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倬
这对父子天未明就出发。如果黎明到来前的村庄里有人偶然睁开一双眼睛,或许会看见一束手电筒光在黑夜里跳跃,像一朵摇曳的花;如果真有这样的偶然,同样也会听见这对父子在赶路时的喋喋不休。这对父子,是阿尼卡山区的木帕和古坡。三个小时的山路,他们说了很多话,从家族跨金沙江坐羊皮筏进入阿尼卡,说到抽鸦片的太爷爷;从家支间的混战,说到苏尼捉鬼。最后,木帕长叹一口气,说那些事都过去啦,人这一生几十年哇,不管是好的坏的,最后都要化成灰,埋进土,眼下就看你的了。他说的眼下,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一个灰蒙蒙,穷兮兮的时代。
“你十二岁了,该是明事理的时候了。”木帕每天都要说这句话。
“嗯。”古坡的回答也永远只是这样。
“我老了。这个家,今后就看你的了。”木帕又说。
木帕其实不老,才四十岁。只是长期和泥土与石头打交道,像是受了传染,他的脸是泥土的颜色,双手是石头的硬度。但是木帕的心,却像鸟儿,长翅膀的。
“嗯。”古坡又回答道。
“你他妈别嗯嗯啊啊的,像个哑巴一样。”木帕生气了,他最烦儿子不善言辞,却又满腹心事的样子, “到了镇上,给老子放机灵点,别他妈的像只呆头鹅,丢脸。”
“好。”古坡说。
现在,太阳已经升起。他们到了山顶。父子俩站在宽不过尺的山路上,作短暂的休息,准备走接下来的下坡路。鸟儿在树林里发出欢快的叫声,风中带着松树、野草、野花、药材的混合气息。他们望见的瓦巫镇,在两山之间的开阔地上,是绿野中间的白房子。褐色的公路像一条陈旧的带子,将那些白房子串了起来。走到山脚,山路和公路合二为一。他们走在公路的最右边,汽车从后面撵上来又超过去,心惊肉跳。有条河流在左手边,由众多山洪汇聚而成,浑浊沉默,让人不知深浅。
这是一个夏天的早晨。木帕和古坡顺着公路走到了小镇上,首先闻到了玉米秆的甜味,包子的香味和鱼腥味儿。有穿着蓝色长围裙的人在路边卖鱼,活鱼在案板上垂死挣扎。有人的篮子里装着刚从山上拾到的野生菌,还带着泥。更远一点的地方,一个地摊前铺满了老鼠尾巴,一只老鼠被关在笼子里,却当自己是只猴子,睁着小眼睛,四处撩人。小喇叭里发出懒洋洋的梦呓般的声音,“老鼠药,老鼠药,老鼠吃了跑不掉。”
古坡站在卖老鼠药的摊位前,目光和老鼠对视了几秒钟,又看了看那个满口黄牙的外地贩子,然后目光向左移,盯住了包子铺。他已忘了父亲在路上的叮嘱。直到他从余光里看到走到包子铺前的父亲,他才羞愧难当地反应过来。但这短暂的羞愧很快被香味掩盖了。
“吃慢点,别噎着。车子还有半把个小时才到。”
古坡接过父亲递来的包子,塞进嘴里,他甚至用舌头和上下颚抵挡住了肉馅的滚烫。对他来说,新鲜的猪肉、姜末、葱花味,有种令人眩晕的香。他忍住了热泪。他心里明白,若非已经参加了小学毕业考试,并且有升至县城中学的可能,他不会吃到这又白又鲜的肉包子。
古坡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木帕蹲在一旁抽烟。木帕穿一件藏青色中山装,最上面的一颗纽扣掉了;一条军绿色裤子显得有点肥大,但这颜色在当时并不落伍。他脚上发黄的运动鞋,原本应该是白色的。他蹲在街边,像是在拉一泡冗长的大便。
瓦巫街上,人渐渐多了起来,挑着担,背着筐,抱着公鸡或者牵着牛羊。群山之中的這个市场,像一块磁铁,每逢农历的二五八就将人们吸引到这里。客车从另一个乡镇开来,经过这里去往县城。
“你可以去逛一下,但别走远了。客车可是不等人的。”
木帕站起来,跺了跺脚,伸长脖子朝公路另一头看了看。古坡也跟着看,公路上很安静,连一辆牛车也没有。
“走,去给你买件衣服。”木帕说出这话,下意识地摸了一下中山装的前左钱兜。那里装了几张钞票,他是一清二楚的。
古坡的身上穿着一件四个兜的天蓝色外衣,里面是红色背心。这背心大部分被扎进了裤腰,剩余的部分兜住了他的肚子。木帕可能发现儿子穿成这样,跟这个小镇格格不入。他花十块钱给儿子买了一件白衬衫,并且在试穿的时候让他别脱下了。红背心和外衣被塞进了书包里。然后,父亲看着穿上白衬衣的儿子,嘴里反复说,不错,不错,这样才像要去县城的嘛。
他们经过一家餐馆的时候,看见一台黑白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着武打片。父子俩站在门口看了起来。那时候,他们生活的那个叫阿尼卡的地方还没有通电。他们也不知道,那部电视剧叫《莲花争霸》。父子俩看一眼电视,又看一眼不远处的车站。当看到候车点的人越来越多时,他们不得不离开了。
不远处的公路上,有一辆白色的客车颠簸着朝他们开来,扬起的尘土像一条尾巴。
“上车时不要害怕,你只管朝前挤。”木帕说,“如果挤不上去,就只有等下午了。”
“总得讲个先来后到吧?”古坡低声说。身边那几个候车人开始系鞋带,整理衣服,全都紧绷脸,眼睛盯着客车,一副要拼命的样子,古坡感觉自己的心脏紧张得像个拳头。
那客车带着风和尘土到了他们面前,吱嘎一声刹住,开了门。古坡从车门看进去,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脚和身子。客车还没熄火,像是随时准备离开。身边的人开始朝车上挤,车上的人喊,上不了啦,上不了啦。与这种喊叫相对应的声音是,朝里走一点,再走一点。
木帕使劲将古坡往车上推,但古坡直愣愣的,并没有与父亲形成合力。一个穿牛仔裤的胖女人堵在前面,古坡的身子,紧贴着她的屁股。那女人边朝车里挪动步子,一边转过头来,瞪了一眼,骂一句,挤死啊?古坡红了脸,还来不及停下,已经被父亲推着站到了车厢里。
汽油味扑鼻而来。古坡撅着鼻子闻了闻,想吐。之前他听人说过,避免晕车最好的办法是分散注意力。于是,他将目光望向窗外,看到电线杆依次向后退去或倒下。他觉得自己像一颗被固定在锭子上的螺丝。公路沿河逆流而上,到了海拔更高的地方,山上怪石嶙峋,白色的绵羊出没于黑石头之间,咩咩叫着。草木稀疏,羊群瘦弱。
车厢里,有人拿出煮鸡蛋来吃。那鸡蛋似乎出锅太久,散发着一股馊味。不知是因为臭鸡蛋还是因为晕车,坐在古坡旁边的人已经朝窗外吐了起来。车窗打开,灰尘扑进来,有人开始咳嗽,一声接一声,带着呻吟。那是一个老人,他站在离古坡不远的地方,弓着腰,全力维护着那具快被颠散架的老骨头。
但很快古坡就发现,老人的咳嗽和灰尘没有太大关系。即使是车窗关上了,他依然在咳,并且需要时不时打开车窗,朝外面射出浓痰。在风中,那些痰好像还眷念着主人,摇摇晃晃向后扑去,粘在了车窗上。
