汞小固第一次来到门诊部时,敬衖医生正被他本人发明的一项实验给魅惑了,他给案头上的那只饮水鸟设定了时间,测算它半个小时到底能饮多少次水。十几分钟后,他就滋生了幻觉,一只饮水鸟变成两只,两只变成四只,一只饮水鸟低下头用红色的喙饮水,可是在他眼前晃动的是一个鸟喙的队列,模糊中,仿佛一群穿着红裙子的小人儿在跳舞。
那红色的鸟喙啄到盆底发出悦耳的响声,咚咚,咚咚。
他被那些跳舞的小人儿迷住了,她们在木地板上弹跳出来的足音如此齐整,如此美妙,轻重适度。她们把他的左心房还是右心房给奏响了。她们的足尖接触地板的一瞬间,那电磁波似的颤动通过地板,传导给他的足尖,再输送到他的心脏部位。他舍不得她们溘然就不见了。他很好奇她们的足尖是如何触碰到地板的,正是这个迫切愿望的驱使,让他不由自主拿手揉了揉眼睛,要把那些蒙蔽在小人儿身上的云翳擦拭掉。他很快发觉,那根本不是一群小人儿,而是只孤独的饮水鸟。那动听的足音也不是它跳舞时产生的韵律,而是来自他的身后——他背对着门坐在办公桌前。
不知从哪儿逃跑的一匹斑马——白底黑条纹的衬衫,白底黑条纹的西裤,它的主人是个瘦削的中年男人,戴着金边眼镜,脸色苍白,好像多年不见阳光。这是敬衖医生扭头的瞬间观察到的来客的形象,来客犹疑地立在门边,右手藏在背后,左手别扭地绕过胸前,去敲他右肩抵近的门板。
敬衖医生瞄了眼案头上绿身红嘴的鸟儿,不无遗憾地起身来招呼客人,有什么事吗?请进来坐吧。
能接种狂犬疫苗吗?来客的神态举棋不定,似乎听到否定的回复会立即转身离去。
最近五年,在这儿接种狂犬疫苗的有一百六十七人。对方的不信任触发了敬衖医生不愉快的按钮,可是职业习惯使然,他还是以宽厚温蔼的态度来向对方介绍,除了狂犬疫苗,还有不少人接种过卡介苗、脊髓灰质炎疫苗、麻疹疫苗、乙肝疫苗、流脑疫苗,等等,当然,这些人当中大部分都是孩子。
他借助张扬的成就感来掩饰自己的不满,又像是在打消对方的顾虑,怂恿他站到门里边来。
来客回头朝身后张望了一下,好像在察看有没有人跟踪,或者是跟踪的人有没有跟过来。大概他没有见到预想的情形,这才踩着重心有几分不稳的步调,谨慎地朝敬衖医生的办公桌靠过来。他右手的手腕处缠着绷带,估摸是被什么动物给咬伤了。他用左手小心翼翼地托着它,谨防它遭受第二次伤害。
敬衖医生让客人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们的位置在外人看来刚好掉了个个,来人反客为主,成了敬衖医生的医生。接下来的场面有悖常情,沦为病人的敬衖医生开始向刚晋升的医生问话。
姓名?
汞——小——固,工水的汞,大小的小,牢固的固。
性别,男,年龄?
四十一。
职业?
屠宰场市场部经理。
正在笔走龙蛇的敬衖医生顿了顿,瞥了客人一眼,他的外在形象换了谁都很难推测到他的职业。他被动物咬伤倒是不让人觉得意外,哪个生命濒死不会挣扎几下,何况他整日里干着黑白无常的职业。这同以往接种狂犬疫苗的患者不同,以往的患者大多都是被豢养的宠物所伤,罪魁祸首不是“王子”就是“公主”。
被什么动物咬伤的?猪还是狗?
