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燕怀
均州逢乱世,武当起风云。都督勒军饷,焚像取金;名医觊庙产,帮凶杀人。风流会长造孽,寡妇怀孕遭“漂逐”;正义百姓告状,三十九口葬鱼腹。窃喜胜券在握,谁知替人作嫁;只道穷途末路,醒时岸在眼前。
1911年深秋的一个雨夜,武当山主峰天柱峰上狂风骤雨,电闪雷鸣。金顶上的金殿里,凝然端坐着真武大帝神像,神像前的长明灯一灯如豆,在风雨飘摇中闪烁不定。突然,一团团火球在金殿屋顶上缠绕飞旋,撕裂了夜空,霹雳炸响,整个金顶如同白昼。武当山出现了百年罕见的“雷火炼殿”奇观。
天象示警,这是要出大事了。
武当山总坛主徐道长连夜下山,向均州商会会长汤云鹤报告。汤会长急忙翻出《均州志》,发现上一次“雷火炼殿”出现在明崇祯十七年的春天,距今两百多年了。那一年李自成打进北京,崇祯皇帝在煤山上吊而亡,后来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大清朝在北京建都。两百多年过去,莫非天下又要改朝换代?
几天后,答案揭晓。
从汉口开来的小火轮“武当甲”号,缓缓靠上武当山脚下汉江边的均州码头,乘客和香客们依次排队验票登岸。身兼武当轮船公司经理的汤云鹤,照例站在码头边迎客。他年约四旬,身着长衫,儒雅谦和,面带微笑,和熟人打着招呼,不时伸手扶携一下老幼,提醒大家注意脚下,还给初次来武当山朝拜的香客指点进山的路径。
就在此时,人流中一阵骚动,有人大喝道:“让路!革命党来了!”旋见一群汉子簇拥着一瘦猴模样的年轻人,从船上下来,横冲直撞,夺路上岸。这些人身裹白布,举着白旗,皆剪了辫子,每人的脖子上用绳子拴了两颗铁制炸弹。前面开路的一面白旗上赫然写着“均州都督孙”,紧随其后的两面白旗上分别写着“驱除鞑虏”和“恢复大汉”。他们狂呼乱叫着“革命党光复均州”,从汤云鹤面前扬长而去。
码头上的人们纷纷让路,一个个呆愣着,面露惶惑之色。小火轮带来的消息是:革命党在武昌城起事了!
革命党在均州城里耀武扬威,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商户和百姓们早闻革命党其名,未见其人,如今到了眼前,众人争先目睹,万人空巷。
革命党首先去了知州衙门,衙门里空空荡荡。有衙吏禀告,知州老爷早在几天前就得到消息逃跑了,州库也被席卷一空。
革命党扑了个空,随后去了均州兵营。他们高举炸弹,喝令清军投降。均州巡防营管带周虎臣早已集合部下,列队恭迎,且把武器集中在操场上,等着革命党来清点。
孙都督来到周虎臣面前,面色如霜,喝道:“周管带,偌大的巡防营,难道就只有这些破枪?还不快把军饷给我交出来?”
周虎臣苦笑道:“都督有所不知,均州巡防营已拖欠我们好几个月军饷了!要不是欠饷没发,我们早就解散了。我们并不想给大清朝卖命,有奶便是娘,只要都督能补发从前的欠饷,并保证以后不再拖欠兵饷,我们就参加革命党,跟着您干。”
孙都督闻言大喜,道:“好!军饷之事,孙某答应马上给你们解决。不过,参加革命党须先剪辫子,以断了你们对大清朝的念想。”
周虎臣连连拱手,道:“这个好办,这个好办,我们现在就去把辫子剪了。”
孙都督收编了巡防营,却有兵无饷,筹措军饷成了燃眉之急。周虎臣附耳出谋献策,让他向均州商会摊派。
是夜,均州商会设宴魁星楼,犒劳并欢迎革命党光复均州。会长汤云鹤及下轄的八大行帮公会的会长都到了。席前,均州商界的头面人物谈论着从武昌城里传来的种种消息。有人不明白革命党为什么裹白布打白旗,有人说这还不明白么?白盔白甲,分明是给明末的崇祯皇帝戴孝。还有人在大谈孙文的三民主义,高谈阔论,驴头不对马嘴。
说话间,孙都督和周虎臣一干人到了,前呼后拥,派头十足。
革命党进来后不由分说,首先就给均州商界的领袖们强行剪了辫子,搞得大家哭笑不得,洋相出尽。汤云鹤是自己主动剪的辫子。
酒过三巡,孙都督站起来自报家门,道:“本都督大号孙猴娃,此次奉湖北军政府之命光复均州,还望均州绅商多多支持革命。”接着,他给均州商会下达了筹措第一批三万大洋军饷的命令。
在大家苦苦恳求下,孙都督体恤各位筹款的艰难,同意把最后期限宽延到十五日内交齐,但数字分文不减。
周虎臣威胁道:“如果逾期不交齐,部下难以约束,兵祸蔓延将殃及均州商户和武当山各宫观。”
宴会结束后,均州商界的领袖们坐下来商量筹饷事宜。汤云鹤让各行帮公会认捐,结果人人愁眉苦脸,哭穷叫难,无人愿意出钱。
均州地处鄂西北,是川陕药材的转口集散地,也是著名的“均州黄烟”产地,烟叶运到汉口后直接出口英美,药材和烟叶历来为均州贸易大宗,因此八大行帮中,以药材帮和烟帮的实力最强,居八大行帮之首。药材业公会会长何宇廷,在家族中排行第五,均州城中人称何五爷;烟业公会的会长鄢达崇,均州城里人送外号“烟大虫”。此二人非但不领头认捐,反而带头向会长汤云鹤发难,说他“占着茅坑不拉屎”,身为会长徒有虚名,不能维持地方,只会向别人摊派勒索。
这话惹恼了在座的营造业公会会长蒯岳,他站起来仗义执言,为汤会长打抱不平。蒯岳历数了汤云鹤出任均州商会会长以来对地方的贡献,以确切的事例和数字说明,汤云鹤的武当轮船公司每年的利润,几乎全都用到了武当山各宫观的修缮和地方上的慈善公益中。
筹饷会上一褒一贬,两派针锋相对。其他人则保持中立,缄默不语或居中调停和稀泥,筹饷会最终不欢而散。
孙都督酒足饭饱,在周虎臣的陪同下去老营的翠花街寻欢作乐。周虎臣告诉孙都督,翠花街是武当山的青楼,犹如汉口之花楼街,当年永乐皇帝朱棣登基后,“北建紫禁城,南修武当山”,派了三十万兵丁和工匠、民夫来到武当山下,驻扎在此地,所以后来这里被称为“老营”。这么多的男人不能没有女人,朱棣就把“靖难之役”中获罪官员的女眷发配到这里为妓,形成均州几百年来最负盛名的花街柳巷。如今的翠花街虽然已没有了当年的红火,但余风犹存。
尖嘴猴腮的孙都督在翠花街搂香拥玉,快活逍遥。热情好客的翠花街人对革命党既敬又畏,不敢不免费犒劳。孙都督对周虎臣鞍前马后的效劳十分满意,当面对他许诺:均州自治政府成立后,让他出任军政长。
汤云鹤愁眉不展地回到家中,剪了辫子的他让妻子吃了一惊。妻子许氏正怀有身孕,当得知丈夫因为筹措军饷的事又跟何五爷他们斗气后,便劝说道:“何五爷他们正巴不得你过不去这道坎,不如趁此机会让贤,把这个‘茅坑让给他们,当这个会长赔钱受累不说,还落个不好看;咱是外来户,何家是均州本地的名门望族,人多势力大,咱斗不过他。”
汤云鹤说:“决不能让!何五爷他们居心不良,想趁乱世谋夺武当山庙产,只要我这个会长还在,他们就休想打这个如意算盘!”
原来,均州商会不仅负有替武当山各宫观募捐的义务,还负有代为管理全山庙产的职责。武当山的所有权,明亡以后一直没有明确。在明朝时,它是皇家道场,朝廷在武当山设有专门的管理机构,山上的一草一木当然都属皇家所有。明亡后,大清朝没有正式出面接管,武当山的土地、山场、房产属各宫观所有,各自为政,自行管理,武当山的产权由此非官非民地模糊了两百多年。两百多年来,蚕食、侵占屡屡发生,纠纷不断,武当山也迅速地衰败。到了近世,许多像汤云鹤这样有见识的乡绅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便通过众人合议的办法立下一条规矩:今后武当山庙产由均州商会代为统一管理,民间不得自行处置。
妻子发牢骚说:“武当山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这些年你节衣缩食,钱都拿到武当山去了,结果怎样?武当山不照样香火难继,一天天衰败下去了吗?”
汤云鹤说:“既然我领下了这份差事,那我就得尽心尽力!你难道忘了祖宗遗训?”
妻子这才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汤云鹤又说:“今天来均州的革命党有点儿不太像革命党。可具体怎么不像,我也说不上来。”
妻子一听,赶紧拿出儿子从武昌的来信。汤家少爷汤念祖在武昌两湖学堂上学,他的信中讲述了武昌首义以来的最新革命形势:清廷派来镇压起义的军舰在扬子江中倒戈,掉调转炮口炮轰清军大营,吓得清军统帅、陆军大臣荫昌仓皇逃窜。
从武昌来的好消息,让汤云鹤的心里稍稍感到了一丝欣慰。
革命不能没有钱。周虎臣又给孙都督献上一计:开征“香税”。革命党率领刚刚归顺的均州巡防营士兵,把守住了武當山的每一条进山路口,设置路卡,向进山朝拜的香客开征“香税”。武当山“香税”早在乾隆时期就被明令取缔了,现在正值乱世,进山的香客本来就少,再课以重税,就更没人来了。武当山庙产到了清末已严重缩水,各宫观维持日常的开支主要是靠香火钱,没有了功德香火,各宫观的日子自然更加艰难。各宫观的监院、道长们纷纷来向汤云鹤诉苦。
汤云鹤义不容辞,出面去找孙都督交涉,据理力争。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汤会长在孙都督那里只能是碰了硬钉子。
何五爷和鄢达崇也在私下密谋,要借这次筹措军饷的机会让汤云鹤下不来台,借革命党的势力整垮汤云鹤,夺回会长宝座。原来,何五爷在均州城里的南大街上开了一家“太和堂”大药铺,南大街上有半条街的商铺都属武当山庙产,何五爷对此早就觊觎。而鄢达崇垂涎的是均州城外汉江北岸的八百亩红沙壤烟地,是静乐宫的庙产。他们都认为这次的夺产机会稳操胜券,千载难逢。
这天,汤云鹤又召集八大行业公会开会,落实筹饷事宜,何五爷和鄢达崇照例在会上搅局。
正吵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武当山道总徐道长匆匆赶来报告,金顶上的长明灯只有不到三天的灯油,马上就要熄灭了。
汤云鹤闻言大惊,当即终止了会议,跟随徐道长上山。原来,自从开征“香税”以后,连武当山金顶上的香客也没有几个了,八百里武当山中,历年来香火最盛的宫观就是太和宫金顶。
汤云鹤站在冷冷清清的金顶金殿前,望着那盏从明朝永乐年间就点燃的油灯,心里充满了无奈。关于金顶的灯油,此前商会并非没有准备,汤云鹤已经在汉口订购了一千斤美孚石油,但几天前武当轮船公司仅有的两艘小火轮被武昌城里的革命军征用,汉江航线已经停运,美孚石油运不过来。
“徐道长,你放心,我去想办法。”汤云鹤说,“五百年从未熄过的长明灯,决不能让它在我们的手里熄灭!”
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将洋油换成桐油或菜油,以度过燃眉之急。从前没有洋油点灯的时代,祖祖辈辈都是这么点过来的。汤云鹤来到南大街见何五爷,商量解决金顶长明灯灯油的问题。
何五爷不光是均州何氏大家族的族长,还是均州名医,他常年在“太和堂”坐堂问诊。
汤云鹤说明来意。
何五爷说:“这事你不应该来找我吧?你是均州商会会长,武当山庙产归商会代管,收入都在你手里攥着,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跟我无关。”
汤云鹤说:“现在不是钱的问题,武汉正在打仗,洋油运不出来,想跟你商量一下,暂借几百斤桐油以解燃眉之急。”
原来,这何五爷不仅经营着川陕药材的转口贸易,还垄断了均州的土货生意。
何五爷说:“今年的桐子刚收上来,榨坊还未开榨,我上哪里借你几百斤桐油?”
汤云鹤明知他是借故推托,多说无益,只好悻悻而去,另想办法。
汤云鹤前脚刚走,何五爷便叫来药铺经理黄金贵,吩咐他火速通知各榨油坊,今年新榨的桐油一律不准上市买卖,由“太和堂”统一收购,只囤货不出货。
何五爷的用意,汤云鹤当然明白:金顶长明灯从武当山建成的时候就点燃了,五百年来从未熄灭过,今天如果在他汤云鹤手里熄灭,那将是他的头宗罪,无论如何他跟全武当山的道众和均州百姓都交代不过去。到时候何五爷他们肯定会以此向他发难,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根本不用对手赶他下台,就凭这一点他汤云鹤也得引咎辞职。眼下必须想一个临时的办法救急,等十天半月后武昌城里的形势一缓和,汉江的小火轮一通,汉口的洋油就可以运过来了。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号召捐油。商会在均州城里贴了一纸告示,言明均州当前的困境以及金顶上的燃眉之急,号召各宫观、均州城里的商户以及广大道众、信众踊跃捐油,以确保长明灯不灭。汤云鹤还让人在均州城最繁华的南大街上一溜排放了四口大缸,上面分门别类贴着“桐油”、“菜油”、“麻油”、“茶油”的字样。
来捐油的人络绎不绝,均州道众、商户和百姓拿着自家的油瓶、油壶、油罐和油桶,往相应的大缸里倒油。他们说,自己家里夜晚可以不点灯、炒菜可以不用油,但金顶上的长明灯决不能熄灭!在很多人心里,武当山金顶上的长明灯虽然只是一种象征,但那是武当山的灵魂、命根子,是一盏不能熄灭的灯。
面对此情此景,汤云鹤站在油缸旁,感动得连连抱拳,作揖打拱。
远处站着的何五爷和鄢达崇,则黑沉着脸走开了。
孫都督在均州城里的日子过得很滋润:住在知州衙门里吃香喝辣,奴婢成群;没事了就坐着前知州老爷的官轿子上街遛遛,鸣锣开道,前呼后拥;威风耍够了再去翠花街散散心。但是不久,孙都督对翠花街没兴趣了,想来想去还得娶个正室夫人,以正自己的官员身份。
周虎臣摸透了孙都督的心思,大张旗鼓地在均州城里为他“选美”。无奈选来的“美人”孙都督一个都看不上。这其中的原因很简单:大清朝还在,宣统皇帝还在金銮殿里坐着,别看革命党这会儿人模狗样的,说不定哪天就身首异处!谁都不会为这不靠谱的事情下赌注,大家都是搪塞,敷衍了事,实在摊上了非要送人来选,就想办法送去个模样长相一般的。这事搞得孙都督很郁闷。
这天,孙都督又坐着官轿在街上闲逛,走到南大街的一处牌坊下,看见一个当街摆茶摊施茶的女子,长得光鲜水灵,模样可人,他一眼就看上了。
随行的周虎臣却连连摇头,说:“大人,不行呀!那是何家的小寡妇李香兰!您没看见当街那道贞节牌坊吗?那就是何家为她立的。”
原来,何氏家族家规森严,寡妇一律不准再嫁。为了让她们永绝非分之想,何家男人一死,就由家族出资,为她们当街立下贞节牌坊。均州城里为活人立的牌坊,除了功名之外,就只有何氏家族的寡妇了。牌坊不倒,寡妇不嫁。
孙都督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牌坊不倒,可以拆掉嘛!”
孙都督于是当街调戏起小寡妇李香兰来,讨了没趣后,他恼羞成怒,又派兵来拆牌坊。
何五爷的“太和堂”药铺正好开在南大街上,他那天正好在“太和堂”坐堂问诊,亲眼目睹了孙都督的种种劣行。他忍无可忍,挺身而出加以呵止。何五爷忘记了他还要借助革命党搞垮汤云鹤的事。
孙都督不敢犯众怒,只好作罢。
回到知州衙门里,孙都督茶饭不思。周虎臣看出来了,这个小寡妇孙都督是娶定了。
周虎臣无奈,硬着头皮去找何五爷商量。何五爷是何氏家族的族长,这事首先得要他点头允准。
何五爷闻言,火冒三丈,道:“告诉姓孙的,我们何家丢不起这个脸!别说是做都督夫人,就是做皇妃娘娘也不行!”
周虎臣碰了钉子,只好回来如实禀报。
不想这孙都督是个犟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他对周虎臣说:“你去告诉姓何的,只要这事成了,本都督将来让他出任均州自治政府的民政长!”
周虎臣又跑去诱惑何五爷,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当均州商会的会长吗?那算个!都督大人说了,这事成了,让你当民政长。”
何五爷不明白“民政长”是个什么官。
周虎臣说:“除了军事归我管,均州的民事全归你管!这个官比商会会长还大,商会会长也归你管!”
何五爷一听,有些动心了,终于应允了下来。
可是,这事毕竟涉及何氏家族的家规,祖宗成法。何五爷不敢造次,请来了何氏家族的长老,商量一个两全之策。大家都知道革命党孙都督惹不起,可是苦无良策,人人搜索枯肠,抓破脑壳,最后想出一个办法:伪造一份李香兰的男人生前留下的休书,还给她自由身——她既然在男人活着的时候被休了,那就不是何家的媳妇,当然也就用不着守寡。至于南大街上的那座牌坊,拆不拆无所谓,就让它留着当聋子的耳朵好了。
计议停当,何五爷依计而行,当众开祠堂,拿出休书。
李香兰见了所谓的休书,拒不承认,又哭又闹,说她宁愿当寡妇,也不当什么都督夫人。
可是没用,对一个弱女子来说,何氏家族的势力太大了。
孙都督要娶何家小寡妇的消息,在均州城里不胫而走,成了街谈巷议的新闻。
谁也没想到,一天深夜,一个男人偷偷溜进了李香兰家位于汉江码头边的一所破败小院里。那人是汤云鹤。
说起汤云鹤和李香兰的暗中相好,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二十年前,在襄阳府到郧阳府的汉江沿岸码头上,活跃着一个唱郧西小曲的李家班子,十几岁的李香兰是李家班的台柱子。郧西小曲是说唱兼表演的一种地方戏曲,有点儿类似于东北的“二人转”。有一年,均州商会请李家班唱年戏,那时均州商会的会长还是汤云鹤的父亲。汤云鹤自幼饱读诗书,淡泊功名,是均州城里有名的风流才子。年轻人有点儿浮浪,还好玩票,不知怎么就被人撺掇着上台,和李香兰合演了一折《落金钱》,无意中把戏里的道具—— 一枚系着红丝线的大铜钱留在了自己身上。后来想再去还给人家的时候,李家班已经离开了均州码头。几年后,李家班遭难,李香兰嫁入何氏家族,男人是何五爷的远房族弟。李香兰嫁过来不久,男人暴病而亡,本来婆家就是小户人家,加上大家族趁机谋夺家产,小寡妇李香兰饱受欺负,日子过得很是艰难。汤云鹤看不下去,经常暗中接济她。一来二去,两人便好上了。可是何家寡妇不能再嫁,两个人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注定只能是偷摸苟且。
孙都督强娶,逼急了李香兰。她伏在汤云鹤的怀里嘤嘤哭泣,恳求汤云鹤救她,还天真地说,要么就索性娶了她做二房。她说她现在是自由人了,何氏家族既然能逼她嫁给孙都督,她也能嫁给汤云鹤。
可是汤云鹤却不能娶她。汤家祖上有后辈儿孙禁止纳妾的祖训,他自己当年出任会长时也曾当众表示过,此生专心服务地方,决不营私。如今他能言而无信吗?
李香兰能够理解汤云鹤的满腹苦衷。
从李香兰那里出来,汤云鹤心情复杂,他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办法救她。他既没有力量与革命党孙都督抗衡,阻止这件事,更不愿意他和李香兰的私情因此而公之于众,闹得满城风雨。汤云鹤是场面上的人物,看重名声脸面,汤家祖祖辈辈在均州城里的名声和人缘都很好。
汤家是外来户,祖上在明末乱世的时候从云南客迁均州,繁衍生息了十几代。到了汤云鹤这一代,他从父亲手里继承了家业和均州商会会长的职务,也继承了乃父遗风,一改他年轻时的浮浪,脱胎换骨,前后判若两人:沉稳,务实,热心公益,乐善好施,待人亲近随和,办事公道,深孚众望,在均州城里获得了极好的口碑。这就是为什么作为外来户的汤家父子能够连任商会会长,而均州本地的富商大户却望尘莫及的原因所在。如此刻意树立形象、追求道德完美的汤会长,怎么能跟何家的小寡妇有男女私情?怎么能允许他有丝毫的“君子瑕疵”?均州人肯定不答应。
但是,汤云鹤也不甘心自己心爱的女人受人摆布、欺负。他冥思苦想了一夜,第二天又偷偷去见了李香兰,然后拿着那份休书来见何五爷。
二人一见面,汤云鹤就说:“何五爷,你这份休书是伪造的。”
何五爷说:“你怎么知道是伪造的?”
汤云鹤说:“字迹不对!这不是李香兰她男人写的字。”说着,他拿出一份卖地契约,摆在何五爷面前。那是很多年前轮船公司扩建码头,他跟李香兰的男人签下的,上面有李香兰男人的亲笔签名。
何五爷理屈词穷,说:“休书是否伪造,这也是我们何家的家事,与你有何相干?用得着你来多管闲事?”
汤云鹤说:“大路不平众人踩,你们何家欺人太甚!逼寡妇嫁人,卖妇求荣!”
何五爷瞪着一双狐疑的眼睛,说:“咦,不对吧?你汤大会长什么时候对我们何家的寡妇这么上心?再说了,这份休书又是怎么到你手上的?它不会长了脚自己跑去吧?”
汤云鹤脸色臊红,赶忙申辩说:“我不过是受人之托,来说几句公道话而已。”
尽管汤云鹤竭力遮掩,但他的心虚和窘态,一定没能逃过何五爷锐利的眼睛。何五爷几句话就堵住了汤云鹤的口,让他没法再往下说。
告别何五爷,汤云鹤走在均州街头,心绪颇为烦乱。正行走时,他迎面遇到了均州城里坐头把交椅的算命先生“丁半仙”,眼前不由一亮。
汤云鹤当即把“丁半仙”邀到酒楼里,酒肉相待,并以重金相托。
随后,“丁半仙”跑到都督府“冒死进谏”:何家小寡妇李香兰是白虎煞星转世,专门下凡来克夫的,都督大人千万不可娶她!她的死鬼男人正等着索命还魂,谁要是娶了她,洞房花烛之夜必暴病而亡!
