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村

2021-06-20 13:27霍竹山
西藏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大树羊群苹果

霍竹山

几十年里,大树村的大树被砍伐殆尽。做梁的做梁了,做棺的做棺了,当椽的当椽了,还有炼钢时代炼钢了。多少大树,只留下一个个圆圆的木墩子,像小学生课本里的大大的句號,为大树村的绿意送行,鸟鸣送行,青山绿水送行。

大树村现在只剩一棵老柳树了!这棵老柳树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不成材。烧火吧,火焰不够硬,不要说跟有油性的松柏树比较,就是槐树、榆树燃烧起来,那也是噼里啪啦熊熊燃的;做两个喂牲畜的大木槽,倒也合适,可乡亲们迷信,说这棵老柳成精了,有人半夜经过,听到过老柳沉重的叹息声。

这棵老柳树就这样活下来了,活成了大树村的记忆,也活成了大树村的一个标志。

当然,大树村不是因为这棵老柳树叫大树村的。可以肯定地说,是先有一棵棵大树,然后有人住进树林里,才有这个大树村的名字。

人老常说那些年。赵大树说:“山上有花豹、野猪、狼,村里有一个叫狼剩的,就是被狼叼走了童年的名字。树上有锦鸡、猫头鹰、画眉、大杜鹃,水里有鱼鹰、鹭鸶、黑鹳、大雁、赤麻鸭。至于喜鹊、百灵、麻雀、老鸦、姑姑裤、树嘣子就多了。村里鸟鸣声一阵又一阵地响起来,从早到晚不歇息。”赵大树的爷爷听着鸟叫声,就能知道天气的变化,明天是晴是阴,有雨还是没雨。清晨听到姑姑裤鸟“姑姑——裤,姑姑——裤”的叫声,那一定是一个大晴天。他爷爷说:“姑姑——裤,姑姑——裤,太阳出来把裤子补。”还有一种叫拜雨鸟的,扇着翅膀直直地飞到半空中,他爷爷说:“拜雨鸟,亮翅翅,毛毛雨,洒一地。”我知道赵大树说的树嘣子是啄木鸟,可拜雨鸟还有什么名字,赵大树也说不清楚。大杜鹃“割麦割谷”,似在提醒人们麦子黄了;姑姑裤“姑姑——裤”,要告诉行人天气即将转凉。

这是大自然赋予大树村的语言。

赵大树还说:“靠山吃山,大树村靠树吃了多少年,没受过穷,没挨过饿!”他父亲那一辈人唱“兄妹开荒”,大树砍了还有小树、圪针、杂草,冬天点着火,一烧几架山。春天种上庄稼,就等着秋天的丰收。他父亲那些年,地肥得像吃过奶似的有劲儿,油菜满山黄,荞麦一地霞,庄稼长得油黑油黑,种什么成什么。他母亲是从滩里嫁到大树村的,就为柴水相连,就为不晒大太阳。可没过多少年,山就秃了,沟就开了。大树村的一棵棵大树,也逐渐少了,从满天的绿荫,到一片片绿荫,再到一棵一棵的绿荫。最先是山上花豹没了,再后是野猪没了。最后走的一只狼,像报复似的,咬死了张三家的几只山羊,从此狼直直的嚎叫声彻底消失。接着像是谁发出了走的通知,水里的黑鹳、大雁、赤麻鸭走了,树上的锦鸡、猫头鹰、画眉走了。

大树村从此变得寂静起来。

鸟鸣声声的日子消失了,虫声四起的夏夜消失了,小河哗啦啦的流水声消失了。消失了的除了一棵棵大树,还有一朵朵火红的山丹丹花,一片片就地漫开的打碗碗花,一山山金黄的艳英菜花……

