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河旧事(小小说四篇)

2021-06-30 02:23相裕亭
鸭绿江 2021年3期
关键词:姨太寡妇大宝

花事

吴家的花房在前院。

吴家的前院是马厩、羊舍和长工们居住的地方。好在马厩、羊舍设在前院的西侧,东侧是花房。

盐区这边,受大海潮汐的影响,一年四季刮东风、东北风或东南风的时候比较多,尤其是入夜以后,几乎都是“东来风”。所以,吴家把猪圈呀、鸭舍啥的,设在前院的西侧,几乎闻不到鸡屎、马粪的酸臭味道。

前来吴府的客人,如果是乘船打南门外小码头那儿拾级而上,立马可以闻到吴家的花香。嗅香望去,可见两间“滚地笼”式的花房门前霍然耸立着一座多层宝塔似的花墙。走近了,方见一层一层的条石上,摆放着四时八令盛开的鲜花。有本地的月季、桂花、菊花、栀子花、蜡梅花、水仙花、一串红等;也有外地购来的山茶、海棠、剑蓝、含笑、郁金香等娇嫩的花科品种;再者,是吴老爷偶尔从城里带回来的兰草、盘松之类名贵花草、树木。

侍弄那些花草树木的,是个敦实、矮胖的小老头阿更,他留个板寸头,穿一件方便搬弄花盆的灰布长衫,领口下的纽扣上系着一根棉布绳,如同吴老爷长衫大褂间亮闪闪的怀表链子似的。但他那棉布绳上系的不是怀表,而是他花房的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

阿更喜欢把玩手串、鹅卵石之类的小物件。有时,他还别出心裁地把一些小石块插在花盆里,就像一座座小假山似的逼真。他左手的食指和无名指上各戴着一个铜环戒指。之前,大太太赏过他一枚韭叶般的真货,被他儿子给捋去了,他便弄了两个铜环戴在手上,以假充真。

阿更是大太太娘家那边带过来的花奴。他常年蜗居在花房一侧的耳房里,或者说他就居住在花房里。因为,阿更蜗居的那间放着坛坛罐罐的小屋与花房是相通的。

阿更平时不怎么开伙,他跟着吴家人吃。但他不上吴家的饭桌,只在吴家开饭的时候,端一只大瓷碗,去后厨那儿装一些饭菜,回到他小房子里去吃。阿更那小房子里有个给花房取暖的火炉,好多时候,他不想往后厨跑了,就自个儿抓把米,在那火炉上熬粥喝。但,那样的时候,次日后厨的大师们见到阿更,打老远就会喊他:“阿更,昨晚我给你留两个兔子头,你怎么没去拿!”话语中透着几多亲切的原因是,阿更是大太太的娘家人,吴家上下对他都很敬重。

阿更呢,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那些大大小小的花盆搬来搬去。

阿更识花草,懂花性,且能控制花朵绽放的时辰。哪盆花需要浇水,他敲花盆听声音就知道了。你看他伏耳敲击花盆的架势,有点像大先生查看病人肚皮里面是否鼓胀一样入真。可他就那样“梆梆”敲击几下,就知道花盆的“内幕”了。

在吴家,阿更给人的印象,就是双手把持着一把喷水壶,往条石上层层叠叠的花盆中浇水。他门前那块空地,整天被他弄得湿漉漉的,以至于前来观花、选花的人,都要踮起脚尖儿,挑选干爽的地方落脚呢。

阿更所侍弄的那些花草,大太太都很喜欢。每到换季的时候,大太太房中的鲜花,就可以告诉你当下是什么季节。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吴老爷从城里回来了,或是家中要来贵客,需要在门厅里摆放些鲜花。那样的时候,往往要提前几天告诉阿更。

这年春节,吴老爷临时动意,要带四姨太回盐区过大年,一下子打乱了吴家筹办年货的计划。

吴家原准备杀一头猪、宰两只羊。现在看来,还要再加份子。以至于,前期所准备的鞭炮、糖果、红灯笼啥的,都要增加数目。

那么,阿更所侍弄的花草呢,更需要翻番。原先只考虑大太太房里需要鲜花,而今,四姨太房里同样也需要花草呢。

四姨太年轻,爱粉饰,爱打扮,自然是喜花爱草呢。

大太太让人传话,叫阿更把四姨太房间布置得好看些。原因是,吳老爷回来以后,大都在四姨太房里过夜。所以,四姨太的房间内要弄得鸟语花香。

阿更呢,他知道在这莫大的吴府里,吴老爷就是天,或者说吴老爷是罩在吴家上空的彩云。只要讨得四姨太的欢心,就能留得住吴老爷。所以,阿更在布置四姨太房间的时候,精心挑选出春节前后绽放的鲜花,一一摆放到四姨太房间的过道里、茶几上、床头柜的胭脂盒旁边,让四姨太推门可见满房春色。其中有两盆含苞欲放的山茶花,阿更是掐准了时间,让它赶在大年三十盛开。