我想……是猫,不……是狗,一条性格怪异的母狗。
敬衖医生手中的笔停滞了一下,又瞅了眼支支吾吾的患者,才在病历本上写下:被狗咬伤。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今天早上,八点,八点左右。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伤口已经处理了,很深,有半截指甲那么深。
敬衖医生给病人开了狂犬疫苗和抗狂犬病血清,病人扫码付了费。小鹿,小鹿。召唤叫小鹿的护士来给病人注射,却没有得到她的回答,八成又溜出去逛街了。敬衖医生只得亲自动手给病人注射,完毕后给病人填了张时间表,叮嘱他别忘了下次来接種的时间。
你这也是个危险的职业啊。末了,敬衖医生替伤者抱屈说。
谁说不是呢。受伤的汞小固欲语还休。
汞小固走后大半天,敬衖医生才忽然想起,有几个问题本该问清楚的,一时恍惚遗漏了。比如,咬伤汞小固的是条什么狗,是宠物狗还是流浪狗,或是屠宰场待宰的狗,是误伤了他还是向他逞凶,龇牙咧嘴攻击他。他收集这些信息的初衷,是为了某项研究做准备,可究竟要研究什么,目标并不明确。当初,疾病防控中心设立门诊部时,是他主动向领导申请,才被安排到这儿来。在机关里无疑混吃等死,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也不想落得那样悲惨的结局。
他对到手的信息条分缕析,得到的成果无非是忠告人们,再逗人疼爱的宠物也应该适时接种狂犬疫苗。他就给他妻子的宠物狗接种过疫苗,虽然她不太赞同他的做法,但还是默许了他的行为。那是条杂交犬,他妻子给它起名叫“侠客”,是泰迪犬和狮毛犬杂交所生,浅金色的毛发,眼睛大而圆,却胆小如鼠,只要听到响动就慌不择路地钻进主人怀里寻求庇护。他不太喜欢宠物,不过还没到厌恶的地步,什么原因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他妻子外出旅行时,把侠客交给他照顾,他是它的“父亲”,自然责无旁贷。如果她只是出去三两天,他就亲自带着它,若是时间稍长,他会把它暂时寄养在宠物医院,到时赶在妻子回来之前把它接回家。侠客可能因此受些小委屈,但用不着担心它会在她跟前打他的小报告。每当回想起这些,他都会暗暗责备自己,不该如此对待侠客。
敬衖医生当即要给汞小固打电话,把落下的问题问个明白,转而一想,发觉自己太性急了,待他下次来再问也不晚。
第三天,汞小固准时到来,敬衖医生将他交给护士小鹿,完事后汞小固来做礼节性的道别,正好挽留他小坐一会儿。敬衖医生问伤口恢复得怎样,汞小固回答已经不碍事了,快痊愈了。那是条什么狗啊?敬衖医生接着问。什么狗?汞小固的眼睛在镜片后瞪圆了,样子很吃惊,僵持片刻后,支出两根指头将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推,带着些许愧怍的神情说,我是“狗盲”啊,分不清是什么狗,别人说什么杜宾犬、贵妃犬、牧羊犬、雪橇犬……在我眼里,统统都是宠物犬……总之,是条宠物犬,挺特别……也够伤脑筋的。
是你養的吗?敬衖医生睃了眼摆在案头上的饮水鸟,它正缓缓低下头,将喙插进小水盆中。
嗯……算是吧。汞小固的回答幽昧不明,好像有些心虚气短。
看来你妻子挺乐意当个铲屎官啊。
铲屎官?
对呀,女人们都热衷这个,我妻子也是个满腔热忱的铲屎官。
这个说法……好像不太文雅,但同事实很相符。
汞小固依旧穿着那身白底黑条纹的衣服,配合瘦长的身材,更像个舞蹈演员。只是他身上没有散发出那种单纯快乐的气息,那种气息是舞蹈演员与生俱来的。刚好相反,他的脸上有股说不出的忧郁。
冒昧地问一句,你妻子从事什么职业?
艺术辅导员……在文化馆教人跳舞、画画。
敬衖医生心头梗阻的疑惑总算解开了,汞小固之所以有如此强烈的反差,是其背后有个文艺范的妻子。他的这身装扮八成是他妻子的审美情趣使然。敬衖医生对那个尚未谋面的女人充满了好奇,她该是个怎样的女人呢?
你妻子平时会不会送什么礼物给你?敬衖医生没话找话。
汞小固警觉地盯着敬衖医生,肚子里显然在琢磨他提这个问题的用意。这个同狗咬人没什么关系吧?他反问道,声音里透露出些微不友好。
是没关系,随便聊聊呗,你要是不高兴,当我没问。
给我倒杯水吧,中午可能吃咸了,满嘴苦味。
敬衖医生给客人倒了杯水,客人说了声谢谢,接过杯子啜了一口,水是刚从饮水机里放出来的,呼呼冒着热气,客人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大概被烫着了。