孙都督听得心惊肉跳,将信将疑,决定亲上武当山金顶进香求签,以测吉凶。
汤云鹤得到消息,提前与徐道长串通,结果孙都督抽了个“婚姻不吉”的下下签。
于是,孙都督对“丁半仙”的话深信不疑,主动宣布与何家小寡妇李香兰的婚事作罢。
汤云鹤妙计得成,心里却没有丝毫的轻松,因为上交军饷的最后期限一天天临近,迫在眉睫。
均州商会已经开了几次会议分摊军饷,却因为有何五爷和鄢达崇作梗,每次会议都无果而终,各行业公会认捐的数字加起来还不到总数的三分之一。
汤云鹤无计可施,忧心忡忡,茶饭不思。何五爷他们则等着黄鹤楼上看翻船。
这天,何、鄢二人又去面见孙都督。
何五爷说:“都督大人,指望商会筹饷恐怕是没戏了,到现在他们筹了还不到一万元,都督得早作打算啊。”
孙都督正眼巴巴地等着这批军饷购买枪械,扩充兵马,闻言大怒道:“他敢!军中无戏言,老子纵兵抢劫,砍他几个脑壳,不信弄不出钱来!”
何五爷说:“你抢劫、砍脑壳也弄不出钱来,真要想筹到这笔钱,我们倒是有个办法。”
孙都督说:“什么办法?”
何五爷说:“武当山有的是庙产、商铺、土地,拿出来变卖,转手就是现钱。”
孙都督说:“谁买呀?”
鄢达崇说:“我们买呀!只要……嘿嘿,价钱便宜就行。”
孙都督冷笑说:“原来你们早就算计好了。”
何五爷说:“都督大人的婚事鄙人可是帮过忙的,没有娶那是你的事,当不当民政长且不说,这回你一定得帮帮我们。”
孙都督说:“那也得要那些道长肯拿出来呀!”
何五爷说:“他们不拿出来,你就逼他们拿!”
于是,三个人凑在一起,密商起来。
当晚,均州巡防营士兵全体出动,明火执仗抢劫了武当山各大小宫观,抢劫的主要是各宫观供奉的铜鎏金神像以及香炉、蜡台、灯台等各种供器,只要是鎏金的统统不放过。除了金顶等少数几处山势险峻的宫观搬运不便外,武当山其他大小宫观几乎无一幸免。
那一晚,闹得武当山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第二天,孙都督把抢来的几百尊神态各异的真武大帝神像和难以数计的供器堆放在均州城外的汉江江滩上,仿佛一座山,下面层层叠叠铺满了干柴。
孙都督将均州城里各位绅商以及武当山各宫观道长都召集到现场训话,他陰笑着说:“谁说武当山没钱,均州筹不到军饷?眼前这不就是一座金山吗?分明是你们不肯支持革命党,拆本都督的台!你们都听好了,还有最后三天期限!三天后的这个时候,如果不能如数缴纳三万大洋,本都督就焚像取金!”
场上顿时哗然,响起一片哭求声,道长们纷纷下跪请孙都督手下留情,保全武当山神器,说这些神器大多为历代帝王钦赐,都有几百上千年的历史,焚火取金无异于杀鸡取卵。
那天,徐道长就站在汤云鹤身边,他悄悄对汤云鹤说:“这位都督大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那天他去金顶求签时,我就觉得面熟。”
汤云鹤说:“你怎么会认识他?”
徐道长说:“后来想起来了,几年前贫道出山云游,在襄阳府见过他,他不就是襄阳城里丐帮的帮主孙猴儿吗?”
汤云鹤愕然,说:“这话当真?你能确定?”
徐道长说:“应该不会认错,不说别的,就他那副长相,真的让人过目难忘。”
汤云鹤低头沉思良久,叮嘱徐道长此事千万保密,不可外传。回到家里,他匆匆收拾行装,对妻子说马上去趟武汉。许氏问什么事这么急,汤云鹤跟她耳语了几句,许氏也是一脸的惊诧和骇然。
临行前,汤云鹤特意又去拜会了孙都督,说:“鉴于目前均州筹饷确实困难,期限紧迫,鄙人决定亲赴汉口筹款,恳请都督大人务必等鄙人回来,若筹不到款,再焚像取金也不迟。”
孙都督说:“你爱去哪去哪,本都督可等不了你。三天后午时一到,没钱,本都督就下令点火!”
三天后,江滩现场兵弁森列,绅商、道众和闻讯赶来的百姓们无奈地等候着那个时刻的来临。
在均州城里的魁星楼上,身兼武当山道总的徐道长正在召集各宫观道长紧急商议。大家心情复杂地谈到了武当山当年鼎盛时期的辉煌,如今的衰败,挽救武当山和保全庙产的两难心境。但最终,他们还是达成了共识:神像、神器是武当山的象征,神像被毁,武当山也就不成其为武当山了;原则是神像第一,庙产第二,必要时宁可牺牲庙产,也要保全神像。
这时候,何五爷和鄢达崇进来了,问:“各位道长商量得如何啊?”
徐道长说:“这不是还没到时候吗?汤会长去汉口筹款还没回来。”
鄢達崇冷笑说:“不用等了,汤云鹤就是能按时赶回来,恐怕也是两手空空,去汉口筹款,谁认他啊?”
有道长当众质疑道:“这商铺和土地你们的出价是不是太低了?这不等于乘人之危半买半抢吗?”
何五爷说:“想卖高价你们就等着吧,可是都督大人那儿却等不了你们。不是我们要贪图庙产,是看各位道长实在有难处,我们才好心出主意替各位解围的。”
江边现场,孙都督仰望着天上的太阳,不时掏出怀表看看。终于,他扬起手臂,一声令下:“午时已到,点火!”
士兵们纷纷点着了神像下面的柴火,一股股浓烟顿时腾空而起。
四周的道众和百姓一见,呼天抢地,伏地恸哭,声震云霄。
魁星楼里,众道长站在窗前,望着汉江边腾空而起的烟柱,脸色凝重,潸然泪下。
何五爷说:“午时已到,都督大人已经点火;汤会长回不来了,各位还犹豫什么?现在答应还来得及。我马上派人去请都督大人熄火。”
众道长的目光聚焦在徐道长身上,徐道长闭上眼,沉重而无奈地点了点头。
此时,“武当乙号”轮已在均州码头靠岸,不待停稳,汤云鹤已纵身上岸,紧跟着一招手。但见舱门大开,一队荷枪实弹的革命军士兵蜂拥而出,一面鲜艳怪异的十八星旗在晴空下迎风招展。
汤云鹤带领革命军直扑江滩现场。
巡防营负责警戒的士兵们还没搞清东南西北,一排枪弹过来,就已经被撂倒了好几个。其余孙猴娃手下的几个老弟兄也有过反抗,他们把脖子上挂着的炸弹扔过来,吓得革命军士兵趴在地上不敢动弹。可是好半天那炸弹都不炸,后来拿起来一看,原来是假的,全是不会爆炸的铁疙瘩。孙猴娃趁着这当口儿,从汉江里泅水逃跑了。
革命军还要去追,汤云鹤说别追了,灭火要紧。
众人赶忙扑火,还有人从家里拿来了盆、桶等物,直接从汉江里取水。
魁星楼里,一份份地契、房契已摆放在桌上,卖地、卖房的契约已经写好,摆在各位道长面前,等着他们签名摁手印。突然,外面的枪声传来,道长们面面相觑。
何五爷说:“没事,画押吧,那肯定是都督大人在弹压闹事者。”
道长们手指上蘸了印泥,正要往契约上摁的时候,汤云鹤一步跨进来,大喝一声:“住手!”
众道长和何五爷、鄢达崇都望着汤云鹤。
何五爷冷冷地问:“汤会长筹到款了吗?”
汤云鹤微笑着说:“自今日起,均州正式宣布光复!”
何五爷和鄢达崇疑惑地眨着眼睛,走到窗前,看到大街上正在张贴标语的革命军士兵,哑口无言。
何五爷回过头来,恨恨地望着汤云鹤,四目对视良久,拂袖而去。
再后来的事情,就是革命军正式接管均州防务和民政,遣散巡防营,布告安民。
革命军审讯周虎臣的时候,他把一切过错都推到了孙猴娃身上,没有供出抢劫武当山各宫观的主谋是何五爷和鄢达崇。他还为自己百般辩解,说:“我早就对大清朝不满,是真心投靠革命党,可谁知道投靠的是假革命党呢?均州城里那么多人都被骗了,怎么就不能允许我被骗呢?”
革命军经过认真研究,认为周虎臣确系无知,并非主观作恶,罪不当诛,乃判令将周虎臣递解出境,押送省城听候发落。
将周虎臣押解回省的那天,均州的很多绅商百姓敲锣打鼓放鞭炮,到码头上来“送虎出境”,汤云鹤也在其中。
蒯岳当众凌辱周虎臣,让他从自己的胯下钻过去才能离开均州。
周虎臣淡淡一笑,说了一句:“虎去山还在。”照着蒯岳说的做了。上船后,走着走着,周虎臣猛然站住,回过头来又大喊了一声:“山在虎还来!”
汤家祖上在明末崇祯十七年的春天举家从云南客迁均州。据说来的时候阵势不小,光是图书典籍、金银细软和各种各样的家什就装了几大船,从汉口沿汉江溯流而上,浩浩荡荡地开到均州城外的老码头,从码头到城里,请来搬家的脚夫就整整搬了一天。汤家男女老幼主仆有好几十口人,尊卑有别,长幼有序,一看就是富贵人家。汤家安顿下来后,就开始在均州买田置地、开商铺、盖豪宅,兴建的“沐府堂”成为当时均州的地标建筑。
均州人对此很有些不解:从云南到均州万里之遥,这其间该有多少通都大邑富庶繁华之地,按理说他们要落业也该落在别处,为何偏偏选中了这鄂西北大山里的偏僻小城?要说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躲避战乱。但这又有些说不过去,因为其一,云南偏安一隅,明末战乱根本没有祸及;其二,均州位于秦巴古道上,李自成由陕南入湖广,张献忠进出四川,这里都是必经之地。没有理由还要专往这战乱之地凑热闹吧?汤家人自己也讳莫如深,对此闭口不谈,这个谜便在世代均州人心头萦绕了两百多年。
清廷重新启用袁世凯,率北洋新军进攻武汉,均州城里的革命军也奉调紧急回防武昌,撤离均州。均州城里顿时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汤云鹤忧心如焚,每天去均州城里的静乐宫,在真武大帝神像前默默祷告,祈愿革命党能守住武昌,化险为夷。但是转过年来,事情却有了戏剧性的变化:先是南北停战议和,紧接着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孙中山出任临时大总统,民国宣告建立。随后,宣统皇帝正式颁布了退位诏书。
武当山的春天也来了。这天,均州城里的绅商和各宫观道长都接到了汤云鹤会长的一纸请柬,说某日某时设薄宴于寒舍,有要事相告,请诸位拨冗莅临。何五爷也收到了同样的一份请柬。
约定的日期到了,大家皆欣然前往。
汤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贵宾云集。汤家公子汤念祖也从武汉专程赶回来,十八岁的年轻人风韶俊秀,神采奕奕。
汤云鹤还请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汉口横山株式会社的社长横山雄介。这位日本商人多年来专做汉江上游猪鬃、桐油、烟叶、木耳等土产山货的转口贸易,经常往返于汉口和均州之间,早年间就和汤云鹤成了要好的朋友,均州城里也有很多人认识他。
那个谜底,直到汤云鹤把大家请进了祖堂之后方才解开。汤家祖堂里,高悬着“沐府堂”的牌匾,居中悬挂着两位身着明朝大红官服的祖宗画像,层层叠叠的祖宗牌位上写的都是沐氏祖先的名号。汤云鹤捧出一摞尘封的祖谱,领着儿子在祖先牌位前行过三跪九叩大礼,然后郑重宣告:“今天请各位到场公证,鄙人沐云鹤率子沐念祖,自今日起正式認祖归宗,恢复祖姓。”
接着,沐云鹤讲起了沐家客迁均州的来由。
原来,沐家的老祖先沐英是明太祖朱元璋的义子,是明朝的开国功臣,后来分封到云南做了云南王。沐云鹤的祖先沐昕是沐英第四子,永乐皇帝朱棣登基后招沐昕为驸马,将自己最小的女儿许配给了他。明永乐二年(公元1412年),驸马都尉沐昕奉旨前往武当山督造工程,在武当山住了十四年,工程完工后才离开。武当山的每一座宫观和一草一木都浸透了他的心血。沐昕临终前曾有遗言:如逢乱世,后世子孙务必倾力保全武当。明末乱世,为了祖宗的遗训,也为了躲避满清入关后对明朝勋臣皇戚的迫害,沐云鹤祖上的这一支改为汤姓,跋涉万里,隐姓埋名,迁到了武当山下的均州,从此定居下来。
听完这段讲述,在场的众人都感慨不已:从明永乐二年(公元1412年)开始扩建武当山到今年——民国元年(公元1912年),屈指算来刚好整整五百年过去了,沐家世世代代为维护武当山尽心竭力、舍家不吝,让人感动敬佩。如果不是大清朝垮台,这个谜底还不知要到何时揭开呢。
认祖归宗仪式结束后,横山雄介在均州逗留了几天,沐云鹤陪着他游历了武当山上的主要宫观,从静乐宫、玉虚宫、遇真宫到五龙宫、紫霄宫,再到南岩宫、太和宫和金顶。武当山已经显见地衰败了,很多宫观年久失修,五龙宫已经成为了废墟,断壁残垣,遍地衰草。
沐云鹤介绍说,五龙宫也是武当山八大宫之一,很多年前被土匪纵火抢劫,神像、法器、供器和经书典籍都被洗劫一空。
他对横山雄介说:“沐某要用毕生的精力和财力重振武当山,而重建五龙宫就是此计划的第一步。”
横山雄介疑惑地问:“这么大的武当山,这么浩大的工程,靠你一个人,行吗?”
沐云鹤说:“凡事总得有人领头来做。我死了我还有儿子孙子,世世代代坚持下去,总有一天能做成的。”
横山雄介说:“你这么做是因为祖宗遗训吗?”
沐云鹤说:“也不全是。武当山早已不是朱家的皇家道场了,我现在是替我们这个民族在守护历史,守护文化。”
他们每到一处,沐云鹤都信手拈来,从历史到建筑艺术,到武当的道学、医学、武学甚至道教音乐,侃侃而谈,如数家珍。
游完整个武当山,横山雄介被彻底震撼了!他诚惶诚恐地告诉沐云鹤:“今天武当山告诉了我,什么是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站在这块文化高地上,我心里充满了对它的敬畏,这样的民族和这样的文化,你不能不敬畏,不敢不敬畏。”
沐云鹤说:“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但你们日本很多人不这样想,他们老想着征服别人,十几年前的甲午战争和几年前的日俄战争,就说明了这一点。”
横山雄介说:“我厌恶战争,战争只能征服土地而不能征服文化。”
从武当山下来,横山雄介道出了他此次来均州的另一目的,那就是与沐云鹤商量,送沐念祖去日本留学。
横山雄介说:“鄙人很看好念祖,他天资好,聪颖好学,将来必能成大器。”
沐云鹤说:“这件事得看念祖的意思,他愿意,我这个做父亲的肯定不会阻拦。”
横山雄介说:“太好了,这就是令郎的意思!而且,不瞒沐公说,鄙人很想招念祖为婿!”
沐云鹤讶然说:“令爱嘉惠子小姐不是还未成年吗?”
横山雄介笑道:“就因为未成年,我才想把她的婚事先定下来!念祖这孩子,我是真的很喜欢!”
沐云鹤也笑道:“既然如此,那念祖去日本留学一事,就请横山先生多费心了。”
均州商会五年一届的会长选举马上就要举行了,这让何五爷他们又看到了新的机会。自从假革命党事件后,沐云鹤声誉日隆、风头正劲,想跟他正面斗把他扳倒,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何五爷与鄢达崇密谋,说:“我有一个现成的理由。”
鄢达崇问:“什么理由?”
何五爷说:“沐家是外来户,他们是替大明朝来看守武当山的,现在朱家皇帝垮台快三百年了,凭什么还让他管着?武当山现在是我们大家的,亲不亲故乡人,均州的事情应该由均州人自己来管!”
鄢达崇点头说:“我看这个理由不错。”
“排外”是中国农耕社会派性斗争中笼络人心最好的办法。何、鄢二人计划在八大行业公会和均州商户中分头做工作、拉选票,孤立沐云鹤。按照两人的分工,营造业公会会长蒯岳的工作由何五爷来做。
蒯岳是八大行业公会中唯一公开站在沐云鹤一边的人。蒯家也是外来户,当年永乐皇帝北建紫禁城、南修武当山,武当山所有的宫观均采用的是北京紫禁城皇宫的营造法式。负责紫禁城皇宫营造的是蒯氏兄弟,人称“蒯鲁班”。后来,朱棣将蒯氏兄弟中的一支派到武当山来,工程完工后蒯家的这支子孙又奉旨在武当山定居,子孙后代世世代代负责武当山的营建和修缮工作,到蒯岳这一代,已经过去五百年了。蒯家在武当山宫观的营造和修缮上有自己独特的祖传技艺,多年来一直秘不示人;武当山本地还有一批世代从事古建营造维修的各色工匠,靠着武当山吃饭,他们和蒯家渊源深厚。
何五爷找机会来跟蒯岳套近乎,用小恩小惠拉拢他。蒯岳的独子蒯和过五岁生日的时候,何五爷还送了一笔重金祝贺,但都被蒯岳拒绝了。蒯岳这人生性豪爽、嫉恶如仇,是那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而且心直口快,有话当面说,有屁嘣响了放,从不藏藏掖掖给人留情面。他看不起何五爷的人品,有次甚至就在何五爷的太和堂药铺里当众指责他心术不正,因为缺德事干多了,所以娶了三房妻妾,至今还没有一男半女,这是活报应,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蒯岳的话重重地击中了何五爷的痛处,他面红耳赤,难堪至极。从此,何五爷放弃了拉拢蒯岳的打算,两人形同陌路。
不久,会长选举正式进行,尽管何五爷和鄢达崇从中搞鬼搅局,沐云鹤还是再次当选。
谁知未过几天,沐云鹤忽然接到蒯家来人报信,说蒯岳生了重病,卧床不起,要见沐会长。
沐云鹤急忙赶到蒯家。
原来,蒯岳生的是一种闻所未闻的奇症“鱼鳞挂喉”:喉管里倒生出一排鱼鳞状的甲片卡住了喉咙,水米不进。这病来势凶猛,才刚刚发病没几天,蒯岳就瘦得不成人形。
沐云鹤去的时候,蒯家老小正围在病床边哭哭啼啼,蒯岳自知性命不保,打算当着沐会长的面托付后事。他命人搬来几口大木箱摆在床前,打开,里面装得满满的全是武当山各宫观的营造图纸和小样模型。
蒯岳艰难地对沐云鹤说:“这是蒯家祖上历代‘蒯鲁班留下的资料。我没有想到自己会走得这么早,儿子蒯和还小,我想将蒯和跟这些资料托付给沐会长,将来好好培养他,希望蒯家的技艺不要失传。”
沐云鹤问蒯家人:“请郎中看过了吗?”
蒯家人说:“看过好多了,都说无能为力。”
沐云鹤又问:“请何五爷看过了吗?”
蒯家人说:“均州只要稍有名气的郎中都请过,就是没请何五爷。”
沐云鹤说:“请谁也不能不请何五爷!他是疑难杂症的名医!”
蒯岳直摇头,艰难地说:“我俩刚刚……闹翻,我……宁死……宁死也不愿向……这种人低头。”
沐云鹤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性命攸关了还意气用事!你不能死,武当山不能没有你!”
沐云鹤正待起身去太和堂请何五爷,不想门帘一掀,何五爷不请自到。
何五爷察看病情后,二话不说,命蒯家人赶快烧开水,生火盆,准备烙铁。隔着帷幔,蒯家人将滚烫的开水和烧红的烙铁递了进去,蒯岳在里面杀猪般号叫起来,后来晕死过去。
何五爷大汗淋漓地忙完,起身开了一副药方留下,然后离去。临走前他撂下一句话:“你们把我想错了,我何老五治病救人,从不带个人恩怨。”
几天后,蒯岳竟然神奇地恢复了健康。
何五爷医术高超,他从小就跟武当山一位精通医术的道长当学徒,尤其擅长接骨和疑难杂症,他独创的“金创膏”乃天下一绝。据说驻扎均州的革命军士兵有受枪伤的送到他那里,他无须开刀手术,一张膏药“啪”地贴上去,几天后揭开,子弹头已经沾在膏药上拔了出来。何五爷不光醫术高超,而且医德仁厚,在他太和堂药铺进门的正墙上,就挂着他自己手书的一块金匾,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字:医者仁术。何五爷在治病救人这件事上穷富有别,对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规矩。比如说请何五爷出诊,如果来请的人骑马,何五爷必定也要骑马;如果来者乘轿,何五爷则无轿不往;如果来者步行,何五爷便徒步而行;如果是鳏寡孤独,甚至不需要人来请,只须带个口信就行了,何五爷会不请自到。何五爷重名重利,可是给穷人看病从来不收分文。何五爷是个很复杂的人,他千坏万坏,唯独职业道德不坏。均州城里因此还是有不少人说何五爷的好话。
沐云鹤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李香兰了。他的内心充满了矛盾:既惦念着她,又回避她,躲着她。对自己道德缺陷的严厉自责和对李香兰的内疚与负罪感交织在一起,双重折磨着沐云鹤。每当想到事情败露以后的狼狈与难堪,想到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沐云鹤的内心就感到无比惶恐和不安。他不知道真到了那时候,他和他的家族用二百多年的名誉和声望在均州城里建立起来的信任和拥戴是否还会存在?如果不存在,他将怎样实现他人生的理想,重振武当山?想到这里,沐云鹤明白自己必须作出选择了:马上斩断情丝,断绝和李香兰的往来。他甚至真心希望李香兰能嫁个好人,从此远走高飞,离开均州这块土地。
均州古属糜国,从汉江边轮船公司的码头拾级而上,迎面是一座四柱三间的高大石牌坊,石额上古时留下的“糜镇雄风”四个古隶灿然入目,李香兰家的小院就在这石牌坊下的大街旁边。
为了避免见到李香兰,沐云鹤每次去轮船公司上班或者从轮船公司下班回家,总是有意绕过石牌坊,躲过她的小院,绕道行人稀少的梧桐巷。
五月里的一天,沐云鹤照例走在梧桐巷里,一抬头,李香兰竟然站在了他跟前,他想躲也躲不过去了。
李香兰说:“你一直躲着我,不愿见我,是吗?”