大年初一清晨,前来吴府拜年的佃户,以及吴家上下的丫鬟、老妈子们,一拨一拨地前来给吴老爷、大太太磕头,之后去四姨太房里拜年时,反而被四姨太房间里的鲜花给“留”住了。一时间,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大太太只是耳闻四姨太房间的花草如何如何,可她年上年下,忙忙碌碌的,始终没到四姨太房里去。

在大太太看来,四姨太房间的花草再好,也就是年前年后那么几天。

事实也是如此,年后第三天,即正月初三的早晨,四姨太就与吴老爷回城里了。

城里,四姨太一大家子还等着他们回去热闹呢。

阿更选在四姨太前脚离去后,就来收拾那些花草。因为,四姨太一走,她房间的供暖就停掉了,那些怕冻的鲜花必须及时“回暖”。其间,阿更看那两盆山茶花开得正艳,顺手便端到大太太房里去了。

大太太当时没有说啥,可阿更从大太太的脸上似乎看出什么不妥,以至于联想到大太太的不高兴可能与他有关。

果不其然,尚未过正月十五,大太太就打发阿更走人了。

阿更被逐出吴府时,他疑疑惑惑地想去跟大太太道个别,可大太太房里的丫头拦住他,说大太太没有空闲。

阿更就那么灰头土脸地走了。

脱孝

荆寡妇被人抢走了。

那个时候,天还没有黑。小村里男人们外出打鱼都还没有回来,家家户户的婆娘们正忙着烧火做饭呢。有几个放学后贪玩的小孩子,围在荆寡妇家门前一块青石板上摔纸码子(一种儿童游戏),有个高个儿的黑脸男人赶着一驾毛驴车走过来,说是上门讨一碗热水喝。可谁也没有想到,那个人走进荆寡妇家的院子里以后,看到荆寡妇家里没有男人,便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支走了门口摔纸码的小孩子,返身脱下他身上一件灰布衫,把荆寡妇连头带脚地包裹了一番后,便装上驴车逃走了。

而那几个吃到糖果的小孩子,还想从那个黑脸男人那儿得到更多的糖果呢。所以,他们并没有走远,甚至看到了那个黑脸男人把荆寡妇抱上驴车,但他们都不知道那男人是来抢荆寡妇的。

后来,也就是那驴车快走出小村时,荆寡妇好像挣脱了那个男人的束缚,扯开了嗓子,干号了几声:

“抢人啦——”

“救命呀——”

那喊声,在冷飕飕的晚风中,如同路边大树上自然飘落下的一片片枯叶,几乎没有哪个人能听到,只有追逐着驴车想讨糖果吃的小孩子才知道事情不好喽。其中,有一个年岁稍大一点的高个儿男孩子,听到荆寡妇那样哭叽叽地呼喊后,也跟着呼喊起来:

“不好喽,抢人啦——”

“有坏人抢人啦——”

很快,小街上便有人出来围观,小孩子们指给他们驴车奔跑的方向。

然而,当人们得知是荆寡妇被人抢走时,原本想去追赶的人也只是往前跑了两步,就停下了。

但是,小街两边正在家中烧火煮饭的婆娘们听到那喊声后可着了慌。她们手持火叉,探出家门张望。还有的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块儿,叹息荆寡妇命苦呢。更有性子急的快嘴婆娘,干脆惊呼起来——怎么不去喊荆家老大?快去告诉荆老大追人呀!

眼看人越聚越多,却没有哪个挑头站出来去追赶驴车,或是去喊荆家老大呢。

“唉——”

这期间,有婆娘想起家中灶膛里的火可能快烧至灶膛外面了,扶门轻嘆一声,便扭头回去烧饭了。

好在,时候不大,小街上还真涌来一伙子人去追赶驴车。

影影绰绰的夜色中,他们中有人持棍棒、扁担,有人肩扛渔叉,一路骂骂咧咧地奔来。打头的,果然是荆家老大。

此时,有人高声喊荆大:“你回去换双鞋子吧!”