等到了赵大树这一辈,开始退耕还林,封山禁牧。退耕还林政策大家都说好,谁家的山退耕了,政府的补贴比地里的收成还多。家家争着要退,可村主任老郝心眼歪,亲戚的给退了赵大树的不给退,平缓的山坡给退了陡坡不给退。赵大树和兄弟赵二树到乡政府找乡长,乡长的心更歪,混账王八蛋竟然说赵大树的陡坡太陡了,树爬不上去!赵二树四下瞅了一眼,却被哥哥拉上走了。赵二树无奈认命了,只得和他的骡子、庄稼一年年爬上陡坡的山。干旱地,一点劲儿早使尽了,庄稼长得稀稀疏疏,光景就过得半死不活。赵大树却一气之下,卖了山羊,卖了骡子,卖了家里能卖的东西,包括他和老伴的两口柏木棺材,自己退耕还林,种上了苹果树。封山禁牧大家也说好,乡亲们开始怀念一棵棵大树,怀念声声鸟鸣,怀念青山绿水。只是政府不给补贴,赵二树骂村主任老郝:“大树村这么多绵羊、山羊圈着,你说一句舍饲就完了,让你羊先人喝西北风。”

老郝也是村里厉害角色,哪吃过这种亏!

可精人怕愣种,愣种怕灰孙,赵二树典型灰孙一个,三句话不过,就镢头斧杖迎了上来。村里几个愣种,没挨过赵二树斧杖的少。只是山高皇帝远,赵二树每次伤了人,都是赵母和赵大树出面,又赔礼又赔钱了事。要不,赵二树早吃冷饭走了。谁遇上赵二树生事,只能当是被狗咬了一口。老郝也只是跟赵二树争辩几句,顾全一下村主任的面子。馍馍不熟气不圆,老郝心知是退耕还林的原因,可退耕县上、乡上分指标,就像准备了两桌的饭,来了十桌客,他咋安排得下!

谁知没过几天,老郝家的老坟就被人平了。

老郝明知是赵二树干的——也只有赵二树这个灰孙,天不怕,地不怕,脑袋绾在裤腰带上做事的这号货色,才能干下这种缺德的事情。可一来没证据跟赵二树理论,拿不倒这个灰孙;二来老郝也不想无风起浪,让人以后戳着脊梁骨骂。只好自认倒霉,他一个人重新垒起坟堆,给先人烧纸磕头赔了不是。老郝明白,赵二树这次也算是警告,再一次怕是……老郝便到乡政府,也不说原因辞了村主任。

赵二树成了大树村谁也惹不起的一霸。赵二树趁着羊子便宜,不卖羊反买羊,一下有了几十只的羊群。几十只羊就几十张羊嘴,大羊叫,小羊嚎,赵二树哪能舍饲得来,开始还是趁着夜色偷牧,后来干脆明目张胆地大白天放牧。大树村的封山禁牧,也就毁在赵二树的带头作用下了。既然赵二树能放牧,大家就跟着学。

大树村成了名副其实的养羊村。

一群群山羊、绵羊像一个个锄草机,将泡泡草、野豌豆、沙芦草、虮子草、绵蓬……总之,山上的青草都适合羊的胃口,没有一种它们会抛弃在嘴边。特别是地椒椒草,是羊群最爱吃的一种香草,几里路上也诱惑着头羊,带领着羊群爬山越岭地跑过去。而放牧毕竟不是政策允许的事情,赵二树半夜把唯一能到大树村的路给刨断,乡干部就是想到大树村检查也来不了。大树村俨然成了大山里的一个孤岛,悬在大树乡干部昨天的记忆里。

赵二树的羊群年年壮大,由几十只发展到上百只。这些年,赵二树最会做的活,也就是拦羊。在他的一声喊叫里,头羊乖乖地折了回来。否则拦羊铲上一个土圪蛋,会凶狠又准确地砸向头羊的脑门——这也是赵二树这些年来练就的一门绝技。大家都知道,羊也是赵二树的命根子。为了这群羊,赵二树逢年过节连给他父亲烧纸都应付。距离坟地几里远,他就跪在地上,画一个圆圈儿,点着纸钱,念叨着:“大啊,你知道我要去放羊,这钱你就辛苦一趟,自己来寻吧——大啊,寻钱来!”后来,赵大树嫌赵二树丢人,一到清明及父亲的祭日烧纸,就去赵二树家里找来纸钱,捎带着替他烧了。赵母听到了还笑,说:“赵二树精着哩,知道活人比死人当紧!”

