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德干
西北大学 地质学系,早期生命研究所及大陆动力学国家重点实验室,西安 710069
时光过得真快,郝诒纯(1920—2001)先生离开我们快20年了。岁月无情人有情!春秋似流水,悄悄地逝去,毫不留情,然而先生的音容笑貌却一直驻留心间,从未消去,不经意间就浮现眼前。
最初认识郝先生,是从20世纪60年代在北京大学求学时学习她与杨遵仪先生合编的古生物学教材开始的。但真正亲聆先生教诲则始于1985年初,那时我有幸考到北京的中国地质大学(当时称“北京研究生部”)做郝先生的博士生。与先生谋面之前,早就听说她一身正气、德高望重,对待学生既亲切热情,又严格要求。先生是大学问家,又是有影响的社会活动家,日常活动安排紧凑,我们学生也没有太多的机会向她当面请教。但在有限的接触中,有几件事对我触动很深。先生的人品、学识和精神,耳濡目染,让我学会不少做学问的道理,受益终生。
入学3个月后的一天,郝先生让我到她的办公室讨论我的学位论文选题问题。由于我的硕士学位论文及其后的研究方向是寒武纪高肌虫化石,郝先生同意我沿着这个方向继续做,但是她强调:“过去你与硕士生导师霍先生合作完成一部高肌虫专著,已经有了一定的研究广度和深度。这次博士学位论文不能只是些添添补补,应该有较大的突破才交得了账。”接着又补充说:“你以前在北京大学、西北大学学习,那是理科学校。我们学校的底子是北京地质学院,工科性质明显,非常重视实践,你要有在野外踏实苦干的思想准备。”以前我们的高肌虫研究集中在扬子地层区西分区的下寒武统,遵照郝先生的指导,我的学位论文重点放在过去从未发现过高肌虫的扬子地层区东分区和中分区的中、上寒武统。由于工作量大,自然遇到了经费不足的问题,郝先生便千方百计帮我额外申请到3 000元研究经费。基于4次野外采集和大量繁杂细致的室内酸蚀、挑样工作,我完成的论文被评价为“多有重要创新”。三年后,基于这篇学位论文出版的专著被评为国家教委优秀专著,还获得了国家教委科技进步二等奖。毕业前夕,我还被荣幸地评为校级优秀党员和三好学生。
图1 1991年11月,学生雷新华(右一)和万晓樵(右三)随从郝诒纯老师在南海西部石油公司调研
郝先生的另一位博士生叫雷新华(图1),数学基础很好,被安排用数理统计方法做古生物化石数据库的学位论文。先生高瞻远瞩,认为古生物学是一门古老的学科,大胆引入各种数学方法将能使学科发展获得新的重要生长点。这对我启发很大。我向郝先生汇报,我的数学基础也还可以,有兴趣在化石形态学由传统定性描述向定量研究发展上做些探索。这种想法立即得到老师的鼓励:你学术精力旺盛,在保证做好学位论文的前提下,完全可以在你感兴趣的学术问题上去大胆探索;做学问就应该有点敢为人先的精神。次年,我便在《地质论评》上发表了一篇《化石形态学中的对数螺线及其应用》的论文,受到学术界的好评。几年后,以这篇论文为主的一个小型系列性成果作为我的一个“副业”,居然还获得了陕西省科技进步二等奖。
求学期间,亲眼见到郝先生一个硕士研究生被处分退学,使我受到很大的触动。大约是在我读博士学位的第二年,这位硕士生由于外语成绩突出,被选中拟派往国外学习深造。那时,能出国学习是件既光彩又实惠的美差。不巧,正在这时,这位同学用做野外工作的经费去外地看望女朋友。此事似乎不十分严重,但郝先生知道后,坚持要求学校给予该生退学处分。过后一段时间,我们几位同学当着郝先生的面表示替这位同学感到惋惜。郝老师很严肃地对我们说:公私不分,在社会上就很难做人,而且这种人在学术上也不会有很大的培养前途。此后的十几年,先生的这些肺腑之言一直警示着我,在任何情况下做人做事都不要出格,否则将自讨苦吃。人生应该积极“giving”,谨慎“taking”。这件事也使我明白,为什么郝先生学生众多,分散在各行各业,却极少有人品和学风道德不端的现象发生,正是因为先生一身浩然正气和对学生的严格要求。她的学生中大多德才兼备,甘于奉献,出类拔萃者众。