荆大被人喊来时,他正穿着一身水鬼衣在河里摸鱼呢。

荆大那身水鬼衣是干牛皮缝制的,原本就很笨重,此番在水中泡过以后,水嘟嘟地裹在他的腿脚上。胸口那儿还窝着一团多余的牛皮结儿。整个儿人就像一个棉花包。他那身行头,自个儿走道都很困难,怎能再去追赶驴车呢!

所以,有人让荆大先去换身轻快的衣服。

可荆大哪里顾得上哟,他就那么穿着水鬼衣,大笨熊一样,带着几个平时与他一起摸鱼的男人,“唏唰唏唰”地从小街上走过。

荆家在盐区属于小户人家,老少几代人,全靠打鱼为生。

先前,荆家父母在世的时候,荆家两兄弟驾一叶小木舟,见天在盐河上游的河汊子里下网捕鱼。其间,荆大划船,荆二理网。说是荆二理网,其实都是荆大在岸上把渔网子一节儿一节儿地穿到竹筷上,赶到水中布网时,荆二只管坐在船尾,如同妇人家扯拽线团子似的,把渔网子一节儿一节儿地扯进水中便行。

回头,收网时,荆大怕荆二摘鱼时拽破了渔网子,往往要与荆二换一个个儿,让荆二划船,他荆大来收拾缠在渔网上的那些“扑棱棱”弹跳的鱼。

那样的捕鱼光景,荆家两兄弟共同度过了有七八年。

后来,荆大娶妻以后,另立门户,那理网的差事就不让荆二做了。荆大的媳妇就会理渔网子,她甚至比荆二理渔网的技法还要好呢。

为此,荆二苦恼了好长一阵子。

好在,时隔不久,荆二也有了家口,也就是娶了后来的荆寡妇。小两口看到哥嫂家建起了青砖大瓦房,正盘算着多挣些钱,也要盖起哥嫂家那样的大房子时不料,荆二跟着下南洋的船队去捕鱼时,遭遇到狂风黑浪(遇上台风),把小命丢在海里了。

荆寡妇抱着荆二的遗物,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搓着腿脚哭。

荆寡妇哭诉说:“荆二呀,你回来吧!咱们不住哥嫂家那样的大瓦房,咱们就住在爹妈留给俺们的茅屋里。”

是的,荆二死了以后,荆寡妇就住在公婆留下的那两间茅草屋里。

其间,哥嫂那边捕到丰盛的鱼虾时,就会让小孩子拎个小篮子送一些来。荆寡妇呢,看哥嫂那边忙着打鱼,她也会主动帮助哥嫂他们补补渔网子啥的。应该说,荆寡妇在荆二死了以后,哥嫂那边对她还是蛮不错的。

转眼,两年多过去。再熬小半年,荆寡妇就可以脱去三年重孝了。在盐区,脱去重孝的小寡妇是可以另寻一户人家的。

岂料,偏偏在这个时候,冒出个赶驴车的黑脸男人。那人是怎么知道荆寡妇的?荆寡妇又是怎样被那个男人给掳去的?这一切,只有等到荆家老大追回弟媳妇才能知道。

可在那个夜色浓浓的夜晚,荆家老大带着一伙子人,追至村东的一处三岔路口时,突然就泄了气儿。

原来,荆寡妇在那三岔路口“脱孝”了——她把身上的孝服脱下来丢在路当中,换上了那个男人的新衣服,心甘情愿地跟着人家走了。

“这个臭女人!”

“不要脸的货!”

浓浓的夜色中,一群男人愤愤不平地谩骂着,脚下踩出一片踢踢踏踏的嘈杂声。快进村庄的时候,大伙如同打了败仗似的,一个个沉默不语。好在,那时间,沿街各家都在掌灯吃饭,村路瞬间亮了许多。

备注:盐区自古就有“抢寡妇”之风俗。即小寡妇改嫁时,自个儿要假装不愿意,可她私下里或许相中了意中人,于是双方商定,选一个可以脱身的时节,让对方上门来抢。

搭伙

老闫过来了。

他挑个货郎担,颤颤悠悠的样子,如同一只扇动翅膀的大灰鹅。老闫的货郎担里,并非鸡毛换糖,而是他自个儿的铺盖卷儿(行李)和他营生糊口的买卖。

老闫是个卖野药的,盐河北乡人。

说老闫是个卖野药的,似乎有些贬低他了。用那个时候的话说,老闫应该算是个乡间郎中呢。

可盐河两岸,大人小孩子,都喊他老闫,无人喊他闫郎中。若是哪个人无意中喊出了闫郎中,听到的人不会认为是老闫,肯定会想到是另外的什么人。

老闫把他的“货郎担”,放在钱五娘家门前的空地上。

钱五娘家先前是开酱菜店的,门前有一块很平整的小场地。见天有小孩子在那里踢毽子、打拐腿子玩。老闫一来,小孩子们就被赶跑了,大人们要跟老闫说些腰酸腿疼的事呢。

头晕了,怎么办?

