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的第三种命运

2021-06-23 06:06瞿瑞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1年6期
关键词:仙鹤微风木头

瞿瑞

如果不是因为树梢上的那只风筝,我可能永远不会想起这件事。毕竟已经二十年过去了。二十年前,我八岁,外公六十八岁。

外公从他退休那天开始,忽然决定用木头做东西,这件事一直持续到他最终做不了了为止。最初,家里没人反对他。但很快,家人就发现外公确实是在“用木头做东西”,而不是做木匠,因为他做的尽是些没用的东西。谁也说不上来那些到底是什么:拳头大小的小球、案板、弯曲的手杖……再后来,他开始热衷于雕刻动物形状:仙鹤、麋鹿、狐狸。再晚一些,他开始依照一本《山海经》图鉴,雕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上古神兽。而我就是那一年拜托外公给我做风筝的。

“我想要一个你做的仙鹤那样的风筝。你想啊,一个可以真正飞起来的仙鹤。”我把那只仙鹤从他的宝贝动物中挑出来,向他比画。那是他最早做的几件雕刻之一,却是我最喜欢的一件。外公凝视着那手掌大小的仙鹤,思考着。

“风筝可比这个大多了。”外公说。

我们根据手工书上的提示,做了一些改进。比如我们找不到竹条,就换成了木条,这样一来,因为木头不如竹子柔软,本该做成水滴形的仙鹤骨架就变成了菱形骨架,我们还加长了翅膀和腿。外公认为这些改动都无关紧要,根据力学原理,有助于飞行。我们找来外婆的旧尼龙衬衣,当作仙鹤的皮肤绷在了光秃秃的木头骨架上。接下来就到了外公最擅长的环节,他用黑色布片做脖颈,用一块鲜红色塑料片做头顶胎记——他做起这些事来实在灵巧,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然后,他用油亮的深棕色卡纸做纤细的鹤喙和鹤脚,最后用各色颜料画上鳞片般的翼羽、舒展的复羽、健硕的飞羽以及修长的金色翎羽。最后,我们抬起仙鹤把它平放在院子里,在预留好的位置绑上提线。外公还亲自去了趟商店,买来了质量最好的轮胎线和锁轮。终于,这只仙鹤看上去随时都能飞了。

“绑紧一些,注意别让它飞跑了。”外公说。

我们在院子里试着跑了几个来回。外公高举着仙鹤,我则在前面加速奔跑。就我能感觉到的,在线的另一端,那只仙鹤在我身后的风中上下鼓动,仿佛积蓄着起飞的力量。但很快,当我跑到院子尽头不得不停下的时候,仙鹤就突然失去了动力,从空中栽了下来。

“这地方太小了。”外公說,“要找个开阔的地方,最好再选个有风的日子。”

我们仔细地检查了仙鹤,最终确定:经过数次的跌落,这只仙鹤既没有缺少部件,外观也没有受到多少折损,这让我心里多少感到安慰。直到这时,我才提起学校举办风筝比赛的事。据我的判断,如果我一早说了,外公就不会帮我做风筝了。

“什么时候?”

“周六。”

外公果然沉默了。八岁时,我认定如果大人突然沉默,那他们一定是生气了。如今我知道了沉默的意味何其丰富,而我依然无法完全了解沉默和沉默之间的区别。我只记得,那天外公沉默了良久,最后将仙鹤风筝捡起来,带回屋子,用毛笔在仙鹤的腹部写上了我的小名“佩佩”,然后把风筝交给了我,他说:“去吧,别和别人的风筝搞混了。”可我怎么会搞混呢。这只风筝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

终于,我一心盼望的周六到来了,那是个适合放风筝的好天气。当我走向我的班级队伍,我的同学果然如我所料,顷刻间全部围了上来,相比之下,我的风筝无疑是比赛前最受瞩目的风筝,但当时我没有想到,这让它在比赛中遭遇的失败也同样备受瞩目。

比赛在学校后操场进行。有一阵子,每个人都忙着把自己的风筝弄上天去,操场看起来混乱不堪:朝各个方向奔跑的人、摔倒的人、忽然静止不动的人;绷紧的风筝线、断掉的风筝线、纠缠的风筝线;哭声、欢呼声、争吵声。而我为了寻找一片开阔地就耽误了很长时间。最后,几个同学帮我围出了一片空地,我把仙鹤平铺在地上,拉着风筝线奔跑了起来。