多才多艺的董军社学弟(图2)“文武双全”,年纪轻轻就主管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党务工作,推动研究所快速发展。其人品受人敬重,后升任中国科学院大学的主要当家人之一。万晓樵和苏新两位老师长期在郝先生身边学习和工作,耳濡目染,深得先生真传,修得人品学品一流。尽管他们都比我年少,但出师在我之前,而且当我在先生那里求学期间,他们都给了我诸多关照和热情帮助,所以我一直尊称他们为学兄和学姐。晓樵学兄乐于助人,治学严谨,成果丰硕,成为我国白垩系研究的主要领军人物。苏新学姐(图3)为人善良忠厚,聪慧勤学,早年研究微体古生物,后来转向古海洋学全面发展,在诸多方面都作出了突出贡献。郭宪璞与我是同一届学友,为人厚道,好学,悟性高。他在学术上与郝先生的白垩系研究方向一致,更兼多次合作,近水楼台先得月,赚得先生更多指导,使他在学术上发展更快,贡献多多。汪筱林学弟天资聪颖,思维敏捷,为人豪爽,尤其醉心于野外工作,在科学发现上多有建树,是我国翼龙研究的顶级学者,更兼科普先锋,多次获高层次学术奖励,被选为巴西科学院通信院士。
图2 20世纪90年代初郝老师带领学生董军社(右三)等在北京门头沟实习
图3 1988年学生苏新(右)陪同郝老师及其小孙儿在圆明园留影
拿到博士学位后不久,我有幸获得到德国做洪堡学者的机会(图4)。临出国前,我与妻子到先生家去辞行,她送给我一本十分精美甚至有些华贵的缎面大相册,并亲笔题辞“赴德深造纪念”。我非常珍视这份礼物,尤其尊重其中“深造”二字。在德国一年多,生活条件十分优越,但我一直不敢懈怠,牢记“深造”二字对我的鞭策。连洪堡基金会提供给每一位洪堡学者偕同配偶免费全德游览三周的休闲机会,我们也放弃了。在德国宽松的学术氛围和紧张的学习、工作,使我受益最多的不仅是进一步学到一些做学问的真本领,更重要的是让我深刻地感受到当时我国与西方国家在基础研究上的差距,更激发我为国家科学事业多做点实事的决心。从德国归来之后,我便与西北大学同仁一头扎到澄江化石库的研究,在此期间曾得到先生的许多鼓励和支持。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十分缺少野外工作经费的情况下,郝先生亲自找到科技部负责人,帮我申请到一笔不菲的经费,使我得以心无旁骛地继续从事澄江动物群研究。20多年来的艰辛也终于有了较好的结果,我以第一作者身份在Nature和Science杂志上发表10余篇论文构成的系列性成果,包括发现“第一鱼”昆明鱼目,建立古虫动物门,提出“三幕式寒武纪大爆发”假说(图5)。这些作为进化生物学的标志性成果,已经在国际学术界得到较广泛的认同,其中3篇Nature杂志上的以“Article”形式发表的“长文”,还分别被列入“1999年中国十大科技进展”“2001年中国十大科技进展”和“2004年中国高校十大科技进展”。我还有幸先后获得国家自然科学奖一等奖和二等奖。学生心里明白,这其中浸透了恩师的不少心血。
图4 作者在德国做洪堡学者
图5 作者在早期生命演化领域做出成绩
二十多年前的一天,去先生家中拜访,她语重心长地提醒我:有了成绩,一是要继续进取,不要停步,二要更谨慎,不骄不躁。我回答先生:“从您的治学精神中,我学到了两条,一是相信自己,二是尊重别人”。先生笑着鼓励我:看来你该成熟了。
先生辞世前两天,我专程赶赴北京,相邀几位同学去医院探望她。遗憾的是,由于病情加重,先生已被医生隔离治疗,我们没能最后见到先生一面。但聊以自慰的是,我们记住了先生的教诲,也继承了先生的遗志,不尚空谈,都在各自的岗位上踏踏实实地做事,争取对社会多奉献、少索取。我们也都在心里默默念着: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谨以此告慰先生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