你还真说对了,这女人啊就喜欢给她的男人买礼物,衣服、鞋子、领带、围巾、电动剃须刀、名片盒、皮带、杯子、皮包……恨不得从头到脚把她男人包裹起来,打上她亲手制作的标记。有时她心血来潮,会在你的皮包里塞进一盒巧克力,有时是瓶香水,倒过来诬陷你,说是你买来送给别的女人的,没来得及送出去。有时送你一盒面膜,她做面膜时你得陪着做,要不然躲到哪里都别想清静,瞧她那发神经的模样,真叫人……啼笑皆非。汞小固的额头上冒出了些许细小的汗粒,显见得有些激动,说话时双手很不安分地捏着纸杯,纸杯被捏扁了,有水从杯子里溢出来,淅淅沥沥流到桌面上。
哪种礼物最多?敬衖医生趁热打铁,追着问。
你没收到过你妻子送的礼物?汞小固蹙了下眉头。
有的呀,还不少。
我说呢,这天下的女人约略都差不多,全是同一个母亲教育出来的。
敬衖医生咧了下嘴,被汞小固的话逗得忍俊不禁。
瞧瞧我这身衣服,相同的款式有十几套,白底黑条纹的、黑底白条纹的、白底红条纹的、酱红白条纹的、黄条纹的、灰条纹的……还有衬衫,也都是各种颜色的条纹,甚至内裤都是条纹的。好像我是斑马生的,斑马妈妈惧怕她的儿子基因变异,故意给我贴上防伪的祖传条纹标签。你该怎么去理解这种女人?刚才怎么说来着,我是斑马,她就是我的铲屎官。
不瞒你说,我也有这种苦恼。
同是天涯沦落人,说来听听。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下次告诉你,我先听你把话说完。
相比之下,衣服是小巫,围巾才是大巫。不同的质地,不同的颜色,琳琅珠玉,应有尽有。我一天换一条,估摸半年都不会重复。我不太习惯系围巾,那玩意儿系在脖子上让人憋屈、累赘,好像真成了宠物犬。我没法阻止她,她只要外出,十之八九会带回来一条围巾,有时甚至是两条。把那些围巾堆在一起,就是只巨大的襁褓。我都快要憋闷死了!要是哪天我用围巾结果了自己,谁也用不着大惊小怪。
敬衖医生在上百架永动仪中挑来拣去,最终选定了三架:牛顿摆球撞球永动仪、银河系混沌摆和海豚混沌摆。他将三架永动仪带到门诊部,海豚混沌摆放在案头的另一角,同那只饮水鸟遥遥相对,另两架永动仪暂时搁置在存放药品的玻璃柜里。这些都是他妻子送给他的礼物,她同汞小固的妻子一样,有着不可理喻的偏好,性格上似乎也存在某些相似之处。汞小固的妻子偏爱条纹装饰的衣服,而敬衖医生的妻子呢,总是固执地送给他永动仪。不管她出差,还是外出旅行,带回来的礼物总少不了永动仪,只不过结构上花样繁多,本质上还是一致的。他问过她,为什么老是送同样的礼物给他,她总是嫣然一笑,或者在他的脸颊上轻吻一下。后来,有次网购时,他不知哪来的兴致搜索了下永动仪,从搜索到的页面上读到了一句颇为煽情的广告词:永不停歇的爱。他似乎体会到了妻子的良苦用心,或者是别有用心。
敬衖医生将永动仪带到门诊部来,是为了方便向汞小固介绍,直观的道具不仅能给对方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是对他言语上的佐证。这几架永动仪在他看来带有某种象征意义,或者说隐喻:银河系混沌摆告诉人们,这就是人类生存的宇宙空间,它不停地旋转、摇晃,谁也没有力量叫它停止;牛顿摆球撞球永动仪可以缓解人们紧张、焦虑的情绪,而与之对立的是海豚混沌摆,每次见到它,他都会产生一种替代的错觉,好像自己就是那只海豚,被围困在那个摇晃的世界中,有如身陷缧绁的囚徒。
他觉得有必要将永动仪的历史讲清楚,因此根据从网络上百度到的资料列了张简要的年表——
永动机(永动仪)的思想起源于印度,公元1200年前后,从印度传到伊斯兰教世界,并传到西方。
13世纪,法国的亨内考设计永不停止转动的“魔轮”即永动轮,失败。
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达·芬奇设计永动轮,失败,并得出结论:永动机是不可能实现的。
16世纪70年代,意大利的机械师斯特尔设计水动机 ,失败。
1570年,意大利的泰斯尼尔斯提出用磁石的吸力可以实现永动机,失败。
1635年,英国第一个永动机专利申请。
1681年,英国医生弗拉德设计阿基米德螺旋永动机,失败。
1775年,法国科学院宣布“以后不再审查有关永动机的一切设计”。
1861年,英国工程师德尔克斯著《十七、十八世纪的永动机》一书,告诫人们,切勿妄想从永恒运动的赐予中获取名声和好运。
1881年,美国的约翰·嘎姆吉为本国海军设计零发动机,即历史上首个成型的第二类永动机装置,失败。
19世纪,有人设计软臂永动机,失败。
19世纪中叶,发现能量守恒定律,永动机的幻想彻底破灭。
第一类永动机,违反热力学第一定律(即能量守恒定律)。
第二类永动机,违反热力学第二定律(即热量不能自发地从低温物体转移到高温物体)。
…………