赵二树的羊群过来,山坡上一团白云滚滚而过。四处散开,嘴啃蹄刨,山坡原来飘着的那一片绿云,便被驱赶而去。几只馋嘴的山羊,更是连柠条、胡枝子也不放过,一顿啃咬后,接着是一阵黄尘弥漫开来。关键是赵二树清楚哪一座山上草长起来了,关键是赵二树心里有一个算盘,一座山一座山都在他的算盘里装着。他赶着羊群一座山一座山地扫荡,一座山一座山的驱赶着可怜的绿云朵……

因此,封山禁牧几年了,大树村的山照样是光秃的山,沟还是一眼能看到沟掌里的沟。除了拉了铁丝网退耕还林的山坡,再就是赵大树的山绿起来了,一棵棵苹果树像一片片绿云,萦绕着一座山的夏天。

大树村偏远啊,山大沟深,交通不便。从县城到大树村,北京吉普要走上一天。从时间上算,比到省城或者北京还要远,县里干部就没人来过。大树乡的干部,提起大树村也都头疼。但像发配一样,新提拔来大树乡的副乡长,以及要提拔的乡干部,也就是乡上副科级后备干部,必须下到大树村,到大树村锻炼。

三十年前,我就是如此来到大树村的。

我清楚这是多少年来大树乡的规矩,我就是想改变也改变不了——谁让我到大树乡当副乡长来了!三十年媳妇熬成婆,我前面的那位副乡长,像被解放了似的高兴,他只是没好意思说:“轮到你受罪了!”

那天,我跟乡上后备干部沈建荣,走了几十里山路,黑夜才到了大树村。吃过晚饭,我就累得躺在炕上,准备睡觉。村支书老高却拿来两瓶自己酿的糜子酒,要给我接风。一阵叫声从山上传来,老高说:“是狐狸——这几年狐狸多了!”老高当大树村支部书记二十多年了,比我那时的年龄还多。老高也是有名的和事佬,树叶落下来怕砸着头,乡亲们面前不高言,什么事情都不住声地一个个的“好”。

当时,乡干部的工作,他们总结了八字:催粮、要款、刮宫、引产。大树村有村霸杨玉峰当主任,这些自然都不在话下,没有哪样完成不了。

我在大树村一待六年,原因是再没新提拔来的副乡长,沈建荣也六年没被提拔,只能跟我在大树村一趟一趟地下乡。我在大树村全部的工作,也就那八字。但我认识了赵大树、赵二树和老高他们。

大树村就这样成了我写作的一个素材。我离开后,又多次去过。当然,大树村的一件件大事情,我都了解。从最早大树村的退耕还林、封山禁牧开始,到农业税免,到大树村的电通、路通、水通,再到緊箍咒一样计划生育淡出人们的视野,到现在大树村要实现的小康。

这里,我还是从退耕还林,封山禁牧说起。

在我调离大树乡后,沈建荣好不容易熬到了副乡长,可属于就地提拔,还得在大树村包村。沈建荣说他就大树村的命,只得认了,也就稀里糊涂地当着副乡长,稀里糊涂地一次次在大树村下乡。

但屋漏偏逢连阴雨,沈建荣的太平日子没过多久,就被免职了。原因就是赵二树的那一群羊惹的。新任县委李书记下乡,第一站就是最偏远的大树乡大树村。新官上任,看着一座座光秃秃的山,李书记不解,问乡长封山禁牧都几年了,大树村咋还这个样子?乡长装着明白卖糊涂,说大树村这几年干旱,草没长起来!就在这时,赵二树的羊群出现在山坡上。李书记生气了,指着羊群问乡长:“这就是你说的干旱吧?”沈建荣的副乡长就这样被罢免了。