“老哥,你哪里不舒服?”木帕拍了拍老人的肩,他的话被颠簸的客车摇晃得就要断裂开去,但老人还是听清了。他在咳嗽的间隙回答说,老毛病了,这里不舒服。他轻拍着自己的胸脯。
“人老了都这样。”木帕看着对方,慢吞吞地说,“我看你这是支气管炎。”
“你是医生?”那个老人凑得更近了一点。
“你说呢?”木帕的脸上挂着一丝冷笑。
他将别人这种下意识地怀疑当成冒犯,其实是可以理解的。他确实做过几年的赤脚医生,有几本关于中医和中药的书。而且,他也会给人和畜生打针,开一些简单的方子。甚至,他会骟牛劁猪。并且能说会道。
“那你给我开个方子吧。”老人说,“医院太贵了,进不起啊!”他又抛出一长串咳嗽,似乎这样能够博得木帕的同情。
“你不怕我是个骗子啊?”木帕笑了笑。
“哪有带着儿子行骗的。”老人说。
“吃酸喳啦肉就会好啦。”木帕说。
阿尼卡人叫酸喳啦的那种东西,学名灰喜鹊。这种鸟的尾巴比喜鹊长,声音很吵,整天叽叽喳喳,而且据说肉是酸的,人们对它并没有多大兴趣。
“咋吃?酸不溜丢的。”
“炖了吃噻,良药苦口,好吃的是糖,不是药。”木帕总是能说出一些有道理的话。
那老人眼里有了一丝希望之光。咳嗽声渐渐少了。此时,有人中途下车,将一个装满公鸡的箩筐搬了下去。车厢里宽敞了许多。位子腾出来了,乘客的心里也轻松了一些。
“你呢,去县城做啥?”过了一会儿,那老人又开了口。
“我娃今年小学毕业了,带他去县城选中学。”木帕抚摸着儿子的脑袋,将他从窗外的风景中拉了回来。
“考了几分?”老人随口问道。
“估计至少得有二百多分吧。”
古坡听到父亲这话,赶紧将目光移向了窗外。
客车翻过了几道山梁后,此时到达了一个坝子里的小镇上。看样子今日是赶集天,街上摆着花花绿绿的货物。公路穿街而过,客车越走越慢,最后在路边停了。司机说,在这里停五分钟,要下车上厕所或者买东西的赶紧。老人弓腰挤下车去,重回车上时,塞了一包价值五块钱的香烟给木帕。
“一点心意啊,莫嫌少。”老人说,“你给我的那个方子,我回去试试。”
木帕并不客气,理所应当地接了香烟,装进兜里。这时,又有三个乘客挤上车来。他们穿着羊毛制成的带流苏的披风,身上散发出羊膻味和酒味。
“别看他们,他们喝醉了。”木帕悄声对儿子说。
站在车上的人自觉地挤了挤,为那几个喝了酒的乘客留出足够宽敞的位置。他们倒也自在,抽着香烟,大声讲话,相互之间开玩笑,甚至对骂,又从兜里摸出白酒喝了起来。
可是,古坡还是忍不住看他们。他们也在看他。其中一个人朝古坡递过来酒瓶,用并不熟练的汉语高声对他说,哎,小伙子,来干一口。古坡缩着脖子,拼命摇头。他们笑了起来。
木帕捅了捅儿子的胳肢窝。
“你看,”他说,“那就是县城了。”
他的手指向山下,那是一个更大的平坝,一条河流围着许多盒子樣的白房子,像是给它们镶上了铜边。古坡的心猛烈地收缩,无端的紧张。那几个喝酒的人开始唱歌,他们的歌声带着一种挑衅,仿佛这就是他们的车,或者就是在他们家里。但除了他们,一车的人都沉默着。连那个生病的老人也不再咳嗽了。他一手扶着身边的座位,一手捂住胸口,似乎咳嗽是他肚子里的蛤蟆,被他全部摁住了。
下坡,客车的发动机声音变小了,只有刹车不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他们就这样摇摇晃晃地进了县城。车从桥上经过,浑浊的河流卷起白色的泡沫奔向远方。河边茂密的草丛里,有人在钓鱼。先前那些盒子样的房子,此时能看见门和窗。客车走走停停,陆续有人下车。他们是有目的地的人。车厢里越来越空,最后只剩下老人和那对父子。其间,司机目视前方,高声问他们在哪里下车?木帕回答,“车站。”那老人回答,“我也是。”司机不再说话了,他面露不悦之色,猛踩脚下的油门,客车窜了出去。
他们三个人在车站门口下了车,都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这老人和木帕对望了一眼,同时问对方,去哪里?然后,两个人又同时摇了摇头。
“那就先走走看吧。反正这么小一个县城,又走不丢。”
木帕这么说时,脸上又洋溢着自信。毕竟,如果从年龄上考虑,他也应该是那个做决定的人。县城不是他们的,但逛逛无妨。没有目的地,就边走边看。
老人又开始咳嗽。他咳嗽时用手捂住嘴,将痰接住后,擦在自己的衣服上。他穿着灰上衣,痰渍在上面并不明显。他跟在这对父子身后,像一只牵线木偶。
“你来过县城没?”木帕问走在他身后的老人。
“年轻时来过,”老人回答,“三十八年了。”
古坡听到父亲发出了一声轻笑。他明白这笑的意思。父亲三年前来过县城。当时是计划去省城打工,但到了县城被小偷划破了衣兜,偷走了钱,只好返回阿尼卡。
“县城小偷多,要注意自己的钱包。”老人突然提醒了一句。
“噢,对,注意小偷,小偷最喜欢你这样的人了。”木帕说。
“我哪有钱给他偷,”老人说,“像我这样的人,穷得连小偷也看不上。”
但世间的事,有时越是怕,越会遇上。他们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对面走过来三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严格说,不是走,是滑,因为他们脚下穿的都是旱冰鞋。为首的一个染着黄头发,中间一个剃了光头,最后一个脸上有一道刀疤,目光比刀疤更凶。这三个人迎着他们过来时,呈半包围状。走在最前面的黄头发突然踮起脚尖,堵住了他们的去路。而另外两个家伙,一左一右地精确停在了老人和少年身边。那黄头发昂着头,吼了句:“瞎啦?差点撞着老子了!”那父亲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黄头发眯着眼,看了看自己的两个伙伴,以及这三个惊惶的乡下人,取下嘴上的香烟,说,“一句对不起就算了?你虽然没有撞到我,但是吓到我了,吓出心脏病来谁负责?”木帕听了这话,赶紧从兜里掏出那包尚未拆封的香烟,撕开,递了一支过去,但被拒绝了。
“吓到了我们,一支烟就想打发了?”黄头发说。
“对不起,”木帕的手还在递着香烟,微微有些发抖,“我们来走亲戚的,请让我们过去。”
那小黄毛愣了一下,看看身边的同伴,习惯性地捋了一把额前的头发,让自己的中分发型更加明晰一些。
“啥子亲戚?在哪里?你喊来我看看?”小黄毛一副乜斜着眼,步步紧逼。
“在公安局。”木帕说。
“哎哟,看不出来,”小黄毛笑了起来,“那你亲戚叫啥名字呀?”