沐云鹤面红耳赤,不知道怎么解释。
李香兰说:“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苦衷:你要干大事情,却不想被何五爷他们抓住把柄。沐老爷,我并不想连累你。”
沐云鹤心里感激,但又不好在路上久站,转身欲走。
这时候,李香兰突然说了一句:“可我要告诉你,我已经有身孕了。”
这句话如雷轰顶,震得沐云鹤头晕腿颤!
他缓缓地回过头一看:冬天厚重的棉袍褪去了,李香兰发胖的身子已渐露端倪,开始出怀了。
“有多久了?”
“五个月了。”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本来早就想告诉你的,但前段时间你太忙,后来又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你。”
“这……”
沐云鹤醒过神来,什么话也没说,仓皇离去。
那晚,沐云鹤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夫人许氏也是五个月的身孕,沐云鹤冷不丁问了一句:“五个月了还能堕胎吗?”
许氏说:“你什么意思啊?我不堕胎,我要生!我想要个女儿。”
沐云鹤心里打定了主意。
第二天,刚好徐道长从金顶下来找沐云鹤谈事,徐道长精通道家医术,沐云鹤便请他开了个堕胎的方子。徐道长询问缘由,沐云鹤便拿妻子做挡箭牌遮掩过去。
沐云鹤拿着药方去均州城里的几家药铺抓药,无奈都抓不齐,大家说只有太和堂药品齐全。沐云鹤毕竟心虚,他瞅了个何五爷不坐堂的时候进去抓了药,前脚刚走,后脚何五爷就跟着到了。何五爷看了沐云鹤抓药的方子,没有吭声。
在一个黑黢黢的夜晚,沐云鹤将几副中药送进了李香兰的小院。好说歹说,为了沐老爷的声誉,李香兰终于答应喝药堕胎。可后来不知为什么,她又反悔了。
春末夏初,天气渐渐燥热,人们已经开始穿单衣,但李香兰还裹着厚厚的春装,她身上的秘密终于掩藏不住了。何家人暴跳如雷,将李香兰捆起来严刑拷打逼问,李香兰胡乱编了个故事,想搪塞过去。但是何家人还是从李香兰家里搜出了那些堕胎药。李香兰咬紧牙关一字不吐,始终没有供出沐云鹤。
李香兰还质问何家人:“我有休书在手,这事跟你们何家没关系!”
何家人说:“你还住在何家,那就还是我们何家的人,我们就要管!”
何家人拿李香兰没办法,来找族长何五爷商量,希望开祠堂,动家法,一定要追查出男方是何人,然后按照族规将两个狗男女一同沉江。
何五爷看了搜出来的堕胎药,那是在他的太和堂药铺抓的药,心中已然有数。他冷冷地说:“你们还嫌何氏家族的脸没丢够,非要闹得满城风雨,人人皆知吗?这件事到此为止,剩下的我来处理。”
此时,沐云鹤已得到消息,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何五爷忽然派人来请,他就心情忐忑地去了。
何五爷把两人会见的地点选在了城外一个很隐蔽的地方,没有外人。沐云鹤一去,何五爷就拿出了那些堕胎药和那张药方。铁证如山,沐云鹤无话可说,满脸臊红,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何五爷当面谴责沐云鹤的伪君子嘴脸,用尽了他所能想到的尖酸刻薄的语言,沐云鹤无言以对,无地自容。
接着,何五爷又充好人,说:“我可以瞒下这件事不声张,以保全你的名声,但我有个条件。”
沐云鹤问:“什么条件?”
何五爷说:“我的条件你应该知道。”
沐云鹤沉吟半晌后,终于说:“我可以辞去均州商会会长一职,并举荐由你来继任。但我也有个要求……”
“你说吧。”
“你得保全香兰的性命。”
何五爷想了想,说:“我可以不让她沉江,不过,生死有命,是死是活要由天意决定,我不能不对何氏家族有个交代!”
那几天,沐云鹤托病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良心的谴责让他夜不能寐。
何五爷把对李香兰的惩罚由沉江改为“漂逐”,就是漂流驱逐出境,将被惩罚者堵住嘴,五花大绑着放进一只大木桶,然后放进汉江,任其漂流沉浮,死活概由天定。
那天,均州城北门外的汉江边人山人海,大家都來看被“漂逐”的何家寡妇。其时正是初夏时节,汉江正逢大汛,洪水滔滔,浊浪滚滚。在“漂逐”李香兰的同时,均州城里南大街上何氏家族专门为她搭建的那个贞节牌坊也在开始拆除。
沐云鹤得到消息,匆匆赶到均州城外汉江下游一个僻静处,想拦截那只木桶。可眼前除了滔天浊浪,哪里还能见到人影?沐云鹤捧着那枚红丝线铜钱,面对着滔滔江水,失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沐云鹤正式向商会提出了辞职的要求,并提名何五爷继任。按照商会章程,会长任期未满主动辞职,由会长直接提名继任者。
沐云鹤的举动遭到了蒯岳的激烈反对。蒯岳追到沐云鹤家里,指责质问,言辞激烈,沐云鹤满腹苦衷,无言以对。
几个月后,许氏分娩,产下一个女婴。但许氏产后大出血,情况十分危急,沐云鹤请来何五爷。何五爷使尽浑身解数,回天乏术,许氏终因产后“血崩”而亡。
沐云鹤安葬了妻子,给襁褓中的女儿取名守仪,取武昌“首义”的谐音。
中年丧妻的沐云鹤,婉言谢绝了很多好心人的续弦建议。他常常会面对着那枚红丝线铜钱,独自一人黯然神伤。他现在终于可以娶李香兰了,但是她人呢?她是死还是活,沐云鹤根本不知道。
有空的时候,沐云鹤也常常会乘坐自己公司的轮船,在汉江沿岸的码头上四处打听寻访李香兰的下落,但每次他都失望而返。冥冥之中沐云鹤似乎觉得李香兰不会死,她应该还活着,但一想到那天的滔滔江水,想到九死一生的“漂逐”,他的心里就没有了底。
1916年春末夏初的一天,均州商会会长何五爷率绅商各界代表齐聚汉江边的轮船码头,欢迎北洋系湖北军政府新任命的均县县长到任。
“武当甲”号轮缓缓靠岸,新县长被随从们前呼后拥着上了岸。
当新县长笑容可掬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大家不禁呆住了:此人竟是几年前被递解出境的那个周虎臣!
周虎臣微笑着和老熟人打招呼,还握着何五爷和沐云鹤的手亲切寒暄。
周虎臣在码头上发表了即兴演说和简短的施政报告,满口“宪政、民主”之类的新词,让众人听不懂。
沐云鹤低声对身边的蒯岳说:“周老虎又回来了,别看他嘴上说得冠冕堂皇,恐怕不会有好事情,均州百姓和武当山又要遭殃了。”
这几年何五爷顺风顺水,人财两旺,日子过得很滋润。凭借商会会长的权势和便利,他终于如愿以偿,将梦寐以求的南大街上那排本属静乐宫庙产的商铺吞并,与他的“太和堂”连成一片,均州城南大街整个一条街都成了何五爷的私产。他开起了均州城里规模最大的九州国药公司,几乎垄断了整个川陕药材的转口贸易,而且正打算把分号开到汉口去。何五爷成了均州城里名副其实的首富。
财旺人旺,何五爷还添了儿子。儿子不是何五爷亲生的,而是从紫霄宫领养来的。紫霄宫是武当山最大的坤宫(女道士),不光供奉真武大帝,还供奉着观音娘娘,每年都有很多信众去那里拜佛求子。那年,何五爷的妻妾们去紫霄宫求子,遇上了一个寄养在那里的孤儿,生母据说是一位外地来武当山进香的香客,临产时血崩死了。孩子抱回来后,何五爷按家族派行给他取名何啸天,正式开祠堂入了宗谱。更让何五爷想不到的是,有了儿子几年后,多年没有动静的三姨太的肚子也隆了起来,很快就要临盆了。
要说唯一让何五爷不省心的,就是儿子何啸天。这何家少爷现在虚龄六岁,从小娇惯宠溺,不服管教,调皮顽劣;小小年纪下河爬树、上房揭瓦,啥事都能干得出来。
这天,何五爷正在“太和堂”坐诊,忽然接到家人来报,说三姨太临盆了,何五爷兴冲冲赶回家去。一声嘹亮的婴啼,三姨太产下了一名女婴。即便是女孩,何五爷也视若珍宝。这时,大家才发现小少爷不见了,四处去寻,原来这小子上了三姨太的房顶掀瓦,以发泄他对小妹妹出世的不满。
何五爷不离本行,他给女儿取了个好听的名字:何紫苏。
新县长上任伊始,主动上门拜访了沐云鹤和蒯岳。周虎臣对沐云鹤多年来的义举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他在均州商界深孚众望,一定能够当选均县参议会议长。
周虎臣对蒯家也是极尽夸赞溢美之词,说:“几百年来,武当山多亏了你们蒯家的独门绝技,和蒯家世世代代不计名利的竭诚奉献。在鄙人这一任县长任上,我定要给蒯家以报偿。”
对于几年前受蒯岳“胯下之辱”的事,周虎臣却只字不提,这让沐、蒯二人颇觉意外。
不久,均县“民主宪政”的好戏终于开锣,县里还专门成立了“县参议会选举筹备委员会”。何五爷对议长这个席位志在必得,他使尽浑身解数,甚至不惜拿钱出来贿选。
这天,周虎臣把何五爷请到自己的办公室,对他开诚布公地说:“立即停止你的贿选活动,这届议长非沐云鹤莫属,你当不成。”
何五爷说:“为什么?”
周虎臣说:“不为什么,我说了,指定了只能给他当!”
何五爷不服气,还要争辩。
周虎臣威胁说:“只要我把当年你是‘焚像取金事件的主谋这件事说出去,你在均州城里就得身败名裂!别说议长,你连会长都当不成!”
何五爺这才偃旗息鼓。
选举结果出来,沐云鹤以绝对优势票当选。沐云鹤起初坚持推让不受,禁不住众人再三苦劝;再则也觉得这县议会可以为民代言、替地方服务,沐云鹤才勉强答应下来,正式出任均县参议会议长。
何五爷为此关着房门在家里生了好几天的闷气。
县参议会成立后的第一件议案是由周虎臣提出来的,他说:“上武当山金顶朝拜的山路险峻异常,历年来多有香客不慎坠崖身亡,因此县里拟从紧巴巴的地方财政中拨出一笔款项,专门修造一条石级登顶路,并在道路的两边加设防护锚链。”
这当然是件造福百姓的大好事,立即在县议会里获得全票通过。
周虎臣也兑现了在他任上要补偿蒯家的诺言,把修造金顶登山路的工程承包给了蒯家。
工程开工后,蒯岳领着他手下的那帮工匠吃住在山上,兢兢业业,一丝不苟。
这是周虎臣的第一件惠民工程,有空了他也会常来工地视察。
有一次,蒯岳陪着周虎臣登上金顶,站在金碧辉煌的金殿面前,周虎臣围着金殿转了好几圈,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好似漫不经心地问蒯岳:“这金殿据说当年在北京城先铸好了构件,然后运到这里来组装的?”
蒯岳说:“是这样的。”
周虎臣又问:“听说组装的工艺技术要求很严格,只能按照构件的编号一件件地组装,顺序绝对不能出错,是这样吗?”
蒯岳说:“当然。”
周虎臣接着问:“听说最后的一个构件安装完毕后,留下了一个机关,名曰‘鸱吻,然后用锡焊把它封住了。如果要拆金殿,就只能从‘鸱吻开始,按倒顺序一步步往回拆。可我怎么没看到这个机关在哪儿呀?”
蒯岳答非所问,说:“金殿从构件铸造到安装,压根就没想过要拆。”
周虎臣不厌其烦地又问道:“本县听说这个秘密只有你们蒯家知道,世代相传,守口如瓶,决不外露,有这事吗?”
蒯岳笑了笑,随便找个话题岔开了。他只当是县长大人好奇,也没太往心里去。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蒙面黑影蹿墙越脊,潜入均州城里的县衙。黑影身手敏捷,轻功极好,悄无声息地进入周虎臣的书房。不待周虎臣察觉,一把雪亮的匕首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周虎臣面不改色,冷冷道:“别开玩笑了,周某已等候你多时。”
黑影除下面巾,原来是几年前的那个假革命党孙猴娃。
孙猴娃说:“怎么,当上了县长,还不忘我这个昔日的老上司?”
周虎臣说:“去你的吧,你当年害得我差一点儿把命都丢了。”
孙猴娃说:“你请我来有什么事?”
周虎臣说:“听说你在山上混得不怎么样?”
孙猴娃说:“杆子倒是拉了几十个人,只可惜缺饷缺枪,老受人欺负,我正打算找你这位县长大人资助呢。”
周虎臣说:“我请你来肯定有好事,眼下这件事情干成了,你就不缺钱买枪了。”两个人遂附耳密谈起来。
原来,日本京都西部的大岳山新建了一座多摩道院,但没有供奉神,日本一家财团多年来觊觎武当山金顶的金殿,愿意出重金购买。他们委托黑龙会汉口分会经办此事,而黑龙会在武汉物色人选的时候,正好遇上了在街头穷愁潦倒的周虎臣,双方一拍即合。隔了不多久,周虎臣便摇身一变成了均县县长。
身为县长,周虎臣当然不便监守自盗,他便想到了孙猴娃。
周虎臣对孙猴娃说:“日本人出的价钱不低,两百万大洋,事成之后,你我二一添作五,他们已经在汉口日租界的横滨正金银行开了两个户头。”
孙猴娃贼精,说:“定金呢?口说无凭,不给定金咱不能干!”
周虎臣只得承认,说:“给了百分之五的定金,但那十万大洋我全花在官场的打点和运作中了。”
孙猴娃问:“什么时候动手?”
周虎臣说:“眼下时机不成熟,一是路没修好,拆下的东西搬不下来;二是拆卸金殿的机关还没有找到。”
又过了几天,均州码头上来了两个日本浪人,他们向人打听县衙的所在,然后直接找了过去。周虎臣在自己的小客厅里秘密接见了他们。
日本人劈头就问:“你是不是当县长当昏头了?合同时间已经过半,怎么还没一点儿动静?”
周虎臣说:“正在进行中,这种事情哪能大张旗鼓?你们别急嘛,等路修好了马上动手。”
日本人说:“你可是签了生死合同的,违约的责任你承担不起!”
周虎臣拍着胸脯说:“放心吧,逾期不交货,你们来索命就是了!”
暑期结束,何五爷把何啸天送进了均州国民完小。何五爷本来不信任新学堂,儿子发蒙的时候,他专门为儿子请了塾师在家课读,老先生是当地的鸿儒,还有前清的功名。无奈何家少爷根本不是读书的料,进了学堂后依旧顽劣淘气,打架斗殴,欺负同学,同桌的小女生沐守仪吃尽了他的苦头。何家少爷上学的时候淘气,更多的时候他不上学,逃学跑到武当山上玩,看道士们做功课,习武,一看就是一整天,甚至跟山里的一群野猴子成了朋友。何五爷知道后,气不打一处来,揪回家去严厉训斥管教,罚站,关禁闭,跪搓衣板。但是过不了几天,何家少爷依然我行我素。
登金顶的石级路工程已近完工,但是拆卸金殿的机关还是打听不到。找别的工匠们打听都是徒劳,大家都说这事只有蒯家人知道,蒯家的祖上亲自参与了金殿的安装,并且有安装图纸流传下来。
周虎臣怕引起蒯岳的疑心,不好反复询问,考虑再三,决定请何五爷出面。他本不想把何五爷扯进这件事中,但手头确实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那天,他们二人在县长办公室密谈。开始时,何五爷听说要盗金顶,吓得面如土色,极力推辞不干,后经不住周虎臣的利诱——答应事成后由何五爷来干均县议长一职,他就答应了。
何五爷问:“你想让我怎么干?”
周虎臣说:“你只须从蒯岳那里把拆卸金殿的秘密打听到就行了。”
何五爷说:“这事为什么找我?”
周虎臣说:“你从前不是救过蒯岳的命吗?我听说这些年你们二人走得挺近的。”
何五爷说:“好吧,蒯岳这人一根筋,认死理,我只能说试试看。”
转天,何五爷在街上遇上了蒯岳,便强行把他拉到酒楼里,把他灌了个酩酊大醉。何五爷趁机用话套他,打听金殿拆卸的秘密。蒯岳虽说醉得糊里糊涂,但是一问到关键的地方他就支吾起来,尽管何五爷使出浑身解数,最终也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何五爷只得无奈地回去向周虎臣交差。
周虎臣很失望,说:“那就只有一个法子了。”
何五爷问:“什么法子?”
周虎臣说:“想办法弄到金殿安装的图纸,他开不开口也无所谓。”
何五爷说:“蒯家确实有图纸,我见过。”
数日后的一个夜晚,蒯家突然失火。蒯家人正在前面忙着救火的时候,后面蒯岳的卧室却被盗了:财物没有损失,只有那几只装满图纸、小样的箱子被翻了一地。蒯岳经过清点,发现丢失的是当年金殿构件组装的一套图纸。
蒯岳去见沐云鹤,两人一起参详这件蹊跷事。
“谁会盗走这几百年前的图纸呢?他要这图纸干什么?”沐云鹤很纳闷。
“莫非……周老虎他们要对金顶动手?”蒯岳说。
“此话怎讲?”沐云鹤一惊。
蒯岳便将周虎臣打听金殿拆卸的机关,以及何五爷趁他酒醉之机盘问自己的事说了出来。
沐云鹤听后,紧皱眉头道:“看来真有这个可能,前几天码头上来了两个日本浪人,直接去了县衙……”
蒯岳说:“这么说来,他上任以来所做的种种不可理喻之事,包括主动修登顶步道等,就都解释得清了。”
沐云鹤说:“兹事体大,你且不要声张,我这就上武当山找徐道长商量。”
不久,徐道长从其他宫观里调来了一批年轻力壮、有武功的道士,集中在金顶下面的太和宫,加强金顶的防守力量。道士们枕戈待旦,严阵以待。
蒯家失火的当晚,何五爷像一阵风似的突然出现在周虎臣的书房里,吓了他一跳。
周虎臣说:“均州人都传说何五爷有顶级功夫,平日里深藏不露,果然名不虛传。”
何五爷笑着说:“图纸拿来了,我该做的做完了。你答应的事到时可得兑现!”说着将那套金殿组装的图纸交到周虎臣手里。
又一个深夜,孙猴娃再次秘密潜入县衙,周虎臣将图纸交给了他,叮嘱他务必仔细研究。
通往金顶的登山石道终于竣工了,一米多宽的登山步道宽敞平稳,险要处还在两边安装了防护链。周虎臣带领县政府的官员和均州绅商各界代表,在金顶上举行了隆重的竣工剪彩。
临到动手前夜,孙猴娃忽然又来到县衙,对周虎臣说:“图纸看不懂,机关找不到。”
周虎臣鄙夷地说:“你目不识丁,不会找读书人看看?”
孙猴娃说:“找过了,蒯家的图纸用的都是暗语记号,一般人根本看不懂。”
周虎臣说:“明天就要动手了,你这会儿说看不懂图纸,那怎么办?”
孙猴娃说:“实在不行,就把姓蒯的绑架到金顶,当面逼他说!”
周虎臣说:“也只能如此了,这几天蒯岳正在山上,监督收尾工程。可万一他还是不说怎么办?”
孙猴娃说:“那就干掉他!然后从金顶的兽脊处开始强拆。我想不管什么房子,从屋顶拆总不会有错。”
周虎臣说:“算你聪明,万一构件有损坏也没办法了。”末了又咬牙切齿地说,“你记住了,姓蒯的跟我有仇,这次不管他说不说,都别留活口!”
第二天,县参议会开会,这是周虎臣特意安排的,要连开两天,会上要讨论好几个议案,警察局长还被特意安排在会上作述职报告。
县参议会开着,孙猴娃带着他的几十个手下化装成香客,暗藏武器上了山。被胁迫来做搬运工的民夫都等候在山下。孙猴娃他们先是在半山腰绑架了蒯岳,然后突然包围了太和宫。徐道长和道众们猝不及防,被土匪们控制起来。然后,孙猴娃带着五花大绑的蒯岳登上了金顶。
孙猴娃用枪顶着蒯岳的脑袋,逼他说出机关秘密。蒯岳宁死不从,破口大骂,孙猴娃恼羞成怒开枪,蒯岳倒在了血泊里。
孙猴娃命手下爬上金殿屋顶强拆。
被关在太和宫里的徐道长和道众们好不容易挣脱了看守,或舞剑或挥拳,与持枪的匪徒们展开了浴血搏斗,一步步向金顶逼近。
说来也怪,本来是朗朗青天,突然间天气陡变,黑云四合,狂风暴雨,电闪雷鸣,霹雳闪电在金顶此起彼伏,连连炸开。爬上金殿屋顶的匪徒们还没动手,一个个就被雷电击中倒下。余下的吓得鬼哭狼嚎、屁滚尿流,往山下逃窜。有一串火球跟在孙猴娃后面紧追不舍,好像老天爷认定了他是首恶,吓得他不停地跪地求饶。
徐道长带领道众们越战越勇,活着的匪徒们四散逃去……
等沐云鹤他们得到消息,带领警察、道众赶到金顶的时候,雷雨已经过去,天色放晴了。
孙猴娃受伤被俘,金顶上满是匪徒们被雷击后的尸首,一个个黑头乌面,焦炭一般。
沐云鹤扶起血泊中气息奄奄的蒯岳,禁不住泪如雨下,说:“你走了,将来我要做的那些大事,谁帮我啊?”
蒯岳艰难地说:“图纸……都还在,我把儿子托付给你了,你答应我,将来送蒯和去学建筑,让蒯家的技艺传下去。”
沐云鹤连连点头答应。
蒯岳又说:“几年前,守仪小姐还未出生的时候,你曾说过,如果嫂夫人生的是女孩,我们就结亲家,这话现在还算数吗?”
沐云鹤庄重地点了点头,说:“当然算数!”又低声问,“金殿真的藏有机关吗?这个秘密将来要不要传给你儿子,让蒯和知道?”
蒯岳搖摇头,说:“我……还是把这个秘密……永远带走吧。”说罢在沐云鹤的怀里死去。
沐云鹤亲自主持操办了蒯岳的丧事,收蒯和为义子。事后,沐云鹤利用自己议长的身份,在县参议会启动了对县长周虎臣的弹劾程序,认为他有官匪勾结、监守自盗武当山金殿的重大作案嫌疑。弹劾案一旦成立,周虎臣将被罢免,甚至获刑。副议长何五爷却策动一批议员反对,认为沐云鹤的弹劾指控都是怀疑和推测,没有确凿证据。议会的斗争很激烈,最终因为达不到法定的票数,弹劾案暂时搁置,要重新启动就必须找到新的证据。
毫无疑问,本案的关键是主犯孙猴娃,只要他一开口招供,案情的真相就会大白于天下。
孙猴娃被抓,周虎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找来何五爷商量,说:“这小子现在还嘴硬,我怕他万一挺不住一松口,你我就都完了。”
何五爷说:“那就让他一辈子开不了口。”
周虎臣说:“监狱里看守严密,怎么下手?”
