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霍思伊
“禅”是梵文“Dhyana”(禅那)的音译略称,意为“思维真理或静息念虑之法”。这种修行之法注重观察内心,一念一瞬,不关注外在,在极简的静默中“安住一心”。日本深受禅宗文化的影响,该国的能剧、日式园林、歌舞伎、茶道和花道莫不如此。
法国摄影师罗曼·热阿诺(Roman Jehanno)在其“处世之智”(Savoir-faire)系列作品中,拍摄了各国的匠人。与秘鲁的魔幻、欧洲的深厚相比,日本匠人会全身心地将自己置于每一个重复的行动之中,他们清空自我和欲望,抛开外在形式,在简素和幽玄中达到肉身与心灵的统一。禅宗文化的核心是心,日本匠人也在一张面具、一块石头、一朵花、一棵树和一把刻刀中确立了自己的“匠人之心”。
枡野俊明是日本最有影响力的“枯山水”园林设计师之一,曾被美国《时代》周刊评选为当代最值得尊敬的100 位日本名人之一。他同时也是日本历史最悠久的禅寺建功寺的住持。建功寺位于神奈川县镰仓市,于1253 年建成,由中国僧人兰溪道隆移居日本后创立,是日本五大禅寺之一。
枡野俊明是建功寺上任住持的长子,从小就接受了严格的禅宗训练和学习,并将其运用到了园林设计中。在他称之为“作庭”的营造庭院的过程中,他遵循“禅”的精神内核,把自己放置于不同的空间中,和一块石头或一棵树对话,完全沉浸在客观物象的精神世界中,去感受一块石头的情感和聆听泥土的诉说,然后把它放置到庭院中最合适的位置。每一次“作庭”,他都视为一次修行。
庭院揭示出每一件事物的本质或内在价值,自然和日常之间的联结。在进入和石头的情感联结之前,枡野俊明首先要进行彻底的“清理”,最大限度地在心理和身体上放下欲望和放弃对自我的掌控,达到“无我”境界。在禅宗修行中,绝对不允许三心二意,每一个重复性动作、每项任务都必须要全身心投入,如果因不努力而失败,要向所有人谢罪,才能得到原谅。通过进入这种状态而设计出的园林是具有精神性的,“静默”浓缩了一切,设计者和观看者都达到了“不立文字”的境界,人和人之间不须通过文字和语言,在心与心之间就可以交流并获得启示。在观看中,观看者通过目不转睛的凝视,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内省的机会。枡野俊明希望,人们可以把庭院看作心无旁骛地审视自身的场所。在观赏庭院时要将眼中的庭院与自身看作一体,庭院中的岩石、树木、水都表现出超然于外在的真实,在禅学里,这叫佛相。
在热阿诺的照片中,枡野俊明也凝视着镜头前的摄影师与我们每一个观看者。他笑得浅而温和,背景是绿色的树和枝条,看起来像是盛夏快要结束时散发着微微余暑的绿,整个画面朴拙而简单。不均齐、简素、枯高、自然、脱俗和静寂,这是日本著名禅宗学者久松真一总结出禅宗艺术的特点,也是日本匠人之心的最好映射。
明治维新之后,随着西方文化的进入,在日本,很多传统技艺开始遭遇现代化的碰撞和挑战,逐渐式微,有些甚至有失传的可能,“友禅”雕刻就是其中之一。
“友禅”是一种特殊的和服染色技法。在江户时代,京都绘扇师宫崎友禅斋将扇子的绘制技巧用于和服的布料上,使用天然的物质如淀粉、米制成的防染剂,进行手工描绘,其线条轻盈且花纹清新,并且不损伤织物,色彩也没有限制,广受欢迎,后人以“友禅”命名这种染色技术。整个染色过程都是手工进行,工序十分复杂,需要先把花样在特制的纸上刻下来,然后把型纸放在和服的布料上,对照纸上的花纹,通过糨糊覆盖、反复染色和漂洗,让无色的布料印染出图案。一件样式繁复的京都友禅手工染花和服需要至少400~500 种“版型纸”。
“友禅”雕刻是一个极其注重细节的技艺。刻刀工具至少有30 多种,为了让刻刀保持锋利,还要时时磨刀。使用不同的刀和刀法,能雕刻出不同的事物,樱花花瓣线条纤丽,落下的红叶痕迹深且飘逸,富士山、飞鸟、兰草、箭羽与海浪,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尽在“友禅”雕刻师的刀下。
如今,手工制作的和服已逐渐退出市场。为节省劳动力和降低成本,人们在制作和服时,更多采用西方引进的合成染料,传统的手工和服逐渐越来越少,目前,京都和服的产量已经减少到兴盛期的1/10 左右。
在热阿诺的镜头下,西村武志左手攥住刻刀的上端,右手食指按住刀锋,紧紧贴在褐色的纸板上,他压平唇角,脸部是一种用力的姿态。作为京都西村友禅雕刻店的第二代主人,由于生意冷清,西村武志不得不靠妻子的收入来维系自己雕刻师的工作,儿子也对传统“友禅”雕刻毫无兴趣,拒绝子承父业。
出于对雕刻师技艺面临失传局面的不甘,西村武志决定用创新的方式开拓新市场。他不再仅仅制作和服,而是用“友禅”雕刻技法制作iPad 保护套,并将和服上的一些经典图案移植过去。由于是纯手工制作,一个iPad 保护套价格大约在2 万日元(约1200元人民币),还被售到法国。他还与巴黎的艺术家合作开发出“友禅”雕刻壁挂,以传统佛像为主题,很受西方收藏家的喜爱。
热阿诺强调:“人类应该努力去保存和延续那些古老的技艺。”他说,在不同的国家拍摄匠人,几乎每次都会遭遇同一个问题——年轻一代对这些古老而传统的技艺没有太大兴趣,他们不耐烦于数十年枯燥的技艺训练与打磨,也排斥任何重复性的体力劳动。随着最后一批身怀传统技艺的匠人逐渐老去,在未来数年中,人类可能会经历巨大的损失,不仅是关于技艺知识的失传,而且是匠人之心的消失。
如果考察世界上传承时间最久远的匠人世家,日本的传统匠人家族一定占据了一席之地。禅宗文化承认一切都是无常的,世界上的事物没有什么是处于停顿状态,都在逐渐地持续变化,因此,衰亡和消失也是常态。所以,在日本的物哀文学中,最喜欢描绘四季的变幻。他们会为每一片落下的樱花,被分割的水影和流逝的夏季而感怀,但这种感怀不止于哀伤——世事无常,美是稍纵即逝的,但在一个瞬间也可以抓住永恒。再如,日本能剧中的面具,特意制成无表情的模样,但演员只要通过轻微的动作变化就可以显出其下隐藏的各种丰富多样的表情,因此“能面”的表情也被称为“中间表情”,一张脸上兼具悲喜,似悲实喜,似喜实悲。
关于日本匠人的变与不变,或许可以用一句禅宗的话来形容:方寸之间,意犹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