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桃[太原学院,太原 030009]
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亦日螺师店。予买田其间,因往相田,得疾。闻麻桥人庞安常善医而聋,遂往求疗。安常虽聋,而颖悟绝人,以纸画字,书不数字,辄深了人意。余戏之曰:“余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皆一时异人也。”
疾愈,与之同游清泉寺。寺在蕲水郭门外二里许。有王逸少洗笔泉,水极甘。下临兰溪,溪水西流。余作歌云:“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是日剧饮而归。
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三月,苏轼四十七岁。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时,苏轼知湖州,当时的谏议大夫李定国、御史何大正上奏,诬陷苏轼作诗文讽刺朝廷,苏轼因此被下狱。同年十二月出狱,赴黄州任团练副使,空挂虚名。
黄州东南三十里有个乡镇沙湖,名为螺蛳店。苏轼想要在那里买几亩田地,因此去那里查看田地,结果不巧得了病。苏轼听说当地有个麻桥人庞安常的医术高明,就去庞常安那里看病。庞安常虽然耳朵聋了,可是聪敏过人,别人用纸给他写字,写不了几个字,他就能够领会别人的意思。苏轼和他开玩笑说:“我把手当作嘴巴,你把眼睛当作耳朵,我们两个都是当代的怪人呀。”这次病好之后,苏轼约庞安常一同游览清泉寺。清泉寺离蕲水县城两里多路,那里有个王羲之的洗笔池,风景优美,苏轼见景抒情,写下了《游沙湖》,又名游兰溪。当天,苏轼和庞安常喝到尽兴方才回去。
这篇《游沙湖》前半段以文写人,作者写游览之时所见的景物,用笔简约,王逸少洗笔泉、兰溪之水向西流均是一笔带过。诗文的后半段,苏轼对兰溪具体景物展开十分详细的描写,通过歌词把兰溪一地静谧幽雅的自然景色与作者积极乐观的情绪浑然天成地结合在一起,生动地进行表达。文章虽然十分短小,内容却应有尽有,有人物、有景色、有趣事,更有诗情哲理。吕叔湘先生曾这样评论苏轼散文小品创作:“或直抒所怀,或因事见理,处处有一东坡,其为人,其哲学,皆豁然呈现。”
如何深层次地去理解苏轼创作这篇游记的缘由以及情感蕴含,笔者认为应该带着以下几个问题去展开思考。
苏轼有《定风波》一首词写的是沙湖道中遇雨的情节。“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这首词苏轼创作于元丰五年(1082)。有据可查,词中交代了写作的时间和地点:三月七日,沙湖。
《游沙湖》一篇,也是作于元丰五年,如果将苏轼的《定风波》和《游沙湖》两个作品时间和地点线路联系到一起,或许可以描绘出苏轼这次生病的大概情况。被贬至黄州的苏东坡,在黄州东南的沙湖买了一块地。三月七日(有可能是农历),他与朋友动身去看地,结果途中遇到了大雨。由于没有雨具,同行之人都选择找个地方避雨。苏轼却独自选择冒雨前行。结果是到了沙湖之后,他就大病一场,这就是《游沙湖》中作者所说“因往相田得疾”。
由此看出,苏轼此次“得疾”的原因,表面上看的确是因为在去相看田地的过程中淋雨而致生病,深究则不尽然如此。《游沙湖》写于1082年,这一年是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的第四年。乌台诗案发生在宋神宗熙宁年间,王安石在变法失败以后,又开展了一系列的改制运动。在由变法到改制转折的关键之处,历史上著名的文字狱发生了。其时的御史中丞李定、何正臣等人选取了苏轼《湖州谢上表》中的片段和他之前创作的一些诗文,如“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湖州谢上表》),以“新进”和“生事”等语上奏朝廷,于是苏轼被诬陷从而被扣上了愚弄朝廷和妄自尊大的帽子,后来在御史台狱接连受到审判。当时苏轼每天都被迫交代以前写的诗作的由来,并列举解释各首词句中所引用典故的出处,几乎被折磨致死。后来苏轼侥幸死里逃生,但是被贬为黄州团练,于次年元丰三年(1080)年被流放至黄州。