胳膊拐这儿怎么就抬不起来呢?

老闫一来,街坊四邻的毛病也来了。

老闫呢,你说头疼,他给你治头;你说脚疼,他就给你医脚。可遇到他医治不了的病症时,他就会告诉你:“你这毛病,快去‘天成瞧瞧吧。”

天成,是县城那边的一家大药房。

可乡邻们一般的跌打扭伤、头疼脑热,都不愿往县城那边跑,只等着老闫过来瞧瞧就行了。

老闫最拿手的是劈疖子(脓疮)。他观察人们的脓疮时,如同瓜农们摸弄田地里的香瓜一样,看你那脓疱处只是红肿、尚未有脓头冒出来时,他会皱着眉头说:“还不熟,再等两天吧!”直到那脓疱冒出蜡黄色的小尖儿,他再红药水、紫药水地给你涂抹一番后,给你动刀子。

钱五娘守在家门口,看到老闫给人家劈疖子、挑脓疮,她自个儿也觉得某个地方不舒服了。于是,就摸着脖子问老闫,我这半拉脖子怎么就不听使唤了?要么就说她腰椎的某个地方酸胀得不行呢。

弄得老闫也不知该如何给她下药。

有一回,钱五娘还把她领口下面一处红疙瘩亮给老闫看。老闫看了看她那白颈下面的红点点,自个儿先乐了,说:“你那是蚊虫叮咬的,不要抓挠,过两天自然会好的。”

哪知,钱五娘夜里睡觉时,迷迷糊糊地乱抓一气儿,愣是把那地方给挠破了。

这一回,她再来找老闫看。

老闫却惊呼一声,说:“哟!你这不是发炎了吗?”随之,老闫便埋怨她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不要挠,不要挠。你怎么偏要挠呢!”

钱五娘说:“钻心窝地痒痒。”言下之意,不挠不行的。

“发炎了!”老闫气陡陡地说。

“那该怎么办呢?”钱五娘很是无助的样子,问老闫。

老闫那会儿正忙着,他没有立马回答她。

回头,前来瞧病的人一个一个都走了,老闫便招呼钱五娘:“来,你过来。”

老闫指着他跟前的小板凳,让钱五娘与他脸对脸地坐下来,且不紧不慢地拧开一个小瓶盖,用棉团蘸出一团水嘟嘟的紫药水,让钱五娘把她领口下面的衣扣解一解。随即,老闫轻轻地给她涂抹起来。

其间,老闫一边涂,还一边问:“疼吗?”

钱五娘不说疼,也不说不疼,钱五娘说:“还行。”

老闫就知道那地方沾上药水以后,可能会有些疼的,便说:“忍一忍,啊!忍一忍。”

錢五娘不吭声。

老闫就那么一圈一圈地往周边涂,涂着涂着,不知怎么就涂到钱五娘的胸口那儿。

那时刻,钱五娘也没有恼。但她白了老闫一眼,似乎在说:“你个死老闫,没个正经的!”

老闫呢,他从钱五娘的眼神里看出钱五娘的娇羞来,胆子随即大了起来。于是,就在那个夜晚,他们可能就黏合到一起去了。

老闫是个光棍。

钱五娘虽说有钱五,可那钱五七八年前去山东贩酱菜,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小村里人猜测,钱五在外头犯事了(犯罪了),或是死在外头了。

钱五娘守了他一年又一年。最终,她还是与那个卖野药的老闫搭伙一起过了。

老闫把当年钱五开酱菜铺的小店重新拾当了一番,新铺了红地砖,靠墙立了两面鸽子窝似的“药斗斗”,像模像样地开起了一家小药铺。

转过年,钱五娘给老闫生了个小丫头。应该说,那段时间,老闫与钱五娘的日子,过得还是蛮有滋味的。

老闫四处行医。

钱五娘跟着老闫学会了碾药、抓药。有小孩子来卖长虫皮(蛇皮)、鸡屎皮子(鸡内脏中消化食物的一层黄皮子),钱五娘也能一边奶着孩子,一边付钱给那些鬼头鬼脑的小孩子。

但,那些鬼精的小孩子不怎么喜欢钱五娘。钱五娘会挑毛病,总是说鸡屎子少了一块,或是说长虫皮是两节的,变着法儿克扣小孩子的钱。

老闫可不是那样的。老闫说五个鸡屎皮子可以换一个铜板。有小孩子拿来四个鸡屎皮子,他也会付给小孩子一个铜板。可那样的时候,若是被钱五娘在一旁抱着孩子看到了,她就会插嘴说:“怎么少了一个的?下回多带一个来。”弄得小孩子心里很是不高兴呢。