“海武达,”木帕说,“公安局的海武达,你们要不要跟我去他家喝酒?”
他还在递着香烟,但脸上已经露出了一丝笑意,“来,抽支烟吧,给个面子,让我们过去,武达还在家里等着呢。”
那小黄毛接了香烟,顺手连烟盒也拿走了。他给身边的两个人发了烟,点燃,突然打量起古坡来。古坡被看得心慌,目光无处闪躲。
“他是你爹?”小黄毛问。
“嗯。”古坡回答。
“那走吧。”
那小黄毛一侧身,带着另外两个家伙从他们身边滑走了。只留下这三个乡下人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小杂种些,想吃老子,看错人了。”木帕又得意起来,他带着老人和古坡朝前走时,甚至将外衣脱了搭在肩上,露出两只光膀子。
“如果他们真的要去那啥达家喝酒咋办呢?”老人气喘吁吁地跟在身后,断断续续地说。
“那就去啊,”木帕说,“我保证他们走不到公安局门口就跑了。我赏他们一包烟,算是给他们面子了。”
“烟是我买的。”老人说。
“不说这事了,继续逛街吧。”
古坡加紧步伐,走到了最前面。那时的县城,街道不宽,也不拥挤。中间是车道,人行两边。梧桐树枝繁叶茂,遮住了半边街道。汽车不多,很多人的交通工具还是自行车和摩托车。
他们去逛百货公司。三层楼,大白天也亮着明晃晃的灯。货物在玻璃柜里,标签上的价格让他们直摇头。每一段柜台的后面,都坐着一个满脸不耐烦的售货员。但其实那时,已经不止百货公司可以买到东西了。街道两边的商铺里,有更丰富的东西,而且那些生意人的态度要好得多。他们有的甚至站在门口,让过往的人“进来看,进来瞧”。
然后,他们进了一家服装店,木帕试穿了几件衣服,但因为价格相差太远,没有成交。“我只是穿着玩,故意还他一个超低价。”他得意地对身边人说。他们还去了家电卖场,对那些崭新漂亮的电视机和录音机啧啧称赞。但在这里,售货员对他们并不热情。
“我想把家里的电视机换了,”父亲说,“十四寸的太小了,像本书。”
古坡没有说话。他饿了,经过饭店门口时尤甚。他朝里看了看,有时候能看到别人桌上的饭菜,有时候,却只能看到几张空空的桌子。他父亲花钱买了三根冰棒,一人一根。他原本以为那老人会拒绝的,可他连一句客气话都没有。他将冰棒塞进嘴里,发出咝咝声,脸上洋溢出满足的样子。吃完冰棒,他咳得更厉害了。
老人陪他们去看学校。三所中学分布在县城的三个方向。他们看完三所学校,也就把县城逛得差不多了。他们确实是“看”学校,因为学校放假大门紧闭,连个可以询问的人也没有。其中的一所学校,在一个巷子里,他们只看到了大门和校名。然而,即使这样,也不影响他们谈论这三所学校。
“老哥,你觉得哪所学校更好?”木帕问。
“一中好,”老人说,“不然,怎么叫一中呢?一中一中,就是排名第一的嘛。”
“但我觉得二中更好,学校建设得好,这说明政府很重视。”
木帕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二中在一个低凹处,他们三个人爬上学校后面的小山,基本看到了全貌。他问古坡喜欢哪个学校,古坡说都行。他确实是这样想的。此时,跟学校相比,他更关心的是何时才能吃上饭。那老人也渐感体力不支,脚步慢了下来,双手护住胸前,也不知是怕贼偷他的钱还是病痛又发作了。
后来,他们在城郊发现了一块足球场。坐下去时,青草散发着热烘烘的潮气,舒适得让人想睡觉。他们三个人坐在草地上,从不同方向望去,仿佛是在等待消耗的精力重回身体。
“吃饭去吧,”木帕终于发话了,“吃饱了好找地方住。”
古坡第一个从地上爬起来。这时他听见父亲问老人,打算去吃什么?
“随便你们,你们吃啥我吃啥,我不讲究。”老人说。
“你吃啥我们吃啥,都是农村人嘛。”木帕说。
这样来回重复了几遍,两个人都沉默了。古坡以为他们会因为分歧而各走各的,但是没有。老人还是跟着他们。吃什么没有商量好,但他们走着走着进了一家小餐馆。就是那种早上卖早餐,中午过后卖炒菜的小店。他们在一张靠窗的桌子旁坐下。一个胖嘟嘟的服务员走过来。她问他们想吃点什么?木帕说:“你问他吧。”老人愣了愣,说,“你问他。”那服务员有点发懵,她看了看客人,将一薄本脏兮兮的菜单放在桌上,转身走了。
“我不识字,”老人说,“看不懂这玩意儿。”
“你想吃什么,你说,我点。”木帕翻着菜单,朝儿子挤了挤眼睛。可那老人还是那句话,你们吃啥我吃啥。服务员端着盘子走过来,在他们每人面前放了一杯白开水。
“不用倒水了,”木帕说,“我们现在还不饿,过一会儿再来吃。”
于是,他们重新走上街时,气氛尴尬沉闷。这来来往往的人和车,看起来都像隔着一层纱,朦朦胧胧。走了一条街,那个老人突然说话了。
“要不这样吧,”他一说话,父子俩就站住了,“我有个亲戚在县城,我们去他家吧。”
“啥親戚?”木帕问,“能不能找到一顿饭吃?”