然后,敬衖医生开始耐心等待他的听众到来。他像个主持人般精心构思了开场白,包管一张口就会扣住对方的心弦。他稍微有那么一丁点小激动,悲伤中平添了几丝悲壮,这不应该呀,不能让失控的情绪淹没了自己的计划,也不能让失控的情绪摧毁了你的智慧。在规定时间的前一天,有个女人拜访了他。当时,他正盯着那架海豚混沌摆出神,忽然传来那个叫小鹿的女孩的嚷嚷声,敬医生,有人找。他以为是来就诊的病人,随手拿了本病历,摊开在自己眼皮下做个掩护。随后,他听见背后有人轻咳了一声,敬医生。他像往常那样埋头看着病历,嘴上的应答近乎机械音,请进。脚步橐橐几声,然后在办公桌的一端停住。他抬起头,是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女人,身材高挑,下身穿条修身的牛仔裤,上身是件饰有金色流线型花纹的黑色衬衫,衬衫的下摆在肚脐眼的位置很随意地绾了个结,一副大墨镜擎在头顶上。他恍惚了一下,是她的装束引起的,特别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墨镜,加上她脸部的锥形轮廓,几乎映照出他妻子曼妙的身影来。但仅仅是一眨眼,他觉察到了彼此的区别,他妻子外表很冷艳,而眼前的这位,嘴唇上的红颜色鲜艳而奔放,好像两片热烈的玫瑰花瓣。——这世间也许只有他了解,他妻子不是个冷淡的人,恰恰相反,她的内心裹着一团火焰,她的光亮只有他看得见。
他忘记了在陌生人跟前应恪守的礼仪,都没有请她入座。
敬医生,我想向您了解个情况,可以吗?不会耽搁您太久的。女人倒是不在意,微微笑了笑,大方地在对面的椅子上落座。
他合上病历,表示愿意,同时准备认真聆听她的提问。
前些天,您是否接待過一个叫汞小固的病人?女人毫不避讳地瞅着他,好像要从他脸上捕捉到她期望出现的破绽。
他没答话,只是拿狐疑的目光回应她。
是这样,我是汞小固的妻子,叫梅贞子,朋友们都叫我美贞子。女人唯恐他不相信,从手提袋里找出身份证,放在他跟前的病历本上。
你是汞先生的妻子?他表现得比刚才热情一些,毕竟是他病人的家属。但从他的语气中仍然听得出怀疑的成分。
至少我没必要去冒充别人的妻子吧。美贞子一脸愠怒,仿佛遭受了不可思议的侮辱。
那是当然,汞先生,噢不,你的丈夫的确来过这儿。
他是来买药还是有别的事?她的目光热切地注视着他。
他迟疑了一下,审视似的觑了眼美贞子,这涉及病人的隐私,不能随便泄露出去,可现在是病人的家属在询问,不便回避,何况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私。
汞先生说他被宠物犬咬伤了,来接种狂犬疫苗。
接种狂犬疫苗?他不是来包扎伤口吗?美贞子的表情很古怪,是诧异、将信将疑和尚未发作的愤怒的复合体。天,这是真的吗?他居然来接种狂犬疫苗。她带着沮丧和天真自言自语。
美贞子可能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没待多久就走了,甚至都没说一声谢谢。五六分钟后,她又折回来,再次站在了办公桌边对敬衖医生说,不好意思,我还有个问题。
你说。
假如,我是说假如,美贞子咬了下嘴唇,两瓣玫瑰花重叠在一块,然后绽开说,人把人咬伤了,需要接种狂犬疫苗吗?
敬衖医生思索了一小会儿,才说,这不能一概而论,如果施咬者确诊患了狂犬病,那被咬者必须接种狂犬疫苗,如果施咬者是健康的、正常的,就没有这个必要。
美贞子哦了声,离开时脸上带着那种梦游般的神色。
第七天,当敬衖医生一大早来到门诊部时,意外发现饮水鸟不见了,而另三架永动仪好端端的,仍在原来的地方。他像警察搜寻犯罪证据似的,将门诊部的几间房屋仔细查找了个遍,连洗手间都没有放过,可是一无所获。饮水鸟好像真的活了,飞走了,没留下任何踪迹。他像只藏獒似的黑着脸把守在门口,等候护士小鹿的到来。门诊部只有他们俩,饮水鸟不可能不翼而飞,一定得找她问个究竟。小鹿像往日一样姗姗来迟,见了门神似的敬衖医生,脸上滑过一丝慌乱,赶忙低下头,试图从他身边绕过去。
小鹿,你看见我办公桌上那只饮水鸟吗?他虎视眈眈盯着她,双眼都喷得出火来。
那个叫饮水鸟呀?我觉得好玩,把它拿回家了,过几天就还给您。小鹿好像害怕他揍她似的,一步一刺溜,离得他远远的,浮着一脸狡黠的笑容说,嘻嘻!我还想让您把它送给我呢。
像小鹿这种年龄的女孩都是古灵精怪的,上学时念的似乎都是表演专业,红一眼白一眼,粗一声糯一语,敬衖医生向来琢磨不透,也就无从判断小鹿的话是真是假。他本想质问她,怎么可以乱拿他的东西,还是没有开口。他算得上她的长辈,不能对她太严厉,可她的无理要求委实让他难以接受。
过两天你把它拿回来吧。他按捺住性子,叮嘱说,可别弄坏了。
看不出您这么吝啬呀。小鹿又是一笑,笑容里分明藏着挖苦和嘲讽。