所以,小村里前来购药或卖药材的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子,都不怎么喜欢钱五娘,大家都愿意找老闫。

可这一天,前街卖凉粉的王婆子来药铺,偏偏不愿意见老闫,她招手把钱五娘叫到门外去,“咬”了半天耳朵后,等钱五娘再回来时,她脸上的表情就不对了。

当天晚上,钱五娘晚饭都没有吃,便和衣躺下了。

半夜里,老闫听钱五娘面朝里墙泣嘤嘤地哭,他才知道,当初离家出走的钱五回来了。

钱五此番是瘸着一条腿回来的。

他那条腿是怎么瘸的?钱五不说。

小村里人只晓得钱五回来后,得知他的女人已经与别人搭伙过了,他没有去打扰人家,选在南场院一处小茅屋临时住下来。

隔一天傍黑,钱五娘惦记钱五一个人住在那茅屋里冷,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床花棉被(她与钱五结婚时盖过的),拧着一双小脚,给钱五送去时,见钱五窝在地上睡过的几块铺板还在,但钱五随身系带的东西已经拾当一空。

那一刻,钱五娘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她知道,钱五此番一去,今生不会再回来了。

返回的途中,钱五娘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心里想,也罢!那就回去与老闫好好地过吧。没承想,钱五娘回到家时,老闫与她那小闺女也不在了。

钱五娘慌忙去街口打听。

有人告诉她,说老闫的货郎担挑着那个小闺女,一路抹着泪水,向着盐河北岸去了。

傻二

傻二,也就是二宝。他哥哥大宝是个木匠,会做木器家什。二宝傻,整天就知道翻白眼、咬指甲。外人叫他傻二。父母还有哥嫂叫他“二子”。

别看是一字之差,“宝”字没了,傻二的尊严和地位也就没了。

“二子,跟你爹到盐河滩上捡鱼去。”

母亲那样说,二子就得像只跟腚狗似的,跟在爹的身后去捡鱼。

傻二的爹会打鱼。

秋天,河水见凉了。傻二在河边捡鱼时,两手冻得跟大红虾似的。父亲唰一声,把渔网撒进河里。傻二就瞪直了眼睛看着河里的水花,当他看到网中有鱼时,他便唔唔噜噜地喊呼:“鱼!鱼!鱼!”好像那网中的鱼是他发现以后才被捉到的。

回头,父亲把那网里的鱼慢慢拽上岸,傻二会猛不丁地扑上去,下死劲地摁住那网中的鱼。其实,那网中的鱼,已经被拖上岸了,哪里还用得着傻二那样去捉拿。

傻二那是冒傻气呢,他那样捕捉网里的鱼,不仅会把渔网子弄破,衣袖上也会弄得泥歪歪的。

父亲看不下去时,便帮他把衣袖往上挽一挽。可过不了多会儿,他那袖口又甩下来了。傻二手冷,他老是会把手往袖管里缩。父亲拿他没有办法。父亲实在气极了,会踢他两脚。

傻二挨揍以后,也不叫疼,但他会翻白眼儿。好像他是帮助父亲捉鱼的,难道会有什么不对吗?

父亲懒得跟他讲道理。

父亲的话,向来很少。

平时,傻二的父亲在河沟里打鱼时,赶路的人若是停下脚步,问他打了多少鱼,他要么不吱声,要么说:“没打多少。”