“我表妹夫的哥哥,退休后住在这里一个叫园丁小区的地方。”老人说。
“我们刚才有从园丁小区门口经过。”古坡说,“离这里不远。”
他之所以记住这个地方,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是学生,对跟教师相关的东西有一种亲近感。当他父亲决定和老人同去时,老人支吾着开出了一个条件:如果吃到了饭,晚上要为他买一个旅馆床位。木帕同意了。
寻找园丁小区并不费劲,难的是要找到老人的亲戚。那是一个刚建成不久的小区,外墙呈黄色,一个年老的保安坐在大门口的小亭子里。老人走过去问他亲戚家住哪里,那保安看了看他反问:“你连人家住哪里都不知道,还来攀亲戚?”老人说,“不是攀,本来就是亲戚。”那保安不理他了,继续埋头翻一本杂志。
此时,小区门口有人进进出出,老人开始一个个询问。“请问刘元清家住哪里?”被问到的人一头雾水,全都摇头。木帕突然笑了起来,说,“你以为是在你们村啊?这里是县城,两隔壁的人住一辈子也未必知道谁是谁。”老人听他这么一说,便泄气了。三个人正打算离开,又突然听那老人嘴里叫了一声,哎!
“哎呀,这不是元清吗?”老人朝一个刚好想迈出小区大门的人打招呼,并快速走上前去握住了对方的手。那是一个清瘦的老头,小个子,头发稀疏,皮肤松弛,小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手里牵着一条黑色的小狗。
“你是?”刘元清想了想,却叫不出名字来。
“我是汪小芳的表哥啊,我舅舅过世时,我们见过面,还一起喝过酒。”老人说。
刘元清想起来了。看了看老人,又看了看这对父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倒是他拽在手里的小黑狗朝陌生人汪汪叫了起来。
“你来县里做啥?”刘元清的态度不冷不热。于是,老人便将自己生病的事情说了一遍。刘元清听着,嘴里不时“哦”一两声。待老人讲完,也就没话了。小黑狗不停地挣着绳子,想扑不远处的一只小母狗。
“安静点!”刘元清对小狗说,“我聊几句就走。”
老人听了这话,便向这父子俩投来求助的眼神。木帕撇撇嘴,轻轻摇头,准备带儿子离开了。这时,却听刘元清问,“你们吃饭了没?”“没有吃!”这句话在老人喉咙里憋太久了,他几乎是瞬间作出了回答。刘元清看了看身边的小狗,这小家伙此时突然乖了,呜呜呜发出声音,还摇起了尾巴。
“那去我家吃吧。”刘元清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决定,拉紧了狗绳,转身在前面带路。
刘元清住在小区最靠里的一栋房子里,第七层。他们爬到他家门口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老人咳嗽起来。刘元清问是不是传染病?木帕替他回答说:“不是,只是支气管炎而已。”
开了门,家里有一个烫了鸡窝头的女人在看《射雕英雄传》。刘元清向她介绍了客人,那女人眼睛盯着电视,说,“哦,坐吧。”狭小的客厅里,放了一个布艺沙发和几个小马扎。三个客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小马扎。
“比武谁赢了?”刘元清问她的女人。
“当然是郭靖赢了。”
“他们还没吃饭呢。”刘元清说。
那女人沉浸在电视剧中,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
“汪小芳的大表哥。”他说,“去给他们做点吃的。”
“只有面条。”那女人说,“还有一棵白菜。”
“去吧,”刘元清说,“都是亲戚,不用客气,哪怕喝杯白开水也是情意,对吧?”
那老人连连点头。木帕掏了香烟出来发,但刘元清摆了摆手。“我不抽烟的,对身体不好。”他说。香烟被塞回了兜里。
古坡感觉电视里的声音突然被放大,满脑子都是刀光剑影和打杀声。而他们这些坐在电视机前的人,仿佛被那虚拟的阵势吓懵了,不敢出声。那真是一场漫长的打斗,直到打斗结束,刘元清的女人站起身去厨房,他们的魂魄才回归到身上来。
“家里最近在忙啥?”刘元清问。
“忙着给庄稼施肥。”老人说,“今年雨水少,收成不好,很多庄稼已经干死了。”
刘元清轻叹了一声,但却找不到继续往下的话题了。
“看电视吧。”他说。
此时,电视剧播完了,属于广告时间。一个光头出现在荧屏上,夸赞一款洗发水。一个女人长发如瀑,乌黑发亮,说是用了这洗发水的效果。厨房里传来开水沸腾的声音和菜刀切在案板上的声音,少年心想,是在切肉吗?但过了一会儿,谜底全揭晓了。切的是小葱。
刘元清的女人为他们煮了三大碗面条。没有一星半点肉末,连汤也很少,如果放的时间再久一点,便会化为满满一大碗面浆。但是,红辣椒和生姜是足够的。
“快吃吧,”刘元清说,“随便吃点,吃完我也就不留你们住宿了。”
客人们一边道谢,一边埋头猛吃,稀里哗啦的吃面声此起彼伏。刘元清两口子又投入到了电视节目当中去。此时,一台综艺晚会开场了。古坡抽空看了眼窗外,天黑尽了,霓虹灯招牌在远处闪耀。
面條连汤喝尽,客人们自觉将碗送到了厨房的洗碗池里洗净,放在旁边的水泥台上。主人家的厨房很干净,以至于让古坡打消了去他家厕所里撒泡尿的想法。三个人重回客厅里站着,道了谢,道了别。而主人家呢,如释重负,自然不多加挽留。
“怎样?”在去找旅馆的路上,老人问,“我这亲戚还算热情吧?”