他不想同这个冒冒失失的女孩子斗嘴,只要她把饮水鸟原样不动拿回来就行了。他更没有必要向她解释,饮水鸟的设计多么奇妙、多么智慧。他表面上虽然没有多说什么,可内心是悬着的,一点也不踏实。他劝说自己去相信小鹿,结果事与愿违,越发疑虑丛生、疑云密布。他坐回办公桌前,耳朵却时刻留意小鹿的动静。不过半小时,小鹿隐瞒的事实就真相大白了。她拎着垃圾袋溜出去时,他悄悄跟踪了她。后来,他在垃圾箱里找到了她扔出去的那只垃圾袋,里面有一撮绿颜色的玻璃碎片,还有颗球状的玻璃鸟头。他把垃圾袋拿回来,掷在了小鹿的脚边。有那么三五分钟,他一脸寒霜向着她,一言不发。他的脸色多么可怖、骇人,他好像要将那个瑟瑟发抖的女孩生吞活剥了,或者强暴了她。
不就一只玻璃瓶吗?大不了赔你一只。小鹿带着哭腔求饶说。
我真想……可是……
他拼命抓挠自己的头发,不知该怎么收拾眼前的残局。他的语无伦次,在女孩听来像是包藏了某种祸心,越发加深了她的恐惧。把那个句子完善,他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是,我真想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饮水鸟好好的,可是它被无辜地打碎了,买一只新的有什么意义?!世界上找不到两只相同的饮水鸟,它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
事后,小鹿解释,她原本准备买只新的给他,孰料被他提前侦知了。当然,这不是问题,只要给她补过的机会,她一定会将之前的想法变成现实,他只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再搭理她。
整整一天,门诊部都被压抑的气氛笼罩,人声鼎沸的是窗外的闹市声。小鹿很乖觉,寸步不挪地蹲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下午,汞小固第三次来接种疫苗,小鹿主动接待了他,还同他开了个什么玩笑。汞小固没笑,小鹿倒是乐不可支。事情结束后,汞小固走进敬衖医生的办公室,也不等主人欢迎,一屁股坐在了靠墙的椅子上。他可能期待同他的主治医生说点什么,或者继续上次尚未完结的话题,可敬衖医生不在状态,简单地敷衍了几句,往后就沉默了。汞小固将他的愀然不悦看在了眼里,没坐几分钟,识趣地告辞了。
几天过后的上午,正是寂寞无聊的时候,汞小固忽然又来到了门诊部。这不是接种疫苗的日子,敬衖医生不知他上这儿来有何贵干,是不是他接种狂犬疫苗后有什么不良反应。他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蒙着层不太健康的黑色,不,不只是黑色这么简单,更像是老厚的一层黑色污垢,同他上身白底红条纹的衬衫形成了强烈反差。敬衖医生请他在那张给客人预备的椅子上落座,并用玻璃杯给他倒了杯水。汞小固将水杯死死地抓在手中,勾着头,一声不吱。
美贞子来找过你?半晌过后,汞小固问。
是的。
你同她说了什么?!
敬衖医生皱了皱眉头,汞小固的话明显有股冲劲,好像他诬陷了他。
她问你来门诊部干什么,我告诉她你是来接种狂犬疫苗的。
该死!汞小固咒骂了一句,有意控制的声调证明他的咒骂更多是自责,而不是冲着别人发泄内心的怒火。
接下来是段静默,让敬衖醫生如坐针毡般难熬。他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并没有添油加醋,怎么会激怒当事人呢?他没有什么过错,如果不直言相告,那才不应该。
她没告诉你吧?我的手腕是她咬伤的。良久,汞小固才道破其中的缘由。
轮到敬衖医生愕然了。
她是故意的。汞小固把受伤的手摊在桌子上,手腕的伤口已经痊愈了,留下两块黄豆大小的浅红色疤痕。她以前被狗咬过,万一她的体内潜伏着狂犬病毒呢。
以我的经验判断,你大可不必。
几年前我有个同事就因狂犬病而死……那种情景太悲惨了,真叫人毛骨悚然,只要想起来就会噩梦连连。
任何生命都需要直面死亡,这是自然规律,虽然叫人恐惧,可谁也不能逆向行驶。
你想听听她咬伤我时怎么说吗?她说,你在屠宰场……我就想知道,你到底痛不痛,是不是冷漠过头了。我的手腕鲜血直流,她不着急给我包扎,一点也不着急,相反像在欣赏刚完成的一幅画作似的,煞有介事。你瞧瞧……你也有血,还是滚烫的,这么多血。……滴在地板上,多像一朵朵花。它也像我们一样有生命的,对不对?
往后,汞小固竟然做出了更为粗鲁的举动,三下两下脱掉自己的衬衫,将它搭在椅子的靠背上。
你瞧瞧。他赤裸上身,向敬衖医生拱起左肩,过一会儿又缩回去,再拱起右肩说,你再瞧瞧这边。
汞小固的肩头满是深色的疤痕,状若雀斑,一颗挨着一颗,连锁骨那里都是。
你猜猜怎么来的?都是她咬的,她是不是属狗的?!