沈建荣十多年熬了个副乡长,那时杀赵二树的心都有了。好在县委李书记许诺,甚时候大树村山绿了,甚时候恢复沈建荣的副乡长。不为副乡长,只为一口气,沈建荣先找赵大树,说明要以乡政府的名义到法庭起诉赵二树的事,又跟赵大树到赵二树家。沈建荣问赵二树:“二老赵,你跟我有仇?”赵二树说:“我跟你有甚仇!”沈建荣说:“既然咱俩没仇,话就好说了!”赵大树和赵二树的母亲也从后窑里过来听。沈建荣拿出一叠照片递给赵二树:“你看是不是假的?”赵大树跟老娘也拿起来看,都是赵二树在山上放羊的相片。赵二树两眼瞪得像牛卵子,问:“谁照的?”沈建荣说:“我照的,是不是我照错了——不是你?”赵二树又像泄了气的皮球,耷拉下了被太阳晒黑的脑袋。

真是不看不知道,看了吓一跳。相片上,羊群前头还有星星点点的绿色,可赵二树的羊群过去后,那些绿色像是蝗虫啃食过似的,一片荒芜。赵二树有时在羊群前,有时在羊群后,一把铁锨一样大的拦羊铲闪着亮光,也像是在示威,谁敢挡我!同样的山坡,草刚绿起来了,赵二树的羊群又像蝗虫似的来了……

——大老赵、二老赵是我在大树村包村时,对赵大树和赵二树的称呼。那会,我们还年轻,赵大树、赵二树都要奔五十了。不能直呼其名,为了区别“老赵”,就大老赵、二老赵的叫开了。

夜里的窑洞一阵死寂,时间仿佛凝固了,明亮的白炽灯光下,将窑洞壁上的坑坑洼洼暴露无遗。一只蚊子的干尸,还在血迹上面躺着。沈建荣想着那些坑洼,应该是清除蚊子的血留下来的。一只小壁虎一动不动,守在窗口的缝隙上。在赵大树又准备点一锅老旱烟时,赵母抱怨起了:“少抽一点吧,烟能当饭吃?”赵大树收起烟锅。赵母哀叹:“大树村就没个成事人,要不才几十年光景,多少大树就被砍光了!”又说她从滩里嫁到大树村的山上,是上了媒婆子的当,说大树村的一棵棵大树都长了上千年,几个人拉起手才能搂得住;说夏夜里的萤火虫像一个个小灯笼,孩子逮着装进玻璃瓶就不用点灯了;说在大树村要看太阳,得爬到对面的摩天岭上;说大树村的清水河水清得像镜子,村子里的女子都照着河水梳洗打扮……大树村人都在鸟鸣声里睡,在鸟鸣声里起,伸个懒腰,鼻子都是花香。她就嫁到大树村来了,可现在……赵母说着,掉下了几滴老泪。

赵二树虽说是灰孙,但是个孝子。

他看了一眼母亲,问沈建荣:“沈乡长,那你说咋才行?”沈建荣答应不起诉赵二树的条件,就是赵二树必须卖羊,一只羊也不允许留。没等赵二树说话,赵母就答应:“这个容易,只要不起诉二树,我老婆子说话算数。”

那几天,沈建荣的工作就是帮赵二树卖羊,帮大树村的乡亲们卖羊。

之前,新任村支部书记杨玉峰给沈建荣打保票,只要说动了赵二树卖羊,大树村所有养羊户由他包干,保证卖完卖尽,一只不留。杨支书挨家逐户地走了一遍,硬性规定半个月时间,必须卖掉全部的羊子。

——沈建荣也没把杨玉峰的话搁在心上,对大树村的养羊户自然一样对待。

初夏,羊刚吃上青草,膘长得还不错。羊蝎子好处理直接杀肉卖,沈建荣一个饭馆一个饭馆地推销——这是纯天然的绿色羊肉。乡政府灶上自然不用说,一天一顿炖羊肉。县委李书记得知消息,安排专车到大树村采购一车羊肉,机关灶上都是炖羊肉。母羊和羊羔成了难题,乡政府规定干部每人必须按市场价一大一小买两只自行处理外,还有二三百只。沈建荣又出点子,给县委李书记打电话求援,由县扶贫办掏钱,分配给全县的贫困户。