“有吃的就不错了。”木帕说,“哪管他热不热情。”
他们在一个巷子里找到一家旅馆。一个双人间一晚的费用是二十元,老板同意他们三个人挤两张床。木帕交了钱,领到一只红色开水瓶和一把钥匙。房间在二楼,最里那间,隔壁就是厕所。开了门,却发现房间的窗玻璃是坏的,夏天的风吹进来,蓝色碎花布窗帘像火苗在跳动。木帕在靠窗边的那张床上躺下,安排古坡和老人挤另一张床。他的理由是,自己个头比较高。那老人当然没意见。古坡心里不乐意,但不敢讲出来,只好脱了上衣,面对着墙壁,裹紧被子睡下。
但是,他们都毫无睡意。那个老人在咳嗽,不时爬起来喝水。木帕默默抽了三支烟,起身去外面撒了一泡尿。然后,他站在窗边,望着楼下的街道。
“唉,要是娃娃能够在这县城里过一辈子多好。”他说。
古坡轻轻缩进被子里,但还是听到了老人和父亲的对话。
“你就等着享福吧。”老人宽慰道。
“借你吉言。”木帕说,“如果真有那一天,一定打酒给你喝。”
“我是肯定等不到那一天了。”老人说。
两个人又聊起了病情。老人反复问,“酸喳啦的肉是否真的有效果?”木帕随口举了几个例子,“白雾村的张光明得病二十年,脖子里像是装了风箱,吃了我给的药方,一个月就好了,不信你去问;还有青果镇的秦江水,爬着来我家求药,现在已经去广东打工了,不信你去问。”老人说,“我信我信,如果治好了,我每年去给你拜年。”木帕听了这话,呵呵一笑,说,“如果你真的信,你现在就去买瓶酒来喝。”老人想了想,从枕头下的衣服里摸出十块钱递给木帕。
“我出钱,你跑腿。”老人说,“你想买啥,尽管买。”
“那至少得二十块。”
老人又摸出一张钞票来。于是,古坡听到自己的父亲哼着歌披衣起床了。
“别去了,太晚了,”古坡想了想说,“你忘记白天那几个小地痞了?”
“怕个啥?”木帕说,“你想吃啥快说,这是伯伯的心意,难得。”
“我要吃烧烤。”少年低声说。刚才在路上走的时候,他闻到了烧烤的味道。现在,当他说出这个愿望时,唾液立刻盈满了他的口腔。
待木帕关上门走远后,古坡翻过了身。他看到老人正半躺在床上,张着嘴喘气,脸上的皱褶像一道道被搅动的波纹。
“你爸的药方真的有效吗?”他问。
“我不晓得,”古坡说,“你相信他说的吗?”
“不信又能咋样?医院那么贵,我来县城也只是想随便抓点药。”
老人将双腿从被子里伸出来,坐在床沿,不停转动着自己的上半身。古坡听到他的骨头咔咔响,像是一架生锈的机器。
“你的成绩咋样?”老人问。
“我有点偏科,”古坡回答,“我只喜欢语文,数学经常不及格。”
“我儿子那时候也是语文成绩好,写字特别好。”老人说。
“那他咋不陪你来看病?”古坡问。
“他死了,小学毕业那年的假期,去河里游泳淹死了。”老人紧闭着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所以,你不要轻易下河游泳,晓得不?”
古坡想起了自己最近几年死去的小伙伴。一人病死,一人游泳淹死,一人骑马摔死。他们原本像一群羊奔跑在山路上,但跑着跑着就散了。他心里难过,但没有说出来。
“那时我也像你爹一样。”老人说。
“哪样?”古坡问。
“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为了钱,恨不得把骨头卖了。”
“我的分数还没出来呢。”古坡说。
“我知道,这才考完试没几天嘛。当年我儿子,等分数出来时,已经死了。”老人的话语里已经没有了太多悲伤。
“我们阿尼卡还没有通电。”古坡又说。
“我晓得,你们那里更穷。”
敲门声响起,古坡赤脚去开门。他的父亲手上提着一个装了东西的白色塑料袋,很开心的样子。羊肉串的香味弥漫开来,古坡又咽了一口唾液。然后,他转身回到床上,钻回了被窝里。
“城里就是他妈的好,想买啥都有。”父亲将一瓶白酒、一包瓜子、一包花生和五串羊肉放在了窗前的桌上,但却发现老人和古坡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激动。他首先拿起了白酒,用牙齿咬开瓶盖,喝了一口递给老人。那老人摇了摇头。
“我这个病,不敢喝酒了。”老人说,“酒是给你喝的,我吃几颗花生。”
“喝!怕啥?现在你有了我的药方,还怕病不会好?”木帕坚持递着白酒,“你不喝,我喝了心里也不舒服。”
老人勉强接过白酒,象征性地打湿了嘴唇后,起身拿起桌上的花生,撕开了包装袋。黑指甲剥开白色的花生壳,将红色的花生米扔进黑洞洞的嘴里。他吃了三五粒,咳嗽起来,停下了。
“小伙子,快起来啦。”老人对古坡说,“你的烧烤来了,香死了。”
古坡面对着墙壁,闭着眼睛,但没有睡。他张开了鼻孔,轻轻闻着香味,沉浸在想象中。
“你还在等啥?”他听到父亲吼了起来,接着咕噜咕噜喝酒的声音。
“我不想吃,”古坡说,“我肚子有点疼。”
“那就上厕所嘛,”木帕说,“烧烤给你留着。”
“不想。”
“不吃算了,又不会让它馊掉。”木帕又喝下一口酒,撕开了瓜子的包装。他熟练地剥着瓜子,攒够一定数量便扔进嘴里,下一口酒,发出惬意的咝咝声。
“这娃脾气怪。”木帕说,“他从小就怪想法多。”
“这娃心善,懂事。”老人说。
“这点跟我很像。”木帕说。
老人打了個嗝,将身子缩进被子里。躺下后,他的呼吸顺畅了一点。但他知道这是个假象,以任何动作待久了,他的不适感都会加重。所以,他躺了一会儿,又翻身坐了起来。
“小伙子,快起来吃东西。”老人说,“你的烧烤冷了。”
“我不吃,伯伯,你自己吃吧。”古坡仍然将身子埋在被子里,面对着墙壁。
“起来吃一点,”老人说,“不够就再去买,伯伯再给你五块钱。”
被窝里的古坡,再也没了动静。老人在床沿坐了一会儿,起身在屋里踱步,边走边用右拳敲自己的颈椎,转动着脑袋,骨头咔咔响。
“你的颈椎也有问题。”木帕说,“应该找个人治一下。”
“一把老骨头,有啥好治的。”老人走到了窗前,看着楼下的街道。县城并不繁华,但在他眼里,也足够震撼。过了一会儿,木帕也站到了窗前,两个人一起看楼下街边昏黄的灯光,悄声驶过的黑色轿车,以及相互搂着,东倒西歪的醉鬼。
“要是娃娃能够在这里生活一辈子,那该多好。”木帕说。
“会的,会的。”老人说。
木帕手里抓着酒瓶,快喝完了。他不算是酒鬼,但是生活在阿尼卡一带的人,天生好酒量。若是家里有酒,那就一天喝三顿。他呢,其实是好久没酒喝了。
“像我们这种人,活一辈子,真没什么意思。”木帕突然变得哀伤起来,“吃不好,穿不好,一辈子像畜牲一样干活,穷得叮当响。”
“你咋能这样想呢?”老人说,“你至少有个儿子可以盼望,像我这种,就盼望老骨头硬朗一点,能够多活几天。”
“老哥,跟你说实话,”木帕看了一眼床上,轻声说,“如果孩子考上了,学费在哪里都还不知道呢。”
“你是个能人,一定会有办法的。”老人说。
“我是又盼又怕啊,考上了,每个月要花钱。”木帕说,“而我除了会些药方,也没有别的办法。”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回到床前,从枕头下面拿出了外衣,用两个手指往衣兜里掏,掏出一小沓脏兮兮的钞票来。他蘸着唾沫数了一下,一共是47元。他想了想,然后抽出两张十元的钞票递给少年的父親。
“这是我给你的药钱,你别嫌弃,积少成多,”老人说,“剩下的,还要坐车回去。”
木帕目光一直跟随着老人,当老人抽出钱,递过来时,他瞪直了眼,涨红了脸。他的右手在外衣上来回搓着,嘴里不由自主地念叨着,“哎呀,你这是整啥,你这是整啥,这多不好意思。”那来回搓着的右手,下意识地做出一个捻钞票的动作,它像一只并不听话的翅膀,随时准备飞扑过去。
“你拿去给孩子买支笔吧。”老人说,“再说了,哪有不要钱的药方?”
