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丹
我有一个粗浅的题目,叫做“历史的空间性”,副标题是“《安顺城记》的地方书写”。
所谓历史的“空间性”,首先而且必然是指历史书写的“等级性”。“国家”(“中央”、政治中心、文化中心)与“地方”(边缘)的等级,就是中心与边缘的等级。在大一统的历史书写中,历史时间是以“中心”发生的事件为主要经线来展开的。因而,我们在这种大一统的历史中很难看到关于安顺的书写。我注意到咱们这部书所使用的历史材料,也很少来自宋史、明史、清史,而多数是来自安顺地区的各种地方志,因而它的“地方”而非国家、边缘而非中心的地位是明显的,显示了安顺在正史那边它的边缘化和几乎湮灭无闻的身份。这是我认为的历史书写的空间性里的等级性。地方为何在权力的等级中低于国家?这是不言自明的。国家可以从地方要求经济、军事的输出(贡献),而地方对此只能无条件服从。
但我认为,《安顺城记》的写作,是对这个空间性等级的一种对抗,它是从头开始就是对抗的。我特别注意到一个东西是在《安顺城记》卷二“史前纪”里,在这里非常明确地说到牛坡洞遗址,说牛坡洞的遗址某种程度上能够帮助“建立从旧石器时代晚期到新石器时代晚期的年代序列”,接着就用了苏秉琦先生的“满天星斗”的观点,这个观点我是特别喜欢的。关于中华文明的起源本来是“单一中心论”,认为中华文明起源于黄河流域,以之为中心向各地逐渐扩展传播。但苏秉琦的“满天星斗”说,将中国各地发现的新石器文化分为六大区系,认为中国的远古文明,是由散布于中华各地的区域性文明,沿着多元化和多样性的道路逐渐发展起来的。安顺牛坡洞也是这“满天星斗”中的一颗。在这个意义上,由于牛坡洞的存在,就使得安顺地区在中华文明史前的意义上,占据了一个位置,原来在史前的意义上根本不会谈到安顺。我想在书写的开始,《安顺城记》就已经表现出来对空间性自觉的反驳。有很多这样的情况,这是第一点。
第二,我想谈一下,今天早晨张大可先生说的时候,我听了以后特别踏实,因为我们从《史记》的角度看,不太知道《安顺城记》的写法是否够格。张大可先生已经给出了肯定。我自己的想法,我觉得钱老师的《安顺城记》的后面有一个暗合,这个暗合也不完全是暗合,它也是某种自觉的追求。我记得我上学的时候,十几二十年前,钱老师也受其他同学的影响,我记得那个时候说过法国年鉴学派,但不知道老师还记得吗?钱老师不太愿意用这个概念,但我恰恰认为年鉴学派的布洛赫、布罗代尔、费弗尔等,他们的观念非常清楚地影响到了钱老师。包括钱老师刚才发言里说的,某种程度都谈到了这个问题。比如说,布洛赫写《法国乡村史》(中译本叫“法国农村史”)和《封建社会》,他写农村史的时候就是把社会实体的主要组成部分(农民)复活成真人;写封建社会是写高雅的名门贵族和粗俗的暴发户。钱老师特别强调所谓的日常生活,我恰恰是觉得日常生活的落脚点,一方面可以在中国内部追索。但其实在史学的意义上,我想是有一个法国年鉴学派从大的军事史转向日常生活史的背景在里面。
所以,从这个溯源,大致可以说《安顺城记》的写作和世界史学的趋势的同步性。王老师刚才讲到的,比如我们在地方史上看不到政治事件,(我也特别注意这个,比如五四新文化运动到长沙有很多演讲,再下面就没有了),恰恰就对应年鉴学派里的短时段和长时段。安顺这样的边缘地方,大的政治性事件不会在“短时段”内对其构成影响,但长时段的地理、气候、动植物、文化这些东西,恰恰是《安顺城记》所搜集的内容。我想在这个意义上年鉴学派的学术方法,可能确实是我们受影响的一方面。也就是说咱们不完全是受《史记》的影响,《史记》是中国史学,可是《安顺城记》恰恰表现了西方史学重视日常生活、重视平民这一面,这不是《史记》的脉络,《史记》是帝王将相的脉络。这是我的第二个看法。
第三,我的这个看法和渠老师刚才说的特别有呼应,我本来想要说这个。《安顺城记》写作对个体的意义是什么?
