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梦
当我们旅行在九月的异国他乡
一棵矜持的圣栋树旁;当听不懂的语言
像些腌渍的黑橄榄果;当我们
兴致勃勃,爬到另一种文化保鲜的塔楼上,
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默默地
把羽化中的祖国眺望。那时
一面习惯了的旗猛然插入心包,
莫名惆怅,使我奇异地看到了
母亲生我时,鲜血滴渗的地方。
为什么置身于城外的长街小巷
才温馨忆起母亲铺垫的体恤的小木床?
为什么对那给予元素给予形态的国土
诗,曾苛刻得像个弃掷的蜂箱?
为什么来自一颗巨星的耀斑与黑子
却在开凿黎明的途中踟躇迷惘?
那被日常的琐屑忧怨麻痹了的爱呀,
那无声无息归属的隐衷啊,
那源自宿命的理所当然的骄傲啊,
凭借一掠而过的清澈
才丘疹般,凸现在意识的枝条上。
我们赖以生存的恋情,洇过逻辑的误区,
使花朵有勇气顶着冰凌开放,
而那发端于悬崖花蕊的闪电
才再一次照亮蒙尘的眸子。
通过陌生的国度、子午线,另一种位置,
通过尚未明了的力、酶、烤与场,
通过陈旧萎靡又蓦然复苏的青翠的感觉,
通过内心深处一次黑黝黝的幻灭与死亡,
我又一次看见,你日出的光焰、盎然窜动。
所以,我像一枚刚刚溶化的
动情的春雷,来到你暧昧的犁沟,
我那古编钟似的牙齿
将奏出不曾有过范本的旋律。
祖国,悖论是我窗台上
一只温顺的小猫。所以
从你那本质运作的锁孔
我听到了芬芳的羊水的涛声:黎明在即。
这有什么奇怪:火花首先飞溅到我的头上,
既然不论白昼或黑夜
我都同生机勃勃的事物在一起,
同耕耘放牧的人在一起,
同冶炼金属切削金属的人在一起,
同像受惊的小乳房一样肿胀的芽苞在一起
同革新的思维在一起,同不停地爱、劳作,
筹划,梦想和不安于现状的人在一起,
同挖掘着翌日的人在一起,
同理解真理的严酷和真理的力量的人在一起,
同讲说光明和讲说困难是可以克服的人在一起,
同苍鹰的粉末和新纪元的初湖在一起。
我能辨认出朦胧的征候。
当先行者的痛楚像只鳄皮空钱夹无人领取,
当希冀的毒刺蜇伤知觉的警铃
爱情的遗址上
又一茬新蕾迎风颤栗,
接纳流亡的预言
收获虚构的谷物,噢
我忠于职守:日夜徘徊在你多风多雨的区域
哦,祖国,不论是对丰饶的黑暗的体验
抑或,那荒谬的激情的肆虐,
都不曾割断我与伟大永恒的事物的联系。
因此,我从混沌状态感受到精纯的欢欣,
因此,我周身大大小小的脉管
都传播着朝阳临盆的消息。
我现在单独宣告:我内心发轫的希望,
泛性的雨季,新曙与朝阳。
我相信,骤起的悲观论不过像夏日的霉变一样,
我相信,新签字的出生卡浸透真实的血浆,
我相信,你构思的路线,不可逆转,
你不会停止,把现代理性的洪钟敲响。
看你新竖起的命运之桅,
雷电及时应召而来,风暴立刻为之导航,
正像我胸鳍上的冰山划痕,
顷刻又被亢奋的火舌烧伤。
美好哇,这自由发育的或然的状态,
我觉得,所有的芽蘖都在把新生活宣讲,
你那些崭新的语汇:杜鹃飞翔,
你那些崭新的观念:核堆幢幢。
寰宇的光荣之门、向你嘎嘎洞开,
你坚毅地前进,步履铿锵,
那些变革的冲撞,晕眩的嚣嚷
正以铁的规律检验你的力量。
成熟是痛苦的,我的祖国,
青果是苦涩的,我的祖国,
挑战是严峻的,我的祖国,
机会是飘忽的,我的祖国,
是的,我相信,你奔赴的彼岸,
不遥远,金碧辉煌,
你必胜,你振兴的冲击的节奏
必以欢庆的凯歌,响彻四面八方。
涵纳所有恼人的问题与情结,
涵纳永恒的忧患,变化的气象,
涵纳现实的头与尾、象与理、有与无
涵纳哲人的虚脱、诗人的迷狂。
我现在单独宣告:我內心发轫的希望,
泛性的雨季,新曙与朝阳。
那么来自哪儿,那点燃春天的初雨?