何五爷说:“找机会吧,这事你别管,我来办。”
机会终于来了。那天,匪首孙猴娃被关在站笼里当街示众,他的双手和双脚被绑在站笼的栅栏上,四周是荷枪实弹、拉起警戒线的警察,围观的群众里三层外三层。
这时候,何五爷走了过去。他若无其事地站在人圈外,谁也没有注意他的手臂只是抬了抬,手指轻轻一弹,站笼里的孙猴娃突然一阵痛苦的表情,头一低,就咽气了。
何五爷悄无声息地走开。
警察们发现孙猴娃死了,好一阵手忙脚乱。
围观的群众炸开了锅:孙猴娃身上一点伤痕也没有,他怎么就突然死了呢?后来法医解剖,在孙猴娃的咽部找到了一枚小小的银针,已经没入到咽喉深处。
百步之遥,一枚小小的银针能够准确无误地穿过站笼的木栅栏,一击致命,杀人于无形,这样的功夫真是了得!
于是,各种各样的传闻在均州城里流传开来,比较权威的一种说法是:孙猴娃盗拆武当金殿,人神共愤,武当山上的高人下来取孙猴娃的性命了。孙猴娃逃过了雷公电母的追杀,但他躲不过武当高人的无影神针。
不久后的一天,均州码头上又来了那两个日本浪人。他们径直来到县衙,闯进周虎臣的办公室。周虎臣心虚,屏退左右。
日本人说:“期限已到,我们是来执行合同的。”
周虎臣早已想好了应对之策,向日本人苦苦哀求说:“延期半年,再给周某一次机会。我发誓,只要这个县长由我当着,我就一定能把金殿拱手送上。”
日本人考虑到杀了周虎臣也无益,就答应了他宽延期限的恳求。
谁知日本人离开后没几天,周虎臣就突然失踪了,后来发现他惨死在汉口一条僻静的巷子里。均县警察局在清理周县长遗物的时候,意外发现了蒯家失窃的那套图纸。警察局将图纸交还到沐云鹤手上,沐云鹤的心里就更有数了。
某天,沐云鹤和何五爷两个老冤家在均州城里的一条小街上狭路相逢。
沐云鹤说:“原来你也是盗金顶事件的同谋。”
何五爷说:“你血口喷人,信口雌黄!证据呢?”
沐云鹤说:“孙猴娃是被郎中的银针杀死的。”
何五爷说:“天下使用银针的郎中多的是!”
沐云鹤又说:“蒯家藏有祖上留下的图纸,全均州城除了我只有你知道,那年你救蒯岳的命,在蒯家当场见过。”
何五爷好半天无言,说了句“莫名其妙”,拂袖而去。
沐云鹤在他身后说:“别以为孙猴娃和周老虎都死了,你就万事大吉,你且记住:人做事,天在看!”
何家少爷何啸天已经八九岁了,却还光着屁股在小河沟里跟一群野猴子耍得不亦乐乎,恰好武当山紫霞宫的青云道姑路过,何啸天便唆使猴子们戏弄青云道姑。
青云道姑很生气,训斥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姓甚名谁?怎么这般粗野没教养!”
何啸天一身野气,回答说:“你管得着吗?我是何家的少爷!我爹是均州城里有名的何五爷,他都管不了我,你一个过路的道婆子还敢教训我?”
青云道姑愣住了——她无意间发现了何家少爷右边屁股蛋上那块隐隐约约的朱砂胎记。
黄昏时分,青云道姑借着化缘踏进了何五爷家的大院。七八年的变化,一身道姑的装扮,何家人已认不出这个当年的小寡妇李香兰了。
青云道姑装作闲聊,证实了何家少爷的确是几年前从紫霄宫抱来的孩子,那一刻她的心都要碎了:天哪!真是冤家路窄,我的儿子偏偏又进了仇家的门!但是,青云道姑没有声张,悄悄离开了何家。
何啸天的顽劣和桀骜不驯,也让何五爷对儿子求学上进的希望彻底落空,他索性让儿子退学回家跟着他学医。谁知何啸天对学医依旧毫无兴趣,一有空就溜出去撒野,让何家人满世界寻他不着。有一次,何五爷实在气得不行,“咔吧”一声拧脱了儿子的腿骨,说:“看你还跑不跑!给我好好呆在这里背汤头歌!”
何啸天腿疼得钻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恨得咬牙切齿,哪里还有心思背汤头歌诀。不想武当山上的那群猴子下山来找何少爷,它们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何少爷了。何啸天大喜,指挥猴子们在均州城南大街上大闹天宫,把“太和堂”和九州国药公司翻了个底朝天。
这次何五爷彻底在儿子面前认输服软了。他说:“儿啊,你既不愿上学,也不想学医,将来到底想干什么?”
何啸天理直气壮地说:“我要上武当山,出家当道士,学武功!”
何五爷没辙了,长长地叹了口气,“咔吧”一声又把儿子的腿骨接好。
何五爷只当是儿子随口胡说,并未将儿子的话当真;他也不可能将儿子送去出家,何家只有这根独苗,将来还指望他子承父业,顶门立户呢。
过了几天,徐道长从金顶下来找何五爷,自从何五爷接任均州商会会长后,徐道长跟何五爷就有了更多的工作接触。何五爷正为儿子的事生气,满脸的阴郁不快,徐道长询问原因,何五爷便如此这般说了儿子的事。
徐道长说:“令郎的话倒还真的可以考虑考虑。”
何五爷说:“此話怎讲?”
徐道长说:“顽劣是孩子的天性,令郎天生地养,无羁无绊,这世上万事万物都自有其道,不必去强行改变,正所谓道法自然。令郎说不定还真只有武当山能改变他,让他收敛性子。”
何五爷说:“那怎么行!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将来还要指望着他顶门立户、养老送终呢。”
徐道长说:“我说的不是入教,而是当籍外弟子,若干年后再把儿子还你。武当山现在正好收了十几个少年弟子,集中在太和宫,有专人授课,一边学文化,一边学习道教经典,令郎正好可以去。”
何五爷有些动心了,心想:既然原来的办法已经证明不行,何妨另外一试?
过了几天,何五爷果真带着儿子上了武当山,把他交给徐道长,说:“拜托了,行不行先试试看。如果不行,我领回家去;行,哪怕在山上呆个十年八年,费用我来出。”
徐道长收下何啸天,从此他便成了武当山的籍外弟子。
岁月荏苒,转眼到了1926年。
这些年,均州走马灯似的换过好几任县长,你方唱罢我登场,北洋系的湖北军政府派来的官员,都是些政绩平庸之辈,新官不理旧案,早年间的那个盗金顶案就此成了无头案。沐云鹤对此已心灰意冷,他还是照旧做着他有名无实的县议长,私下里忙着自己的事情;何五爷的生意也更大更忙了,每年在均州和汉口间来回跑。这两人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
春末夏初的一天,沐云鹤的儿子沐念祖带着妻儿回到了均州,这是他十几年前去日本留学后第一次回家。这些年,沐云鹤从儿子的来信和横山雄介的口中也陆续得知了儿子在日本的一些情况:在早稻田大学经济系毕业后,沐念祖进了日本的一家大型商社;几年前他已经结婚,娶的正是横山雄介的女儿嘉惠子,孙子今年也有六七岁了。其实,沐念祖这次回家跟沐云鹤有关。不久前,沐云鹤给儿子去了一封信,谈到自己已经奔花甲,年纪大了,体力和精力大不如前,既要筹备实施自己那个重建五龙宫的计划,又要经营轮船公司,实在忙不过来,希望儿子回来与他分担,子承父业,接手轮船公司。后来,沐念祖回信说,经过慎重考虑,他决定谨遵父嘱,不日内将举家启程回国。沐云鹤没有想到,父子十余年的阔别,重逢转瞬在眼前,他心里自然很高兴。
父子相见,让他心里颇有些不快的是,儿子已经完全东洋化了,从语言到礼仪,一举手一投足,整个一个“日本鬼子”。六岁的小孙子还给起了一个很日本化的名字“沐横山郎”。新媳妇第一次进门,向公公行的也是日本礼。沐云鹤坚持他们一家必须按中国礼节重新进门,下跪请安。沐云鹤对儿媳横山嘉惠子说:“你虽然是日本人,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入乡随俗,须懂得中国人的规矩。”
傍晚时分,女儿沐守仪放学回家。她现在已是十四岁的少女了,今年刚好高小毕业,因为均县没有中学,秋季开学后她就要去襄阳府住校念中学。沐家小姐还没有见过哥哥,她刚刚出生,沐念祖就远渡重洋。已经懂得害羞的小姑娘,在陌生青年男子面前显得很拘谨、生疏。小侄子倒是见面熟,拉扯着小姑姑,跟她玩个不停。晚饭的时候,沐云鹤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均州本地的土菜,都是沐念祖从前喜欢吃的。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这是这个家庭十几年来第一次团圆。从来不沾酒的沐云鹤,那晚特意喝了一点儿酒。
夜里,父子二人深谈了一次。
沐念祖谈了这些年他在日本的所见所闻,以及他对日本的深入了解,委婉地规劝父亲,说他所做的那些事情,他这些年来的坚守,其实已经过时,是毫无意义的。
沐云鹤一听很生气,说:“怎么过时了?怎么没意义了?一个民族的历史和文化是她永远的根,需要世世代代的坚守!我做的事情,上对得起祖先,下无愧于子孙后代,永远不会过时!”
沐念祖说:“文化是与时俱进的,不是僵死不变的。日本从明治维新以后脱亚入欧,迅速崛起强盛,甲午战争打败中国,日俄战争又打败了俄国,这才是我们应该学习仿效的。”
沐云鹤更是生气,厉声呵斥道:“数典忘祖的东西!你还是不是中国人?”
沐念祖毕恭毕敬地回答道:“父亲请息怒,孩儿不是中国人,我已经加入日本国籍。”
“什么?你……”一句话差点儿把沐云鹤气晕过去。
说到接手轮船公司,沐念祖这次带回来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他说:“几十年来,我们沐家的轮船公司没有丝毫的发展,汉江上跑来跑去的还是那两条老旧的小火轮,关键原因还是父亲的经营理念不对,您把轮船公司的利润都补贴到武当山去了。办公司的目的就是追求利润和发展,而不是为了搞慈善、做文化。我在日本早稻田大学学的就是企业经营管理,毕业后这些年一直在日本的大公司做高管,我有能力重振沐家的产业,只要您把轮船公司交给我,我保证若干年后,就能为沐家建起一个像模像样的现代化轮船公司。”
话不投机半句多,沐云鹤对儿子说的这些已经没有兴趣,遂冷冷地起身离去。
那晚,沐云鹤一夜未眠,心底泛起一阵阵悲凉。本来他对这个唯一的儿子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希望儿子能子承父业,将来继续做他没有做完的事,但是现在他的期望彻底落空了,儿子连国籍都改了!他不知道儿子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真后悔当初送他去日本留学!
第二天早上,沐云鹤对沐念祖说:“为父改变主意了,轮船公司我不能交给你。我不能将沐家的产业交给一个日本人!孙子是我们沐家的血脉,他应该有中国名字,我已经想好了,按照派行给他起名‘沐继文。”
沐念祖只在家里住了一晚。为了回国继承家业,他连日本的工作都辞了,父亲的变卦,让他还得重新去找工作。所以第二天,他就带着妻儿赌气返回了汉口。
这年十月,忽然有消息传来,南边的北伐军攻克武昌,吴大帅垮台了。人们眼见的事实是,北洋政府最后一任均县县长,自己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了。新政府的省长还没有到位,更别说县长了,均州县衙出现了无主期。何五爷的心里忽然萌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他想当均县县长。
人的欲望并不止步于金钱,古往今来,富贵兼得是人生的一大目标。何五爷有这样的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他成为均州首富后,他就想着有一天还要成为均州的主宰,把自己的对手永远踩在脚下。当然,何五爷知道这要等机会,也需要靠山,官场中没有靠山没有关系,钱再多也无益。如今机会来了,湖北官场上他也有了靠山——他的本家何成浚,目前是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的总参议,身在武汉。他想,有这样的背景后台,我何某人谋个均县县长的差事应该不成问题吧?现在均县县长还未任命到职,此事宜早不宜迟,须趁热打铁。
想到这里,何五爷马上动身去了武汉。
何五爷下榻在自己的九州国药公司汉口分号里,分号的经理是从均州调过来的黄金贵。
到了何成浚的大营,何五爷一进去就以宗族礼节下拜,道:“晚辈何宇廷拜见‘小祖宗!”
慌得何成浚赶忙下座搀扶,连声道:“尊长不如年长,宇廷大哥无须如此!无须如此!”
两人落座后,寒暄了一阵子,何五爷很快说到正题。何成浚听后,面露难色,一时不吭声。
何五爷察言观色,道:“有难处么?我知道这年头空船拖不上岸,您放心,官场打点我不怕花钱。”
何成浚说:“现在倒不是钱的问题,你能……再等一等吗?”
何五爷说:“我等这机会好几年了,我一天都不想等了!这些年我们均州何家一直被一个外来户压着,受尽了他的气,我巴不得明天就能翻过来。”
何成浚说:“既如此,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实不相瞒,兄弟正在竞争湖北省省长一职,一旦我上位,你那个小小的均县县长还是问题吗?”
何五爷说:“是不是省长没到位,县长就一定不能任命?”
何成浚说:“那也不是。北洋系新败,鄂北和鄂西北的十几个县都无主,从稳定全局来看,县长也不能长期空缺,所以省里最近打算先行委派一批县长。”
何五爷说:“那不正好吗?只要‘小祖宗举荐提名,凭您在官场上的资历和声望,谁还能不买您的账啊?”
何成浚连连摇头,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省里现在有个临时机构,名叫‘湖北省临时政务委员会,唐生智总司令是这个机构的主席,县长的委派都得通过那里。我虽然可以举荐你,但你通不过。”
何五爷问:“这是为何?”
何成浚苦笑一声,低声道:“那里面有……我的政敌,只要我提名,他就会反對;而且我不在临时机构里,没有表决权。”
何五爷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停了停,他又问:“您说的那个人是谁?可以告诉我吗?”
何成浚沉吟半晌,说:“我也不怕告诉你,他就是夏斗寅,鄂军第一师师长,唐生智手下的心腹爱将,也是湖北省临时机构的政务委员。这次他也在竞争省长一职,为了打垮我,他在唐总司令和蒋委员长面前造了我不少的谣,说了我不少的坏话。”
何五爷问:“那这个省长到底谁说了算?”
何成浚说:“自然是南京的蒋委员长。这种小人我不怕他,无非就是仗着他在北伐中的军功而已。”
何五爷说:“没想到官场上的事情这么复杂,看来我之前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何成浚送何五爷出来的时候,忽然冒出一句:“除非把姓夏的摆平了,否则你这次没有机会。”
何五爷一愣,问:“把姓夏的摆平?”
何成浚点了点头,说:“只要他不在会上投反对票,或者索性由他提名,你的事就稳当了。这样也好,将来我们两人无论谁上位,对你都有好处。至于如何摆平姓夏的……”何成浚在鼻子里哼了一声,鄙夷地笑了笑,不往深处说了。
何五爷不明所以。
回到九州国药公司汉口分号,何五爷把与何成浚的会谈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黄金贵,然后对黄金贵说:“这几天你什么都不用干,只管出去打听,把这夏斗寅的出身、脾气秉性、嗜好等等什么的,都给我打听清楚。”
黄金贵在汉口人脉广泛,很快,他就把事情打听清楚了。原来,夏斗寅祖籍麻城,是个出身寒微、没有文化、目光短浅、头脑简单、行事粗鄙的农家子弟,在军中常常被人看不起。何五爷这才明白何成浚提到他时,为何会窃窃鄙笑。
何五爷说:“越是这种人越好办,穷人出身,最爱的就是钱!你再去打听清楚他住在哪里。”
黄金贵说:“不用打听了,夏斗寅公馆就在旁边。”
原来,夏公馆和九州国药公司汉口分号同在日租界。
第二天,何五爷便去夏公馆登门拜访。
门房通报进去,一会儿他被人领到了一处偏厅等着。偏厅里还坐着几个人,长袍马褂的都是乡绅打扮,闲谈中听得出来大家都是来谋差事的,其中有两个还是夏斗寅的麻城老乡。等了好半天,有一个副官进来,逐人进行登记:哪里的人,姓甚名谁,谁介绍的,打算谋取何种差事,带了多少见面礼等等,一一登记在册;还把各人带的银票、支票都收了去。
何五爷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明目张胆贿赂买官的,心想这夏某人果然行事粗鄙,无所顾忌。
何五爷今天带了一张汉口横滨正金银行十万元的现金支票,他也交了上去。唯独问到介绍人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担心报出何成浚的名字反而会引起人家的反感,想了想就说没有介绍人,自己是慕名而来。
后来又等了好长时间,那个副官进来了,说:“将军今天的功课还没做完,各位回去等着吧,今天就不单独接见了。均县何宇廷,把你的支票领回去。”
这话意味着何五爷被逐客了。
何五爷蔫头耷脑地回到汉口分号,对黄金贵说了今天在夏公馆受到的冷遇。黄金贵也无法判定到底是因为什么被对方退回了银行支票。
“这么说,你今天还没见到夏斗寅本人?”黄金贵问。
何五爷说:“哪里见到呀?副官说他正在做……做什么功课。”
黄金贵眼前一亮,问:“功课?什么功课?”
何五爷说:“我哪里晓得!连他的人毛子都没见到。”
黄金贵留了一个心眼,第二天就派人跟夏公馆的管家拉上了关系,把事情问了个一清二楚,回来后笑嘻嘻地向何五爷禀报道:“恭喜老爷!您的事有希望了!”
原来,这夏斗寅痴迷算卦相命之术,每逢大事,每次战前,他必占卦以测吉凶。他自己没什么文化,因而这方面不过是得了一点儿皮毛。夏斗寅为人狂傲,唯独在占卦这件事上谦恭有礼,不耻下问,常常把一些江湖术士奉为座上宾,虚心向人请教学习。这次,武当山一位精通周易的道长云游到了武汉,夏斗寅闻讯后把他请到府中,每日听他开坛授课,传授易经。还有一个更好的消息就是,夏斗寅已决定三日后亲上武当山进香求卦。
何五爷听得心花怒放,觉得这真是天赐良机,说:“武当山的那位道长莫非姓蔡?要说武当山眼下精通周易的,只有他了。”
黄金贵说:“问清楚了,正是蔡道长,他今天已经回山去了。”
何五爷当天也匆匆离开武汉,赶回均州作准备。
何五爷决定以均州商会的名义接待夏斗寅,但他上面还有个县参议会的议长,面子上的事情还得走走过场。
何五爷去找沐云鹤商量。
沐云鹤说:“你以商会的名义接待,跟我商量什么?每年来武当山进香的达官显贵何其多,这种场面上的事情我向来没兴趣。”
何五爷要的就是沐云鹤这句话,他不想沐云鹤进来搅局,坏了他的好事。
随后,何五爷上山去见蔡道长。何五爷是地方名绅,现在又是均州商会会长,武当山上跟他关系好的道长自然也不少,南岩宫的蔡道长就是其中之一。
何五爷问蔡道长:“你知道夏将军这次来武当山进香求卦,心里最想求的是什么吗?”
蔡道长说:“官场上的人,无非就是求升官发财。”
何五爷又问:“你知道他眼下最想求的是什么官吗?”
蔡道长说:“贫道山野之人,哪晓得这个!”
何五爷低声说:“我晓得,他想当湖北省省长,所以你的卦要瞄着他的心思来,好让他高兴。”
蔡道长说:“我明白了,这个容易。”
何五爷还从蔡道长的口中得知,夏斗寅对道家的养生学十分感兴趣,心里就更有了主意。
三日后,夏斗寅带着随从和一个连的亲兵卫队浩浩荡荡开到了均州。喧天锣鼓声中,迎面是一巨幅标语:均州商会热烈欢迎夏将军莅临武当山!
均州城外搭起了临时接官亭,何五爷率领均州绅商百姓亲到城外夹道欢迎。
蔡道長当着众人的面介绍了何五爷,说:“这位就是均州名医、商会会长何宇廷。”
“何宇廷?”夏斗寅望着笑容可掬的何五爷,觉得这名字似乎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何五爷也是第一次目睹夏斗寅的尊容,原来是个身材魁伟的大胖子。
进了均州城,市面繁荣,街道整洁,路面上新铺了黄土,刚洒过清水,完全是按照大清朝迎接钦差二品大员的规格。夏斗寅满面笑容,看得出来他心里十分受用。当晚下榻均州城里为他准备的豪华驿馆,均州商会举行了盛大的欢迎晚宴。第二天上山,何五爷早已准备好抬轿,挑选了八个精壮脚夫,分两班轮流替换抬夏斗寅上山。武当山山路崎岖险峻,没有抬轿,像夏斗寅这样的胖子根本上不去。
夏斗寅先上了金顶,虔诚叩拜了端坐在金殿里的真武大帝神像,进了香,捐了香火功德,然后转道前往南岩宫。宫内全体道众出山门迎接。夏斗寅落座,稍事休息后,就向蔡道长提出来要占卦。
蔡道长问:“将军所占何事?”
夏斗寅答:“自然是前程。”
蔡道长说:“贫道占卦,用的是古筮之法。此法繁难复杂。先要用五十根蓍草分六次起卦,占出六爻,然后按爻辞解卦。为确保心诚灵验,此法需在暗室内隐秘进行,不便公开演示,请将军海涵!”说罢沐浴更衣,焚香礼拜,进入暗室。
足足一个时辰后,蔡道长终于出来。他向夏斗寅作揖道:“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夏斗寅说:“喜从何来?”
蔡道长说:“贫道为将军占得六十四卦中的首卦——乾卦,此卦乃上上卦,大吉。卦云:困龙得水好运交,不由喜气上眉梢,一切谋望皆如意,向后时运渐渐高。此卦上乾下乾同卦相叠,乾为天,亦象征纯阳刚健。将军曾经困厄一时,后来运势好转,并且越来越好,将来非天子也是一方诸侯,大富大贵!”
夏斗寅闻言大喜,当场命副官向南岩宫捐献三万大洋的功德。是夜下榻南岩宫,何五爷趁机进献了他研制多年的武当山养生秘方“八宝紫金锭”。
何五爷介绍说:“‘八宝紫金锭是南北朝时武当山最著名的养生长寿秘方,为道家陶弘景所创,自明末失传至今已有二百余年,我花费了半生心血才把它研制成功。”
蔡道长接着从旁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八宝紫金锭”的神秘传说以及它的神奇功效,艰辛繁琐的研制过程,单是调制药丸的“天河水”(清晨未落地之露水)就整整收集了三年。
夏斗寅听得目瞪口呆,连声说:“难得!难得!”他接过秘方,发现秘方中夹着一张汉口横滨正金银行的十万元现金支票。
夏斗寅沉吟说:“你这名字我听着好耳熟。”
何五爷说:“几天前我曾去将军府上拜访过。”
夏斗寅“哦”了一声,说:“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想当均县县长的何宇廷?”
