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继光
我上中学在一个小镇,学校距家有八九公里,上坡爬塬,是必经之路。我在学校的口粮,全靠父亲送,一周一回,每回30来个馍,外加一小瓶咸盐。
那时候,在同学中流传着几句顺口溜:周一周二大吃大喝,周三周四凑凑合合,周五周六不吃不喝。这里说的“大”,就是吃超了每天五个馍的定量;“凑”,是因为馍馍夏天成了“猕猴桃”,冬天成了“冰疙瘩”,只能凑合着吃呗;“不”,是因为“弹尽粮绝”,只能喝着西北风等待“新品上市”啊!
父亲每次送馍,不像有的家长是骑着自行车,且用黄色挎包装着体体面面送来的,而是把母亲蒸好的玉米面或高粱面发糕切成方块儿,一层一层地装在一个竹篮子里头,再盖上一块发黄的白布,一个胳膊挎着篮子,一手拄着一根木棍,一步一步走着送来的。
以前父亲送馍,是用一个白布袋子装上送的,好处是可以搭在肩上,两头各半,前后均匀,便于行走,还可以防风遮雨,保暖透气;缺点是经过一路的颠簸,送到我手里时,馍馍不是缺了棱角,就是变了个数,让我很难按照计划下口。后来母亲“发明”了提篮子法,不但可以让馍保持原有的模样,还减少了父亲走长路留下的汗渍味。可是挎着篮子拄着棍翻山越岭确实难为了父亲,近六十岁的人了,清早爬起来就得走几十里山路,赶在中午饭前将馍送到学校。
馍的送法,我倒不是太在意,我在意的是,馍的质量和颜色——同样是开水泡馍一大碗,却有着兄弟同工不同酬的深浅视觉感受。尤其是送馍的父亲,每次都像个讨饭的站在我的教室门口,总是不进教室门,把篮子从窗户递进来,然后问上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就走了。时间长了,父亲送馍让我的虚荣心越来越不堪重负,总怕同学们笑话父亲窘迫的样子,让自己脸上很无光。所以每到送馍日,我都会找各种理由躲避父亲,托要好的同学把馍接进去就让父亲返回。
直到有一天,我彻底改变了这种幼稚的想法。那年冬季雪特别多,连下了几天后,山野里的积雪已有尺余。一个周末,肚子比我先发愁口粮的来源了,上午最后一节物理课下课时已经接近12点了,室内和室外的温差让窗户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花,坐在教室里根本看不见外面的情形,同学们都忙乱地收拾着书本准备打水吃饭,谁都没有注意外边。拿着教具的李老师出门后又折了回来,叫我出去一下。我急忙跑出去后,看见父亲在离我教室很近的老师宿舍屋檐下,旧棉裤湿到了膝盖处,上面贴着一层薄薄的冰花,地上散落着十几个旱烟头,那根木棍立在一个装着东西的布袋上。当我看到变了形的篮子和沾有泥水的黄馍,就已明白父亲这趟路上发生了什么,便急切地叫父亲到教室里暖和暖和。
父亲听了我的话,眼睛亮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个鸡蛋,说这是母亲煮给我的,让我过生日时吃,然后背起布袋子,说要趁集上人多,把旱烟卖了,倒点煤油回家,不然天晚了山路不好走。
我很勉强地点了点头,目送父亲走出校门消失在大街上很远了还没有回过神来。自那次后,我再也没有在父亲送馍时躲避过,但少年的自尊心让我每顿饭都成了典型的“独食者”、歧视的防范者和吃速的领跑者。
高考落榜后,我面临复读和回乡务农两个选择。复读,家里供不起;回乡务农,我又不愿意。父亲在深思熟虑了多日后,不顾卧病在床的母亲和亲友反对,毅然让我报名参军,走一条我们父子俩都不为难的路。
新兵起运的那天,父亲送我到县城,临分别时,他在棉袄的内衬口袋里摸了好久,终归还是空手从棉袄里抽了出来。面对被巨大喜悦和兴奋包围的我,父亲似乎有话但没有说出来,任何叮咛也没有。听到车站带兵干部的哨声后,父亲默默地背起我换下的衣服准备返回,我没有看清也不想看清回头走出车站那一刻父亲的脸,只是本能地跑上去,把连长发给路途上的干粮——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的两个大面包,塞进父亲的怀里,叮嘱他带回家里,与病床上的母亲一起尝尝。父亲有点惊慌失措,稍许片刻又恢复了平静,第一次在我面前沒有推辞,紧紧地将面包抱在怀里。
车出站已经很远了,坐在第一排的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伫立在路边的父亲,双手攥着面包,目送我踏上征程,走向远方。
(常朔摘自《陕西日报》/图 沐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