。”
达周:“我很赞同,可不能让才央羊入虎口。”一向稳重的达周也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这么激动。
那几天,只要才央和眼镜出去约会,西冉德巴就带着那些酒鬼,在不远处划拳喧哗。当然那几天的酒水量很足,都是达周出钱提供的。
连续几周都完美地破坏了两个人的好事之后,他们再也不去约会了,这样西冉德巴感到很开心。经过这几天和那些酒鬼的接触之后,西冉德巴发现每个都和自己一样都有一种难言之隐,酒精是他们可以找回自我的唯一方式。随后的日子里,西冉德巴成了那些酒鬼的头头,因为西冉德巴可以用各种办法找到酒。还有就是西冉德巴的口才和划拳,都是那些人崇拜的。
虽然成功地破坏了约会,但是眼镜每次都还是按时地接送着才央。西冉德巴开始和眼镜进行了长期的斗争,当然这些都是地下的游击斗争。
在摸清了眼镜的路线之后,那天西冉德巴想出了一个好的办法,眼镜到了晚上眼神不是很好,他发现在他必经的路上,要经过两根电线杆,一根是电线,在一户人家的门旁边,还有一根黑漆漆的电话线杆子在路的另一边。两根电线杆中间是大路,西冉德巴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适合的细线,最后还是通过达周找到了一根细细的线。西冉德巴虽然每天都无所事事,糊里糊涂地活着,但是有些事他想得很周到,他没有把细绳往高处绑,怕伤到眼镜。毕竟不是杀父之仇,不至于闹出人命和伤残,就是让眼镜疼痛一番,解解自己心里的不舒服。他就在离地面较高的地方栓好了细绳,刚好在自行车的手把处。设置好陷阱就等着眼镜丢人,一想到眼镜要出丑,西冉德巴和几位兄弟又大口地喝了几口酒,提前庆祝胜利。
几个人站立在派出所的墙角,所长也是西冉德巴上中学时候的同学,还有其中的一个酒鬼是他的叔叔,他在房间里背着手来回走动,一边指着几个人骂道:“你们几位好好喝酒就喝酒呗,干嘛给人家副局长下陷阱。你没有什么仇恨,告诉你们这个问题很严重,幸亏还没有出人命。如果那绳子拴得高一点,那可要出人命的。”西冉德巴嬉皮笑脸地挠着头发说:“领导兄弟,我也知道不能出人命,所以绳子拴得很低。”所长无奈地看着西冉德巴说:“你还有理了?!”
这时候达周和几个酒鬼的亲戚都来,一帮人向所长求情放了他们,所长说:“现在不是我说了算,你们先去看看副局长,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摔倒得很严重,额头都起了个大包。”
达周带着几个人,提着慰问东西到了副局长的家里,敲门后副局长的老婆打开了门,冷冷地说:“进来吧。”一行人进了屋子,副局长坐在炉子旁边,一看一行人进来,就冷冷地说:“我和那些酒鬼无怨无仇,这么样子整我一定不会轻易放过。”这时候几个人的亲属有些竖起拇指求情,有些人甚至跪着哭了起来。这时候局长的老婆走过来说:“都是一个庄子的不用这样,老头子也是在说气话,大家都站起来,达周你就坐下。”
看着这样的场景,副局长也站了起来说:“都是一个庄子的熟人,我刚才也是说的气话,到底为什么,你们可要给我说清楚啊。”那些酒鬼的亲戚这时候大眼对着小眼,互相望着都不知道怎么解释。
达周说:“你们都回去吧?我来慢慢地和局长解释。放心,局长已经原谅了他们。”一行人互相看了看,再看了看局长。
副局长笑着说:“你们都是回去吧。”副局长的老婆就送几个人出了门。
副局长说:“达科长,那你就给我好好说说呗?”