汞小固的声音里有股幽怨,好像口袋里的针尖一般,想捂也捂不住。
这种伤痕估摸不少男人身上都有,换了谁都是心知肚明的。敬衖医生也懂得其中的隐秘,看破不说破,避免让人难堪。
她为什么要咬我?而且……还是那种时候。汞小固唯恐敬衖医生听不明白,把本应高高悬挂的遮羞布兜头到脚扯掉了。
那会儿……你是幸福的。敬衖医生微微一笑。
汞小固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双颊刹那间镀上了尴尬。
敬衖医生将牛顿摆球撞球永动仪从药品柜里搬出来,摆放在之前饮水鸟所占据的位置。他不能老是盯着那架海豚混沌摆出神,不能把自己真的当成了那只海豚。他妻子有先见之明,似乎早就预料到有这么一天。她在永恒的高处,现在即便他有再多的热量也没法转移到她身上。这也是第二类永动机失败的原因。
第十四天,汞小固照旧来接种狂犬疫苗。他好像平静了一些,脸上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或者说满不在乎。打完针后,小鹿笑话他说,还有一次就脱离苦海了。他噢了一声,好像对这个疗程的结束有些遗憾。我会想念你的。他向小鹿抛去一句有几分轻浮的话,惹得小鹿咯咯笑了。之后他踅进敬衖医生的办公室,并且顺手掩上了门。
在上次的谈话中,敬衖医生已经嗅到了几缕不和谐的气息,在汞小固同美贞子之间飘荡。他很清醒自己的角色,只是个医生,是他们的局外人。汞小固尽情倾诉的时候,他始终安静地聆听,绝不敢随便插话,一旦出言不慎,就会加剧他们之间的动荡和危险。这不是他想看到的。汞小固依然是那种条纹的装束,衬衫是黄底白条纹的,连鞋子的鞋面上都有一种棕色的条纹。他像往次那样坐在办公桌的对面,要不要同他讲述永动仪呢,敬衖医生犹豫不决,也许珍藏在心里才是最可靠的,并不适合拿出来对人宣讲。
如此静默了两三分钟,这中间,汞小固的嘴唇嚅动了好几次,像有什么话要说,又下不定决心说出来。
你应该知晓心理学吧?能给我分析一下美贞子的心理吗?她的精神上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汞小固定睛看着敬衖医生,他的眼睛里浮动着一团热切的迷雾。
敬衖医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话,而是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来探究对方。如果汞小固仍然纠结于美贞子咬人的癖好,他可不想再谈论这类染上了暧昧色彩的话题,美贞子咬人是她表达爱的一种特殊方式吧,就像有些女人享受爱人的亲吻,另些女人则需要绵延不绝的情话来滋养。
汞小固似乎揣度到了什么,拿出手机,点开一张照片,然后递给敬衖医生,你先看看这个。
敬衖医生接过手机时手猛然哆嗦了一下,好像手机太重,不堪负荷。照片上是一幅油画,画的中心是个穿薄纱的女人,仰卧在柔美的水草上。一束天光照耀着她好看的脸庞,她闭着眼,嘴角微微翘起,浮现一抹浅浅的笑意。她那模样好像是躺在春天的草地上,花香和鸟鸣同时在风里播散。她的长发是另一种水草,在水中飘荡。几尾五颜六色的鱼,像风筝似的游弋。——那是何其干净透明的世界,童话般的世界,它的作者一定是个唯美主义者,一个理想主义者。
是美贞子画的?敬衖医生的眼眶有些酸胀,边拿手背擦拭边问。
想不到吧?其实我也很惊讶,她会画这种画。
敬衖医生从他的话里咀嚼出别的味道,故而静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她是个极端惧怕水的人,哪怕有人陪着也不敢到水边去,浴缸的水满了,她都不会进去,更不要说游泳了。她好像天生的缺陷,就像有的人恐高,有的人会晕血,有的人患有密集物体恐惧症。
美贞子的行为的确有悖常情,敬衖医生也解释不清,这方面的涉猎粗浅有限,无非在医学院的時候偶尔听过几个名词。但美贞子的画深深吸引了他,要知道这比那些永动仪生动多了。虽然不能把它置于案头,但可以装裱起来,挂在卧室或者书房里。
能不能把这幅画卖给我?敬衖医生问,并且表态,价格的话我不会比别人出得少。
这个我可做不了主……她卖过画,那是她的东西,只有她同意才算。
你帮我问问。
还是你直接问吧,我把她的电话给你。
次日,敬衖医生给美贞子去了电话,恰如其分地赞美了她的作品,并表达了对她作品的喜爱和求购的愿望。美贞子的声音很平和,很温软,且不失礼节,她感谢他对她作品的谬赞和厚爱,画得并不好,很多地方还存在瑕疵,不过能得到他的鼓励她一定会努力画得好一些。最后,她满怀歉意地说,对不起,那幅是非卖品。
敬衖医生的内心好长时间都被失望淤积着,无法排遣。美贞子的那幅画作具有一种看不见的魔力,一步步牵引着他,让他进入到那束从天而降的光辉中。他比汞小固更好奇,她何以画出那样的画来,很显然她不像她的外表和汞小固讲述的那样简单。他们对她有太多的未知。
第二十八天,是汞小固最后一次接种狂犬疫苗的日子,直到半下午他都没有出现。敬衖医生吩咐小鹿打个电话,提醒一下他。小鹿反馈过来的信息是,他会来的。临到下班时,汞小固才赶过来,小鹿已经提前走了,剩下敬衖医生一个人。注射过疫苗后,汞小固却不急着走,问敬衖医生,你不忙着回家吧?敬衖医生正要将病历锁进抽屉,停住手,看他有何话要说。
我这次疫苗是不是接种错了?不!不!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我是不是不该来接种疫苗?汞小固的话磕磕巴巴的,但总算没让听者产生误会。
我是医生,就事论事,你来接种疫苗并不是多大的错误。敬衖医生毫无保留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世间万事万物都不是孤立的,有个气象学家说过,一只南美洲亚马孙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换一个角度,如果考虑美贞子的感受,你真的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
汞小固哑然了。少顷,他求救似的看了眼敬衖医生,复又低下头。
这并非无法挽回的过失,你也用不着有太多负担。
趁此机会,敬衖医生找出之前整理的那张年表,把所掌握的有关永动机的细枝末节,给汞小固讲解了一遍。刚开始,这唯一的听众懵懵懂懂的,似乎摸不透为什么要对他讲这些。后来,才慢慢集中精神,专注于听讲。临近结尾时,他忽然打断敬衖医生问,你是说根本不可能存在永动机?敬衖医生笑了一下,科学家们都这么认为。汞小固指着那架牛顿摆球撞球永动仪问,终有一天它也会停止?