“你说得对,药要给钱才灵。”木帕伸手接了钱。这时,床嘎吱一声响,古坡翻过身来,看着喜不自禁的父亲。
“把钱还给伯伯。”古坡只说了这么一句,又翻身面对着墙壁了。
“你这娃,不懂事。”木帕说,“这是伯伯的一点心意,不要他会不开心的。”
“是啊是啊。”老人说。
古坡没出声。
“这也相当于是药方钱,不花钱的药方不灵。”老人又说。
古坡轻轻缩进了被窝里,蒙住了头。他听到父亲和老人继续聊天,比之前更加热络,像认识多年的朋友。过了一会儿,老人躺回了床上,古坡无意中碰到他冰凉的脚,轻叹了一口气。
“睡吧,”老人说,“小娃娃不要随便叹气。 ”
此时,木帕躺在另外一张床上,发出了鼾声。
吵醒古坡的是楼下的叫卖声。那是一个苍老的女人,拖曳着声音,在叫卖她的豆腐。她似乎一直在楼下的小巷子里转悠,声音在窗下来来回回。
“卖豆腐咯——卖豆浆——”
这声音也吵醒了木帕。
“老头子呢?”他问儿子。
古坡翻过身来,身边空无一人。他朝父亲摇了摇头,心里纳闷,却听外面响起敲门声。那个老人站在门口,手上拎着包子、油条、稀饭和豆浆。昨晚古坡没吃的烧烤还放在窗前的桌上。
“想吃啥自己拿。”老人将早点放在桌上,拿着一个包子啃了起来。
“老哥,你真的太客气了。”
木帕的脸上有着意外之喜。他起身去到房间外的走廊上,那里有一排生锈的水龙头。他拧开一个,用冷水洗了脸,回到房里,用挂在门后的一块毛巾擦干脸,抓起一根油条吃。他的吃相像是一个魔术师在表演吃蛇,不断往嘴里塞,不断咀嚼,吞咽。当一根油条消失不见,他咀嚼和吞咽都显得困难了。接下来,他咬破了一袋豆浆,用嘴接住,咕噜噜喝光了。
然后,木帕意犹未尽,从桌上塑料袋中抽出一串冷烧烤吃了起来。
“冷了,小心吃了拉肚子。”古坡提醒了一句。
“东西是冷的,但是胃里是热的啊,”木帕拿起一串冷烧烤递给老人,老人接过去递给古坡。古坡摇摇头,站到窗前去看风景了。他这才发现,街的对面是一片空地,种了玉米和豆子。他的目光越过田野,向更远的山上望去,那里没有树木,光秃秃的。如果他足够幸运,至少会在这里学习和生活三年。如果这样,那该多好。
因为囊中羞涩,他们决定,吃完早点就离开。去车站的途中,木帕花一块钱叫来一辆人力三轮车,让车夫拉着他们前往。从旅馆到车站有一段斜坡,那车夫站起来蹬车,撅着屁股,裤子上的线缝裸露着,随时都有可能绽开。而如果忽略掉眼前的车夫,这是个惬意的早晨,万物生长,凉风拂面,骑自行车上班的人们将黑色皮包挂在车把上,吹着口哨。木帕哼起了不知他从哪里捡来的小曲儿,哼到忘了歌词的地方就哼旋律,哼到旋律也忘了就闭了嘴,掏出香烟来点上。他希望这路可以更长一点,但是没过多久就到了车站。那车夫抹一把汗,伸出手来要车费。
“一块钱。”他说。
“给你八角行不?”木帕问,“我身上没有零钱。”
“县城以内都是一块钱,”车夫说,“所有的三轮车都是这样。”
“拉货的三轮车也是这样?”
“我说的是人力三轮车。”
“拉货的三轮车也是人力的,不是烧油的。”
那车夫没办法了,依然伸着手,汗从他脸上流了下来,顾不上揩。而木帕呢,正坐在车上,跷着腿,叼着香烟,看着车夫。有那么一瞬间,车夫哭丧着脸,就要放弃了。
“你下车吧,”他说,“车钱你看着给就是了。”
车夫这么一说,木帕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潇洒地从车上跳下来,从兜里掏了两块钱出来,递给车夫。
“我逗你玩的。”他说,“你这个可怜人。”
老人也跟着笑了笑。古坡下了三轮车,率先朝车站的售票厅走去。那里排着长队。那时候的客车刚兴起个人营运,车主为了多赚钱,便会一直装人,直到塞不下为止。一路上也是走走停停,所以除了司机外,还需要一个随行的售票员。古坡去排队,钱在木帕兜里。而木帕呢,此刻还沉浸在戏耍车夫的喜悦里,脸上的笑容久未散去。
“让我来,看我的。”
木帕一脸自信地站在古坡的身后,一副要大显身手的样子。古坡退到了一旁。那咳嗽着的老人跟着排在他身后。两个人排在人群里向前走时,木帕还在说起刚才那个车夫,忍不住又乐了。轮到他买票时,他对着那个小窗口说,“给我来一张票。”他伸出食指朝窗里的售票员强调,一张。
木帕将票塞进儿子的手里,脸上挂着莫名的微笑。
“一张票?”老人诧异地问,“你不回去了?”
“我坐车不要钱的,”木帕笑着说,“你就等着看吧。”
古坡紧握着那张票,就快捏出汗了。此时,广播里开始通知乘客上车。一道玻璃门打开,人们握着车票来到检票员面前,并由她撕掉票的一角,再进入停车场。古坡递出票,顺利通过,但紧随其后的木帕被拦住了。
“票呢?”检票员问。
“我送孩子上车呢,”木帕说,“我只到停车场,孩子小,不放心。”
“送人不能从这里进。”检票员说,“下一位!”