达周说:“尊敬的局长,事情是这样的……”达周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详细地给副局长讲述完。
副局长说:“哈哈,看来那个酒鬼想吃天鹅肉了。不过不管是酒鬼还是什么,都有爱的权利。”
这时候副局长拨动了座机的号码,给所长说:“感谢公安干警,辛苦你们了!刚才那些酒鬼的家人来找我了,事情也不是针对我,是他们酒后的恶作剧。都是一个村庄的人,我就不再计较他们了,但是你们可要好好地教育他们,让他们别再乱惹事。”
打完电话,达周就起身告别了副局长,这时候副局长的老婆送达周出大院的门。那个金色的大藏獒看到陌生人使劲地扯着粗铁链子。
那些酒鬼的家人正在不远处等着达周,看见达周就簇拥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地问了起来。达周就把事情告诉他们,现在要他们一起去派出所里领人。
到了派出所,酒鬼们有些靠着墙,有些蹲在了地上,有些甚至躺在了地上。所长看见达周等人,说:“你们终于来了,把这些祖宗赶紧领回家吧!”然后对着几个人严厉地说:“以后你们再干出这样的事,就算当事人不追究,我也不会放你们走,送到劳教所关上几个月。”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谢谢。”其中,一个以前当过民兵的酒鬼,向所长敬了个军礼,弄得所长哭笑不得。
几个人就这样走出了派出所,这时候所长把达周和西冉德巴喊回了所里,给两个人倒了一杯开水,对西冉德巴说:“我们都是同学,有任何困难记得找我。”说完就从口袋里拿出了几块钱,递到了西冉德巴的手里。对达周说:“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们也是不能一味地要求他戒酒重新做人,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他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同学里就属你对他最好,这一点我很佩服你。”达周说:“都是同学这一点不算什么,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所长起身说:“好吧,就这样,记得找我,我还有很多事,咱们就聊到这里。”
在那些年的岁月里,所长对西冉德巴不仅仅是买酒,还有每次西冉德巴被县城上的小混混们欺负,都会帮忙出头。后来就没有人再欺负西冉德巴。一直到所长有次外出执行任务,被一伙穷凶极恶的强盗给杀害。在县上举行的追悼会上,西冉德巴不请自来,全场就属于他哭得最厉害。连续一周他都没有再逛街,都是晚上出来让达周买酒后一个人在山后的田里喝醉,然后就在那里睡上一天。
两个人出了派出所的门,时间快到中午了,达周就请西冉德巴去吃快餐。这是县城唯一的快餐店,生意很红火,两人等了很长时间才有位置。达周一边吃饭一边问:“不是要整眼镜吗?怎么让副局长出事了?”西冉德巴一想到这里就气不打一处来。本来几个人商量好了,在不远处只要有人来,按分工就缠住那些人不从陷阱这边过去。可是几个人中的松阳加措却在这关键的时候睡着了,再后来就被抓到派出所里了。
不过西冉德巴并没有气馁,他继续破坏眼镜和才央的约会。经过上次那件事后,西冉德巴对那些愚蠢的酒鬼不太放心了,他找到了最信任的扎巴久,两个人想出了很好的办法。
那天晚上两个人悄悄地过去,用一根铁丝拴住了眼镜家的大门。等到第二天早早地过去,两个人爬上了眼镜家的房屋,用一块达石头堵住了眼镜家的烟囱。
那一天,眼镜家的房子和满院子都是烟雾缭绕,如果不是邻居帮忙,眼镜家的门都估计打不开。那次整治眼镜之后的好几天没有看见眼镜接送才央,这让西冉德巴很开心。
为了让眼镜知难而退,西冉德巴又想用老办法整整眼镜,让眼镜彻底结束接送才央。不过这次眼镜也开始警觉起来。那时候,小城里的院子墙都不会垒得很高,仅有一人高一点。眼镜的哥哥在小城养了一条大狼狗,那只狼狗不像藏獒,高瘦的体型,还有一双竖起来的耳朵,更重要的是那只狼狗不像笨重的藏獒,可以直接翻越墙。一时成为小城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眼镜借来了大狼狗,就等着西冉德巴。
