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润昭[河北省唐山市第一中学,河北 唐山 063000]
《阿波罗之杯》是三岛由纪夫(以下简称三岛)于1951年底至次年五月所进行的一场欧美文化之旅的游记合集。彼时的三岛还只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其作为一名作家成名也不到十年。他以一个年轻人的充满活力的独特视角去审视西方的文化,以自己灵动的思维和清隽的笔调抒发了自己对欧美文化的见解,读起来可谓精彩非常,令人深受触动。这其中最令人感到惊艳的,便是三岛对希腊文明的巡礼。“如果将《阿波罗之杯》当作戏剧,高潮便全在希腊,在雅典。”
三岛是在结束了法国之行之后来到希腊的。正如他在书中所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在巴黎看厌了左右对称的东西……在巴黎‘节度的过剩’沉重地压抑着旅游者的心胸。”由此可见,当看到希腊文明的废墟的时候,他会感到一种由衷的轻松与喜爱。“非均衡之美”,这是三岛在此书中提出的一个概念。希腊文明的建筑本应是对称的,并在这种对称中呈现出一种均衡之感。而当时间流逝,岁月变迁,曾经呈现着均衡之感的古希腊建筑变成了废墟,从而由均衡变成了非均衡。三岛正是从这种非均衡中发现了美。这种非均衡之美贯穿于近乎所有废墟之中——无论是雅典城堡还是帕台农神庙,无论是宙斯神殿还是酒神剧场,希腊文明正是以这种建立在废墟之上的非均衡之美获得了三岛的青睐。如今的希腊横卧着废墟的身影,激荡着年轻的三岛的心。然后,三岛将眼前所见的希腊文明废墟与日本的枯山水联系起来,得出了一种独特的见解,即艺术家的本意可能并非塑造一种非均衡之美,然而非均衡之美却在最大限度上体现了艺术家的本意。所谓“枯山水”,是日本的一种园林景观。其一般是由细沙碎石铺地,再加上一些叠放有致的石组所构成,并无一般园林的规则和均衡。希腊人相信美的不死,他们将完整的人体之美雕刻在石头上,将对称的结构之美表现在建筑中;日本人认为具体的美总有一天会像肉体一样消灭,所以借以枯山水的非均衡之美来展现死的空寂,暗示了死亡本身也可以通过某种形式变得不死。希腊人创造出这些艺术品的本意并非是为了展现这些艺术品的非均衡之美,甚至他们或许并不认为这种非均衡是美的,然而在这种非均衡的废墟或景象出现时,人们通过想象整体结构的左右对称而推理出废墟所失却的部分,会产生一种想象的喜悦,从而基于这种非均衡获得一种美的感觉。“这种想象的喜悦,比起所谓空想的诗歌来,更是悟性的陶醉。”三岛盛赞这种想象的喜悦。
这种非均衡之美,是希腊人逃脱了与“美的不死”这种观念的羁绊的见证。所以相较于原型,这些废墟更能给予我们感动和一种自由的欢畅。这正是三岛对于非均衡之美的第二个见解。当这种均衡的秩序遭到了破坏时,一种自然之美就得以充分外现。在希腊的废墟里,三岛感受到了一股风——“这就是希腊的风!吹打着我的面颊,吹打着我的耳朵的风呵!”希腊人得以在这股风中生出一双羽翼,在千百年之后也能乘风飞翔,从而获得了另一种特殊意义上的“不死”。三岛酷爱这股风,乐见这双羽翼,故更加向往希腊文明废墟的非均衡之美。“不光是雅典城堡,即使看着宙斯神殿的圆柱,还有那令人神伤的圆柱的站姿,使我仿佛看到了被解放的普罗米修斯。”“今天我又沉醉于无尽的酩酊之中。我仿佛受到了酒神的诱惑。”“我衷心热爱这阳光和风……”从这些文字中,三岛对于希腊文明废墟的非均衡之美的陶醉可见一斑。
废墟的美、枯山水的美,即这种非均衡的美,在三岛眼里,或许也可称得上是毁灭的美。对均衡的破坏导致了毁灭,而在这种毁灭中三岛见到了真正的美。在三岛的这次希腊之旅中,他日后那种更加回荡着死亡之气的写作风格已经有了预兆。他将从废墟中欣赏到的这种毁灭之美转移到了人的身上,这种转移体现在三岛的作品中,使他笔下的死成为一种美丽的、令人向往的东西,而不是令人生厌的、恐怖的东西。所以我们能在他笔下的废墟和毁灭、死亡与幻灭之中瞥见一种壮烈的、诱人的美,而不是残缺和丑陋。