我感到缺少了外公的支持,这只风筝变得出奇的笨重。我越是向前拉动风筝线,风筝就越是将我往后拽。我越是加快脚步,翅膀呼扇的声音就越像是急促的呼救,加深我的紧张和恐惧。我一口气跑出去很远,可最终,随着我的奔跑的停止,仙鹤无力地坠落了下来。它坠落的声音倒是出奇的轻。我又试了几次,大汗淋漓、筋疲力尽,但不管做出什么努力,它最终都会坠落下来。后来,在一旁观看的几个老师决定帮我的忙。他们的方案如下:一个人站在高高的看台上举着风筝,一个人站在上风向感受风的吹临,并指挥另一个老师在看台下的田径跑道上奔跑。这样,在原始高度、风的助力、高速奔跑的共同作用下,这个风筝无论如何也没理由飞不起来了。

我站在跑道上,任由老师热情地摆弄着我的风筝。当我抬头望去,我周围的风筝已经纷纷升空。那些曾经看起来平凡无奇的彩色风筝:眼镜蛇、蝴蝶、燕子和金鱼……此刻在初夏的微风中摆动,往更高、更远处飞翔,好像获得了真正的生命。而我的风筝在几位老师的高难度操作下,只是自更高处俯冲而下,这一回,仙鹤彻底失去了平衡,翻转着跌向大地。当我疲惫地走过去,我看见仙鹤的腹部——写着我的名字那一面——正好朝上,好像正传达着对我那愚蠢的虚荣心的恶毒讥诮。

当时我沮丧地想起这件事,领悟到:有成功者,便有失败者。而我恰好属于后一个阵列。我走在回家路上,羞愧和悔恨让手里的风筝越发沉重,而我的名字,那个漂亮的毛笔字随我每走一步就摆动一次,现在,它显得如此突兀,每一个笔画都像是一束滚荡的火焰,灼烧着我的眼睛和我的心。终于,一阵强烈的痛苦迫使我停了下来,我站在路边,侧目望向路边的河水,我盯着那条灰色河流,那不时溅起的小小水花,并感到肺腔里那颗灼烧不安的心渐渐被清凉的河水洗刷。

接着,我抬手把仙鹤风筝扔进了河里。奔腾着流向前方的河水很快浸湿了那只仙鹤,先是头和脚,然后是洁白的腹部,最后是翅膀——外公用整个下午一片片描绘出的褐色翅膀,还有那令人惊叹的柔软的金色翎羽。我站在岸边,用目光追随着仙鹤顺流而下,并看着它如何被河水毁掉,感到内心是一阵空落落的轻盈。

但我没想到这一幕被外公看到了。他就站在桥头,穿着那身浆直的灰色中山装,背着手,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好像已经看了我一辈子那么久。我吓坏了,我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又看了多久。但他又一次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记忆中,这是外公一生中最后一次应别人的要求做东西。一只从未飞上天的风筝。我猜这件事本身令他很受伤,更令他受伤的是我不懂事的行为。但外公从来没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他只是继续做他的木头动物,几乎投入了全部精力用来雕刻《山海经》图鉴的那些神兽。

就这样,又过了二十年。外公已经好几年不做雕刻了。他的腿无法走路,老年痴呆症也一年比一年严重,我去看他那时候,外公连自己曾做过雕刻这件事也彻底忘记了。后来,我推着外公的轮椅在疗养中心的花园里散步——我们已经很多年没像现在这样独处过了。我们沿着砖石小径到达花园的中心,我把轮椅停在那儿,并在他旁边的一个长椅上坐下来休息。又是一个温暖的初夏,年复一年的,草木开始由苍翠转为葱郁,微风送来对面楼上的炒菜声,遥远的狗叫声,小孩儿的嬉闹声……总之,所有稍纵即逝的生活碎片。我和外公就那么并肩坐在初夏的微风里,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几乎有一种错觉,好像回到了宁静遥远的童年光景。这时,我忽然注意到对面的树梢上,一个金色的亮片,在微风中轻轻抖动。

“佩佩。”

这一次他终于叫对了。于是我用目光询问他,是不是感到冷了,或者想换个地方。但是他只是伸出手,指着对面的金色亮片。有一会儿我没搞清楚那是什么东西,直到另一阵更猛烈的风吹来,那金色亮片作为局部带动了其他部分,并在风的猛烈吹动中现出全貌,于是我认出来了:那是一只翅膀。更准确地说,那是一只有着残破翅膀的凤凰形状的风筝。

我忽然明白了风筝的真正命运。成功和失败之外的第三种命运,也是风筝的绝对命运:无论是曾经成功翱翔于天空的风筝,还是被主人无情抛弃的风筝,所有风筝最终都会丢失在人的记忆深处,丢失在某个河道拐弯处,某个远方的树梢上,或者是某个楼顶天台,某片寂静的海洋,某个无人的山谷……但它们最终会被远方的某位失主认出,那些粗心而健忘的主人,总会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刻,迎来一阵令他们感到颤栗的微风,并激动地辨认出那些曾经备受他们珍爱的风筝——那些失落在漫长时间中的记忆残片。

(四月摘自《ONE·一个》2018年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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