何五爷点了点头,说:“在下恳请将军提携。”
夏斗寅说:“你的事我知道了。”
何五爷又说:“我山下已有一批调制好的成药‘八宝紫金锭,请将军返程的时候带上。日后我会定期把药送到将军府上。”
夏斗寅说:“那就让你费心了,你的事包在我身上。”
何五爷闻言,心中禁不住一阵狂喜。
夏斗寅果然说话算数。转年刚过正月十五,何五爷的委任状就下来了,不过湖北临时政务委员会给他的任命是均县代理县长。何五爷觉得那“代理”二字颇有些刺眼,心里不怎么舒服,趁着过年后给夏公馆送“八宝紫金锭”的机会,问了夏斗寅。
夏斗寅说:“湖北临时政务委员会任命的这批县长全都是代理。要等今年省政府成立、省长到位后,对这批代理县长重新进行考察、稽核,没有政绩或民众口碑不好的,就地免职;有政绩的,正式任命。你要想去掉‘代理二字,必须在均州取得政绩。”
何五爷连声说:“是,是。这个我自有办法!”
何县长踌躇满志,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散原县参议会,选举产生新的县议会。何县长的理由是:这是根据省里的要求来的,因为原参议会是北洋政府时代的机构,现在是国民政府了,自然需要重新选举。第一人选何县长提了鄢达崇,第二人选是沐云鹤。必须有两名候选人,实行差额选举,这也是省里的规定。按照何县长的想法,他本来不想提名沐云鹤,可是一则实在没有合适的第二人选,二则何县长现在也想寻求跟沐云鹤改善关系,该得的他现在已经得到了,没必要再为自己树敌。正是基于这种考虑,在代理县长的任命下来后,何五爷就屈尊登门沐府,向沐云鹤示好,希望沐云鹤能摒弃前嫌,精诚团结,两人共同把均县的事情办好。
但是沐云鹤不买账,冷冷地说:“十几年前你枉法杀人,参与盗金顶,谋夺庙产,我没法跟你精诚团结。”
何五爷讨了个没趣,但他决定还是提名沐云鹤。最终选举的结果,沐云鹤以最高票数当选均县参议会议长,接任均州商会会长的鄢达崇屈居第二,做了副议长。
何五爷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政绩了。政府政绩,想来想去无非就是民生和教育两件事。民生方面,均州自然条件较好,土地肥沃,出产丰富,自古以来百姓都温饱有余,似乎没什么文章可做。教育呢?均縣眼下倒是有一件亟待解决的大事,就是子弟上中学的问题。均州至今还没有一所初级中学,均州学子高小毕业后都得到两百里外的襄阳府就读,实为不便。但是,要创办一所初级中学谈何容易?单是校舍的投入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还要采办图书、教学仪器、聘请教员以及教职员工每年的薪水等等,把均县地方财政的家底子扒拉了一番,终究还是手长袖短,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时候,鄢达崇在旁一语点破,说:“校舍不成问题呀,均州城里就有现成的校舍!”
何五爷说:“现成的校舍,我怎么不知道?”
鄢达崇说:“静乐宫呀!”
一句话让何五爷茅塞顿开。静乐宫占地位居武当山八大宫观之首,也是在形制上最接近北京紫禁城的。静乐宫因为位于均州城内,历年来香火最盛。静乐宫场地开阔,房舍众多,建筑面积大,办一所初级中学绰绰有余。但光有校舍不成,办学还得需要经费,从何而来?
县教育局长说:“靠山吃山,恐怕还是只能打武当山的主意了。”
何五爷心里有些迟疑,他担心这个议案在县议会通不过,沐云鹤他们必定会反对。
鄢达崇说:“反对怕什么?如果说从前他反对我们,是因为他抓住了我们的小辫子,说我们有私心,现在他还能抓我们什么小辫子?我们这是出于公心,造福地方!何县长您一心为公,只管做,有均县百姓支持您,怕他个!”
何五爷立即有了底气,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件事我做定了!”
他遂决定:改均州城内的静乐宫为县中校舍;没收武当山的庙产土地充公,每年的田赋收入划拨县库充作办学经费。
何五爷的提议果然在县议会上掀起轩然大波。以沐云鹤为首的一方坚决抵制,以鄢达崇为首的另一方则表示坚决赞成,双方各持理据,针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赞成一方的理由是,办学是均县民众的迫切愿望,是顺应民意的好事,是造福地方的百年大计!
沐云鹤反驳说:“事情也要分轻重缓急。我并不是反对办教育,只是反对‘毁文化古迹办教育。清末民国以来武当山为何迅速衰败?主要原因除了战乱外,就是官府和民间对庙产的掠夺和侵吞。现在如果将宫观改作校舍,将庙产收入没收充公,失去了生活来源,势必会导致道众流散、宫观凋敝、文物失窃,武当山也将不复存在。武当山是均州独有的历史文化财富,均县中学还可以缓办,或者想其他办法办,而武当山一旦失去,将不可复得!你们谁愿意做这个千古罪人?”
沐云鹤的话振聋发聩,议案没有获得县议会的支持通过,暂时搁置下来。
在沐云鹤的提议下,这次会后趁热打铁成立了“武当山庙产监督委员会”,隶属于县议会之下,由部分议员、绅商代表和武当山八大宫观道长组成,沐云鹤被选为主任。其章程规定,把武当山庙产的管理权从均州商会收回到庙产监督委员会,今后凡涉及武当山庙产事宜,均需获得这个委员会的多数委员投票同意。
第二天,“武当山庙产监督委员会”的牌子,就郑重地与“均县国民参议会”的牌子并排挂在了一起。
沐云鹤惦记孙子沐继文,便抽空去了一趟汉口,这还是沐云鹤第一次到位于汉口日租界的亲家家里。
横山雄介热情接待了他,挽留他多住了几天。儿子沐念祖已在汉口日清轮船株式会社做高管。
沐云鹤这才知道,横山雄介其实还有个儿子,名叫横山佳彦,在日本驻汉领事馆做文化参赞。小横山是“文化侵略”的狂热鼓吹者和推行者,他在汉口日租界开办了柔道馆、茶道馆和棋道馆等,向中国人推销日本文化,还在日租界小学全盘推行日式教育。
沐云鹤回到均州,就在他走后的这些天,均州城里已经闹得鸡飞狗跳、天翻地覆了。原来,县长何五爷强行推行没收武当山庙产、土地充公办学的决定。静乐宫门前,赫然贴出县政府的一纸告示,宣布静乐宫已被政府征用,划定为县立均县国民初级中学的校址;宫内道众限三日内自行解散,自谋生路。
何五爷还派新上任的警察局胡局长,带着警察去各宫观逼迫拷问道长和道众,威逼他们交出地契。不从者就捆绑起来吊打,有的还被抓到县里的监狱关了起来。
得知沐云鹤回来,很多议员和道长赶来向他投诉、告状,希望他能出面主持公道,制止何五爷的胡作非为。
沐云鹤去找何五爷理论,说:“你的决定和行动违反了武当山庙产监督委员会章程的规定,是非法的,希望你能收回成命。”
何五爷轻蔑地说:“你那个什么委员会是民间自发组织,根本不具备法律效力!”
沐云鹤反驳说:“县参议会是不是官方机构?具不具备法律效力?你那个荒唐的决定已在县议会遭到否决,你为什么还要强制推行?难道这不是违法吗?”
何五爷无言以对,蛮横地说:“我是一县之长,我就这么干了,你能怎样?”
话不投机,沐云鹤拂袖而去。
与此同时,静乐宫的道众们也秘密组织了起来,他们决心保卫宫观,不惜以死与官府抗争。
三天后,何五爷亲临现场指挥,县警察局局长带着警察冲进了静乐宫,强行驱散道众和香客。道士们大多会一点儿功夫,便奋起反抗。眼见警察占不了上风,何五爷急了,下令“弹压”。枪声响了,几名道众倒在血泊里,有一人当场毙命。
警察控制了局面。后来,在清退宫内房间时,警察将珍藏在龙虎殿配殿里的数百卷《道藏》及几千块图经刻板搬到室外,付之一炬,这里面有很多都是孤本和绝版。等沐云鹤赶到的时候,熊熊烈火已经吞噬了那些珍贵的经卷文献,血泊里躺着死难者和呻吟着的伤者。
沐云鹤怒火攻心,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晕倒在地。
沐云鹤醒来后,说:“何某人在均县一手遮天,我就不信偌大的民国没有说理的地方!看来只有去省里告状了,只要上面出面说话,他何某人不敢不听,‘均州血案必须伸冤昭雪!”
大家纷纷表示赞成。于是,一个由部分议员和宫观的监院、道长为代表组成的赴省控告团,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何五爷望着他们的背影,轻蔑地哼了一声,说:“看你们能闹出什么名堂!”
他心里有底,今年四月份湖北省国民政府成立,首任省主席就是他的那位本家何成浚。
沐云鹤率领赴省控告团到了省府所在地武昌。他们在省民政廳将控告状递了上去。
接状的办事员说:“你们等着回音吧。”
沐云鹤问:“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回音?”
办事员说:“我怎么知道?反正你们的状子我会呈送给上司,你们耐心等着吧。”
沐云鹤他们只好找个旅馆住了下来。过了几天,沐云鹤他们再去民政厅问消息,办事员说:“哪有那么快的?状子我已经呈送给了科长,科长还要呈送给处长,处长再呈送给厅长,你们回去耐心等着吧。”
这时候,有知情人说:“何县长在省里有靠山,我们是不是也去活动活动,找找门路?”
可是大家在省城举目无亲,没有门路。这时候,又有人说:“沐议长,你未来的女婿不是在省建设厅吗?你去找找他呀!”
一句话提醒了沐云鹤。原来,蒯和去年从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后,在湖北省建设厅当科员。
沐云鹤说:“他刚到建设厅不久,一个小科员,能有多大能耐?”
大家说:“让他探探消息、指指门路也是好的。”
沐云鹤便去了建设厅。听完未来岳父的来意,蒯和一脸作难,说:“建设厅和民政厅是两个山头,八竿子打不着,我去找谁说话?”
沐云鹤说:“武当山的事情你们蒯家也义不容辞。”
蒯和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别说是民政厅的厅长,就是我们建设厅的厅长我也没见过两次。”
沐云鹤知道准女婿的秉性,没再为难他,起身走了。
回到旅馆,沐云鹤对大家说:“我那未来女婿就别作指望了,他是个书呆子,官场上是个睁眼瞎。”
过两天再去民政厅问,说状子已经由科长呈送给处长了。沐云鹤他们后来又去民政厅问了好几次,回答说处长已经将状子呈送给了厅长,但从此后再没下文。
遥遥无期地等着,大家都失去了耐心。
沐云鹤说:“不行,咱们得双管齐下,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大家说:“还有什么办法?”
沐云鹤说:“直接告到省政府去。”
于是,沐云鹤重新写了状子,大家在上面签名盖章,然后来到湖北省国民政府门前,要求面见省主席何成浚,但是好几次都被省府的卫兵拒之门外。有一天,他们终于逮住了机会:一辆阔气的小轿车从省府大院驶出来,不知道里面坐的是谁,但肯定是大人物。于是,这群从鄂西北乡下来的绅士和道长采用了最古老的拦“轿”喊冤方式,齐刷刷地跪在小轿车面前,挡住了它的去路。状子被车上的大人物收下了,沐云鹤他们重又开始了充满希望的等待。
终于有一天,省府的一位秘书来到旅馆,通知沐云鹤他们说:“何主席已经在你们的控告状上作了批示,原文如下:‘均县克服困难办教育是好事,切合民意,但不宜操之过急,尤其不可使用武力,致激出命案。敕令均县政府妥善抚恤安抚死伤者,做好善后,布告安民,稳妥进行。”
沐云鹤他们蒙了:这是什么批示呀?这不是明贬暗褒,给何县长撑腰吗?
秘书还告诉沐云鹤他们,省主席已命令民政厅派员去均县调查,不日抵达,你们回去等着吧。
沐云鹤一行忍气吞声地回到了均州。
不久,省长的批示也到了均县,何五爷从字里行间看出省里对他的大方向是肯定的,只是方法上欠稳妥。他踌躇满志,更有底气地继续推行他的庙产土地充公政策。
一天天过去了,省里来调查的官员连个影儿也没看到。倒是省里正式任命的公文到了,何县长正式去掉了前面那“代理”二字。
1931年夏某天,晨曦初露。武当绝顶上,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正在打新创的太极内家拳,他英姿飒爽,飘逸灵动,腾挪辗转,动静结合,招招到位。他,就是成年后的何啸天,道号“丰剑云”。他神情专注,沉静内敛,跟当年那个顽劣的何家小少爷完全判若两人。
何啸天收了式,朝旁边一位盘腿打坐的白发仙道谦恭地说:“请师父指教。”
白发仙道说:“你的道学和武功都已学到家了,今天你就可以随徐道长下山去了。知道我为什么让你下山吗?”
何啸天说:“请师父指点。”
白发仙道说:“山下已是乱世。国难当头,山河沦丧,救亡图存,匹夫有责,你不能置身事外,此其一;其二,这些年来你苦苦要求入教,为师不能应允,那是因为与你们何家有约在先,何家不能没有你。如今你已成年,身系家国二事,你下山去吧。”
何啸天深深地叩谢了师父,跟随徐道长下山,回到均州城里的何家大院,拜见爹娘和二位姨娘。
眼见儿子出落得一表人才、知书达理、温文尔雅,何五爷大喜过望。因为儿子在山上的缘故,这些年何五爷每年给山上捐一大笔钱,偶尔他也想上山去看望一下儿子,但多数情况下都被阻止,因为当年送儿子上山的时候有“约法三章”,何家人不能经常来山上干扰小少爷的调教和修炼。算起来整整十二年了,儿子已脱胎换骨,前后判若两人,果然是武当山改变了他。
何五爷向同来的徐道长深深打了一拱,以示感谢。
徐道长淡淡地应答道:“何县长无须客气,这都是我们当年约定好的,你向武当山捐功德,十二年后武当山还你一个不一样的儿子,今天我们当面交割,贫道告辞了。”说罢飘然而去。
这些年,因为何县长推行“毁教办学”,道众怨声载道,徐道长也对他不满,两个人的关系一直很紧张,所以没有多少话可说。
妹妹何紫苏出来见过了哥哥。十六岁的少女何紫苏,活泼天真,刁蛮任性,在汉口教会女中上学,暑假正好在家。
她亲昵地一把搂住哥哥,高兴得又蹦又跳,说:“我早就知道有个哥哥在武当山当道士,原来你不是道士啊!”
家里人说起当年紫苏小姐出生时,少爷不高兴上房揭瓦的事,大家都笑了起来。
第二天,何五爷把儿子带到南大街上,指着那一排排店铺,说:“这些都是我们何家的产业,汉口日租界还开有一家分号。从今天起,何家的产业就正式由你打理了。”
何啸天说:“我不会做买卖。”
何五爷说:“不会做就学嘛!爹在衙门里有公务,顾不上家里的生意,得空了爹就回来教教你。”
这天,何啸天去轮船码头接一位从汉口来的客商,看见沐云鹤也在码头等候,何啸天就上前,恭恭敬敬地说:“您是沐叔叔吧?几天前我在我爹的衙门里见过您。”
沐云鹤望着他,问:“你是谁?”
何啸天说:“我是何啸天。”
沐云鹤有些惊讶地望着他,似乎有些不相信眼前这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就是当年那个顽劣的何家少爷。
这时候,“武当甲”号轮缓缓靠岸,乘客们开始登岸。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个提着手提箱、女学生装扮的姑娘,看见码头上站立的沐云鹤,兴冲冲地喊了一声“爹”,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许是她跑得太急,忽然在登岸的石阶上摔倒了。
何啸天眼快,抢先几步上前将她扶了起来,说:“小姐,你没事吧?”
女学生红着脸说:“没事,谢谢你。”
这时候,何啸天看见她胸前别着一枚“国立武汉大学”的校徽。
沐云鹤走上前,说:“守仪,放暑假了?你看你,都是大姑娘了,还这么毛手毛脚的,没摔着吧?”
沐守仪娇嗔地说:“没有,人家急着想见您嘛。”说着亲昵地挽着父亲的胳膊,朝码头上的石牌坊下走去。
沐守仪低声问:“刚才那个人是谁?”
沐云鹤说:“你应该不会忘记他吧?他就是当年那个在学堂里想着法儿欺负你的何家少爷。”
沐守仪回过头来,刚好何啸天也正望着他们父女俩的背影出神。四目相对,沐守仪诡异地朝他笑了笑,何啸天也冲她笑了笑。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何啸天正在九州国药公司的经理办公室里办公,大街上忽然传来了闹嚷嚷的人声和一阵阵口号声:“打回东北去,收复东三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坚决抵制日货!”
何啸天来到大街上,看见一群青年学生和市民举着横幅标语在游行,领头的正是那个沐家小姐沐守仪。
游行队伍所到之处,沿途搜查每一家店铺里的日货,抛到大街上当众焚毁。
游行队伍来到“太和堂”药铺门前,沐守仪指挥人冲了进去,清查日货。店里的伙计百般阻拦,双方发生了冲突。
這时,蓦地听见有人大喝一声:“住手!”
众人回头去看,原来是少东家来了。
何啸天说:“你们都要支持学生们的爱国行动,主动把所有的日货都搬出来。”
沐守仪感激地朝何啸天点了点头。
“太和堂”经营的日货还真不少,都是从汉口进回来的,如中将汤、大学牌眼药、哈朗淋浊丸、富士牌仁丹、十滴水等,这些都被抛到大街上,点火焚烧。
此时,警笛声响起,一群警察奉何县长之命前来弹压。
警长说:“你们好大的胆子!敢抢劫何县长家的店铺,把为首的抓走!”
警察要抓沐守仪等人,何啸天挺身而出,说:“何县长是我爹,是我让他们来搜查日货的,要抓你们把我也抓去。”
警察只好悻悻而去。
第二天,何五爷把沐云鹤请到了他的县长办公室,很委婉地说:“请约束好令爱,不要胡来,扰乱均州的社会治安。”
沐云鹤反问:“难道学生们的爱国行动有错吗?全国都在抵制日货,身为国民政府的县长,你的‘太和堂里囤积了那么多日货,难道不该带头销毁吗?”
两人话不投机,不知怎么又说到了当年的“盗金顶事件”,在县长办公室里大吵了一架。
经过这次抵制日货事件,沐守仪对何啸天有了好感,他们开始了来往接触。有时是在何啸天的经理办公室,沐守仪过来坐坐;有时他们相约着到城外的汉江边散步。沐守仪讲了外面的很多事情,“九·一八事变”、“淞沪抗战”、京津沪汉等地的学生救亡运动等等,都是何啸天在山上从未听说过的。
沐守仪说:“均州现在还是一潭死水,仿佛世外桃源,所以我这次放暑假回家,决心要把均州的学生和市民百姓都发动起来。”
他们还说到了小时候何家小少爷是如何欺负小女生沐守仪的一些往事,说得何啸天红着脸大不好意思。
沐守仪咯咯地笑起来,说:“你现在彻底变了,成熟,稳重,内秀,敢于担当,听说是武当山改变了你?你在武当山修道十几年,学了什么?会什么武功?”
何啸天便说起他在武当山修道的生活,说起他对道学的感悟和理解:道学的核心就是内敛,注重内修和平和,正所谓“上善若水”。
沐守仪缠着何啸天说要见识他的武功,说武当功夫如何神奇如何厉害。
何啸天说:“那都是民间传说,其实武当功夫是内敛修身的,只‘防不‘攻。”
有时缠不过了,何啸天就会给她露一两手。
沐守仪发觉自己开始有点儿喜欢这个跟自己同年、比自己大不了几天的男孩子。两个年轻人的心里有了一种隐隐约约的东西,但他们也说不清那是什么。
两个人的交往当然都没有瞒过沐云鹤。
沐云鹤很严肃地对女儿说:“你不要跟何啸天走得太近,你是和蒯和有婚约的人,不要让别人说闲话。”
沐守仪委屈地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何五爷则对儿子大发脾气,说:“你跟谁来往都行,就是不许跟沐家人来往!”
何啸天反问道:“我知道你跟沐家有过节,难道你们长辈人之间的恩怨,还要延续到我们这一代吗?”
何家小姐也跟着从中搅局,跟父亲一唱一和。何紫苏很喜欢自己的哥哥,经常缠着何啸天陪她玩,渐渐地小姑娘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不该有的感情。她曾经听镇上的人说过,哥哥是何家的嗣子,和她不是亲兄妹,没有血缘关系。她天真地去问父亲,何五爷把女儿好一顿呵斥,说:“今后再别听人家胡说八道!”
有一次,何紫苏甚至很伤感地对何啸天说:“你要不是我的哥哥那该多好啊!”
何紫苏对哥哥和沐守仪的来往天生就有一种妒意,他们的约会,好几次都被何紫苏从中横插一杠子,闹得很扫兴。
一天,紫霞宫的青云道姑来到“太和堂”抓药。二十年过去,岁月已经彻底改变了她的容颜,甚至连何五爷当面也认不出她来了。当然抓药只是个借口,她是来看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的。刚好沐守仪来约何啸天,青云道姑从伙计的口中得知她就是沐家小姐,两个人玩得正好时,不禁惊呆了。
青云道姑找个理由拦住了何啸天,不让他脱身,还委婉地对他说:“你千万不要和沐家小姐来往。”
何啸天说:“为什么?”
青云道姑吞吞吐吐地说:“你们……不能来往。”
这件事搞得何啸天一头雾水:一个素不相识的道姑,怎么也说这种话?
五年过去,均县初级中学已经完全步入正轨。今年暑期,第一届招收的学生初中毕业,县长何五爷亲自出席了毕业典礼。创办均县中学成为何县长最大的政绩,他在均县民众中因而得到多数人的肯定。任职期满后,省里曾经对这批县长进行过民意测评,何县长的得分位居全省前列,因而得以连任。
相反,武当山却遭受了清末民国以来最大的一场浩劫。因为庙产土地充公,生活无着,道众大批流失;宫观得不到修缮,日益凋敝。五年前的“均州血案”——强行驱散道众、没收庙产土地、武力镇压致成的命案,至今还没有得到伸冤昭雪。这期间,沐云鹤又组织过两次赴省告状团,但都不了了之。告状团中许多人因此都没了信心,想打退堂鼓。他们说这几年武当山的庙产土地已经悉数充公变卖,均县中学也建起来了,即便告赢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还会拆了学堂去赔武当山不成?