杨支书也不敢松懈,硬是叫回在县里当局长的儿子,以比市场还高的价格买了一车      活羊。

赵二树的一群羊卖了一个好价钱。大树村的羊自然都卖了一个好价钱。赵二树高兴的嘴也合不拢,没跟沈建荣生隙结下冤仇,反倒成了好朋友,还请沈建荣到家里喝酒。沈建荣又出主意,让赵二树学赵大树在山上栽种苹果树。沈建荣又答应,他负责调运优质苹果苗,免费给赵二树,给大树村。只是附加一个条件,谁家栽不活一棵苹果苗,必须赔一棵苹果苗的全部费用……

眼见着赵大树的苹果山,一棵棵红富士开始挂果,结出一山的喜悦,谁不眼馋心动!大家都在给赵大树算账,一斤要是卖上一元钱,这一山红富士卖的钱,还不把赵大树给压死,埋在钱堆里。大家自然乐意在山上栽种苹果苗,也乐意跟村委会签赔偿合同。

夜里,杨支书跟沈建荣开玩笑:“真是精人怕愣人,愣人怕灰孙,灰孙怕不要命的——赵二树家的门,你也敢进去,还单刀赴会!”沈建荣笑:“事情把人逼住了啊,其实不是为了一个副乡长,人活脸,树活皮,为了这张脸,为了一口气!”杨支书点头,又说:“只凭一张嘴,解决了大树村几百只羊,还当什么副乡长,能当县长了!”

一个冬天,沈建荣在县里跑扶贫资金。

第二年春天,沈建荣联系调回一车红富士、乔纳金、金冠、红将军几种优质苹果苗,按户平均分配。虽说原则是不愿栽种的不强迫,可天上掉馅饼的事,谁要是不愿意,脑子才进水哩!大家都想多要几株,可一个帽子下一个人,馍馍有数客有数,没多余的馅饼。合同当然要签,栽不活一棵苹果苗,要赔偿十二元钱,但天灾造成的原因除外。

签合同的目的是为了确保成活率。

赵二树刚将苹果树苗栽到山坡上,就开始挑水浇灌。一棵苹果树苗半桶水,浇多了怕淹死了,浇少了担心不中用。赵二树有的是苦,春天日子长,可还是不称他的心。夜里还要到河边挑上水,一次次送上山坡。他想着让自己的苹果树,一下追上赵大树的。说来都怪自己,当初哥哥其实想与他一块栽苹果苗,还鼓动他连老娘陪嫁的几十块响洋也卖了,还说那是死宝,放着其实跟石头一样。他却死心眼,一口咬住个屎尖子,油饼子也不换。还跟赵大树说,苹果又不长蹄子,即使收了,到哪儿去卖?还不得背着苹果去赶集——再说不吃苹果能死人!羊就不一样了,节日能卖,赶集能卖,不出村打平伙也能卖。他心里只想着羊,大羊生小羊,小羊长大羊——羊毛是钱,羊肉是钱,羊皮还是钱……

现在,赵二树恨不得拿上一把鞭子,把这半山坡的苹果苗抽着往大长。可他哪里舍得,这些苹果苗,已是他的命了。不,就是舍了命,也不能舍这些苹果苗。他只能在心里深情地呼唤:果树果树快快长,我给你穿件花衣裳,红袄袄,绿裤裤,戴上草帽遮太阳。这半山坡的苹果苗,要是羊群就好了,夏天赶到河边去饮水,冬天赶到圈里避风寒。他赶着它们吃……吃不成了,青草说啥也不能再给这些苹果苗吃了!总书记都说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也该到让大树村绿起来的时候了,他有些羞愧。多少年了,他的一群羊啃秃了多少座山,吃了多少座山的青草!

也怨父亲那一辈人,一棵棵大树都是他们砍了的。村子里大人娃娃,一个个早早的准备下棺材,就怕没树砍了,裹一片草席子埋。母亲的那口三相五盖的棺木,都几十年了,要是那几棵柏树长到现在,一定够做几口四块半的了!明里、暗里,多少大树就这样倒下,多少大树又被买卖。大树村只剩一个“大树”的名号,大树村也只剩那一棵不成材的老柳树了!

