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远情长忆总站

2021-06-30 19:23清凉
金沙江文艺 2021年4期
关键词:楚雄总站

清凉

我是作为知青在1975年底招工进入楚雄汽车运输总站的。20世纪70年代的楚雄鹿城,能到总站当工人,不啻进入最让人羡慕的天堂环境。

总站的总部面对州良种场的大片良田,那里曾经是陈纳德将军飞虎队的飞机场。当年因为抗日战争的需要,云南迅即修建了滇缅公路和好多个飞机场,也让世居荒蛮边疆的乡亲提早几十年见识了汽车和飞机。传说乡亲们当年还闹过抱着稻草去喂汽车和飞机的笑话呢。

此次总站招工一百多人全是知青。当中有几个就是总站的子弟,他们子承父业,颇为自豪,带着初来乍到的幸运儿到处炫耀:唯一一栋三层的办公楼,那是领导和科室办公的地方。大院内一排银桦树前是宣传读报栏,通常会展现先进模范的图片、文字和抓革命促生产的报道。带灯光的篮球场,是著名的总站篮球队活动的地方。阔大的停车场一片一片分别属于六个车队,从车门上的数字就可以看得出来。你问这辆蓝灰色的新车?技术科东风140的实验车啊!140就是马力有140匹,不像解放只有90匹。你不知道老赛?老赛就是总站1960年成立时配备的第一批柴油车,总站的开荒牛,劳苦功高!看见那辆车保险杠上的白底红字小红旗了吗,安全行驶五十万公里,那是全省的劳动模范!那边架子上一排排小箱子是什么?那是电瓶车间正在充电的电瓶。有人捏着单子排队的地方不是食堂不是卫生室而是配件仓库。保养车间就是那一排排宽敞的车库,车子被架了起来,车轮和零件拆的七零八落。泥地早已浸透了机油黄油像漆黑的水泥地。我们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池子热气腾腾,但不是澡堂不是杀猪刮毛的地方,而是碱水池,上边覆盖着黑色的机油,下边翻滚着奶白色的碱水,师傅们蹲在这里清洗零件,下班时也在这里洗去毛巾和手上的油污。“闪开闪开,小心轮胎!”这也太神奇了吧,两三个大轮胎自己滚着就过来了,再看,后边只跟着一个师傅!“技能比赛的时候,有的师傅一个人就可以推四个轮胎!”我们看到了紧身夹克式的劳动布工作服穿在师傅们身上,一个个都那么帅。女工们还要戴上圆形工作帽,把长发都塞在帽子里,露出一张张鸭蛋脸或苹果脸。“这是为了安全不是为了好看!长头发可不能卷进风扇里边去!”夹着报表的统计室调度室财务科的姑娘才会穿坡跟鞋,其他人都穿大头翻毛皮鞋,焊花、零件掉下来多少可以保护一下。总站有多个食堂,既有保证驾驶员24小时可以吃到热饭的一食堂,还有为一千多修理工服务的二、三食堂。我们看到了由卫生室发展起来的医院,有X光机、化验室、留诊病房,可以住院,可以割阑尾、生娃娃。总站的宿舍区为什么叫“养猪场”?1960年代总站的第一批干部职工,决心再难也要为彝州人民提供运输服务,就是从住拖斗、货箱,住农业试验站的养猪场改建的简陋宿舍开始艰苦创业,才有了今天的规模而且还将继续发展。比如黄牛坝的大修车间,是楚雄最大的厂房,里边放得下正规足球场,行车吊着卡车穿梭来往。总站有托儿所、幼儿园和子弟小学,还办了初中班,要让自己的孩子上学方便,让职工安心工作。我们还知道了总部由于地势较低,遇有连续大雨,即刻一片汪洋,车间、食堂、库房和宿舍会遭重创。每一次老职工们都冒雨抢救,尽力保护设备、原材料少受损失,据说连食堂大师傅都是站在水里坚持做饭。我们还看到了总站的公安派出所,这是因为我们运送的货物样样都关系国计民生,许多还是抢险救灾、援越抗美的重要物资。如果有阶级敌人胆敢捣乱破坏,即便就是小偷,分分钟就可以给他戴上银镯头(手铐)!

