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春卉
在最寒冷的季节里,年轮咔咔作响,一场清晨出发的雪从四面八方向我靠拢。我昂首伫立在海上,天空映满我蔚蓝色的身影。我猎猎扬起的衣袖是两片欲飞的翅膀,那些个仓皇逃窜的流年,我曾细心地为每一朵雪花注明出处。沿着这场雪向更深更远处泅渡,那些雪里正藏着我此生全部的沧海。
冬天的第一场雪到来之前,所有的家庭成员都从四面八方急着往家赶。草垛是第一个到家的,羊群牛群和马群从遥远的出牧点差不多同一时间赶到家。父亲挥舞着扫帚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傍晚时分,干干净净的雪落在同样干净的院子里。雪花一片一片一片。
整个冬天,我们一家挤在屋子里,羊群挤在羊圈里,马挤在马厩里,牛挤在牛棚里,草垛挤在草栏子里,家变得满满当当。星星挤在我们头顶,雪一片一片地落下来,寒冷找不到借口,只能潜伏在一公里之外。
还有一些草垛没有回来。那些孤单的草垛头上戴着巨大的雪帽子,列着整齐的队伍站在遥远的出牧点上,站在空旷的草甸子上,好像一个个头戴斗笠,背挎弯刀,面对风雪的武士。暴风雪周而复始,草垛站在天地和风雪的中央,风声是草垛的吟唱,雪花是草垛的一些奇异的思想,连同这个广阔的银白色闪着钻石光芒的世界都是草垛随心所欲制造出来的幻境。
草垛并不害怕寒冷,这些草收集了前三个季节的阳光,每一座草垛都是一个巨大的会发光的太阳。动物们就靠草垛取暖走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天。
但是草栏子一下子装不下这么多草垛,等到草栏子里出现一个豁口,另一座草垛就回来了。
草垛是用爬犁拉回来的,但我看不到爬犁,我只看到一座巨大的草垛,我以为是草垛自己走回来的。我心想草垛在旷野上实在是太孤单了,草垛等不到父亲赶着爬犁去把它们接回来,它们自己排好队一个一个地回来了。草垛每个冬天都回家,草垛认识回家的路。
草垛为我们挡掉了那个季节里所有的风,风吹到草垛面前不得不掉头往回吹。草垛太高大了,那些长着翅膀的黑色的风根本翻不过去。我很想爬上最高大的那座草垛向远处眺望一下,看看还在路上的草垛走到哪儿了。有没有遇上一只狐狸或者野兔?它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家?
但是草垛太高大了,我爬不上去。
爬犁近在咫尺。爬犁是一些会飞的树,通常是一些桦树,变成爬犁的桦树很是让另一些继续画地为牢的桦树妒忌。有的桦树妒忌得脸都黑了,变成了黑桦。变成黑桦的桦树再也变不回来了。
爬犁是冬天里的船,或者是飞船或者是月亮船,或者就是雪海上的一条普通的小船。父亲从头到脚武装得只剩下一双眼睛暴露在空气里。父亲挥舞着鞭子大声一吆喝,驾!爬犁就起飞了。
馬路上的雪像镜子一样又滑又硬,爬犁在云彩里飞的时候通常雪正在烧,雪一直燃烧到零下四五十度,爬犁正飞得起劲儿。
有时候父亲在爬犁上铺上厚厚的干草,干草上铺上毡子和皮褥子。母亲用在炕头上焐得烫手的棉被将我和妹整个包裹起来,我们一家就出发了。有一次下着大雪,我们去十几里地之外的李瘸子大爷家做客。半路上我忍不住掀开棉被向外看了一下,父亲和母亲都变成了雪人,外面到处白茫茫的,天和地已经不见了。我想我们这是在云彩里了。
我听到父亲对母亲说,冷吗?
母亲说,不冷。
母亲问父亲,你冷吗?
父亲说,不冷。
父亲说,她们睡着了吗?让她们睡一觉。睡醒了,就到了!