“那从哪里进?”木帕站着不动,依然堵住后面的人。
“從大门进,但时间不能太长。”检票员向排在他身后的老人伸出手,满脸不耐烦。
于是,两分钟后,木帕从车辆出入的大门进了停车场。开往瓦巫镇的客车已经打开了门,乘客正在排队上车。老人已带着古坡上了车。随行售票员似乎只有十七八岁,他又黑又瘦,浓密的头发被一分为二,像两片瓦似的盖在头上,手里捏着几张十元的钞票。
“票!”小伙子说。
木帕掏手掏衣服左前兜,掏出香烟、打火机和几十块钱;他又掏右兜,掏出一张不知是什么的票据;他依次掏完了身上所有的兜,然后看着眼前的小伙子笑了笑。
“票在我儿子那里,他上车去了,你等下来查,反正我跑不掉,先不耽误你检票了。”他说。还没有上车的乘客排在他身后,正在推着他上前,都想早点上车去抢个座位。那检票员想了想,放他上去了。
但是,车厢里已经没有了座位。准载19人的中巴车里,或坐或站着三十来人。抢到座位的人,得意洋洋地看着眼前那些挤挤挨挨站着的人。靠窗的已经迫不及待地开窗,呼吸起新鲜空气来。有人剥开新鲜的橘子,咬得汁水四溅,甜味飘满车厢。但买了站票的人就比较惨了,由于没有固定的位置,相互挤着,争抢着脚下的立锥之地。古坡和老人抢到了最后面的座位,虽然不靠窗,但已经足够幸运。他向前看,视线完全被大腿、胳膊和身子挡住了。车厢里塞满了人,每个人都在呼吸,像是在反复搅动一个大染缸。古坡感觉那浑浊的空气像沉重的乌云朝他压来,而他的父亲也奋力扒开了站着的乘客,站到了他身边。
“把你的票给我。”古坡听见父亲对他说。他递了票过去,有种如释重负之感。而拿到了票的父亲,旁若无人地看着车窗外,气定神闲。有那么几次,父子俩四目相对,父亲居然朝儿子笑了笑。
站着的乘客身子向后轻仰一下,客车开动了。窗外的空气灌进来,像一泓清水注入洪水中。他们就像一堆被塞进口袋里的洋芋,相互挤着、撞着,上路了。
越往前走,颠簸越发强烈,车底不时传来刮擦声。站在车厢里的人,像蜘蛛或章鱼,手伸向四面八方,抓住一切可以抓牢的东西。有人受不了这样的颠簸,吐了出来,吐在车厢里,这样一来,别人离那呕吐物就远了一些。
客车轰鸣着,完全盖住了老人的咳嗽。此刻,他头靠座椅后背,闭上了眼睛。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他的脸让人想到沟壑纵横的黑土地。爬上这个坡,前面的路就要平坦一些了,好像已经到了前日老人下车买烟的小镇了。路边又出现了几个招手搭车的人,司机停了车,打开车门,但那几个人看了看车上这些挤得像饱满的石榴籽一样的乘客,摇了摇头。当车门带着某种情绪重重关上时,响起了那个随车售票员的声音。
“把票拿出来看看。”他说。
古坡浑身的肌肉紧绷着,他看向父亲,但见他仍然在欣赏窗外的风景。
“爸。”古坡轻唤了声。
“别吵。”木帕说。
古坡不再说话。那些密林样的乘客挡住了他的视线。但他知道,查票开始了,而且越来越近。
“你的票呢?”售票员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没买?补票,10块钱。”
“小孩子也要买票的,至少半票,到骑骡沟15块。”
古坡松了一口气。大不了补票,他想。他的目光盯着车厢里的那片呕吐物,那里因此而留出了小块空位,大概能够容一个人站。他想,售票员会从那里扒开人群出现。而就在这时,他的父亲朝前挤了过去,费力地往站着的人堆里扎。
“这是我的票,刚才上车时没给你看,现在给你看看。”
古坡听见父亲的声音从人群里他看不见的地方传来,接着听到售票员“嗯”了一声。他的父亲很快从人与人之间扒开一条缝,钻了出来,脸上挂着笑。
“这是你的票,还你。”木帕轻声说。
古坡犹豫着,但票已经塞进了他手里。此时,他听到前面又有人因为票而发生了争吵。古坡接过票,装进了衣兜里。天气燥热,汗水从他的头发里渗出来,渗透眉毛,进入眼睛里。他用衣袖揩了一把,突然想哭。所以,古坡一直觉得那个售票员是模糊的,像张老照片。
“你的票。”售票员似乎没什么好心情,可能也跟天气太热有关。
古坡愣了一下。他的手已经伸进了衣兜里,甚至已经握住了票,但却无力将它掏出来。
“你的票,”木帕说,“票啊,车票。”
这带着愤怒的声音,让旁边的人回过了头。古坡在慌乱中掏出了车票,像一个初次得手的小偷。
“嗯。”
那售票员甚至没有将票接过去,他只是瞟了一眼,转身去检查其他人的票了。古坡闭上眼睛,似乎这样就能将自己置身于黑暗之中。他没有看见父亲得意的脸色,但听到他和老人的对话。
“怎样?看到了没?”木帕问。
“啥?”
“刚才。看到没?”
“我在睡觉。”老人说。
“睡个球。错过好戏了。”
客车爬坡时震动剧烈,他们的对话被抖得支离破碎。而其他人全都奇怪地沉默着。古坡睁开眼睛,果然见车正行驶在又窄又陡的路段。迎面而来的车,则是下坡状态,经常会像头发狂的野兽冲过来。有好几次,差点在弯道上撞车了。乘客发出惊呼,一身冷汗,司机则长鸣着喇叭。古坡居然辨认出了方位,翻过这座山,路就顺河而下,然后就到瓦巫镇了。
如此胆战心惊地行驶了一段,快接近坡顶的地方路平缓了一些。众人松了口气,却听车辆底部传来一声巨响,紧急刹车让乘客瞬间朝前倾了出去。然后,客车彻底停了。那个负责查票的小伙子下了车,趴在车身下看了看,然后回来说:“麻烦了,油箱被撞破了,正在漏油。”他这么说时,空气中飘着浓烈的汽油味,轻易就能点燃。司机也下去查看了一番,然后垂头丧气地坐回了驾驶室里。
“车坏了。”他朝车厢后面喊了一声。
但没人明白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是需要推车?等待?还是换车?天知道。
车门敞开着,乘客陆续下车,在路边的树林撒尿,或者抽烟。在司机和售票员听不到的地方,他们嘴里骂骂咧咧,抱怨司机技术太差,睁着眼睛朝大坑里开。这样的抱怨声像瘟疫,传来传去就成了真。更令乘客们愤怒的是,那司机和售票员完全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他们也像别人一样,去树林里撒了尿,然后站在路边抽烟。有人走到了司机和售票员面前,想讨个说法。
“咋个办嘛?总不能把我们一直丢在这里吧?”