对了,苹果苗不吃青草,只吃肥料。羊卖了,圈里还有几尺厚的羊粪。可赵二树不知道如何给这些苹果苗追肥?他妈说话了:“问你哥去呀!”他就去问赵大树:“大哥,你的果树是咋长大的?”赵大树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眉头的皱纹拧成一个疙瘩,生气地说:“我拿鞭子抽大的?”赵二树笑:“咋跟我想到一块了!”赵大树更加莫名其妙,伸手要摸赵二树的头,却被赵二树挡住。赵大树问:“你这脑袋没烧糊涂吧?”赵二树笑:“你才燒糊涂了!”赵二树说了追肥的事。赵大树嘿嘿傻笑:“你拿一圈羊粪追苹果苗,还不烧死树苗!”赵大树把赵二树让回窑里,又叫孙子从洋芋窖里拾回一篮子红富士,给赵二树吃。赵二树也不作假,拿起一个苹果在衣服上擦了两下,张口嚓嚓地吃了起来。赵二树又说:“这红富士还真比羊肉好吃!”赵大树好像又没听明白。

念起苹果经,赵大树还一套一套的。树苗追肥与给小娃娃喂奶水一样,你想给吃肥酒大肉?一顿怕就堆宰下了!赵二树笑。“堆宰”是大树村人最常用口语,意思接近死亡。赵大树又说,你给羊羔贴料,也要给细嚼慢咽——哪只羊是拿气管子吹起来的!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见钱——什么有什么的生长规律,违背不了!拿红富士来说,乔砧树要四五年结果,矮砧树则三年就开始结果了。当然挂果后,你还要注意疏花疏果,以提高苹果的质量和品质,其实疏花疏果的目的,也是为保花保果。

赵二树没想到哥哥赵大树果真成树精了!

去年秋天,沈乡长带着全村人到赵大树的苹果园参观,让赵大树给大家介绍经验。赵大树还有点害羞呢,这会儿就像锅滚了一样冒得圪洞洞的!赵大树又回到追肥的问题上。赵二树明白了,得慢慢的来,一点一点地追,还不能直接把羊粪倒进苹果苗的根上……

没想到我也是大树村的命。

前年开春,县里精准扶贫队抽调下乡干部,我又被派到大树村包村。这些年,因为创作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信息时代了,一个微信或者电话甚都可以了解。我就不到大树村,但感觉里大树村还是悬在大山里的孤岛。

一到大树村,我突然产生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跟我一块下乡的一名干部,也不解地问:“不是说比北京还远——才两个多小时!”我倒像什么都了解似的,说:“这不,都柏油路了,你还当老黄历翻!”

这哪里是大树村啊,花开满山,鸟鸣声声,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苹果花的清香。一眼望去,山山青翠,峰峰秀丽。村子对面的摩天岭,云遮雾罩,恍如仙境;绕村而去的清水河,溪水潺潺,树影婆娑。一棵棵松树、柏树、杨树、柳树,像大树村的年轻的卫士,守护在房前屋后,守护在山坡上,守护在公路和河道两边……喜鹊已经在几棵杨树上垒窝了,绕着树头欢叫着。只是冬暖夏凉的土窑洞不见了,乡亲们住进了漂亮的楼板房,让我多少有些惋惜。

沈建荣已是大树乡乡党委书记,但大树村还是他的联系点。他好像猜着了我的心思,跟我说几年前的一场大雨,下了几天几夜,窑洞大多成了危房,政府补贴了大部分,家家都新建了楼板房。我跟沈建荣说:“才几年啊,大树村竟翻天覆地了!”我又跟沈建荣开玩笑,说:“沈建荣,你也算真正‘建荣,修成正果——那些年我咋没发现你还是个人才!”沈建荣笑:“什么正果,才不是呢——都是逼的!”