藏在哪儿,使大地万象更新的创造力的容器?
抑或驱动思想呼啸奔驰的风
起自哪条山谷?哪片海域?在哪儿
原始的矿床,灵感的巢穴?
或形成一条江河的紫叶片上的水滴?
公共汽车像只大鹈鹕把我衔来衔去,
从邮局归来,摘下流行的面具
蹲在思维的火炉旁,锻冶急等发排的诗句。
祖国呀,这个命题折磨我已很久很久,
在哪儿,那点燃春天的初雨?
那创造力的容器?那海域?那矿床?
哦、祖国,让我说,它们都是我自己,
我自己:共和国公民
新曙光的载体,梦与未来的载体。
欢庆吧,为了这一瞬间,
让我们在礼堂举行史无前例的盛筵,
像雪峰与雪峰,星星与星星,
觥筹交错、或独自举起严肃的杯盏,
在今后沸腾的岁月
我们全都佩戴着高傲无形的王冠。
照耀田垄、麦芒、铧刃、甘蓝,
照耀城市、工矿、媒介、炫目的耳环,
照耀自私的知觉,时空的国限
照耀,以便证明,这觉悟的新境界
我即是发光体,我的光,宣示黎明
我的光,奠定了一个远方的庆典。
我沿着你曲曲折折的新开大道走来,
你熟悉我的名字,你剪断了我的脐带,
你用全部古往今来的精华把我孕育,
我依然是你古陶罐中黑色谷粒的后裔,
在夕阳转变为朝阳的过程中
我摇曳在你新发的枝头,散发清新的气息。
我也带来了没有邮戳的将来的信函
像脚踝荡起的惊扰青草的气旋,
像多维面包一样实实在在的想往,
整筐整筐的禁果:未经检疫的概念,
特别是,在与电的媾和的那一刹
我起草了一份有关宏伟工程的文件。
哦!宛若孤独的王储,
哦,宛若达摩克利斯剑,
我在时代的最险峻的高度高悬,
又像海底初孕的痛苦的珍珠熠熠闪闪,
噢祖国、祖国,我站立起来的地方
一个人文世界的新圭臬钻出地平线。
这一切都发生在个体内部:诞生很疼痛,
宛如拆卸一个星座;然后重构一个星座,
或追索超验的极限、挖掘一只三叶虫。
啊上苍早有规定:生活需要英勇。
这一切都发生在个体内部,
峥嵘的产道,看不见的结构深层,
我的两个灵魂拼死格斗,
往昔人性的驯服的荆丛也相继暴动,
一次又一次角逐、一次又一次签约
和谐与同一的假象下面
精神的城堡,日夜巷战,哦
我的心哟,早已千疮百孔。
于是我知觉到,你隐隐暗示的启蒙。
危机像些睿智的蛇盘踞心头,
孤独不断延伸,直至侏罗纪
最后一只雄性恐龙的眼睛;
一方面许多经典的意义从邪恶的弹孔流失
一方面恢宏的精神大厦艰难施工;
崩溃与凝聚,终结与起始,都连着血肉;
一方面体验黑暗,一方面拥抱光明;
仿佛荒淫的雨季:生命激流,彩湃洶涌,
那么多急切的欲念与渴望,
那么多自由创新的意象
不可扼止地萌生。哦,这就是佐证
我在个体内部重新发现了世界。
高昂充沛的活力,烈焰般升腾
你就以这种方式,为我指破迷津。
我要你广袤的疆域播撒光的齑粉。
挚爱和宽容的母亲啊、我的祖国,
亲吻你所有新生的巨婴吧,
他们如期到来,他们到来体现你,
他们如期到来传达和实施你成熟的旨意。
请用你永不悭吝的双手,
给久被歧视的个性加冕,
请你微笑着容纳
自我的辉煌城堡与峻岩,
请举起酒杯,嘉奖他们
在阴霾溃散的精神的碧空
他们勇敢的翅膀将划定新的边沿,
他们是自由的元素、明天的元素,
他们个体和集体的名字
构成你永不贬损的资产,噢
祖国,他们在一起,产生核聚变。
他们奉献一切新生事物的根据,
他们拖拉犁铧,垦殖你待垦的荒原。
然后,在我们正经历着的日子
在可操作的工具理性的王国
营造恒星们居住的宫殿:
实际得宛如踩着潮湿的小路去耕地
他们和忧郁的豆荚爆响的田畴攀谈,
和即将竣工的核电站攀谈,
和雏鸡一样唧唧喳喳的微机攀谈,
和青春期痤疮一样崛起的楼厦攀谈,
和塑料大棚里羞怯的蕃茄花
和棕榈树般尖锐的电视塔