“我们正在想办法。”司机说着,又趴在车身下看了起来。他心疼那些白白流淌在公路上的汽油和破了的油箱,恨不得趴下身去喝了那些正在往土里浸,往空气中挥发的汽油。
“你快想办法啊,”有乘客说,“我还要赶回去开会呢。”
“这荒山野岭的,你至少得等我去城里找修理工吧?”司机蹲在地上,看着满地的油。
“要不就退票吧!”有人说,“退了票,我们好搭其他车。”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响应。此后,乘客们便不再询问怎么办了,而是纷纷要求退票。那司机说:“卖票的钱在客运站,他没现金退。”但乘客说:“我们这一车人的车费,不超过一千块,已经坐了一段,就按半价退吧。"
司机和售票员站在路边拦车,但好半天也没有成功。他们商量了一会儿,终于自认倒霉。
“把你的票给我。”木帕对古坡说,“你在一边等着。”
他拿着那张票顺利退回了五块钱,然后又拉着儿子排在了退票的队伍里。
“你就告诉他,你的票丢了。”木帕说。
古坡感觉太阳穴跳得厉害,他试着张了张嘴,想小声演练一遍“我的票丢了”,却像有根鱼刺卡住了喉咙。但是,马上就要轮到他们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紧贴在他身后,并且朝他努了努嘴。可古坡还是张不开嘴说自己的票丢了,他怕自己的话像冰,一吐出来就在太阳下融化了。正当古坡犹豫之时,他父亲木帕一把将他拽开,一步跨到了售票员面前。
“他的票丢了。”木帕说。
“拿票退钱,刚才说好了的。”售票员说。
“他买了票的,他还是个娃,不要为难他。”木帕声调不高,但底气十足。
“没有票,谁也不退。”司机走过来插了一句,“谁知道他有没有买票?”
“你的意思是这娃逃票?”木帕一副惊诧愤怒的样子,像一个可怜人遭受了不白之冤。他的目光望向众人,意思是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可是,其他的乘客只是饶有兴致地围观着,并不说话。
“我可没这样说。”那司机冷冷地说着,掏了一支香烟出来点燃,满脸不耐烦。
“我和你是亲戚吗?”木帕问。
“谁和你是亲戚?”
“既然不是,你怎会让我儿子免费坐车呢?”
有人笑出声来,仿佛是在提醒別人,这是一场很有意思的争论。那司机被问得哭笑不得,直翻白眼。
“钱是小事,但你这样冤枉我娃,是侮辱人。”木帕望向其他乘客,问,“你们说对不对嘛?”
有人点头,有人继续保持着隔岸观火的微笑。
“即使你买了票,丢了,也不退钱。”司机说。
“我坐一趟车,查过了票,我留着票干什么?你给我报账啊?”木帕说,“再说了,哪条法律规定,买了票就要一直保留着?又不能当饭吃。”
“我懒得跟你说。”那司机很无奈,他一次次看向售票员,但那个年轻人却悄悄躲到一边去了。
“任何事情,都有个意外,允许你把车烂在路上,耽误我们的时间,就不允许我们丢一张票?”
木帕高声质问,将原本可以协商解决的事变成了吵闹。围观的人越聚越多,除了那个老人和古坡。他们沿着公路,走到大约五百米之外。在这里,他们已经听不到争吵声了。
“伯伯,”古坡说,“你叫我过来有啥事?”
“听听鸟叫也比听他们吵架要好啊,”老人说,“你听嘛,旁边的树林里有很多阳雀。那时候我经常用弹弓带我儿子去打阳雀。”
“我也有弹弓,”古坡说,“而且我枪法很好,基本上百发百中。”
“你打过酸喳啦吗?”老人说,“我现在怀疑它对支气管炎没有用。”
“我不打酸喳啦,他长得像喜鹊,凡是乌鸦和喜鹊我都不打。”古坡说。
“嗯。”老人哼了一声,看了看车前的人,他们已经散开了。
“你父亲,”老人说,“你父亲他……”
“他怎么了?”
“他不容易。”老人说,“所以,你要好好念书。”
“伯伯,其实他……”古坡欲言又止。
“我知道。”老人说,“走吧,他们已经处理好问题了。”
两个人朝客车走去,见那些看热闹的人分散在路边,开始朝路过的车辆招手。木帕走过来,他脸上挂着笑,手里拿着一张崭新的五块钱。
“看到了没?”他朝老人晃了晃手中的钱,“退回来了,哈哈。”
“看到了,”老人拖长了声调说,“我啥都看到了。”
老人说这话时,将头迈向一边,从木帕身边走了过去,走到了人群中。那些乘客正在协商怎么离开这里。之前他们拦了好几次路过的客车,都失败了。
“也许可以试试货车,”木帕对大家说,“反正都是站着,站在货厢里,还可以看风景呢。”
众人点头,开始站在路边向去往瓦巫镇方向的货车招手。果然有一辆货车停下来,讲好了价钱,众人便爬上散发着牛羊味的车厢里。先上车的人们站在货厢边,抓紧了铁栅栏,后上去的,只能站在中间,靠身体保持着平衡。
这一次,木帕是先爬进货厢的人,他抢到了司机身后那个绝佳的位置。如此看来,像是他在驾驶这辆车似的。古坡慢了一步,只能揪着父亲的衣服站在后面。那个患支气管炎的老人,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不知为什么,他们之间似乎突然就生疏了,彼此不再说话。
木帕和古坡在瓦巫镇下车时,老人的目的地还没到,他依然站在货厢里,头发凌乱。父子俩从货车上跳下来,木帕看了看那老人,他的目光中没有任何神采,就像两个陌生人对视。短暂的停留过后,那辆货车开走了,顺河而下。而木帕和古坡,接下来还有很长的山路要走。
在从瓦巫镇回阿尼卡的路上,父子俩沉默了好一段。像是有一团什么东西堵在他们的喉咙,两个人都开不了口。直到他们在路边的树上遇见了一只酸喳啦。
“酸喳啦的肉真的能治支气管炎?”古坡问木帕。
“不知道,我听人是这样说的。”木帕呵呵一笑,岔开话题,他催促儿子,“走快点,现在赶回去,还能下地干半天的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