三岛在结束了雅典的旅行之后,又继续前往丹佛和罗马。在丹佛,三岛拜访了丹佛美术馆,朝圣了阿波罗神殿。在丹佛美术馆,他邂逅了一直想看的青铜驭者像,即现存于希腊德尔菲考古博物馆里的雕像《德尔菲的驭者》。他这样描述这座青铜雕像:“这尊众所周知的驭者像失去了左腕,右手握着两根缰绳,看来他是赶着四匹马拉的车。眼下,那青年驾驭着想象中的马匹,青春的面颊布满紧张的表情,双目圆睁,目光似火。……上半身青年人威武雄健的头颅,两襟和前胸极富变化的华丽的衣褶,伸展的前臂……”我们不难从中读出三岛对这尊雕像的不可自胜的喜爱。这青春,这纯洁,这有别于任何神祇的神圣深深地震撼了三岛。三岛不禁发出感慨:“较之深刻或晦暗的主题,艺术最难表达的正是这种主题。”三岛正是从这尊驭者像中完成了他对象征着青春力量的神圣的朝圣。
紧接着,三岛来到了阿波罗神殿。神庙显然有着较驭者像更突出的威严与雄伟。三岛在这里并没有停留太久,但也看到了神殿别致的魅力——于暮色苍茫中,神殿寂然屹立在那里。“自人间迷惘的中心如此方方正正截取下来的高贵的石头,虽然绝不足以消弭迷惘,但似乎暗示着神所嘱托的那种至今不灭的抗拒力。”这就是神的力量。在三岛眼里,这种景象天然有着神圣肃穆的气息。神殿与自然融为一体,他伫立在神殿的暗夜里,完成了他对象征着庄严肃穆的神圣的朝圣。
三岛希腊之旅的最后一站是罗马。笔者认为,罗马这一行赋予了三岛此次文化之旅真正的意义。三岛在七天的时间里遍览诸多文艺作品,笔者透过字里行间都能读出三岛灵魂的欢欣与跃动。断臂维纳斯与舞女像令他感到了华丽的流动感,再加上尼奥贝的女儿,三岛以这种唤起人心灵的感动的艺术品为美。三岛又提到了诸多有名的雕像,虽然他没有详细地进行描述,但不难想象,这些艺术品带给他的震撼是巨大的,以至于“我的心彻底麻木了”。之后,三岛又沉浸于明朗之美中。提香的《神圣的爱与异端的爱》和韦罗内塞的《圣安东尼奥对鱼说》令他深受触动。这种毫不阴郁的表现形式深深抓住了三岛的心。由此不难见出,三岛热爱具象之美甚于抽象之美。对于三岛来说,所谓具象之美,即为模拟人体形象之美,即为肉体之美。三岛对这种美有着高度的感性,可以说他对于美的鉴赏是基于他对自然美的感性之上的。所以他选择不断地亲近自然,亲近这些雕像,亲近这些神圣而优美、明朗而纯洁的肉体,然后在这种亲近中形成自己独特的美学认知和文学风格。三岛在希腊之旅中流连于官能上的愉悦,在亲近神圣与美的过程中稀释自己的迷惘与孤独,这正是他此次旅行的最大意义。而在最后,参观安提诺乌斯雕像成了三岛对希腊文明最后的巡礼。在对于安提诺乌斯雕像的思考中,三岛完成了他对希腊文明的最后朝圣。希腊人为了将安提诺乌斯的“生”加以定格,雕刻了这一不朽的作品,使得本应死亡消逝的东西永远活在了其洋溢着不可遏制的生命力的那一阶段。三岛将这份神圣铭记在了心中:“我们的身姿被精神腐蚀,已经老迈,比不上你那绝美的体态。但是,安提诺乌斯啊,我要极力使自己作品的形态,尽量接近你的形态所酿造的无与伦比的诗章,哪怕一分一毫也好。”
由此观之,三岛在希腊文明的艺术品中所亲近的神圣和美,其实是具象的、肉体的神圣和美。三岛拥有一段灰暗又怪异的童年生活,自身体弱多病,加上祖母病态的教养,多方因素共同导致了他这种崇尚肉体之美的性格。无论是在《阿波罗之杯》之前写成的《假面自白》《禁色》等小说,还是在《阿波罗之杯》之后写成的《潮骚》《金阁寺》等书,都能见到三岛对于肉体之美的向往与追求,甚至这种追求达到了一种倒错、扭曲、幻灭的程度。
三岛以他自己青春的面容踏向世界,以自己洋溢着的高昂的青春之光反抗均衡,亲近神圣,故希腊文明才得以成为三岛文学的支柱。在《阿波罗之杯》中,三岛在写希腊之旅之前和在写希腊之旅的时候,精神状态有了巨大的不同。他怀着对希腊文明的热情,高举着自己年轻灵动的篇章,完成了自己对希腊文明的美学认知。三岛的这场希腊之旅,是“艺术的巡礼,是文化的盛宴,是敬献太阳神阿波罗的一杯玉液琼浆”。
2020年是三岛自戕五十周年。关于三岛自戕的原因,一直以来众说纷纭。但是笔者认为,从上述两点关于三岛美学的分析可以略窥一二。三岛向往非均衡之美,这种非均衡之美随着时间的酝酿和世事的变化,在他笔下成了毁灭之美、死亡之美;而三岛又尤其向往和追求美的肉体。两者合为一体,形成了三岛美学认知中最核心的一点——美的肉体被毁灭,美的极致是毁灭。这种美学认知,为三岛笔下的人物,乃至三岛,都赋予了一种暴烈的美的色彩。
(注:本文所引皆出自三岛由纪夫:《阿波罗之杯》,陈德文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