沐云鹤给大家打气,说:“错了的就要纠正过来,怎么赔是另外一回事,理不争不行,为了武当山,即便倾家荡产我也要告到底!”
最近这两年,湖北省省长的人事也有过一次变动。去年汉口大水,舟行于市,百姓受灾惨重。夏斗寅抓住这个机会煽动汉口的绅商,联名向南京国民政府控告省长何成浚“渎职失职”、“防灾懈怠”、“救灾不力”,何成浚因此被免职,夏斗寅如愿当上了省长。换来换去都是何县长的靠山,何县长自然有恃无恐。
除了上面有人,沐云鹤他们告状屡屡失败的关键原因,还在于没有法律依据。“毁教办学”到底对不对?没有明确的法律界定。中华民国宪法虽然明确保护宗教信仰自由,但办学不是好事吗?办学顺应民心民意,是國家民族的百年大计,所以上面每次都肯定了何县长的初衷是好的,动机纯粹,造福地方,大方向对头,只是方法上“欠妥”。把这样的两件事情放在一起,要说个非此即彼,谁都说不清楚孰是孰非,因而这个状子不管告到哪里,都只能不了了之!
暑假结束,沐守仪该返回省城上学了。两个年轻人临别之前,在汉江边有过一次长谈。何啸天鼓起勇气,表露了他对沐守仪的爱。沐守仪则显得心事重重,除了有难言之隐,她现在还实在难以确定,她对何啸天的好感和喜欢是不是就是爱。
在何啸天的追问下,沐守仪终于说出了实情。她说她还小的时候父亲就为她订下了婚约,是蒯家的独子蒯和;蒯和从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后,现在省建设厅任副处长。不过沐守仪承认,她和蒯和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和何啸天在一起的那种感觉,蒯和有点儿书呆子气,痴迷古建筑。
何啸天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呀?你还听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第二天,沐守仪心情复杂地离开了均州,何家小姐何紫苏也正好同船返回武汉,何啸天得以有机会在送别妹妹的同时为沐守仪送行。
同在码头上送行的沐云鹤似乎看出了其中的端倪,轮船开走后,他和何啸天很认真地谈了一次。
沐云鹤很明确地告诉何啸天,说:“请你离我们家守仪远一点儿,这事只要我在,就绝无可能!”
何啸天冷冷地说:“你真的以为我们何、沐两家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吗?我就不信填不平这道鸿沟!”
几天后,何啸天对父亲说:“我想去汉口那边呆上一段日子,一来见见世面,二来熟悉一下分号那边的经营情况。”
这当然是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何五爷满口应允,他还为儿子能把心思放到买卖上来而高兴。
何啸天穿了一身普通的中式便服,带了一件简单的行李,单身乘船东下。船到汉口龙王庙码头,何啸天弃船登岸,问清楚了日租界的去向后,信步向九州国药公司分号走去。
均州城里,青云道姑又来到了九州国药公司。伙计们告诉她,少东家已经在几天前去了汉口。青云道姑愣住了。
这天深夜,沐云鹤正在书房里读书,突然被一陣异样的响声惊动。他起身去看,原来是门缝里塞进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何啸天为沐守仪去武汉了,赶快阻止他们!
沐云鹤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快追出门去,屋外已经没有了人影。
沐云鹤呆愣着,实在想不明白送纸条的人是谁。他又仔细地看了那纸条,是一行娟秀的女人的字体。他的心蓦然一动:莫非……是她?沐云鹤拿出了那枚红丝线的铜钱,沉思良久。
第二天,沐云鹤搭乘公司的轮船顺流东下,到了汉口。刚刚走进日租界,他就被游行的队伍阻塞在途。经过打听沐云鹤才知道,几天前汉口日租界发生了日本水兵坐车不给钱,反而行凶杀死中国人力车夫的事件。汉口市政当局屈于日本人的淫威,把关在警察局里的凶手给放了,全武汉的工人、市民、学生都在举行游行、罢工、罢市,要求严惩凶手,经济赔偿。
沐云鹤在游行的队伍里突然看到了沐守仪和何啸天,他们二人并肩前行,喊着口号,情绪慷慨激昂。
沐云鹤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为年轻人的爱国热情所感染,另一方面看到他们的亲密,他心里更增加了隐忧。
游行队伍行进到日本驻汉领事馆门前,担任警戒的日本水兵突然向示威群众开枪,许多人倒在血泊里。
沐云鹤冲上前想去救护女儿,枪林弹雨中,他亲眼目睹了何啸天奋不顾身将女儿救走。
游行示威被血腥镇压驱散了。
沐云鹤本来是去儿子家的,不知怎么却怒气冲冲地来到了横山雄介家,踹门而入,将一腔怒火发泄到亲家的身上,怒斥道:“你们日本人不光侵占了我们的东三省,还在中国的土地上到处横行霸道,滥杀无辜,我刚才就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你们欠下的血债必须要用血来偿!”
横山雄介望着翻脸的亲家,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只能一脸苦笑。
在儿子家里,沐念祖还没有下班,儿媳嘉惠子望着从进屋就阴沉着脸、怒气冲冲的公公,不知道他生的哪门子气,她小心翼翼地端茶伺候,大气都不敢出。
晚上,沐念祖回来,对于父亲的突然登门,他很意外。沐云鹤只说了一句“商量给你妹妹办婚事”,然后蒙头赌气大睡,连晚饭都没有吃。
第二天,汉口各大报纸纷纷报道了这次血案的经过,因人力车夫被杀事件引发的“汉口血案”震惊全国,给全国人民的仇日情绪火上浇油,全国各地纷纷举行游行示威,声援武汉人民的抗日斗争。这次游行示威中,沐守仪左臂上被枪弹擦破了皮,住在医院里。如果不是何啸天舍身相救,她也许当场就成了殉难者之一。
这次生死经历,让沐守仪的心里对何啸天的情感忽然有了一次质的升华,它不再仅仅是好感和喜欢了,她觉得这个坚毅勇敢的年轻人已经开始悄悄走进了她的心里。
谁知沐云鹤来到医院,很认真地和她谈起她结婚的事来。
沐守仪说:“不!全国人民都在抗日救亡,‘汉口惨案还没有结果,我们还要继续斗争下去,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沉迷于儿女私情!”
沐云鹤说:“你抗日爱国,我都支持你,但这和结婚不矛盾,我这次到武汉就是为这事来的,这次你必须完婚!”
哥嫂也在旁劝说。
父亲他们走后,沐守仪大哭了一场。沐守仪从小和父亲相依为命,“恋父”情结很重,她依赖父亲,顺从父亲。父亲不仅从小向她灌输“婚约”意识,还向她灌输“父权”意识,她知道父命不可违。
这天,何啸天来医院看望沐守仪,沐守仪向他说了父亲来汉逼她结婚的事。
何啸天说:“你心里愿意吗?如果不愿意,你就拿出反抗精神来!”
可是沐守仪心里很矛盾,她说:“我生下地母亲就去世了,父亲怕我受委屈没有续弦,又当爹又当妈把我拉扯大,如今父亲年过花甲老了,我不愿伤了他的心。蒯和为人木讷,厚道老实,对我很好,若是悔婚,我会觉得很愧疚。”
何啸天很生气,说:“你顾及这个顾及那个,可你从来就不顾及自己的终身幸福!”
几天后,汉口的《民国日报》上登出了一则启事:兹定于某月某日某时,于汉口璇宫饭店举行省建设厅蒯和处长与沐守仪小姐完婚志庆,切望亲友同仁届时光临。
报纸是妹妹何紫苏拿来给何啸天看的,她看到报纸后特意赶回家,幸灾乐祸地说:“现在你总该死心了吧?”
何啸天一把将报纸撕得粉碎,狂怒道:“我不会让他们的婚礼举行的!”
眼见苦劝无用,何紫苏伤心地哭了起来。
她后来回学校去,在日租界一条僻静的弄堂口,忽然被一位中年道姑拦住了。原来,青云道姑也紧随沐云鹤之后云游到了汉口,这些天她一直在暗中跟踪何啸天,监视儿子的一举一动。
青云道姑对何紫苏说:“姑娘,你别难受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哥哥跟沐家小姐是根本不可能的,他们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
何紫苏惊愕地睁大眼睛,说:“你这是听谁说的?我……凭什么相信你?证据呢?”
青云道姑说:“你哥哥出生的时候,右边屁股蛋上有块朱砂胎记,你问他是不是这样。”
何紫苏益发惊讶了,说:“你是谁?你是怎么知道的?”
青云道姑平静地说:“别打听贫尼是谁了,快回去告诉你哥哥,让他不要胡来。”说罢飘然而去。
何紫苏跑回家,拉着哥哥又哭又笑,说:“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是我亲哥哥,原来你是沐守仪的亲哥哥!”
内心正在痛苦挣扎的何啸天一把推开妹妹,说:“你疯了!胡说八道什么?”
何紫苏说:“我没有胡说,你跟沐守仪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你出生的时候,右边屁股蛋上有块朱砂胎记,是不是这样?你脱下来给我看看!”
何啸天闻言愣住了,顿时脸色煞白,问:“你……听谁说的?”
何紫苏说:“是一个云游的道姑,刚才在前面的弄堂口告诉我的。”
何啸天冲了出去,在那个弄堂口站了好久,可哪里还有云游道姑的影子。
沐守仪和蒯和举行婚礼的那天,何啸天在汉口分号的家里蒙头睡了一整天,不吃不喝,任誰来劝都没用。天黑以后,他一个人出去了,经理黄金贵不放心,叫了一个伙计悄悄地跟着少东家。凌晨时分,何啸天回来了,烂醉如泥,身上还有血迹。
跟着的那个伙计神色张皇地跑来告诉黄金贵,少东家晚上杀人了。
黄金贵问:“杀谁了?”
伙计说:“少东家杀了两个日本水兵。”
原来冤家路窄,何啸天在日租界正好遇见那两个杀死黄包车夫、已被汉口警察局释放了的日本水兵,他一气之下,就出手将二人抹了脖子。
黄金贵大惊失色,再三叮嘱那个伙计不可声张。
第二天,人们在日租界里发现了那两个陈尸街头的日本水兵,旁边还用他们的血在马路上写了一行字:血债血偿 武当丰剑云。
围观的路人都拍手称快,说武当山上的高人下来为死难同胞复仇了。
九州公司汉口分号里,清醒过来的何啸天对昨晚酒醉后干过的事情已记不太清楚。黄金贵正准备安排少东家马上离开汉口返回均州,一群如狼似虎的警察冲进来,将何啸天抓走了。
何啸天被送上警车的时候,门前围观的人群中就有青云道姑。
办完女儿的婚事,沐云鹤松了一口气,他谢绝了女儿、女婿的挽留,第二天就匆匆返回了均州。之所以如此急切,是因为告了好多年的状,终于等来了省里派来的调查组。
刚到家里,女佣就对沐云鹤说:“老爷,有位道姑在客厅里等候您多时了。”
沐云鹤去见了那位道姑,说:“有什么情况你只管说,正好省里有调查组在这里。”
青云道姑默默抹着眼泪。
沐云鹤说:“道姑请勿伤心,有什么委屈你尽管说出来。”
青云道姑说:“你再仔细看看,难道你真的认不出我了?”
沐云鹤怔怔地望着,许多记忆在一刹那间蓦然复活,他惊愕得跳了起来,道:“你是……香兰?”
青云道姑说:“本来,我今生今世都不想再来见你,也不想揭开这个谜底,现在我却不能不说了。何五爷的儿子何啸天是你的亲生骨肉,他因为人命案被汉口警察局抓走了,快想办法去救你儿子一命吧!”
这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仿佛晴天霹雳,沐云鹤被惊得目瞪口呆。
青云道姑临走时又说:“你儿子如果不认你,你对他说,他右边的屁股蛋上有一块隐隐的朱砂胎记。”
沐云鹤猛然醒过神来,追了出去,可青云道姑已经不见人影。
第二天,沐云鹤把调查组的事情全权托付给徐道长,自己搭乘“武当甲”号轮再返武汉。
何县长也同船去了武汉,他是被黄金贵的一纸电报叫去的,电报上说“少东家在汉惹上人命官司”,气得何五爷看完电报大骂了一句:“孽障!第一次去汉口就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何五爷和沐云鹤来到汉口,黄金贵在码头上直接把何五爷接到了汉口分号,沐云鹤则坐轮渡过江去了武昌的女儿家。
沐云鹤对女儿说:“何啸天被汉口警察局抓了,要马上想办法营救他!”
沐守仪很吃惊,问清缘由后,说:“爹,您就是为这事来的?”
沐云鹤说:“是呀!得到消息,我一刻也没敢耽误,就赶来了。”
沐守仪说:“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您什么时候这么关心起何家人来了?”
沐云鹤脱口而出,道:“他不是何家人!他是……”打住不说了。
沐守仪说:“是什么呀?”
沐云鹤心一横,说:“他是你哥,同父异母的亲哥!”
沐守仪大吃一惊,说:“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儿刨根问底,沐云鹤支支吾吾,不好细说根由,尴尬得涨红着脸,说:“长辈的事情,你就不要问那么仔细了,总之他是你哥,这次一定要蒯和想办法救他。”
在九州国药公司汉口分号里,黄金贵向老东家详细汇报了事情的经过,又说了他打听到的最新消息:汉口警察局已经把少东家移交给日本人处置了。
听到这个消息,何五爷的心一凉,说:“中国人犯法,为什么要交给日本人处置?”
黄金贵说:“他杀的是日本人,日本人坚持要引渡。老爷恐怕还不知道现在的形势吧?中日战争一触即发,听说蒋委员长已下令不要在这个时候激怒日本人,给日本人以开战的口实。”
何五爷说:“现在怎么办?要是关在汉口警察局,我可以不顾这张老脸去求夏省长,他说一句话就能放出来。可现在交给日本人了,我们上哪儿去找日本人的路子呀!”
黄金贵说:“东家不要太着急,咱们在日租界经营这么多年,人托人保托保,总能找到关系的。”想了想又安慰何五爷说,“少东家这个案子应该问题不大。据我所知,日本人现在并没有证据指控少东家杀人,因为深夜,又在偏僻地段,没有直接的目击证人,日本人是把少东家作为嫌疑人抓去的。再说了,少东家叫何啸天,不叫丰剑云,只要少东家死死咬住不承认,再找找关系疏通一下,估计就能放出来。”
何五爷说:“那赶快派人去叮囑那个孽障呀!”
黄金贵说:“东家请放心,我去探监时已反复叮嘱过了。”
何五爷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隔天,黄金贵从外面回来,说:“朋友给介绍了一个日本人,名叫横山佳彦,是日本驻汉口领事馆的文化参赞,东家见不见他?”
何五爷说:“见见见,花多少钱也得把少爷救出来。”
何五爷请横山佳彦吃了一次饭。横山佳彦不谈救何少爷的事,却大谈什么“大东亚共荣”,谈中日关系,在很多问题上逼何五爷表态。何五爷救子心切,要求人家帮忙办事,当然只能顺着人家的话题说,看来横山佳彦很满意。何五爷正想趁机把话题往正题上引,横山佳彦却起身告辞了,何五爷连事先准备好的支票也没机会拿出来。
这事搞得何五爷心里很没底,他对黄金贵说:“这个日本人夸夸其谈有些不靠谱,救少爷的事不能指望他。”
黄金贵说:“不要小看了人家,我听说这个横山能耐大得很,再等等看吧。”
沐云鹤打听到何啸天被移交给日本人后,心里也很为难,他知道目前想救何啸天,只能走日本人这条线。沐家人跟日本人有来往的,只有儿子沐念祖,这些年他都没有跟儿子来往,几天前刚刚跟亲家翻了脸,难道要他涎着这张老脸再去求人家?
沐守仪看出了父亲的为难,说:“要不我去找找大哥!不过说实话,因为哥哥跟日本人走得太近,我们兄妹也吵过好几次,这些年基本上没来往,我说的话他听不听很难说。”
沐云鹤摇摇头,说:“你去没用的,这事只能由我出面。”
沐云鹤硬着头皮去了儿子家。
儿媳嘉惠子喜出望外,热情接待。
沐云鹤屁股不肯落座,只是简短地对沐念祖说:“你还有个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就是何家少爷何啸天,他现在落到日本人手里了。你不是跟日本人走得近吗?快想办法把他救出来。”说完就走,话说得硬邦邦的,全然是居高临下命令的口吻,也不说清来龙去脉。
沐念祖被搞得一头雾水:怎么凭空又冒出来个亲弟弟?你不是不想认我这个儿子吗?如今有了这个弟弟,沐家的家产更不会交给我了。他对嘉惠子说:“疯疯癫癫的老爷子,别理他那些破烂事!”
从儿子家出来,沐云鹤又去了横山株式会社,在门前徘徊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进去了,坐在沙发上,涨红着脸吭哧吭哧好半天,就是开不了口。
后来,沐云鹤起身要走,横山雄介看出来了,说:“亲家,你是不是有为难的事情?”
沐云鹤又吭哧了半天,最后硬着头皮说:“我还有个儿子……是私生子,名叫何啸天,他现在就被关在你们日租界的巡捕房里,你想办法把他救出来吧。”说完就出门走了。
横山雄介去领事馆找儿子横山佳彦。
横山佳彦说:“你亲家反日仇日情绪那么大,儿子因为娶了日本媳妇就不来往,这样的人你还来帮他说话?”一句话堵得老横山没话说了。
这天,日本驻汉总领馆打电话给九州公司汉口分号,说横山佳彦先生约见均县何县长,黄金贵也跟着去了。
在横山佳彦的办公室里,横山佳彦说:“鉴于目前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何啸天是凶手,我们可以释放他,但是有两个先决条件:一是填一份表格,二是在这份承诺保证书上签字,承诺并保证约束子弟,今后永不参加反日活动。”
承诺书何五爷爽快地签了名,再看那份表格,上面赫然写着“中日亲善会入会登记表”,是要他参加一个日本人的组织。何五爷愣着,不敢贸然填表。
横山佳彦说:“我们已对你考察过了,很信任你,才让你填这份表。”
何五爷更糊涂了,说:“考察过了?什么时候考察过了?”
横山佳彦说:“填完表我们就既往不咎了,何先生你还犹豫什么呢?难道你不想救你唯一的儿子吗?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你儿子关在这里,一旦证据落实,大日本帝国支那汉口租界区特别法庭就可以马上开庭判决他死刑!”
何五爷又望望黄金贵。
黄金贵说:“没有退路了,填吧,实不相瞒,我早都已经填过了。”
何五爷横下心,一咬牙坐下来开始填表。
填完表,横山佳彦说:“还有一个手续,你必须向天皇陛下宣誓效忠。”
何五爷听凭摆弄,站在一张画像前跟着横山佳彦念誓词宣誓效忠。这天的经历,成为了何五爷后来难以洗刷的一个耻辱。原来早在战前,日本的谍报机关就开始物色亲日的国民政府公职人员和社会各界知名人士,这些人大多成为了后来沦陷区汉奸政权的构成基础。
日本人说话算话,准备释放何啸天。沐云鹤从老横山那里打听到消息,他还以为是亲家从中帮了大忙。放人那天,沐云鹤早早地来到日租界巡捕房的门前,远远地站着。何五爷来得更早,他没有看到远处站着的沐云鹤。
正午时分,何啸天从日租界巡捕房里出来了,他身上伤痕累累,显然没有少吃日本人的苦头。
何啸天望着父亲,问:“是不是您去求了日本人?要是您求了日本人,我可不领情,我还得进去!”
何五爷哭丧着脸,骂道:“你这个犟种!你还嫌没要我的命吗?”
何啸天倔强地说:“您得跟我说清楚,我是怎么被放出来的?”
黄金贵拉扯住少爷,说:“咱们回家说,咱们回家说。”硬把何啸天拖走了。
哥哥被释放出来,何紫苏也特地从学校赶了回来。她私下问父亲:“武当山上有个道姑下来说,哥哥和沐家小姐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还说哥哥身上有个朱砂胎记,有没有这回事?”
何五爷呵斥道:“别听人家胡说八道!他就是你的亲哥哥!小时候你哥哥光着屁股在均州城里淘气,那个朱砂胎记很多人都见过,这有什么稀罕?”
对于中年道姑说的话,何五爷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说沐家小姐与何啸天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这话从何说起?何五爷确信,这些年均州城里与沐云鹤扯上不清不楚关系的女人只有那个李香兰,李香兰当年也确实怀过他的种。但“漂逐”李香兰那天,汉江里发了那么大的洪水,那是几十年一遇的洪水,她还能有命活下来吗?别说是绑着手脚的孕妇,就是好手好脚好水性的船家汉子,遇上那样湍急的大洪水,也是九死一生。李香兰必死无疑!
何啸天回到均州后,一边继续打理何家的生意,一边暗中调查自己的身世。
一个夏日的午后,何啸天走进了“沐府堂”后院那间仓房。
酷暑难当,沐云鹤汗流浃背,正在专心致志地擦拭着他回收的那些宝贝。忽然,一阵清风拂来。沐云鹤回过头去,原来是何家少爷何啸天正站在背后给他打扇子。
“啸天,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沐云鹤问,头也没抬,继续忙他的。
何啸天说:“刚才,沐叔叔太专心了,所以没有注意到。”
何啸天望着屋里塞得满满当当的法器、供器,一件件被擦拭得纤尘不染,铜鎏金的器物上晶光锃亮。这还是何啸天第一次走进沐家,传说中的均州第一豪门沐家的奢华富贵早已成为过去,现在的沐家已经远远不及何家,沐家看来是真的衰败了。
何啸天站在那里,没话找话道:“原来沐叔叔还有收藏的雅好,这些都是沐叔叔的藏品?”
沐云鹤说:“不,这些都是五龙宫流失的器物,我花了十几年工夫重新把它们找了回来,就是为了日后有一天五龙宫重建,把它们再还回去。”
何啸天说:“重建五龙宫,那么大的工程,需要很多钱吧?”
沐云鹤说:“对,我现在是拿不出来了,不过不急,慢慢筹措吧。”
何啸天说:“这么大的事情,就靠您一个人?”
沐云鹤说:“也不。凡事都得有人领头,干着干着大家就加入进来了;再说,光有我们这代人不行,不是还有下一代吗?世世代代干下去,总有一天能干成,有个愚公移山的故事里就是这么说的。”
何啸天望着眼前这个已经满头白发、年逾花甲的“愚公”,心底忽然涌起了一阵想拥抱他的冲动。
此时,沐云鹤已经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他望着何啸天道:“啸天,你来找我,应该是有什么事情吧?”
何啸天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跟沐叔叔打听……打听一个人。”
沐云鹤问:“你想打听谁?”
何啸天说:“武当山上的一位道姑,不知是哪个宫观的,年龄在五十岁左右……”
沐云鹤打断他的話,说:“你打听她干什么?”