未必是这样。敬衖医生的口吻很沉重,脸色也渐渐凝重起来,有多少人渴望创造永动机,倾其一生想完成这个梦想……我们与另一个“我们”,在精神上的较量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谁胜谁败?
你希望是哪一个?
当然是我们,而不是另一个“我们”!
汞小固怔怔地瞅着敬衖医生,被他眼中的坚毅给定住了。
后来,他们俩在附近的一家餐馆里共进了晚餐。是敬衖医生点的菜,三套鸭,家乡豆腐,清水白菜,外加几样小菜。三套鸭是餐馆里的招牌菜,鸭腹内藏着只野鸭,野鸭腹内再藏着只鸽子,有点像俄罗斯套娃。其中野鸭是用小鸭子替代的,野鸭是野生保护动物,市面上没得卖,也没人敢捕来卖。能点个鱼头汤吗?汞小固插话说。敬衖医生诧异地瞧了发话者一眼,这有点不太像他认识的汞小固。解个馋吧,在家不方便吃。后者讪笑着说。敬衖医生没有追问什么原因,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很正常。话刚出口,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时候说“很正常”究竟是要表达什么意思,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不过,汞小固对他的话也没表现出异常,这个细节很快被他们俩忽略了。敬衖医生又叫了两小瓶白酒,原本他是不喝酒的,这个爱好三年前才染上。两个人就着酒菜,边吃边说,敬衖医生想回到先前的话题上去,可思路不听他使唤,像喝醉了酒似的,总是不着调。汞小固可能也被弄迷糊了,一脸懵懂向着他。老半天过去,汞小固好像开始替他着急,直截了当将话头拽了回去。
你刚才说“较量”,是谁同谁较量呢?美贞子又在同谁较量呢?汞小固瞪着眼,盯着敬衖医生问。
你说什么?敬衖医生晃了下脑袋,好像思绪被酒精浸泡发涨了,要将它洒干净。
我是说,美贞子在同谁较量。
美贞子啊,肯定是同另一个“美贞子”在较量,这是一定的,我们都这样。
可那个美贞子在哪里呢?
她不可能在我们这儿,至于在哪里,只有美贞子自己明白。
汞小固的嘴像被撬开的蛤蜊一样张开着,显然没法把敬衖医生类似猪小肠一样弯弯曲曲的话捋顺溜,捋出个子丑寅卯来。如此翕张着嘴,好半天过去,才下意识地端起酒杯,自顾自地啜了一口。
你妻子欺骗过你吗?放下酒杯后,汞小固若有所思地问。
这一回轮到敬衖医生吃惊地大张着嘴。
没被妻子欺骗过的男人都是值得尊敬的。汞小固好像有些羡慕,又有些嫉妒似的说,美贞子可不只一次诓骗过我。
你是没见过啊,美贞子可真是会伪装,她的表演天赋绝对是一流的。她在我面前表现得多么怕水,平常嗽个口好像都害怕被淹死似的,更不要说喝水,除非她要渴死了,否则情愿干熬着。
汞小固的话让敬衖医生联想到了那只饮水鸟,美贞子是见过它的,只是不知道她看见它时内心又是怎样一番感受。她会不会像汞小固说的真有那么难受?敬衖医生又暗自叹息,那只饮水鸟被打碎了。他可不想因为它而给别人带来无法回避的痛苦。
往后,汞小固的絮絮叨叨越来越让敬衖医生心情压抑,而变得无话可说。
美贞子常常一个人外出旅游,并且拒绝汞小固同行。……后来,有一次汞小固尾随她而去,她径自去到了三亚的海边,居然是同一个潜水员学习潜水。她身着海蓝色的泳装,在潜水员的帮助下穿戴好潜水装备。她几乎是闭著眼被那个潜水员拽到海里的。可是,每一次从海水里浮上来时,都仿佛死去一般,是被潜水员抱上岸的。她同那个潜水员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这样一个疯女人,大概谁见了都会惧怕的。……再后来,美贞子不去海边了,不去的原因是那个潜水员出了事故,他的双腿被锯掉了,据说是拜鲨鱼所赐。汞小固见到他时,是在海边的沙滩上,那个潜水员端坐在轮椅上,屹然不动遥望着海平线出神。
那身海蓝色的泳装美贞子再也没有穿过。
她不知把它藏哪儿了,还是把它丢弃了。
你原谅她了?敬衖医生小心翼翼地问。
她有什么需要原谅的吗?汞小固的双眼在镜片后直视着他。