这样的飞来横祸,是苏轼所始料未及的,他死里逃生来到黄州,内心该是怎样的感触?苏轼所说“因往相田”是“得疾”的原因,可能这只是表面的原因,也可以说是出于一种客观的原因,然而真正生病的原因应该是遭受了打击,被贬而郁闷所致。长期的郁郁不得志和生活遭受巨变导致的心情抑郁才是苏轼生病的根本原因,而“往相田”只是苏轼的一个借口,这样轻描淡写地叙写自己的生病经历,实则背后有着更为深沉的悲痛在其中。
苏庞两人因病相识,进而相知,成为知己挚友。苏轼和庞安常常在一起开玩笑,而且说的不是一般无聊的笑话,苏轼说庞安常和自己一样,都是“一时异人也”。
庞安常“以眼为耳”,“虽聋,而颖悟绝人”,这是其一特异之处,又能“以纸画字,书不数字,辄深了人意”,这是苏轼在文中特意摘取出来的庞安常的不同常人之处。庞安常,字时安,湖北蕲水人,儿时读书则过目不忘,博物而通古今。及长耳聋,但自学研习中医,尤善针灸,为人治病,十愈,救人无数,为乡里口碑。苏轼曾多次提到庞安常的事迹,如“庞安常为医,不志于利,得善书古画,喜辄不自胜”;再如:“予来黄州,邻邑人庞安常者,亦以医闻,其术大类骧(名医,蜀人单骧),而加之以针术绝妙。然患聋,自不能愈,而愈人之病如神。”“元丰五年三月,予偶患左手肿,安常一针而愈,聊为记之。”(《东坡志林》)庞安常虽然自身耳聋,但是看病堪比神医,苏轼左手患肿痛的疾病,庞安常曾以一针治愈,可见其医术高超。
这样一个“异人”,可以写的地方太多,而苏轼却只是在文中突出庞安常“以眼为耳”的特异之处,这是自有其深意的。那么,苏轼为何也称自己为“异人”?他又“异”在哪里?
苏轼说自己“以手为口”,所以和庞安常“以眼为耳”一样都很怪异。在那场飞来横祸中,御史台的人从苏轼的诗文中断章取义、强行拼凑,以莫须有的罪名给苏轼定罪,这等于是限制了苏轼的言论自由。也就是说,苏轼如果想要求得太平,明哲保身,只能选择像庞安常那样“装聋作哑”。庞安常“以眼为耳”成一巧手神医,而诗人“以手为口”,是一代诗文绝佳的士子。安常“颖悟绝人”却隐居乡间,权充一名村医,自己则因诗文得祸,贬居于偏僻之地。两人连境遇都有同“异”。更“异”的是他们都不用“耳”。庞安常不用耳是因为耳聋,耳聋而不得听,只凭自己的眼明心慧。作者不用耳,则是出于自保。苏轼这样“戏说”自己的怪异之处,其实是一腔悲愤无处诉说,只能是自叹、自怜、自嘲、自解。
元丰六年(1083)即苏轼到黄州的第二年,苏轼的妾朝云生下儿子苏遁,苏轼喜作《洗儿诗》曰:“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此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刚刚经历了一场灾难,诗人“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诗人固然希望孩子能够“到公卿”,但更希望孩子能够无灾无难地度过一生。苏轼此愿,实在是有感而发,绝对不是无病呻吟。
苏轼在《初到黄州》中戏谑“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为口忙”这三个字,实则含有为生计而奔忙和灾祸自口出的双重意蕴。由此看来,“一时异人”与这些诗句一样,实则是苏轼长久积郁心中的沉痛感喟!
苏轼在黄州生活了有四年的时间。在黄州,苏轼闲来无事之时就会去游山玩水,约三五好友吟诗作文,开怀畅饮,过着一种看似十分潇洒肆意的生活。他在这一时期写下了很多著名的诗文,如《念奴娇·赤壁怀古》、前后《赤壁赋》《游沙湖》等作品。苏轼是个爱酒者,他不仅会喝酒,还会酿酒,无论在杭州任职,还是被贬黄州,他都爱与朋友一起畅饮。与其他诗人借酒浇愁不同,苏东坡写酒多写其醉酒之后的美好感受。《游沙湖》结尾苏轼与庞安常“是日剧饮而归”,他们愉快地结束了一天的行程。“剧饮而归”,作者可能实现了借酒消愁,也可能没有尽兴而归,他一吐心中的豪迈之气,尽显其旷达乐观的率真本性。尽管被贬了官,遭到了流放,又得了病,但是生性豪迈直率豁达的苏轼,并没有因此而一蹶不振、郁郁寡欢,沉浸在过去的苦难中难以自拔,而是自作歌词,随性而为,自得其乐,在游玩赏景中宽慰解脱自己,过着一种恣意潇洒的生活。正如苏轼所叹:“谁道人生无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人生是如此的短暂,又何必自怨自艾,哀叹衰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