近二三十年,我们由萨义德“东方主义”而了解到,其实西方对东方的理解,影响了东方人对自己的自我赋能和自我命名;“中国”这个概念,是有着西方的视野构造和色彩。因此我们一直强调要走出一条中国式的现代的路子,不必服從于西方的规范。但是在中国的内部,我们还没有特别反省由文化中心所决定的对文化边缘的想象和书写。特别是在文化中心的学者,这样的意识还是非常淡薄的。我们服从于作为文化中心的首都对于地方的命名。在这个意义上《安顺城记》的意义特别大,这是对我自己来说的,对我个体的意义在这儿。我自己常常也会有一种愧疚感,作为一个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学者,却没有对自己的家乡的当下的文学进行过深入的关注,比如我知道福建现在有很好的小说家陈希我,很好的诗人俞心樵,现代文学就更多了。但是,我自己就会在心理上,不把他们列入考虑的范围,我会觉得我自己现在做的那些更前沿。在这个意义上,通过《安顺城记》的写作,要去反思在学科内部里面的某种中心理念,我觉得可能是更有意义的。
我觉得《安顺城记》的意义首先是对安顺本地有意义,然后是对安顺写作者有意义。但是我们作为读者和学者,我们还需要反思的意义。
这是我汇报的三点想法。我也有一些和泳超有共鸣——不能叫批评,我觉得没有能力批评——但是看的时候觉得不太满意的地方,我说三点。第一,我觉得整体的感觉是《安顺城记》太温柔了,它对于安顺的记述里批评性的东西少了。《安顺城记》其中有一个作者汪文学,他是做边省地域与文学生产研究的,他在专著《边省地域与文学生产——文学地理学视野下的黔中古代近代文学生产和传播研究》中,提到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情。他是用批评的话来说的。他说明代在边远地区设置科场,最初是设置在昆明,而不设在贵州。他说“明明安顺更在黔中地方,为什么要设到云南去”?在这里面他是有质疑的。他说“明代中叶以前,黔中未设乡试考场,黔中士子考举人要到邻省云南应试。在真正的边疆云南而不在边疆腹地黔中设置乡试考场,中央政府对黔中的态度意味深长。当时全国十三个行省,只有黔中未设乡试考场。”“直到嘉靖十六年”——《安顺城记》的说法跟他差两年,我们说的是1535年——他说“距明朝开国一百六十九年,距黔中建省一百二十四年才解决。”这是他的批评,但是在《安顺城记》中只是指出了设乡试考场的时间,没有批评。所以,我会觉得这里面差一点意思,《安顺城记》里整体来说批评性不够。第二,我和泳超特别有呼应的是,我读妇女那些段落的时候,有点不太适应,感觉讲的都是“节妇”的故事。这种感觉,如果泳超不说,我就不敢说,因为担心是自己作为“新女性”的偏见。那么可以进一步追问,为什么《安顺城记》会出现记载“节妇”而不太记载其他类型妇女的情况呢?这种“题材”的不均衡,可能是和取材所依赖的原始资料有关系。这种原始资料的受限,可能是《安顺城记》写作的一大困难。可能作者也想写其他类型的妇女,可是原始资料里面缺乏,所以也就无能为力。另外顺便讲一个《安顺城记》由于依赖原始资料而产生的问题,就是写作中对原始资料的消化吸收和转化的程度比较参差。比如方志里就有原始材料,有的原始材料被清洗得特别的干净,顺利地转化成现代意识的叙述;而有的还没有清洗,包括语言都有这样问题。今天上午有位老师说,《安顺城记》全是现代语,我读的感觉是,《安顺城记》中有一部分是半文半白,没完全转化成现代汉语。
我的第四个想法,如果我们学《史记》“列传”的话,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学习太史公,加一个“太史公曰”,“曰”一出来,可能你的精彩和你的观点全部出来了。我们读到《李将军列传》最后“太史公曰”里面所引“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句话,司马迁对李广的态度就一目了然了。所以,我觉得《史记》学就学得像一点,《安顺城记》也应该加上类似“太史公曰”这样的表明作者态度和评价的话。
最后一点,跟王奇生老师讲的特别一致,但我觉得说了也白说。共和国史我觉得没有的话感觉很奇怪,我看到《安顺城记》里面有一些是进入到共和国史了。比如给某个出生于民国的人写传,已经出现了什么什么时候给他上坟,什么什么时候给他平反,用这样的方式把共和国的历史写进去了。有些人就是共和国时期的。我看了特别感动一个人,他原来土改的时候被批斗,后来斗他的人落难,他说没事,我们把全部积蓄给他,这已经把整个历史感带出来了。
责任编辑:王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