何啸天说:“她有可能知道我的身世……”
沐云鹤笑了起来,说:“你的身世?现在不是清清楚楚吗?均州城里何县长家的公子,九州国药公司现在的掌门人。”
何啸天说:“我说的不是这个身世。我想您肯定知道她,请您务必告诉我她是哪个宫观的,她的道号是什么。”
沐云鹤拒绝了,说:“对不起,年轻人,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道姑是谁,况且武当山上像她这样的道姑有很多很多。”
沐云鹤的拒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知道何啸天早晚会来找他。从汉口回来的这半年多,他很庆幸自己没有一时冲动,越想越觉得当初没有父子相认是他的明智之举。有一点是他当时没有来得及细想的,那就是如果父子相认,二十多年前均州城里的那桩风流案势必会被重新翻出来,炒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可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几十年来他沐云鹤就是以道貌岸然、一心为公的正人君子形象出现在公众面前,博得众人拥戴的;他之所以在均州民众和道众中有一言九鼎的号召力,也与他的君子形象不无关系;他想要干成大事,也必须维护好这个形象。他相信二十多年来李香兰一直隐姓埋名,销声匿迹,也是为了维护他的形象,只是因为何啸天和沐守仪的交往犯了伦理大忌,她才不得不出面加以制止。如今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他还有必要再去翻开陈年旧案,玷污自己的君子形象,给自己脸上抹黑吗?
沐云鹤的拒绝让何啸天一下子心凉了,他起身告辞,向门口走去。
沐云鹤忽然叫住他,道:“啸天,你很恨我,是吗?”
何啸天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恨您?”
沐云鹤说:“我拆散了你和守仪。”
何啸天低声说:“也许……你们是对的,我差点儿铸成了大错。”
几年过去,汉江里跑的小火轮已经不止武当轮船公司一家了。这几年又先后开张了两家轮船公司,它们是汉口华商投资的汉平和汉兴,跑汉口到均州之间的客货运。他们都是清一色的新船,设施先进舒适,航速比“武当号”快,班次也比“武当号”多,加上他们的降价策略,很快就把大部分客源争夺过去。沐家的轮船公司惨淡经营,苦苦撑持,濒临关张破产的绝境。屋漏偏逢连夜雨,想不到日本人又来插手了。总公司设在汉口的日清轮船株式会社,原来的经营方向主要是长江干流的中上游段,通过几年的竞争,他们挤垮了大部分华资轮船公司,基本垄断了长江中上游的客货运。现在,他们又把眼光瞄上了长江支流。
初秋的一天,沐念祖突然回到了均州。他这次是一个人回来的,没有带妻儿,但是同行的有一个日本人,沐念祖向父亲介绍他叫小野,是日清轮船株式会社的拓展部部长,他的顶头上司。
沐云鹤对儿子有芥蒂,对日本人也向来没有好感,因此态度表现得相当冷淡,爱理不理的,这让儿子很尴尬。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对父亲说明了来意。原来,日清轮船株式会社计划开辟汉江航运,打算兼并武当轮船公司,或者说叫联合经营,成立新的日华轮船公司,武当公司以现有的资产入股。小野说合作成功后,日方打算投入大量的资金,购置新船,更新设备,重新扩建和修缮汉江沿岸的码头、仓库。
沐云鹤冷冷地说:“有这样的好事,你们怎么不去找汉平和汉兴,偏偏盯上了我们沐家这份破烂家当?”
小野也不隐瞒,说:“你们沐家的轮船公司从清末就开始独家经营,汉江沿岸最好地段的码头、仓库都是你们沐家的资产,你们有别人没有的优势,这就是我们要跟你合作的原因。”
沐云鹤一口回绝,说:“可我不想跟你们日本人合作。”
沐念祖规劝父亲,说:“这是好事情。武当轮船公司眼看就要破产,难以为继了,合并重组就可以避免陷入倒闭的绝境;日本人资金实力雄厚,我们现在根本拿不出钱来更新设备,与其自生自灭,倒不如寻找一条新的生路。再说,合并重组以后经营方面的事就不用您操心了,您可以腾出手来,专心去做您想做的事情。”
不管怎么劝说沐云鹤都不为所动,他对儿子说:“我知道你小子安的什么心!你这是趁眼下公司的危机,和日本人串通好了来算计我。从前我说过,沐家的产业我不会交给你,现在我更不会交给日本人!”
一句话封了门,没有了任何商量的余地,沐念祖和日本人只能悻悻地走了。
回过头来,沐云鹤主动托人找到汉平和汉兴两家公司,提出三家联合起来组建一家新的华商轮船公司,共同与日本人抗衡的想法。据中间人回话,两家公司也意识到了危机,正好有这个意向,下一步就是需要找个时间三方坐在一起,共同协商合作的具体事宜。
这些年赴省告状的事一直没有结果。去年调查组下来调查了一圈,回去后半年多了一直没有下文。最近省里的人事又有了变动,不久前有消息传来,夏斗寅因为治省无方,被南京方面免职,现在的湖北省省长是张群。
徐道长来找沐云鹤商量,说:“现在何五爷的靠山倒了,咱们是不是再去省里告一次?”
沐云鹤说:“应该接着告!从前咱们是无凭无据,没地方说理;现在咱们手里攥着《中华民国寺庙监督条例》这个法律依据,更要理直气壮地去告!不过……我想了想,咱们这次告状,不如索性去告御状。”
徐道长说:“告御状?”
沐云鹤说:“对!省里已经去过多次,这次咱们不去省里,直接去南京,让最高层给个说法!”
徐道长说:“行,我们就去南京告御状。”
接下来,两个人商量了一个十个人的赴京控告团的组成名单,既有绅商代表,也有道众代表,都是均州上流社会的头面人物,以均县参议会议长沐云鹤和武当山道教总坛主徐道长为正副团长。再接下来就是分头通知,让大家作好出发前的准备工作。
临出发的前两天,沐云鹤忽然接到汉平和汉兴两家公司共同发来的邀请,请他去汉口协商合作事宜。
这正是沐云鹤心中盼望的事情,他对徐道长说:“看来我得先走两天了,两天后咱们在汉口会合,一起乘船去南京。”
沐云鹤提前去了汉口。三家公司在汉口的会商还算顺利,虽然为了各自利益免不了要各打各的算盘,但迫于形势,大家还是统一了意见,搁置了争议,就未来合作的总体原则签订了一个三方意向书。
汉口事毕,到了约定的赴京告状团出发的那天,沐云鹤来到汉口龙王庙码头等候。按照轮船班次,他们今天应该搭乘的是“武当甲”号,下水轮船航速快,从均州到汉口全程约八小时,下午四点前应该到。可是左等右等,早已过了泊岸的时间,就是不见“武当甲”号的踪影。沐云鹤心里忽然有了不祥之感,他想今天莫非要出什么事情?
傍晚,终于有消息传来,“武当甲”号从襄阳码头开出来以后不久就发生了爆炸,最终沉船。
沐云鹤心急如焚,连夜搭乘汉江水警的巡江快艇赶到了出事地点。
夜色里,只见江面上火把通明,人声喧嚷,船只往来如梭,隐约可见“武当甲”号已经解体沉入了江底,只有高高的烟囱在水面上露出来一小截。
水警正在打捞漂浮在江面上的尸体,已经打捞上来的尸体在江滩上排成了一排。侥幸逃生的乘客站在江滩上,浑身湿透,在秋夜的江风中瑟瑟发抖。
“武当甲”号的轮机长在锅炉爆炸后跳水逃生,他告诉匆匆赶来的沐云鹤,爆炸发生得很突然,之前根本没有任何征兆,锅炉不久前刚刚在汉口的船厂里经过检修。他还说,幸好今天乘客不满员,大概只有七八十人,出事的江面也不宽,年轻人和会水的应该都能逃生,淹死的可能主要是老年人和妇女、儿童。
沐云鹤心里明白,武当轮船公司这些年因为资金短绌,对船上的救生设施基本上没有添置更新,救生器具少以及临时不能发挥作用,无疑也会增加这次事故的死亡人数。
沐云鹤打着火把,急切地在那一排排打捞上来的尸体中搜寻着,嘴里还喃喃地数着:“一个,两个,三个……”
均州上流社会的绅士们,那些平日里受人尊敬的乡贤,如今露出各式各样狰狞、恐怖、痛苦的面目,静静地躺在汉江边。赴京告状团全军覆没,九个人都找到了,包括徐道长在内全部命丧黄泉,无一幸免。
沐云鹤老泪纵横,一头栽倒在江滩上……
事后统计,这次江难的死难者一共是三十九人,占到乘客总数的一半。抚恤及善后赔偿需要一笔巨额资金,武当轮船公司拿不出这笔钱,汉口海事法院便查封了武当公司的全部资产,公开进行拍卖。遭此打击,沐云鹤一夜白头。日清轮船株式会社对武当公司的资产志在必得,幾轮竞拍过后,汉平和汉兴只得无奈放弃,日本人终于得偿所愿。武当公司彻底破产了,和汉平、汉兴两家公司的合作也宣告流产。因为善后资金还有缺口,沐云鹤又将沐家老宅抵押给了何五爷,只留下了“沐府堂”后院的那间仓房,可谓真正的倾家荡产。
关于这次事故的原因,大多数人认为是武当轮船公司这些年经营不善没有资金投入,设备陈旧老化,最终引发事故。但沐云鹤却有自己的看法。抵押沐家老宅后有一天,在均州城里那条僻静的梧桐巷,沐云鹤和何五爷迎面相遇了。
何五爷抬脚要走,沐云鹤说:“看见我就躲,你心虚了吧?”
何五爷说:“笑话!我心虚什么?”
沐云鹤说:“你我明争暗斗几十年,现在把我逼到了这步田地,你何老五终于如愿以偿了。”
何五爷说:“沐议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沐家老宅没人肯接手,我是看你有难处才出面替你解围,怎么反倒成了我逼你?”
沐云鹤说:“我说的不是这个。人生在世有欠账总是要还的,你旧账未还,又添三十九条人命,这三十九个恶鬼夜夜都来找你索命,看你还能不能睡得安生!”
何五爷当场就火了,说:“胡说八道!是你自己的轮船公司经营不善发生事故,现在反倒血口喷人!”
沐云鹤说:“为何不迟不早,赴京告状团一上船就发生事故?明摆着的,你想阻止我们去南京告状!我告诉你,你阻挡不住的,告到最后哪怕只有我沐云鹤一个人,我也要告到底!”
何五爷冷笑着说:“那是你猜想的,你没有证据。你大胆去告,本县长敢作敢当,不怕你告!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说罢愤愤而去。
有一次,何啸天也私下里问何五爷:“爹,您说句实话,是不是您雇人在船上动了手脚?”
何五爷破口大骂,说:“混账东西!外面人诬陷你爹,你也跟着外人给你爹头上扣屎盆子!”
何啸天说:“我也是在外面听说的,说您有作案嫌疑,您不想让沐叔叔他们去南京告状。”
何五爷怒吼一声,说:“放屁!我堂堂一县之长,我再混蛋,也没混蛋到去戕害自己的子民!”
父亲这话,何啸天倒是多少有些相信。自从下山回家这一年多来,父亲这个县长在他看来还算是当得勤勤恳恳:他每天早出晚归忙着衙门里的公务,几乎无暇顾及自家的生意;他也还算是清廉,一个从前那么贪婪自私的人,当上县长之后忽然缩手了。何啸天明白,父亲可能还有更大的政治野心,他的官场目标并不仅限于均县县长,他还想往上爬,为此他不得不顾及自己的官声口碑。前年省里下来搞民意测评,父亲获得的评价不错,因而得以继续连任就是个证明。现在明知道船上还有那么多无辜乘客,他再心狠手辣,也不至于不择手段丧心病狂吧?而且一旦事情败露,他将身陷万劫不复之境地,也将彻底葬送他的政治前途,这样的后果他不会想不到,他应该不会这么傻吧?
沐云鹤是真正的一无所有了。他现在唯一的栖身之地只有“沐府堂”后院的那间仓房,这里既是他的起居室,也是他的厨房、盥洗间。家里的男仆女佣都已辞退,沐云鹤当了一辈子的老爷,从前生活上的事他从不沾手,现在凡事都得自己动手了,日子过得马虎邋遢。沐云鹤倒是没有忘记祖堂里的祖宗画像,特地把他们请到了仓房里,恭恭敬敬地挂在墙上,每天早晚焚香跪拜如常。
即便这样,沐云鹤还是没有放弃他那个重建五龙宫的计划。他现在倒是不用操心公司里的事了,县议会里没有公务的时候,他就去均州城里和四乡为重建五龙宫化缘,顺便打听和寻找五龙宫散失的那些神器、供器。
他满头白发,衣衫陈旧、形容枯槁,形同乞丐,顽童们经常跟在他后面追逐嬉戏。均州城里的很多熟人在认出他后都惊讶地说:“呀!当年的沐老爷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不久,沐念祖也回了趟均州,他是跟他的岳父横山雄介一块来的。目睹沐云鹤的生存窘况,老横山不禁心中酸楚,潸然泪下,说:“你都成这样了,还不肯放手吗?”
沐云鹤说:“当然不能!我这辈子必须干成这件事。”
沐念祖埋怨父亲错过了跟日本人合作的千载良机,他说:“公司的经营管理和轮机设备的更新维护,都是需要投入成本的,您又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怎么能不出事呢?”
老横山还带来了一张现金支票,对沐云鹤说:“这些钱你拿去,先把抵押的‘沐府堂赎回来,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沐云鹤统统谢绝了。儿子恳求父亲说:“武当山的这些破烂事您以后就不要管了,您管了一辈子,得到了什么好处?您的所谓责任、义务、担当,那都是您自己的想象,没有人能强加给您,您对武当山没有义务,不要自欺欺人了!”
儿子的话说得很难听,但沐云鹤不为所动。儿子又说:“扔下这些吧,您晚年的生活由我来安排,去武汉跟我们一起过。”
沐云鹤板着脸说:“我去你那里还要死得更快!”
沐念祖他们走后,沐守仪也回来了,看着可怜的老父亲,女儿泪如雨下。她没想到父亲一辈子的执拗与坚持,换来的竟是如此凄凉的晚景。她也极力劝说沐云鹤跟她一起去武汉生活,也被沐云鹤拒绝了。
1937年春日,均州码头上簇拥着道众和百姓,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横幅上的标语写的是:热烈欢迎沐议长一行赴南京告御状胜利归来!
“汉江丸”缓缓靠岸,沐云鹤和几位缙绅、道长从船上下来,受到英雄般的欢迎。
沐云鹤在码头上发表了简短的演说。他说:“鄙人此次率团赴京告状,功德圆满,蒋委员长已饬令湖北省主席陈诚妥善解决均县办学经费问题,归还武当山庙产;县长何宇廷维持地方不力,处置不当,就地免职以示薄惩;由省教育厅、民政厅组成的联合调查组不日将抵均;‘均州血案经数年之上访告状,今日终告昭雪!”
码头上一片欢腾。
此时,在均县县长办公室里,何五爷仔细地整理好了案卷,摆好,然后心情复杂地扫视了整个办公室一眼,带上门走了出去。
武当山上,五龙宫的修复重建工程开工了。据沐云鹤说,工程款主要来自这些年他的化缘募捐及百姓、道众的捐献。对这个说法,均州人私下不信:哄鬼吧?靠化緣募捐能有多少钱?重建五龙宫那么大的工程,花费巨大,靠募捐这可能吗?但是钱从哪里来呢?沐家已经破产,现在应该拿不出钱了;沐云鹤办事稳妥,没有足够的资金他轻易不会开工。于是,人们益发相信几年前的那个传说了。传说民国二十二年的春天,“赤匪”贺龙率领红三军撤离湘鄂西,中途曾秘密在武当山上作过短期休整,后来又把几百号伤病员留在武当山疗养。为了表示感谢,贺胡子曾向武当山捐献了二十根金条的功德,每根金条老市秤五两,那是整整一百两黄金。此事的经手人据说只有沐云鹤和徐道长两人,但他们对外从来都矢口否认,讳莫如深。怕招惹“通共”麻烦当然可以理解,但当年红军确曾来过武当山却是很多人亲眼见过的事实,无法否认。很显然,五龙宫的修复重建工程款应该就是倚仗那一百两黄金了。
五龙宫修复重建工程按照武当山当地的风俗,举行了隆重的开工仪式:祭祀天地,披红挂彩,舞龙玩灯。工程的主持人是蒯岳的儿子蒯和。沐云鹤兑现了当年在金顶上对蒯岳临终前的承诺,蒯和不仅成为了他的女婿,这次修复五龙宫,沐云鹤还特地把他请回来,让其负责技术工作。
谁知开工没几天,均县警察局长竟然带着人来到工地,以“通匪”的罪名将沐云鹤抓走了,而且一天也不在均县停留,直接押送省城。五龙宫修复重建工程被迫停工。
均州人此时关心的已不再是工程胎死腹中,而是沐云鹤的命运——担上了这样要命的罪名,沐老爷这回恐怕真是凶多吉少了。那么,是谁告发的沐老爷呢?大家想都不想,认为一定是何五爷。他们说,何五爷这才是致命的一击,何、沐两家明争暗斗了几十年,沐家终究不是何家的对手,何五爷毕竟技高一筹,手段也更为高明、狠毒。
不过,人们并没有从何五爷的脸上看到他的喜形于色、自鸣得意,他平静而内敛,就好像他刚刚给对手的那致命一击,不过是顺手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何五爷现在不当县长了,他照旧还是去他的九州国药公司坐堂问诊,笑吟吟地为病人望闻问切。失败时的沮丧、撕心裂肺的痛,得意时的酣畅淋漓、弹冠相庆,何五爷都不会写在脸上,这就是高人。何五爷将来能不能东山再起暂且不论,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对手扳倒,却是人们没有料到的。
某天黄昏掌灯时分,一个人悄悄走进了何家,她是紫霞宫的青云道姑。
屋里光线很暗,何啸天不在家,去武汉打听沐云鹤的消息去了,何五爷正在书房里整理医案,他没有认出青云道姑,说:“请问道姑,你找我有何事?”
青云道姑说:“您难道真的不认识我了?您再仔细看看我是谁。”
何五爷抬起头来,怔怔地看了半天,惊愕得脱口而出,道:“难道……你……你是……”
青云道姑说:“不错,我是李香兰,当年差点儿死在您手里的那个何家小寡妇!五爷您别怕,我是人,不是鬼,我没死。”
何五爷惊恐地问:“你要干什么?”
青云道姑说:“不干什么。五爷,您下手真狠呀!沐老爷这回注定是要被您送上断头台了。不过何、沐两家明争暗斗几十年,您以为您真的是赢家吗?其实您错了,您这一辈子都是输家。”
何五爷说:“你什么意思?”
青云道姑说:“还记得当年我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吗?您知道那是沐老爷的血脉,那孩子后来进了你们何家,何家把仇人的儿子养大了,送他上学,送他上武当学道,最后还做了你们何家的顶门立户人。”
何五爷咆哮道:“你胡说!不可能的事!”
青云道姑说:“怎么不可能?我儿子生下来的时候右边屁股蛋上有个朱砂胎记,是五瓣梅花状的,不认真看根本看不出来。还有,孩子当年是从紫霄宫抱来的吧?当年的经手人玉清道姑现在还健在,有人证,五爷您要不要跟我走一趟,当面对质?”
何五爷泥塑木雕一般呆愣着,说不出话来。
青云道姑说:“所以我说您是输家。五爷您想过没有,您一辈子辛辛苦苦用尽心思干尽坏事,为何家挣下了这么大的一份家业,成为名闻遐迩的均州首富,可转瞬间您百年之后,这份家业就要改姓沐了,您白白忙活了一生,您说与沐老爷比,您是不是一辈子的输家?”
何五爷坐在那里,五官呆滞,脸色惨白,浑身颤抖。
青云道姑继续说:“本来今生今世我都不打算跟您揭穿真相的。上次贫尼不得已出面拆散了沐守仪和何啸天,我和沐老爷就有个约定:啸天既然已经进了何家的门,那他就是何家的儿子,我们不做过河拆桥的事,今生决不跟他相认,为的是让您能安度晚年。我们信守了承诺。如今您把沐老爷送进了大狱,断了沐家的后路,那就另当别论了。解铃还得系铃人,您能把他送进去,肯定也能把他捞出来,这事拜托您了。”
青云道姑说罢,起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冷冷地撂下一句话:“沐老爷如果回不来,五爷,那就是您把事情做绝了,到时您可别怪我们。”
何五爷呆坐着,呆坐着,忽然一阵急火攻心,“哇”的一声口吐鲜血,倒地不省人事。
何五爷醒来的时候,已经瘫倒在床上,口眼歪斜,满嘴流涎,说不出话来——他中風了。
何家的女眷围在床前呜呜地抹着眼泪。
何啸天得到消息后,从武汉赶回家,说:“爹,您这是怎么啦?怎么呆在家里无缘无故中风了?”
何五爷有苦说不出,只能连连摆手。
何五爷中风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均州城,人们更是没有想到来了这么个戏剧性的结尾,可何五爷好好的怎么会突然中风?按理说他应该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莫非这是上天的报应,还是真应了那句话,乐极生悲?不管怎么说,何五爷东山再起的希望是彻底破灭了。
几天后,何五爷勉强撑持着下地,握着笔颤巍巍地写下几封信,给他在省城官场上的那些关系,求他们斡旋疏通对沐云鹤网开一面,至少也要保全他的性命。他含混不清地交代儿子:“爹不能动了,你赶快到省里去跑跑,多带上钱去打点打点。”
何啸天好不容易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头雾水道:“人是您报案抓的,现在又急慌慌地四处找关系救人,您这是哪根筋搭错了吗?”
何五爷有苦难言,摆着手,急吼吼地只是催促儿子赶快上路,再晚就来不及了!
何啸天去武汉,原本就是找沐守仪想办法营救沐云鹤的,现在又有了爹的这些关系,成不成他也只能去试试了。
一个月后,沐云鹤意外被释放回来。这是时势救了他的命,而不是何五爷的那些关系,他花的钱也冤枉打了水漂。原来,去年底,西安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张学良、杨虎城发动兵谏扣留了老蒋,后来“西安事变”和平解决,老蒋答应国共合作,联合抗日。地处鄂西北偏僻大山里的均州小城,人们的信息来源非常迟滞,直到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才知晓。国共合作,“通共”的罪名自然不成立了。
五龙宫修复重建工程停工了一阵子后又开工了,沐云鹤照例在工地上忙。
时令到了五月,天气有些燥热。
何五爷是均州名医,经过两个多月的调养治疗,他已经能够拄着拐下地了,只是口齿还不利落,说话含混不清。
这天,何五爷拄着双拐在均州城南大街上蹒跚学步,沐云鹤迎面走了过来。两个人都站住了。
何五爷主动打招呼,说:“沐议长,忙啊?”
沐云鹤说:“瞎忙吧,你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啊!”