后来我听说在一个舶来的节日里,一个白胡子老头儿乘着驯鹿拉的雪橇在天上飞。我心想这有什么可稀奇的,雪橇不就是爬犁吗?以前我经常坐着爬犁到处飞来飞去。
但是我对草垛的执着并没有因为草垛高不可攀而有丝毫减损。我还没来得及踩着一个又一个正在变矮的草垛爬到我家最高的那座草垛上去,我却在邻居王奶奶家院外发现了一个崭新的草垛。
一个孤单的草垛突兀地站在大街上。我管不了那么多,我顺着王奶奶家的木板杖子爬了上去。
我站在了草垛上,我站在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我的眼前豁然开朗。我看见隔壁的俄罗斯族小男孩儿大伟正在院子里和一只羊羔玩耍;我看到一对小姐弟小燕子和小猛正在堆雪人。他们也看见了我。他们跑过来问我,你干啥呢?我说我看看我家草垛走到哪儿了,什么时候到家。他们说你看到了吗?我说我看到了,它们现在走到拉布大林了,过几天到海拉尔,再过十天它们就走到家了。我想我要是知道更多地名我会把草垛的回家之路描述得更加生动曲折和波澜壮阔。
他们几个立刻毫不迟疑地也攀着木杖子爬上了草垛。我顺手向远处的虚无一指说,看吧!就在那儿呢。其实远处根本什么也没有,到处除了白色还是白色。这三个小孩儿脸上露出了傻乎乎的困惑和茫然的表情。但是很显然,承认皇帝没穿衣服是愚蠢的。大伟立刻领会到这一点,大伟拍着手,笑着跳起来说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小燕子和小猛也反应过来,拍着手跳着说看到了看到了。我们为了远处看不见的想象用力地跳着叫着,草垛把我们狠狠地抛向空中又温柔地接住我们,然后我们就忘了那些遥远的城市和还没回家的草垛,我们的耳朵和眼睛被欢笑和尖叫塞满了。
正在牛圈里干活的王奶奶的儿子小健叔叔提着挑草的钢叉,怒气冲冲地冲了过来。小健叔叔三下五除二爬上了草垛,我们四个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我们等着他像拎小鸡一样把我们一个一个拎起来,从草垛上扔下去。但小健叔叔扔掉钢叉,爬上草垛就开始跳,他跳得比我们还起劲儿,小健叔叔一边跳一边大声指责我们,他说有这么好玩儿的事情,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叫我?我们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草垛重新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小健叔叔一边跳一边指挥路人,去把宝根儿喊来!去把果戈里喊来!去把瓦西各喊来!不一会儿,住在这附近的四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的孩子和年轻人全都加入了跳草垛的行列。草垛用吸收了前三个季节的阳光,将这个冬天彻底点燃了。我们一次次飞向天空,干草和云彩在我们身边环绕,银色的积雪变成汗水从脸上流淌下来。王奶奶眯着眼睛,咧着没了两颗牙齿的嘴巴,乐呵呵地看着我们又跳又叫地糟蹋她家草垛。
狂欢持续到傍晚。每一个人都跳得精疲力尽,草垛也燃尽了最后一丝热情变成了一堆草渣子。小健叔叔用钢叉把草渣子挑起来运回去垫了牛圈。
我有了一只小爬犁。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小爬犁。母亲挑选了一只又稳重又听话的山羊来充当我的爬犁驾驶员。但是我的雪白崭新散发着桦木香味的小爬犁,怎么舍得让一只羊来拉着它?我要亲自拉着它,我把山羊按在爬犁上,我拉着山羊到处跑。
我家的附近缺少一个制高点。父亲答应早上带我和大伟去井泉子打爬犁。井泉子是屯子边上的一眼不冻泉。砸开上面的冰,泉水就汩汩冒了出来。大半个屯子的动物都来这眼泉子喝水,泉水溢出来又冻上,最后冻成了一个冰包。父亲用桶将泉水从泉眼里提上来。动物们一个接一个将脑瓜伸到桶里喝水。这些温顺的动物听我们的话,和我们用一个水桶喝水,我和这么多善良的生命共同拥有这个家和世界。
早上五点钟,天还黢黑黢黑的。大伟按约定的时间来敲门,如果不是因为要和父亲一起去井泉子打爬犁,我想我们要许多年以后才能有机会在这样黑暗的时刻走出家门。
大伟敲门的声音透着一种诡异和虚弱。我打开门,看到大伟将后背紧紧贴在墙壁上,煞白的小脸和瞪圆的眼睛里写满惊恐。我家凉房昏黄的灯光下,满地的血肉狼籍。
几只残缺的羊的骸骨摆放在角落里,六七只卧在地上的羊胸前都被撕开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大窟窿。从喉咙到胸脯,羊的身体被掏空了一块儿。那个挖开的血窟窿里露出一些森然的管道和白骨。有的羊已经奄奄一息,有的羊还能倒嚼。羊喘气的时候血沬子从那些管道里“扑哧扑哧”地喷出来。
大伟拼命挣扎着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和大伟盯着这些被宿命紧紧掐住喉咙的羊,一步一步倒退着走出凉房,我们害怕那些杀戮和死亡会从后面追过来。就这样直面最鲜血淋漓的屠戮,我们年幼的心灵还没有准备好。
很显然,这是狼干的。
去井泉子的路上,话题只有两个,狼还会不会来?羊会不会死?
父亲说狼不会来了。
夜幕依旧漆黑,启明星在头顶赐予我们希望和力量。我和大伟很失望。狼不来了,我和大伟竟然很失望。我们两个恨不得驾驶着我们的小爬犁,冲到黑暗里去把狼揪出来。我们要好好教训狼,狠狠踢它的屁股!