沈建荣要带我去赵二树家。

我问沈建荣:“赵二树不黑皮了?”沈建荣笑:“人穷了,甚事都不怕;富了,就绅士起来,命也就贵了——谁还赌命!”我不由感慨:“但愿人民都幸福,世上从此无疾苦。”赵二树已过古稀之年,但看上去还似当年,说起话来像打铁。我说:“二老赵,还认得我吗?”赵二树说:“把你皮剥了,我也认得哩!”我骂赵二树:“你个灰孙,会说话了不!”赵二树家里,除电视、冰箱、洗衣机等一应电器外,居然像城里人家一样,在沙发前后,略显零乱地摆放了吊兰、文竹、月季花、君子兰等几盆绿植。赵二树给我们泡了铁观音茶,又端上苹果,说:“现在光景好了,不像那些年,老鼠进门长出一口气,贼来了不怕客来了怕。”我倒叹起气来:“这还要帮扶,怕是我要你们扶了!”

沈建荣说:“大树村其实还有几户困难户,比如老郝,天天就知道喝酒,就一个酒鬼。”我问:“老郝咋这个样子了?”沈建荣笑:“你问二老赵。”原来村里人都说,是赵二树平坟破了老郝家的风水,老郝从那以后,就变成了一个酒鬼。白天醉到黑夜,黑夜再醉到白天,家里的收入还不够他买酒。我指着赵二树说:“老郝家——你扶才对!”赵二树摸了摸后脑勺说:“这是报应,我扶他上山——谁叫他不给我们退耕还林!”

支部书记杨玉峰和赵大树来了。

杨支书刚从辽宁调回几十只白绒山羊。我吃惊地问:“咋又要养羊了?”沈建荣解释说:“乡上请专家论证,我们才提出在大树村每户舍饲几只白绒山羊的。”

原来,大树村这几年植被完全恢复起来,饲草充足。现在野兔、松鼠成灾,野兔要磨牙,到处乱啃。一不留神,果树就像刀子割过一样,一圈儿的树皮就让啃了。松鼠也是,种下一亩玉米,从最早刨得吃玉米种子,到了秋天吃玉米棒,松鼠差不多要收一半。松鼠还跑进果园,爬到果树上,坐在树枝上摘苹果吃。而狼没了,狐狸也少了,兔子和松鼠没了天敌,就开始满山乱窜。

我问杨支书:“狐狸不是很多吗?”

杨支书看一眼沈建荣,说:“前些年,狐狸成害了,跑到村里偷鸡,家家抱怨。”杨支书再没往下说。沈建荣接着说:“杨支书也成滑头了,说半句留下句。”沈建荣放下茶杯,苦笑起来,说了狐狸少了的过程。

大树村将狐狸成害的情况汇报给乡上,乡上又汇报到县上。县公安局就组织了一支猎狐队,没用半个月时间,狐狸就被消灭的无影无踪。公安局干警,人人分到了一件狐皮褂子。物極必反,狐狸没了,兔子和松鼠就成灾了。

杨支书又说:“大树村这几年生态好了,山上到处是野鸡、山鸡,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儿的鸟儿。大杜鹃回来了,赤麻鸭回来了,黑鹳也回来了——后沟里黑颧垒起了一个窝,有两米大,那才是真正的鸟巢!山上的野草多了,一到冬季,风刮着到处跑,把沟都快堆平了,还带来了隐患。养羊一来增加村民收入,二来也为消除隐患。”

人常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真的产生一种羞愧感。我问杨支书:“我能为大树村做些什么?”杨支书说:“去年苹果销路不好,现在还有十几万斤苹果没销出去。”我突然来了自信说:“我就在县城摆个水果摊,批发大树村的苹果——所有路过的熟人,我都拦住,必须要买一箱大树村的苹果!”

屋后传来“姑姑——裤,姑姑——裤”,一声长一声短的叫声。我问赵大树:“姑姑裤这会儿叫什么哩?”赵大树笑着吸了一口香烟,说:“是欢迎你们来精准扶贫哩,你听一声是‘欢迎——扶贫一声是‘绿水——青山,大树村的绿水青山来了,大树村的小康还会远吗!”

一片笑声,传向远方。我相信,这是大树村小康的声音,也是乡亲们幸福的笑声。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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