何五爷说:“还是半身偏瘫,脚不听使唤了,说话舌头不利索。”
沐云鹤说:“慢慢恢复吧,急不得,多出来走走。”
两人聊了一会儿病情,沐云鹤转身欲走,何五爷忽然喊了一声:“沐议长!”
沐云鹤停下,回过头来望着何五爷。
何五爷努力地在自己僵硬的脸上挤出笑容,说:“国共合作了,国共两党那样的血海深仇,现在都能坐在一条板凳上了,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沐云鹤从何五爷含混不清的话语里好不容易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望着眼前这个斗了几十年的对手,他明白,这是对方正在向他发出清楚无误的和解信号。何五爷莫非真的良心发现了?他审视着他的脸。他脸上的笑容是诚恳的,认真的,带着几分歉疚。
沐云鹤说:“是啊,我们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说完转身走了。
工程进展顺利,再有几个月就可以竣工,举行开光大典了。沐云鹤现在唯一的心病就是五龙宫里真武大帝那尊铜像。那是全武当山最大的铜像,比金顶上的还大,明成化十九年由皇帝御赐,披发跣足,神态闲逸。当年土匪们在放火焚烧五龙宫后,实在搬不动这尊铜像,就把头锯走了,铜像到现在还是半截身子。从前这事还不急,现在铜像头要是找不回来,到时候五龙宫就没法重新开光了。其实这些年沐云鹤在铜像头上没有少费心思,托付了好多做古董文物生意的人,四处打探寻找它的下落。起先听说土匪们将头像变卖后,头像还在均州境内,后来几经转手到了陕南汉中,再后来又听说到了四川成都,从此以后就没了下文。这些年何啸天也通过自己川北的那些药材商客户帮忙打听。
有一天,何啸天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沐云鹤,他的一个客户回信说打听到头像的线索了,这些年头像几经辗转,流落到武汉一个姓梅的古董商手里,信上还大致说了梅姓古董商的住址。
何啸天说:“无论费多大的周折花多少钱,咱们也要把它找回来,重新焊接复原。”
沐云鹤大喜,当即和何啸天动身前往武汉。
刚到汉口,便赶上“七七事变”,武汉三镇爆发了大规模的游行示威。
沐云鹤感慨地说:“蒋委员长六年的退缩忍让,日本人还是把战争强加到了中国人民的头上。”
他们按照地址,在汉口英租界的一条小弄堂里找到了那个姓梅的古董商。原来他是个六十多岁的干瘦小老头,形容猥琐,一看就是个鸦片烟鬼。
梅老头承认真武大帝的头像在他手上,那是他好多年前淘到手的,但他开价十万大洋,分文不能少。何啸天跟他砍价,最多只能出两万大洋。梅老头犹豫了半天,终于松了口,说:“你们要是真心想要,那就八万大洋,不能再少了。”
何、沐二人走出梅老头的家后,沐云鹤一脸愁容,说:“八万大洋太多了,上哪儿去筹这笔钱?”
何啸天说:“钱您放心,我来出,但我不会给他这么多。您不懂做买卖,我两万肯定拿下来,一分钱都不多给他!这老头撑不了几天。”
沐云鹤说:“你凭什么敢这么肯定?”
何啸天狡黠地一笑,说:“盛世古董乱世黄金,中日两国眼见得就要开战,他还会把古董捂在怀里吗?这是其一。其二,这老头是破落户,他连大烟钱都拿不出来了。”
沐云鹤说:“不见得吧?听说这梅老头从前可是武汉数一数二的大古董商。”
何啸天说:“那是从前。您刚刚没见他屋里顶棚上的耗子在跑吗?那是耗子犯鸦片烟瘾了。”
沐云鹤笑了,说:“你这小子果然鬼精。”
过两天再去,梅老头果然把要价降到了五万。
何啸天说:“咱们过几天再来,下次肯定成交。”
沐云鹤来汉后住在女儿家,沐守仪大学毕业后在一所中学任教,这段日子她成天不著家,带领学生们在武汉街头游行、演说、募捐。沐云鹤从偶尔回家的女儿嘴里,零零星星听到了一些关于抗战的消息,深受鼓舞。
两天后,沐云鹤和何啸天再去梅老头家,却意外发现梅老头已经倒在了血泊里。
何啸天见他一息尚存,赶忙叫救护车把他送到了附近的教会医院。何啸天在这里意外见到了妹妹何紫苏。何紫苏从教会大学医学院毕业后,在这家医院做实习医生。沐云鹤请求医生无论如何要把这老头救活,他有重要的事情询问他。
后来梅老头不行了,何啸天伏在他耳边,听他断断续续地说了最后一句话:“头像……被一伙人……抢走了。”说完他就咽气了。
何啸天和沐云鹤赶快去辖区警署报案,警署丁探长说:“武汉有个贩卖走私文物的地下团伙,一直在秘密向境外走私文物,这个犯罪团伙直接受一个日本人的控制,他的名字叫横山佳彦,是日本驻汉口领事馆的文化参赞。”
沐云鹤说:“我知道这个日本人。”
丁探长又说:“汉口市警察局已经侦缉这个团伙多时了,已向各辖区警署发了协查通报,你们报的这个案子很可能就跟他们有关。你们放心,等案子破了,头像追回来了,我一定及时通知你们。”
沐云鹤他们只能回家去等。但沐云鹤还是有些不甘心,他想了想,决定去横山家试试,希望亲家能出面,劝说儿子交出真武大帝头像,因为武当山不能没有这尊铜像。
沐云鹤急匆匆过江到了汉口,来到横山雄介家,对老横山说明来意,还说:“万一不行,我们用钱赎也行,你让他开个价。”
不想老横山连声说:“晚了!晚了!”
沐云鹤说:“怎么晚了?”
老横山说:“领事馆撤侨,他这会儿可能已经上了船。”
原来,今天上午,横山佳彦匆匆赶回家,通知父亲撤离。他告诉父亲,国民政府已准备在长江下游的江阴要塞沉船,堵塞航道;日本战时大本营已发出紧急命令,通知在长江中上游的日本驻华外交机构、商业机构以及日本侨民和所有商船,火速向下游撤离。
可是老横山说:“我不走,我不相信中国人会对我怎么样。”
橫山佳彦说:“从汉口撤离的最后一条商船‘长崎丸现在就停在江汉关码头,下午开船,再不走就没机会了!”
老横山再次断然拒绝撤离,沐念祖一家也表示不走,横山佳彦拗不过他们,气冲冲地走了。
得知情况,沐云鹤掉头去了同在日租界的九州国药公司汉口分号,对何啸天说明这个紧急情况。
两个人分析,战争已经爆发,横山佳彦要撤离中国,头像和那些走私的文物肯定会随船带走。事不宜迟,他们赶快去见丁探长。丁探长当即向市局报告,汉口市警察局指示:一定要把这批走私文物拦截下来!同时立即与驻武昌金口的江防部队联系,请他们协助拦截“长崎丸”。
江防部队派出了两艘巡逻艇和一个排的士兵,汉口市警察局也派出了一队警察由丁探长带队,与何啸天一道登上了巡江快艇。沐云鹤本来也想去,但被何啸天拦下了。
何啸天说:“沐叔叔,您年纪大就不要去了,说不定这次还要跟日本人真刀真枪地干一仗呢。”
巡逻艇终于等来了“长崎丸”。“长崎丸”依仗船大,在江面上左冲右突,不肯停锚。何啸天指挥巡逻艇与“长崎丸”斗智斗勇,左拦右堵,“长崎丸”始终无法突围,陷入困境,但仍作困兽斗。
在数次警告无效后,国军指挥官果断下令,用巡逻艇上临时架起的陆战迫击炮开火。横山佳彦顾及船上日本侨民的生命安全,最终不得不下令停锚。
何啸天等飞身跃上“长崎丸”,经过搜查,终于找到了真武大帝头像和一大批走私的文物。
金秋十月,武当山五龙宫举行隆重的开光大典,仪式由沐云鹤主持,蒯和、沐守仪都回来了。修葺一新的五龙宫正殿里,供奉着各种各样的神像和大大小小的供器,金碧辉煌。披发跣足的真武大帝凝眸端视,已经看不出任何焊接的痕迹。
沐云鹤感慨万千,对何啸天说:“没想到我一生的心愿这么快就实现了,孩子啊,要是没有你的帮助,没有你的付出,我沐云鹤此生怕是难矣!”
何啸天说:“沐叔叔,您别说这些见外话,其实我做这些事就跟做我自己家里的事一样。我喜欢武当山,我跟武当山有缘,听着这美妙的道家仙乐,我就觉得那是在召唤我的灵魂,当初要是允许我入籍,说不定我真在武当山出家当道士了。”
沐云鹤说:“那怎么行!当籍外弟子也一样,况且何家和沐家还有那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呢。”
1937年的年底到来了。冬日的武汉街头寒风凛冽,报童在尖厉的寒风中嘶喊叫卖:“号外!号外!南京沦陷,日寇大屠城!”
在这个冬日里,沐念祖从南京回到了汉口,他不久前刚刚因为公司的留守业务去了趟南京。他仿佛刚刚从魔窟里逃出来,丧魂落魄,如惊弓之鸟。他对岳父和妻子诉说着他亲眼目睹的那些可怕的场景。他常常整天呆坐着,挂在嘴边永远说不完的一句话就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大屠杀太可怕了!”
他还常常从梦魇中惊醒,浑身大汗淋漓。
嘉惠子劝慰他说:“你别老是记着那些场面,这是战争,是战争就不能避免流血和杀戮。况且你已经是日本人,日本才是你的国家,这是你的国家军队在作战。”
一句话惹得沐念祖勃然大怒,说:“可这儿是我的祖国!祖国,你知道吗?”
进入次年春夏之交,武昌城里备战的气氛越来越浓。街头献金如火如荼,场面感人;三厅的宣传队活跃在武汉三镇的大街小巷,在这些街头活动中都能看到沐守仪的身影。早在三十年代初期,沐守仪还在武汉大学上学的时候,就积极参加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学生运动,并随后参加了党的地下组织。
武汉保卫战期间,国民政府调动了百万大军部署在武汉外围,保卫武汉而不战于武汉,摆出了决战态势;日寇也调动了海、陆、空三军四十多万人,从北、东、南三个方向向武汉合围,这是中日双方自抗战爆发以来调动兵力最多的一次大决战。国民政府的战略意图很明显,按照“以空间换时间”的总策略,武汉保卫战的目的就是要拖延和阻滞日军的进攻,为工业大西迁和政府公教机关、人员的撤退赢得宝贵的时间。武汉迟早是要放弃的,国民政府已决定西迁重庆,省政府从六月份就开始准备西迁恩施,蒯和随建设厅撤离武汉,但是沐守仪不能走。她已经接受了组织上交给她的特殊使命:在沦陷后的武汉潜伏下来,做敌伪上层的统战工作,为将来活动在武汉外围的共产党抗日游击队提供情报。这个情况她当然不能向蒯和说明,两个人还为此闹了误会,蒯和赌气独自一人离开了武汉。
何紫苏也回到了均州,她参加第五战区的战地医院做救护工作。均州现在成了战时鄂西北的中心,第五战区的战地医院、黄埔军校第八分校以及第五战区的干训班都设在这里,还有战时儿童保育院和由流亡学生组成的湖北中学也都设在这里。战地医院设在均州城里的静乐宫。何五爷在武汉沦陷前将汉口“太和堂”分号正式关张停业,将库存的药品进行了封存,汉口分号的经理黄金贵也回到了均州。
何五爷的身体已经康复,行动基本无碍,语言功能也恢复了,他现在每天都主动到野战医院帮忙。野战医院的伤员太多,何五爷有治疗枪伤的绝招:他调制的“金创膏”疗效神奇,贴上去后能将子弹拔出来,使伤员免遭手术之苦。
何紫苏现在有了更多的机会与哥哥相处,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还是那样没羞没臊和任性,有空就缠着何啸天,何啸天则显得不冷不热的。
何五爷明白女儿的心思,看在眼里装作没看见。他现在对他们的事情不再干预了,他知道干预也是白搭,而且他也想通了:反正他们兄妹俩也没有血缘关系,如果真成了也是好事,既是儿子也是女婿,亲上加亲,那样也把何啸天的心系牢了。
沐云鹤现在主要是组织和领导后方的支前工作,动员商户为抗战捐献。
有一天,他到静乐宫的野战医院来慰问伤病员,何五爷正在忙碌,两个斗了几十年的老冤家又在这儿再次相遇。
沐云鹤说:“我们两个终于还是走到一起来了。”
何五爷说:“是啊!我们都在为抗战效力,你我从前明争暗斗了几十年,这是不是殊途同归?”
沐云鹤说:“对,对,殊途同歸。”
何五爷微笑着伸出手,说:“那我们就正式和解吧。”又低声说,“说不定我们俩还要冤家成亲家呢。”
听到这后半句话,沐云鹤伸出去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会儿,心想他终于还是知道了,于是装聋作哑地支吾了两句。但他还是跟何五爷握了手,两双手握了很久很久。
十月初的一天,蒯和突然带着几名助手回到了武当山。原来省政府交给他一个特殊使命:为武当山各大小宫观和名胜古迹拍照、绘图,建档保存。这当然是为可能到来的战争最坏结果做准备。沐云鹤主动担任了蒯和小组的向导。翁婿俩每天奔走在武当山的崇山峻岭中。
有一次,蒯和对岳父说起了沐守仪,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独自一人留在武汉!从汉口传来的许多有关沐守仪的桃色传闻让我心里充满了痛苦!”
沐云鹤说:“你别听信那些传闻,知女莫如父,我知道守仪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她是在为自己的组织工作。”
武汉在这一年的10月25日沦陷,鬼子进了城。横山佳彦再回到家里的时候,把全家人吓了一跳:他穿着笔挺的黄呢将校军服,肩扛中佐军衔,腰挎东洋战刀,马靴橐橐,威风凛凛。
沐念祖问:“内兄不是文职官员吗?”
横山佳彦骄横地回答:“我已经弃文从武了。皇军从上海一路势如破竹打过来,证明了一个道理:仅靠文化是征服不了中国的,必须靠武力解决最后的问题!帝国的武士道就是武士‘刀!”
家庭聚餐的席间,横山佳彦当着家人的面,一面吟着他自己填词作曲的《菊刀谣》,一边醉醺醺地舞刀表演,气得老横山摔杯而去。
此时,汉口横山株式会社已被日本军方征用,负责华中派遣军的军需后勤供应。不久,沐守仪找了个理由住到了大哥家里,组织上认为她这样更便于接近日伪上层,获取情报。
沐守仪从此以交际花的身份活跃于汉口上流社会的社交圈。
沐念祖对妹妹的这种生活方式表示出了担心,他言谈中流露出来的悔恨交加情绪,让沐守仪看到了大哥此时真正的内心世界,她认为他是可以争取过来的。在得到组织的同意后,她做起了对哥哥的争取工作,沐念祖终于同意为抗日组织提供情报。但这一切都没能躲过嘉惠子的眼睛。横山嘉惠子是个典型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东方妇女,她没有政治上的主见,对丈夫温良贤惠,恭顺服从。她只想保护自己的家庭,保住自己那份平静安逸的生活。她以日本妇女的那种委婉方式规劝丈夫,同时私下还和小姑子进行了认真的谈话。姑嫂间的谈话自然不投机。仅仅是出于保护丈夫的目的,嘉惠子有时甚至还会帮助沐念祖,替他分担和遮掩。
这时候,均州野战医院的一些常用紧俏药品出现了断档,准备派人去汉口采购。何五爷说:“不用去别家采购,汉口‘太和堂分号封存的仓库里就有,我们捐出来。”
何五爷准备亲自去,可是眼下野战医院的枪伤和骨伤伤员很多,一时难以脱身。何紫苏也不愿父亲去冒险,说父亲的目标太大,自己去不会引人注意,父女俩争执不下。
何啸天说:“妹妹说得有道理,日本人不会注意到一个小女孩。再说您老岁数也大了,还是让紫苏去吧,我派人跟随保护,不会有事的。”
何紫苏一行出发到了汉口,一到日租界的“太和堂”分号,就被早已埋伏在此的日本特工抓获。原来,日本人占领武汉后,武汉市维持会会长的位置至今空缺,伪省长何佩瑢便向日方举荐何五爷,说凭他在汉口商界的资历和声望,凭他早年就是中日亲善会的成员,是最合适的人选。战前何佩瑢出任过湖北省议长,与何五爷认过本家。于是,日方通过何佩瑢几次给已回到均州的何五爷写信,邀请他出山任职,均遭到何五爷的拒绝。日本人不死心,在“太和堂”周围布下了暗探,长年守株待兔,等待何五爷出现。
这回逮住何紫苏,何佩瑢对日本人说:“她是何某人的掌上明珠,逮住她就能逼何某人出来。”
日本人遂以何紫苏为人质,逼何五爷来汉就范,他们释放了那两个随从,让他们送信回去。
何啸天接报,准备亲自带人潜入汉口营救,但被何五爷阻止了,何五爷说:“我心里有数,日本人需要的是我,你们都不用去冒险。”
临行前,他去跟沐云鹤道别,红着脸,讷讷地想说什么,但总是难以启齿。
沐云鹤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何五爷叹了口气,说:“我这一生不堪回首,过去的那些事情……你能原谅我么?”
沐云鹤说:“过去什么事情?”
何五爷苦笑一下,说:“你我都知道。算了,别的都不说了吧,但有件事你们谁都不知道,这些年它在我的心里一直过不去。我这一生虽然干过很多坏事,但从来没有想过要当汉奸,那年为了救啸天出狱,万不得已我向日本人低过头,留下了一个终身的污点。我知道日本人不会放过我,到了这把年纪也该有个了断了,这次去武汉,我肯定为自己洗刷清白!”
何五爷说完起身走了,沐云鹤听得云里雾里,心想:这怎么有点儿临终诀别的味道?
何五爷到了武汉,先去见何佩瑢,说:“我可以答应你们的要求,但是我有条件,必须先释放我女儿。”
日本人答应了何五爷的要求,释放何紫苏那天,父女二人话别。
何五爷鼓起勇气对女儿说:“你回去告诉沐老爷子,我何宇廷今生是戴罪之人,干过很多坏事:当年‘焚像取金是我的主意,盗金顶我是同谋,孙猴娃是我杀死的,蒯家失火是我放的,后来举报沐老爷‘通共也是我干的。”
何紫苏望着父亲,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这是父亲最后的遗言。
何五爷正式出任武汉市维持会长那天,在汉口璇宫饭店举行了盛大的酒会,中日双方有很多达官显贵出席,何佩瑢也在其中。
何五爷在酒会上发表就职演说,他申明了自己一直不愿出任的原因,表明自己宁死不当汉奸的决心。说完,就在大家都面面相觑之时,何五爷掏出身上的一颗日式手雷,当场引爆……
沐念祖还在一如既往地向沐守仪提供日方的军事和经济情报,无意中的一次疏忽让他暴露了,他感觉到危险已日益临近。这天,他急匆匆地回家告诉妹妹,他已经被特高课盯上,来抓他的宪兵此时已在路上,让沐守仪赶快撤离。
沐守仪说:“我们一块走。”
沐念祖厉声说:“来不及了,你快走!”
沐守仪临走时,沐念祖忽然又叫住她,让她把沐继文也带走。沐继文已是十几岁的少年,嘉惠子死死地搂着儿子不肯松手,沐念祖狠狠地从妻子手里拽过儿子,交给了沐守仪。
嘉惠子掩面哭泣着跑进里屋去了。
沐念祖哽咽着对沐守仪说:“把继文交给他爷爷,告诉咱爹,念祖不是他想的那样。”
沐守仪点点头,喊了一声“大哥”,泪如泉涌。
沐守仪走了,沐念祖坐下来,平静地等待着那个时刻的来临。
俄顷,屋外响起一串急骤的脚步声,一群日本宪兵推门而入。让沐念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舅兄横山佳彦也跟着进来了。
宪兵军官说:“我等奉命以叛国罪逮捕你。”
沐念祖束手就擒。他在被带走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用日语朝内室大喊了一声:“嘉惠子,保重!永别了!”
横山佳彦朝内室奔去,推开门,发现横山嘉惠子已切腹自尽,倒在血泊里。
年底的一天,凄厉的空袭警报响过,从汉口王家墩机场起飞的几架敌机飞临均州上空,直扑五龙宫而去。战地医院刚刚从山下的均州城里搬到了武当山上的五龙宫,第五战区干训班借用五龙宫刚刚开学几天,它因而成了敌机轰炸的目标。一顿狂轰滥炸,刚刚修复重建一年的五龙宫又是一片断壁残垣,沐云鹤多年来的心血转瞬间付之东流,他痛心疾首,大病了一场。五龙宫的再度被毁对沐云鹤是个致命打击,身边伺候他的是女儿沐守仪和女婿蒯和。
病愈那天,沐云鹤对他们夫妻说:“我在病中想了很多,五龙宫的再次劫难让我意识到,无国就无教,护教必先护国,现在正是国难当头,必须首先打赢这场战争,武当山才能真正守得住。”
沐云鹤不顾古稀之年的身体劳累,全身心地投入到抗战工作中去。
敌机轰炸五龙宫这件事也引起了人们许多的猜疑:从前敌机来轰炸,都是无差别狂轰滥炸,这次敌机好像是认准了目标来的;而五龙宫里的战地医院刚刚搬过去,第五战区干训班也才开学几天,敌人怎么那么快就知道了消息?莫非第五战区有内奸或日本人的间谍?
果不其然,几天后,何啸天就将黄金贵五花大绑着送到了第五战区的侦缉队,同时送来的还有一台作为证据的日式电台。
原来,黄金贵早在武汉沦陷前就成了日谍,武汉沦陷后,他奉命回到均州,不断地用电台向日军提供情报和轰炸目标。黄金贵鬼鬼祟祟的行动引起了何啸天的怀疑和注意。黄金贵不敢将电台架设在均州城里的“太和堂”,而是偷偷藏在武当山上的一个山洞里。巧合的是,当年跟何啸天玩得很好的那群野猴子发现了电台,它们就把电台送到了何啸天这里。黄金贵知道自己暴露了,想逃跑,但何啸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均州人知道这件事后,感慨地说:“连武当山上的猴子都是抗日的呢。”
1946年,抗战胜利后不久,沐云鹤逝世,享年76岁。丧事都是何啸天操办的,出殡的时候,何啸天作为孝子端着灵牌,为他送葬。
1968年,丹江口水库蓄水,均州古城连同它的故事整体沉沒于水下。大坝设计淹没线海拔161.40米,武当山包括静乐宫共256处古建筑处于淹没线以下,蓄水前,国家对静乐宫和其他主要古建筑进行了整体搬迁。
1986年,在国家文物局的协调下,抗战时期武当山捐献、滞留在陕西汉中的部分神像、供器,重新回到了武当山。
1998年,武当山古建筑群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