父亲说羊一个也活不了。果然,中午的时候那些倒着嚼喷血沬子的羊全都死了。父亲说这就是羊的命,不是被狼吃,就是被人吃。
到了井泉子,父亲在冰包上离泉眼很远的地方为我和大伟划定了一处势力范围。我们坐在各自的小爬犁上,爬犁载着我们从冰上向云端飞去。我和大伟在与爬犁一起飞翔的大呼小叫中,很快将狼和羊的恩怨忘得一干二净。
村庄在黎明中一点一点地显出轮廓,蓝色的冰雪开始闪耀钻石一样的光芒,父亲忙碌得满头大汗。动物们喝饱了水变得心满意足。泉水氤氲出的雾气将这个冬天的早晨打扮得像仙境一样美好。
我有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我把这个主意分享给大伟和妹,大伟和妹将头摇成了两个拨浪鼓。我很失望,我觉得這两个小孩儿最大的缺点就是缺少探索世界的热情和冒险精神。但是大伟有时候又勇猛得离谱,或者说是二虎。比如有一次,他和小燕子的弟弟小猛打赌竟然点着了我家草垛。幸亏当时动物们都在出牧点,所有的人都来救火,否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我把大伟和妹拽到我家最高大的草垛面前,我绝妙的好主意必须要有欢呼和掌声。我拉着小爬犁开始向草垛进发。现在,草栏子里除了最高大的那座草垛之外,剩下的草垛已经被动物们啃食得参差不齐。我的目标是踩着那些已经变矮了的草垛,拉着我的小爬犁,爬到最高的那座草垛上去。
我的征程很不顺利。一大片草垛与草垛的海洋简直就像沼泽地一样到处充满陷阱。草垛与草垛之间的空隙常常虚实难辨,我一脚踏上去有可能就掉进一个无底深渊。如果下面正潜伏着一只山羊,还要和受到惊吓的山羊展开搏斗,如果下面是半人深的积雪,我就得像土拨鼠一样从雪里爬出来,然后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费,伟大的征程必须从头开始。
我的鞋里全是雪,半截棉裤和袖口全都湿透了,我却满头大汗热气腾腾。大伟和妹站在草栏子边上不停地聒噪,让我放弃这个打算。他们两个甚至预言我根本不可能爬上最高的那座草垛。一开始我还和他们唇枪舌战,后来我就干脆不理他们了。我脚下的路实在是太惊险了。草垛顶上厚厚的雪滑不留脚,我一面防止自己从陡峭的草垛上跌下去,一面还得防止爬犁从我身边偷偷溜走。最后,我不得不将爬犁的绳子套在我自己脖子上,我腾出双手用来攀爬。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上了我家最高大的那座草垛。
我站在了高高的“珠穆朗玛峰”上,大伟和妹一脸惊惧地仰望着我,我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得意地哈哈大笑。这两个家伙还妄图阻止我实施接下来的计划,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把爬犁摆放好,我要坐着我的小爬犁从最高的草垛上俯冲下去。这样绝妙的好主意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现在,我来了。
大伟和妹一声惊呼,所有的景物迅速向后倒退。刹那间我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干草和风声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我和爬犁迅速接近地面。这感觉真是美妙极了。
爬犁下降到半路时出现了一个意外,一群羊整天围着草垛吃草,草垛被羊群从下面掏出一个空洞。我和爬犁下降到这里只能以自由落体的方式到达地面。当时我心里产生了一丝慌乱,但是瞬间就平静了,因为我和爬犁掉到了一群羊身上。
我和爬犁从天而降,“咣当”一声砸在羊身上。这些胆小的可怜动物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羊群立刻炸了锅,羊尖叫着从地上弹跳起来,有的羊竟然跳得有半个房子那样高。羊惊慌得像瞎子一样到处乱撞,羊和羊互相撞在一起,撞得东倒西歪。草栏子里一派兵荒马乱。
妹吓得“哇”地一声号啕大哭,大伟的身体像水蛭一样紧紧吸在草栏子上。大伟煞白的小脸和惊恐的大眼睛,不由地让我想起那个去井泉子的黑暗早晨。
我哈哈大笑着从地上爬起来,我乐得前仰后合,我为我制造的混乱开心了好半天。但是我匆忙从草垛上滑下来,忘记应该眺望一下那些还没到家的草垛都走到哪儿了,现在我才想起这件事情。
我开始重新在草垛上跋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月光把史诗一样的光辉洒满大地。大伟和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偷偷溜走了,四下一片阒寂,月亮悬在头顶继续陪伴我不平凡的草垛之旅。
马上就要爬上最高大的那座草垛了,我感到精疲力尽。我决定停下来歇会儿,冷风趁机把我弄湿了的鞋袜衣裤冻得冰凉,我向草垛里缩了缩,草垛里很暖和。我觉得眼睛越来越睁不开了,我躺在草垛里睡着了。
我看见那些绿色的草垛像士兵一样列着整齐的队伍走在回家的路上,狐狸和野兔成了草垛最好的朋友。
我听到一个草垛对另一个草垛说,冷吗?
不冷!
你冷吗?
我也不冷。
它们睡着了吗?让它们睡一觉。睡醒了,就到家了!
责任编辑 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