那天西冉德巴和扎巴久锁住眼镜家门后,准备跳上眼镜家的房顶再次把他家的烟囱堵住。就在两个人爬上了墙,准备到屋顶的时候,大狼狗一跃爬上了墙,扎巴久一下跳到了眼镜邻居家的旱厕,把邻居家正在上厕所的尼玛大叔吓得一周都大小便不通。家里人最后一看是满身酒味的扎巴久,无奈地吓唬了一下就让他回了家。
那只狼狗并没有撕咬西冉德巴,就是咬住西冉德巴的胳膊不放。持续了很长时间之后,西冉德巴英勇地从眼镜家的屋顶跳了下去,一跳还真唬住了那只大狼狗。西冉德巴浑身疼痛,跑了很久找到了那个废弃很久的战壕,那里藏了一瓶酒,西冉德巴拿出来后就喝了一大半来压惊。
这是一场惨不忍睹的败仗,过了很久西冉德巴才慢慢起身回了家。那一跳让他全身酸痛,头上也起了一个大包。
休息了两天,西冉德巴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扎巴久也拖着满身淤泥的身体,两个人在西冉德巴家门口的大石头上,详细分析了这次失利的原因。最后两个人决定对于眼镜的战争到此为止。说来也很奇怪,之后眼镜没有乘胜追击,而是连续好几天都没有送才央回家,也没有见才央按时上下班。
早上看见母亲早早去了寺院,母亲告诉他,今天是佛祖诞辰日,是个吉祥的日子。听到这里西冉德巴和几个兄弟决定要正式举行某种仪式,几个人跑到了小城对面的寺院遗址。那里有一座巨大的佛塔废墟,佛塔内部的装藏已经被人掏空了,这个可怜的佛塔,历经了蒙古人、马步芳军队的掠夺后,已经残缺不全了。雄伟的残墙仿佛正在诉说着关于这座寺院的辉煌。
在佛塔的废墟中,西冉德巴决定每个人的胳膊上都要按照排行刻上刀痕。他是老大就只要刻一刀,这个可苦了排行第六的扎巴久,他是一边喝酒一边哭泣着在胳膊上刻完了六刀。举行完仪式之后,最重要的就是要宣布一件大事:那就是要和达周断绝一切的关系。
关于达周和西冉德巴短暂的决裂,起因还是才央。消失很久的才央每次都坐着达周的汽车上下班,这让西冉德巴很生气。那半年,无论达周怎么努力和西冉德巴说话,他都置之不理,甚至改掉了每天的习惯,不在胡同口目送才央上下班。
这天,达周堵住了西冉德巴的路,坚持要和他说上几句。刚开始西冉德巴打死都不理会,只因达周的一句:“这是没有气魄的男人。”这就话让西冉德巴很不服气,就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说:“你这个虚伪的人,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达周看到这个情况,就给西冉德巴说:“我的为人怎么样?”
西冉德巴回答:“伪君子,小人一个!”
达周笑着继续问:“那你觉得我和眼镜比谁好一点?”
西冉德巴回答:“都和眼镜他哥哥的那条狼狗一样。”自从被狼狗撕咬后,西冉德巴就把最不喜欢的人都比作狼狗。
达周继续严肃地说:“不管怎么样,才央终究会嫁给别人的,比如我或者眼镜,或者别的人,你都不认识的外地人。”西冉德巴听到这里愣了一下,拿起口袋里的酒喝了一口,继续听着达周说:“我们是最好的兄弟,我的为人你知道的。你知道为什么才央好久没有出现吗?那是因为眼镜伤害了她,她需要照顾。我们也都是从小一起长大,我也不忍心看见才央受苦。我想你也不愿意吧?”
西冉德巴听到这里,一口气把剩下的酒都干掉了,想了一会说:“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达周继续说:“兄弟,你再想想你怎么保护她的,两次都失败了,还被狼狗从人家的房子上扔了下来。你再看看你的小弟扎巴久,害得人家好几天都便秘。”
西冉德巴抬起头反驳说:“扎巴久的事我承认,但是我是自己跳下来,绝对不是狼狗扔下来的,性质不一样。”说完,摸了摸口袋就是找不出酒来。
达周说:“走,我请你。”西冉德巴什么也没有说,就跟着走了过去。
西冉德巴说:“你能照顾好才央吗?”