我们像进新兵营一样,到农场新工培训三个月以后,男生都安排了学习驾驶。大家喜出望外,毕竟不是每次招工都招驾驶员。大家在驾训班先耐着性子学了半个月的交通规则和汽车原理、维修保养知识,然后才能上车摸方向盘,把后轮架起来,学习发动,油离配合换挡。齿轮碰撞的嘎嘎声,空挡上还把油门踩到底的轟鸣声,教练的斥责和安慰,同伴的讪笑、起哄,废气中令人作呕的汽油味,搅和成了炮火硝烟的味道。

一个月以后开始在一个山坳里绕八字,车子像醉鬼走路歪来扭去,时不时熄火。教练便出来显手艺,在坡道上演示精准的油离配合,把车控制在不进不退的状态,自如地缓缓起步。“开货车这是必须掌握的硬功夫,现在是空车,以后要开重车、拖斗重车,这一关过不去,有你们苦头吃!”

驾训队的要求非常高,教练员和修理师傅,都是尖子人才。我们车的教练是高殿邦师傅,矮个,长得很像“平原游击队”里饰演松井的老演员方化。他脾气温和话不多,嘴里随时叼一个斯大林式的烟斗,但两眼炯炯有神,扫你一眼不言自威。他开车时全神贯注,整个身子都扑在方向盘上。他的绝技是对车的长宽高估计精准,路上有个核桃,说用哪个轮子压就用哪个轮子压。传说他开军车时,可以拖炮车过两根铁轨架的桥。

孟祥川总教练,英俊白皙,穿一件带毛领的棕色皮夹克,戴墨镜、鸭舌帽,潇洒得像个电影明星。他的驾驶技术果然名不虚传。有一次跑石羊,我坐在他旁边看。这段路弯弯曲曲,时上时下,还不能让学员开,但他开得有如游龙戏凤,又快又稳,既不浪费一点点惯性,又安全可控。更绝的是,他还给我表演了不用离合器,仅靠控制油门来换挡。这一技术,在学员中早就传的神神秘秘,据说可以减少对离合器片的磨损,特别是在离合器损坏的情况下,可以应急使用。孟总教练见我看的入迷,更加得意,又给我表演了用电门钥匙控制发动机启停,竟然不用油门不用离合器也可以换挡!他的这惊天绝技,一年以后也被我练得炉火纯青。

后来,我见识了总站更多的能工巧匠,比如节油、修车甚至装载货物,样样都有讲究。三队有个老师傅是节油模范,对路况十分熟悉,上千公里滇缅公路,他会按公里数说出那些大大小小的坡,哪一个有多长,哪一个可以滑出多远。“拖斗重车从南华这边回来,过了箐上乡,看似平路,但你把速度冲上去,可以从菠萝哨一直滑回总站!”这让我十分惊讶,我后来多次尝试从菠萝哨放空挡,虽然没有一次成功滑回总站,但老师傅所言基本不差。

三个月后,我们由教练员带领开始跑长途,去到哪里都觉得新鲜。偏远的昌宁县不但有风光旖旎的小桥温泉,还有据说是云南座椅排数最多的大礼堂和蹲坑最多的大厕所,不知是何理由。在蝴蝶泉我留下了唯一一张驾驶货车的照片。在中甸藏族寨子里装载洋芋时,一头大如黑熊的藏獒见了汽车,狂吠如狮吼,把拴它的电线杆那么粗的拴马桩都快拔出来了,我们边逃边叫,狗咬汽车,不懂科学!跑陡险山路,我们遇大雨断了路,两天三夜,四周只见雨雾蒙蒙的山岭,大家蜷缩在供销社湿冷的被子里睡得昏天黑地。我幸好还有一本小说可以读,厚厚的,没有封面和前边的几页。两年之后我上了大学,才知道书名就是女主人公的名字《安娜·卡列尼娜》。

那时沥青路面极少,一天跑下来,连车带人都被黄尘包裹,车牌号都看不见,学员人人眼睫毛上都是灰尘,只露着眼睛珠在转动。好在云南多温泉,洗车洗澡很痛快,再端着土碗喝包谷酒,欢声笑语,疲乏尽去,师徒情谊融融。

到车队报到以后,按照惯例,我们还需要单独跟师傅一段时间。我的师傅姓熊。对车子的维护保养非常重视,就是货箱、篷布和篷布绳他都要求及时打扫清洗,这让当徒弟的非常辛苦。他那辆车牌号21-47747的新解放,墨绿色的车身纤尘不染,在阳光下连带镀铬的后视镜一起锃亮闪光。熊师傅言传身教,上车后是要换一双布鞋来驾驶的,我也师承了。