和一切现代文明的萌芽攀谈,
就这样,在与传统文化亲昵的龃龉中,
在无法拒斥的新思想的弥漫中
他们和他们负责的事业蓬勃发展。
这是一种美妙的运动:
麦穗燃烧着,风儿融汇着,
光明消耗着,黑暗滋润着,
陈述句瓦解着,悖论窃笑着,
而永存的恶就活跃在光的薄纱后边
危机与亏损老想充任事件的导演;
以至有人窒息于产前的岑寂
以至有人迷惘于核火内部的昏暗;
悲观有悲观的理由,乐观有乐观的依据;
但明天,明天、明天属于新的等高线。
以我爱和痛苦的能力,
以诗的真诚和智性的名义,我宣告
在这个沸沸扬扬孤孤单单的星球上,
你属于朝阳国家,即使误解的乌云正浓郁。
你属于朝阳国家,晓曦讴透了我的话语,
在我的话语里,我的祖国,
你辉耀着生涩的黑子耀斑,冉冉升起。
冉冉升起,中国朝阳,那狂放的晨光
那在孤傲的汲水陶罐初孕的朝阳
终于冲破美丽班纹的禁闭,
看哪,旭日的柔软的弦;颤动不已。
通过我的脚掌,泛绿的胫骨,
通过我胸膛的礁石和旷远的阶梯,
通过我喉头碧绿的峡谷,啁啾的鸟,
通过怀疑紧锁着的眉宇
中国朝阳,冉冉升起,冉冉升起!
与我的额头同一高度,
与我的额头同一星座,
与我的额头同一等级。
冉冉升起哟,在破土的漫长的剧痛中
在内部机制的热情的冲突中,
冉冉升起,一毫米、一公分,
在我如火如荼的积极的渴望中,
在我眷恋和突破传统的踌躇的进程中,
冉冉升起,按照隐秘的不可触犯的规律,
冉冉升起,按照千千万万进取的公民的意志
冉冉升起,迎着全球的惶惑的新浪潮
迎着五颜六色的灰暗的眼神和纯洁的眸子
冉冉升起,擎着花来,霞光闪熠。
怎会只有我感觉到你的升腾?
怎会只有我在个体轰鸣着你的进行曲?
我曾以我卑琐的一面体验过冷漠,
那时我变成了侏儒,阴处的枯草一根,
让我们爱吧,发光的永远是爱,
唯有爱引领我们超越局限,通向无垠。
我知道爱有多么沉重,如铅,如焚,
一种生命的投入、艰难困苦的责任,
但当公共的繁星向天宇深处消隐,
我心底立刻窜起专注的热忱。
事实上,我是你的命运,你是我的命运,
事实上,我是你的部分,你是我的部分,
爱是我们共同的血液,爱是我们共同的基因。
哦祖国,太阳正通过我的身躯升起,
为此,我欣然接受历史的重任,嬗变的
作业:为你铸造一个新鲜的灵魂。
生活的哲学,原有种种差异,
在存在的层面上,意义难免分歧,
但作为中国诗人,我无权做出另外的选择,
焊接在你最敏感的部位,与你融为一体。
这远非就是一切。然而
我不能不和你的步伐连在一起,
我不能不和你的意识连在一起,
我不能不和你的喉咙连在一起,
我不能不和你的目标连在一起,
我不能,不能背離你的主旋律。
作为诗人,我拥有春天,拥有雷电
作为诗人,我的阴影浓重,
我承载着过重的忧虑,心里边
风风雨雨、日夜不息。这是宿命。
况且我的田畴,老是同时长满鲜花与荆棘。
像一罐难以保质的鲜奶。
但不论怎样,不论怎样,
我的祖国,不论怎样,
不论前进的路途怎样坎坷崎岖。
我的祖国,我都对你的未来倾心神往,
对一个光明的中国的信念,坚定不移。
迷彩华丽的悲观论啊,滚开去。
站在异域的海滩,刚刚
下过阵雨,海风招惹着矜持的棕榈
走在惆怅的小路上,另一些诗人的祖国
我重新发现了你,于是
一切都变了;当我重新踏上
踏上熟稔的国土、漫步在熟稔的街巷
春光呀力量呀欢乐呀火焰呀希望呀纷纷糜集
在我眉宇的上方,在我们称谓祖国的大地上,
春哟,殷红的旭日,多么生动,多么鲜丽!
啊,通过盘旋上升的梯度
祖国,我在光芒四射的远方等你。
1989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