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
你好。
我1971年5月13日出生于北京,金牛座,贪财,好色,有时贪财多于好色,有时好色多于贪财。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没有对钱财的绝对渴望,又爱惜羽毛,所以至今为止没挣到没数的钱财。王小波1952年5月13日出生于北京,和我一天,也是金牛座,是否贪财好色,不详。他1997年4月11日逝于北京,享年45岁。我今年5月13日就年至半百,五十岁了,比王小波已经在地球上多待了五年。
时间作为一个维度,和空间的三个维度是不一样的。我总是觉得时间其实并不流动,不是孔子说的那条河,而是一个可以视同静止的湖泊。如果仔细看,我能看到这个湖泊的过去和未来,中间那些变化其实都不是变化,静止是绝对的,运动是相对的。所以,我从小就喜欢嘲笑时间,总觉得一个人一生中绝大多数重要的事情,要么很快知道和得到,要么永远不知道和得不到。我的文学偶像,包括王小波,绝大多数在五十岁之前就离开了地球。
石川啄木也是我的文學偶像之一,他写过如下一首短歌:
把只不过得到一个人的事,
作为大愿,
这是少年时候的错误。
机缘巧合,我四十九岁之后五十岁之前,突然有了前半生没有的睡眠自由,可以睡到自然醒,听到窗外的雨声,继续不醒,可以像一个潜水员一样、像一个盗墓贼一样,潜入梦境的深处,爱待多久就待多久。我愕然发现,前半生各种记忆,层层叠叠,都在这个湖泊或是古墓的深处,一点儿都没丢、一天都没少。长生天在这个湖泊和古墓里的一切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好,足不出户、自摸而亡也好,娶得美人归、耳鬓厮磨后厌倦也好,一句情活不说、一生思念也好,本一不二,湖水荡漾,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年少时觉得,得到一个人是所有的事。如今看,似乎是个傻事,也似乎是个多么美好的事儿啊。二十年前,我写过一个长篇小说《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二十年后的今年,我五十岁,我想,1949年,中国人平均寿命四十岁,2020年,平均寿命接近八十岁,我如果能活到如今中国人的平均寿命,再过三十年后,我也八十岁了,我对八十岁,有什么期待呢?
长生天啊,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二十八岁给我一个寡妇,八十岁给我个什么?
在时间的湖底,我看到八十岁的自己,你站的位置比我现在距离古墓近了一些,你让我描绘一下我希望的你的样子:
“我希望,你还能自己穿衣服和脱衣服,如果还能站着穿和站着脱就更好了;能自己食蔬食、饮水和饮酒,如果还能醉后不摔例就更好了;能自己在一个房间里睡觉而不做噩梦,如果还能梦见前世、今生以及来世中一些美好的人和事儿就更好了;能自己安排出门洲际旅行,如果还能去南极、北极和火星就更好了。
“在此基础上,基本做到人生最重要的两个原则:第一,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第二,不给别人添麻烦。
“如果再贪婪一点儿,我希望,你还能用自己的牙齿吃饭,想吃点儿什么就吃点儿什么,想喝点儿酒就喝点儿酒,血糖和血脂不高,不用忍着,不用先吃药再吃东西和饮酒。你有三四个常去的餐厅,老板娘或是老板见到你会笑,不用你解释太多,就会给你安排一个安静的桌子、你常吃的菜和你顺口儿的酒。你还有三四个常吃喝的朋友,和云、雨、花、雪一样,见时欢喜、不见想念。你睡的地方阳光充足,你早上间或被阳光照醒,你偶尔还能晨勃,仿佛阳光下的草木。你还爱去住处旁边的公园里散步,睡得好的那些天,还能一口气慢跑十千米。你还持续创作,还能写长篇小说和短歌。”
你继续问我,如果想要见到这个样子的你,从五十岁的今天开始,要怎么做呢?
我想了想,说:
“一直读书,而且争取读进去,让自己的身心产生变化。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油腻一辈子。
“一直写作,自由表达,不自我审查。
“一直请我真喜欢的少数几个人,吃饭、饮酒、胡说八道。
“一直不退不休,在可见的限制条件下,做能做的事,哪怕是极小的事。
“一直花钱,不要说自己已经有了一切。
“一直坠入爱河,如果你能做到。
“一直尝试感兴趣的新东西,如果不给别人添麻烦。
“一直努力忘记一切负能量:妒忌、贪婪、奢望、离别、厌恶、好胜、破坏欲、不达目的不罢休。”
诸恶莫作,诸善奉行。天亮了,又赚了。你说呢?
三十年后见。遥祝,相见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