两个月以后,我就开始独立执行任务了。我不怕孤独,跑得越远越偏僻越高兴。我喜欢图车少清静,天蒙蒙亮就出发;也喜欢深夜驾车滇中高原,看麂子、野猪顺着大灯的光柱逃窜。驾车体验旅游天堂的云南,无疑是人生最惬意的时光,急流轰鸣的金沙江虎跳峡、三江并流的横断山系、巍峨神奇的梅里雪山、溜索飞渡马帮的怒江、芭蕉摇曳竹林掩映着竹楼的傣乡、五光十色的边境国门“外五县”、目不暇接的多民族风情……驾驶室外的云南大高原大峡谷,大山大水的壮美在作家诗人艺术家眼中如诗如画,然而,弯多坡陡的崎岖山路,忽冷忽热风雨骤变的立体气候,长途驾驶的孤独和想象不到的险象,每时每刻都让驾驶员面临生死的考验。

第一次进哀牢山区嘉,寂静漆黑的峡谷里,狭窄弯曲的原始公路在大灯照耀下,像一条永无尽头的小溪。多开了两个小时还没有到,我全凭理智不断给自己壮胆:这里不可能有第二条能走货车的公路,也不可能错过了嘉,毕竟是个公社是个镇,怎么也得有条小街吧。忐忑之间,终于看见有手电光若隐若现。供销社出来迎我的人说,听见有汽车声,诧异路已经塌了两天,竟然还有车进来。第二天返程时才看到,在一个山涧的肘子弯,有七八米路果真塌了一半,白天确实没有车敢过,我头天晚上转弯时大灯有盲区,没有看清楚就闯进来了!

还有一次也是开夜车盘旋哀牢山,不料大雾弥漫,车灯只能照见前边数米,阴森恐怖,不敢停,传说这里货车经常遭抢。我硬着头皮继续开,摇下窗玻璃尽量把车往左边靠,以便看着左边的路沿走。一个小时左右,终于钻出了浓雾。哇,满天星斗伸手可摘!钢蓝色的天幕下,乳白色的云海中,几个小小的山尖像遥不可及的岛礁。

有一次派我去滇西茶马古道上的鸡飞乡村供销社,村路崎岖陡峭,空车都要用一档,拦路的坑和落石比八仙桌还大,还有几处塌方连带大树一起倒伏。早早出来等我们的供销社的员工,扛着锄头,边走边修路、搬树,脸上堆着笑一再说快到了快到了,生怕我打退堂鼓不去了。装车时候,调度员和供销社领导陪我坐在火塘边,解释说雨季路难走,别的师傅都不敢来,你今天再不来,收购的茶叶、棕坯捂霉了国家损失就大了。说着话,黑洞洞的房间里,有人端进来一个大海碗,说没有什么像样的饭菜感谢师傅,请吃一碗晌午。我以为是红糖水煮汤圆,接过来吃了一个是荷包蛋,再吃一个还是荷包蛋,估计有十多二十个……如今凡元宵节吃汤圆,我都会想起鸡飞的这碗“汤圆”,感慨当年交通的不易和乡亲的实诚。这样善良朴素的人情,一直温暖我。

我也曾经历与死神搏斗逃过一劫。

早就听老师傅说过湿滑路段空車比重车难控制,拖斗空车更要命。那次我拉着拖斗空车从滇西返回楚雄,下瓦窑坡时,右边是悬崖,左边有道沟,突然下边上来一辆客车,我想按规则减速干脆停下让客车先过,哪知刹车点下去车就向左边侧滑,由于距离太近我不能松刹车调整方向,没有刹车的拖斗推着主车继续向右侧滑,直到与主车成直角方才卡住停稳。客车在一片惊叫中停住了。下车查看,两大险象触目惊心:一是客车拖斗车差点相撞,数十条人命差点瞬间消失;二是我驾驶的主车右后轮已经滑到右侧悬崖边……我瞬间气促腿软,魂飞魄散的感觉,大概就是如此罢。

上下行的车辆都被堵住了。我在几位师傅和乘客帮助下,把拖斗三脚架连接主车的插销拔了,把拖斗向后拉直,再鼓起勇气上车,两进两退,把主车方向调顺——这时没有人敢替你上车操作,只能帮你指挥。我也不愿求人,因为起动时稍有不当,车往后滑,便会滑下深不见底的深渊!