后来,敬衖医生将那些永动仪全都收藏了起来,放到了避人眼目的地方。他不能将它们抛头露面,好像为了证明什么似的。他也不能向别人再讲述那些稀奇古怪的道理。他知道它们的存在,这就够了。就像那只饮水鸟不在了,可他的内心始终有那样一只饮水鸟,在啜饮生命之水后,保持恒久的动能。他也想到了汞小固的那些类似斑马的条纹服装,即便汞小固不穿在身上,它们也是长久存在的。往后,汞小固同他的妻子美贞子还会发生什么故事,他有可能会知道,也有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从汞小固的话语中听得出,他在竭力维持什么,爱情,婚姻,两者或许都是。汞小固没有完全坦白,换了谁也不可能把自己全部交出去。美贞子呢,在敬衖医生眼中更是个谜,估计在汞小固眼中也是。他很想再见见美贞子,可又不敢贸然给她打电话。给那样一个漂亮而又性感的女人打电话,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后来的一天,敬衖医生在来门诊部的路上巧遇汞小固,两个人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分手时敬衖医生郑重邀请,哪天有时间我请你们夫妇俩吃顿便饭。你是我的医生,理应我们请你才是。汞小固笑笑,后来又担忧,美贞子怕是不肯来。我相信你能说服她的。敬衖医生眨巴了两下眼睛说,我还想好好欣赏她的那幅画作呢。
过了一星期,汞小固才回复,美贞子答应了。待到约定的日子,敬衖医生就近挑选了家鱼庄,将地址发了过去。没多久,汞小固回复,能不能换过一家餐馆?美贞子不吃鱼。敬衖医生赶忙道歉,并另择了地方。
美贞子果然如约前来,她的穿戴与上次有些不同,一件印有玫瑰图案的白衬衫加一条收腰的牛仔裙,耳垂上吊了对夸张的菩提树叶状耳环。耳环是红色的,同她的上衣构成某种呼应。以她的职业来推断,她该是活泼的,可是不多话,估量是有意收敛自己。有些女人在熟悉的人面前很放肆,有些女人则反之,在陌生人跟前才放得开。而现在的情形是,熟悉和陌生同时存在,换了谁都是个难以驾驭的局面。敬衖医生搜肠刮肚找寻一些话题,以调动美贞子的热度,可她依然不卑不亢,只在不得不发声时才说上两句。这当中的话题,囊括了舞蹈和绘画。
是什么灵感启发你创作了那幅画?敬衖医生在自认为恰当的时候抛出了心中的疑问。
美贞子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大概精心修饰过,睫毛呈一定弧度向上曲起。眼皮可能负载过重,刚才还是睁开的,现在却低垂了。她好看的嘴唇先前惊愕地张开,后来又严密无缝地闭上了。
六岁那年,有一天我在河边玩耍,不小心落水了,是个路过的姐姐把我救起来的……那个姐姐……她……长眠于水下了。美贞子的声音缓慢、凝滞,说到后面就剩呜咽声。
敬衖医生的内心像被什么撞击了一下,身体都跟着颤动了。
汞小固弯出手臂搂住美贞子的肩膀,她一动不动,任由他搂着。
对不起。好半天后,敬衖医生才说出道歉的话来。
其实我妻子……同你说的那个姐姐一样,三年前,她外出旅游,在泸沽湖边救起过一个溺水的女孩,可是她……再也没能回来。
敬衖医生像只蚌一样把珍藏的珍珠艰难地吐了出来,内心的空间因此有了一线透风的缝隙,这让他获救似的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这种感受无人体会得到。他们在彼此风平浪静之后告别,敬衖医生站在餐馆门前目送客人离开,美贞子走在前头,汞小固很快追上去,挽住了她的手臂。他们手挽着手的样子让敬衖医生产生了某种不可遏制的感动,如果时光倒回,他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同他妻子手牵着手,逛街,进超市,上电影院,旅行,去往任何一个洁净而光明的地方。
【樊健军,江西修水人,江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小说见于《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著有长篇小说《诛金记》《桃花痒》,小说集《穿白衬衫的抹香鲸》《空房子》《行善记》《有花出售》《水门世相》等,曾获汪曾祺华语小说奖、林语堂文学奖。】
责任编辑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