后面的话,傻二的父亲还应该接过来,问问人家穿得新模新色的,是去赶集,还是走闺女家?但傻二的父亲懒得去打听那些。

有人说,傻二的父亲那样沉默寡言,是被傻二愁的。

怎么不愁呢,傻二都十八九岁了,他哥哥大宝比他大两岁,早就把盐河口陈木匠家的闺女娶进门了。

大宝是在陈木匠手下做学徒时,被陈木匠两口子相中的,随后便把闺女许配给他。

大宝长得魁梧,为人也好。

村里人猜测,大宝是被陈木匠两口子给糊弄了。还有人说陈木匠家的闺女没准是个麻脸、阔嘴的丑丫头,嫁不出去了,才硬安到大宝头上。

所以,大宝娶亲那天,满村的人,尤其是小村里那些多嘴的婆娘,都挤到大宝家那条短脖子街上看热闹,好像就要弄明白大宝的媳妇是缺鼻子了还是少了一只眼睛。

而大宝媳妇呢,之前可能也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真到了她做新娘的那一天,她打着一把花布伞,盘腿端坐在一驾吱吱呀呀的马车上,小街两边的人群把新娘的马车围挤得水泄不通。

新娘呢,刚开始她用那把花布伞紧扣在头上,不让路人观看。可臨到夫君的家门口时,她竟然大大方方地把手中的花伞一收,仪态端庄地坐在那辆四面敞开的马车上,让围观的乡邻看个仔细。

原来,人家那新娘长得俊哩!满月一样的面庞,文文静静的样子,胸脯子那儿高爽爽的,腰肢还细细的,尽管是盘腿坐在马车上,可她那一双小巧的绣花鞋还是露给路人看了。应该说,那是个难得的美人儿。

事后,有人戏弄傻二,问:“你嫂子俊不俊?”

傻二说:“俊。”

“你想不想娶你嫂子做媳妇?”

傻二说:“想。”

“你娶媳妇想干啥?”

傻二说:“睡觉。”

人们就哈哈大笑,说傻二傻归傻,还知道“睡觉”那种美事哩。

傻二呢,他低头掐弄着指尖,不知道自己是说对了,还是说错了。但他心里怪委屈的。

“难道娶个嫂子那样的俊媳妇不好吗?”傻二掐着指尖儿,自个儿可能也在心里那样问自己。

事实上,傻二可想娶个嫂子那样的俊媳妇。可父母在世的时候,并没有给他说上一房亲事。他那个傻乎乎的样子,撒尿都不知道找个僻静的地方,哪家闺女愿意嫁给他。

但傻二想呀,尤其是被乡邻中一些坏男人给蛊惑的,他竟然偷看嫂子上茅房,偷看嫂子洗脚、换衣裳。这便让嫂子紧张得不行!再加上大宝是个木匠,整天在外面帮助人家做木工活儿,撇下个傻大个儿——傻二在家,做嫂子的晚间睡觉时,心里都担惊受怕的。

大宝听了媳妇的哭诉,一面安慰媳妇,说他兄弟是个傻子,劝她不要在意那些,一面外出做事时带上傻二。也就是说,大宝把傻二带在身边,省得他在家里添乱子。

傻二呢,他也能做一些笨重的体力活儿,譬如扛木头、拉大锯,他能像老牛拉犁一样下死力气。可一到弹线、刨板面,他就没有那个能耐了。那样的时候,往往是大宝在那儿吭哧吭哧地做事儿,傻二却跑到一边玩耍去了。可傻二耍着耍着,往往就会把自己给耍丢了。

傻二不记路。

所以,好多次傻二把自己耍丢了以后,都是大宝村前村后、沟湾河畔里把他又找回来。

这一年,大宝带着傻二到胶州湾那边去做事。赶回来的时候,就大宝一个人背着木匠家计来了——傻二丢了。

当时,人们还议论傻二怎么就丢了呢。

过了一阵子,村里人也就把傻二给忘了。再后来,人们提起傻二时,往往会说,那傻子,十之八九是死在外头了。

可事隔不久,村里一个闯青岛的人回来告诉大宝两口子,说是在青岛四方台子那边看到傻二了。

那人还具体说到当天他乘坐一辆黄包车,路过四方台子那边一个垃圾桶时,看到傻二在那儿翻找食物吃。

大宝听了,先是一愣,随即说,他兄弟是在胶州跑丢的。言下之意,那人应该不是他家的二子。

“对,那人不是二子。”大宝媳妇看大宝在那儿犹犹豫豫的样子,便在一旁插话了。

听那话音,大宝媳妇好像去青岛看过似的。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相裕亭,中国作协会员,连云港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盐河系列小说三部,其中《盐河旧事》获“花果山”文学奖;《盐河人家》获“五个一工程”奖;《看座》获“中骏杯”《小说选刊》双年奖(2016至2017)、第16届(2018年度)全国微小说一等奖,入围首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忙年》获冰心图书奖;连续六届获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偷盐》入选2005年中国小说排行榜。结集出版了《盐河旧事》(人民文学出版社)等二十余部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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