那天好不容易挪到了瓦窑,终于可以停车吃饭休息,雨还在下。想想前边还有更为漫长的永平坡更为陡峭的漾濞坡……我实在不敢再开了,无精打采,饭也吃不下去。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车队绰号大洋马的杨师傅后边跟来了!他见我面呈难色,拍拍我的肩膀:“怕啥子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来帮你开,你开我的单车跟着走!”

杨师傅替我驾驶拖挂车,我跟在他后边。滇西崇山峻岭的盘山公路上,杨师傅开着拖挂车上坡下坡,左弯右弯,拖斗甩在后边像耍龙。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总站人才济济,历来重视文体活动。宣传队不仅红歌红舞演的轰轰烈烈,还可以演出偶尔踮踮脚尖的芭蕾舞剧“白毛女”,在楚雄、昆明和滇西一带巡演,常常一票难求。传说到大理慰问14军,军长都上台合影,还招待大家吃砂锅鱼,频频敬酒。总站的管乐队是楚雄唯一,闻名遐迩。遇有游行集会,欢呼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等热闹场合,先在办公楼前集合,演奏一通,然后再上车拉到北门外电影院门口,开始列队行进演奏。虽然是工人管乐队,也整整齐齐一色的绿军装扎腰带,金色银色的乐器如长枪短炮亮晃晃一片。随着指挥的手势音乐一起,立刻声震霄汉。管乐队吹吹走走停停,一路上一帮顽童跟着跑,戴军帽的半大小伙子骑着自行车窜来窜去帮着开路,街两边商铺、餐馆里,扯布的,吃米线的,敲白铁皮的,绱鞋纳底的,剃头剃了半边围着白布的,早已挤到街边,就连在学校上课的,机关办公的,都会跑出来围观,可谓万人空巷。观者如云,议论纷纷:哇嘚嘚!这么大一个号裹在身上,怕有一百多斤,又要背又要吹,最厉害的就是他了!这个吹喇叭的是从部队下来的,原来就天天吹冲锋号!

过了不久,正好州体委抽调总站足球队的多名队员参加全省职工运动会,我名列其中。

我到足球队先找队长魏师魏华龄报到。魏师是楚雄“江湖”上的一位奇人,不仅是总站宣传队的台柱子,单簧管和小号吹得嘹亮,而且篮球、足球队都是州队的主力。他卧蚕眉丹凤眼,眯着眼睛在篮球场足球场上静观全局又行动果决,如果身材再高一点,那真是像极了过五关斩六将,镇守华容道的关云长。

魏师为人正直,遇人遇事不骄不惧。他跑长途走遍滇西的山州草县,遇有纠纷或冲突,总能主持公道正义,在滇缅公路上声名远播。传说有一次在大理下关,楚雄总站几个司机和下关总站的打架,被人家几十人围住了。危难之时,正好在下关的魏师赶去劝架,先陪了几句不是,再接过一个摇手柄把它掰直了,大家瞪直眼睛看看就都散了!这些传说显然有加油添醋的成分,但也说明魏师确有不凡之处。

参加全省职工运动会,我们获得了第一名,特别是还七比一战胜了老牌劲旅丽江队。

1977年10月22号,我从保山返程,在下关食宿站看到了前一天的人民日报,得知将正式恢复高考,顿觉眼前一亮。我喜出望外,回到总站就向领导提出了申请。领导支持,还给我调整了工作,每天为基建跑短途拉沙石,让我有多一点时间复习。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我每天收车立刻拿个小板凳,端着饭碗就坐在床边开始复习,直到凌晨才睡两三个小时。我带着书,等待装卸车时也抓紧看。报考心切,注意力就高度集中,学习效率很高。记得同宿舍的山东人刘师傅跑长途深夜回来,点起煤油炉子煮碗面条后,煎一碗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干牛杂碎喝酒,自斟自饮,再酣然入睡。烟熏火燎,我就在他的鼾声和经久不散的牛油味陪伴下继续复习。有几次他醒了,迷迷瞪瞪地说“天都快亮了,你还不睡!你肯定能考上大学,不像我,这辈子架在四个轮子上了。”

得领导的关怀,借刘师的吉言,我顺利参加了高考并被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录取。

光阴荏苒,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难以忘怀在楚雄总站的这段经历。

责任编辑:张永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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