达周说:“请兄弟放心,哥哥一定会照顾好她。”
西冉德巴说:“我的兄弟都知道我和才央的事,哎……”
达周说:“你就说你让给了我,你看看我的头发也没有剩下几根,肚子也越来越大,哪个女孩子愿意嫁给我,更别说才央那样漂亮的女孩子。”后来,西冉德巴喝醉后每次都喜欢给别人说他把才央让给了达周。
从达周和才央结婚以后,西冉德巴再也没有准时地站在胡同口了,这让他失落了很久。达周和才央结婚那天,他被安排在靠前的主桌。他那天就代表达周敬了很多酒,达周和才央也专门邀请了他的那些兄弟们。等婚礼仪式结束后,发现他们那一桌菜都基本上没有动,但是在桌子旁边足足扔下了两箱的空白酒瓶子。
岁月就在不经意间,在小城上人们的喜怒而乐中悄然溜走。西冉德巴和他的酒鬼兄弟们,也在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自己的生活。他们已经成为这个城市的一部分或者说是人们生活的一部分。很多人几天见不到他们喝酒吹牛,感觉这个小城少了点什么。
西冉德巴的母亲去世了。
西冉德巴却没有一丝的难过,这样很多亲戚都在指责他,很多人觉得他是让酒精变成了疯子。在亲戚们的哭泣声中,邻居和亲戚都来帮忙,帮助西冉德巴和妹妹处理完了母亲的葬礼。
那天晚上,西冉德巴对一直哭泣的妹妹说:“妹妹,你别难过,母亲去世前的晚上,在梦中告诉了我,她一生都虔诚信佛,没有做过任何违背良心的恶事,用这样方式离开我们,是最好的离别。”
妹妹伤心欲绝地说:“哥哥,你就别说醉话了,你就戒几天酒,给妈妈念诵一些回向经文。”
西冉德巴说:“就是,母亲也希望我戒酒,那我明天开始戒酒。”
西冉德巴戒酒,一时间成了小城上的新闻,有些好事的人打赌,有人说他戒酒不会超过三天,有些说不会超过一晚上。最为伤心的就是他的兄弟们,那几天都小城上的人都没有见那些酒鬼再在一起聚会。
从那以后,西冉德巴真的戒了酒,他去找仁达哇学开车。仁达哇逢人就夸西冉德巴聪明。后来西冉德巴的妹夫在一个乡镇上当了乡长,他就成了妹夫的专职司机。那些年西冉德巴夏天西装革履,冬天一件风衣,很多人都认为他就是乡长,他的气质盖过了身材矮小秃顶的妹夫。为此还闹出过很多笑话。一次去一个偏远的村上检查工作,刚下车,守候在路两边的村支书和百姓就把洁白的哈达都献给了西冉德巴,这让在场的妹夫和村上的联点干部很为难。
正当人们以为西冉德巴重新开始了新的生活,他的妹妹也在四处给西冉德巴介绍对象的时候,西冉德巴做出了一件重大的抉择。
那天在家里吃晚饭的时候,西冉德巴说:“昨晚母亲托梦给我,她已经度过了轮回的苦难,因为前世积累的善业,让她再世为人了。”
妹妹放下筷子,双手合十,说:“感谢佛祖保佑,我每年都去各大寺院为母亲祈福回向,这下可好了。”
西冉德巴继续说:“还有就是,明天开始我也不再给妹夫开车了,我要去找我那帮兄弟。”
妹妹一脸的茫然,问道:“什么?你再说一次?”
西冉德巴边吃饭边说:“我要去找我的那帮兄弟,我要过自己的生活。”
妹妹看着旁边的妹夫,一时整个餐厅的气氛都凝固了。
妹夫放下筷子,抿了一口用虫草泡的药酒,问:“我的大舅哥,我想不出我哪一点对不起你,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我们是一家人,我一定会改进。”
妹妹感觉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开始指责起丈夫,说:“是不是你老指示哥哥干这个干那个?”
妹夫是出了名的妻管严,发誓说:“我可绝对没有啊!”
西冉德巴说:“你俩别误会,妹夫对我是无微不至地关怀,绝对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妹妹和妹夫异口同声地说:“那为什么?”
西冉德巴开始了自己的长篇大论:“既然母亲已经脱离了死亡的苦海,我也戒酒快四年了。事实上,我是真的看不惯这社会的种种作风,这世界上除了虚伪就是欺骗。再者说那些成为酒鬼的可怜人们,每个人的心中都装了一本苦难的帐。但是和他们在一起,我感觉是在给予他们温暖和爱。”
听完西冉德巴的这些话,两个人一下子都不知道说些什么了?这时候西冉德巴端起了妹夫没有喝完的那杯酒,说:“无论怎么样,你们是我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一口干完,继续说:“妹妹,我给你说,虽然妹夫长相平平,但绝对是个可靠的男人,在这几年我已经暗地里观察了很多,以后你也别动不动就实施家庭暴力。”
还没有等两个人说什么,西冉德巴就拿起那瓶泡了虫草的酒瓶出了门。除了已经去世的元丁才仁之外,那些兄弟们就像是提前联系好的一样,如约又出现在了大街上。
就这样西冉德巴和那些酒鬼朋友,从早到晚,从夏天到冬天,延续着自己的生活。时间变迁,小城越来越大了,大街越来越宽敞了,楼房越来越多了,时光却越来越短暂。小城的街道上已经很少有人一天看着西冉德巴和他的酒鬼们聊天了,每个人都变得很忙碌。年轻人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这几个酒鬼。年轻人们也不知道什么叫“西冉德巴”,那些从内地毕业的小城年轻人,已经不相信了老一辈用毒誓来约束和制定的规矩。在他们的眼里必须是白纸黑字加鲜红的指印或章子,所以用“背负屠宰场屠杀牲畜的罪孽”这样的毒誓已经变得陌生。西冉德巴也就成为古老词语般的神秘存在。
西冉德巴刚开始晚上还去妹妹家里,后来干脆和扎巴久一起住在了扎巴久破旧的家里。扎巴久这时候只剩下他自己和一个破旧的房子。
直到有一年,西冉德巴在大街上逢人就说:“小心,雄伟的阿克神山要坍塌了,小心奔流的细曲河就要断流了。”小城上的人一直都觉得这是西冉德巴的醉话,谁都没有理会他。
那天晚上,西冉德巴带着扎巴久来到了妹妹的家里,一晚上两个人都在撒着酒疯,就是没有让一家人睡觉。在快要天亮的时候,西冉德巴抱起怀孕的妹妹,拉着妹夫和扎巴久从房子跑了出去。正当一伙人狼狈地到了屋外的院子时,突然山崩地裂,大地摇晃了起来,一瞬间,小城的上空飘满了灰尘和哭叫声。
第二天,所有的新闻上都在播放着关于小城发生的大地震,那场灾害基本上毁掉了这座城市。据说那天西冉德巴和扎巴久在废墟中救了很多人。随着小城灾后重建的完成,慢慢远离了恐惧和痛苦的人们,突然发现西冉德巴的预言已然成真了。而妹夫对家人和亲戚添油加醋的宣传,西冉德巴又称为了传奇。就在人们开始注意和寻找神奇的西冉德巴的时候,西冉德巴用漂亮的字体,给妹夫一家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大致就是:亲爱的妹妹,人生无常,生命无常,重新绽放美丽的小城已经不是我熟悉的家了,我今生所有的喜怒哀乐都随着这场灾难一起埋在了地下。现在我要带着扎巴久,要寻找轮回的真谛。告诉我未来的外甥,舅舅的一切都是注定,也告诉他,舅舅很坦诚地走完了一生。
西冉德巴就这样凭空消失了,而他的妹妹几个月后真生出了一个大胖小子。后来有人说在拉萨见过西冉德巴,有人说在冈仁波齐见过西冉德巴,甚至有寺院的僧人说其实西冉德巴是自己某某未能找到的认定的活佛。
每次听到这些话后,唯一剩下的兄弟酒鬼——布周喝完一口酒后,都会说:“我真服了!他就是个酒鬼,我看这些世人是真的醉了。”然后摇摇头继续喝完剩下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