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温雅宽和,一则严肃不苟

2021-06-20 15:58米彦青
名作欣赏 2021年6期
关键词:诗文学术文学

2003年南下蘇州攻读博士学位,苏州大学东校区凌云楼九楼的一间会议室是最熟悉的地方,罗时进老师每周一次在这里上课。所谓上课,实际上是采用读书会的形式,硕士生、博士生、博士后、访问学者都在一起,围着“坐而论道”,很像圆桌讨论会。每节课会预先发下来一篇文章,大家一起讨论。文章是老师布置写作的论文初稿,每个人课上都要发言,所以课下大家拼命读书,储备知识。硕士生们有压力,怕被博士、博士后嘲笑无知;博士生们也有压力,担心谈论的问题肤浅被硕士生齿冷。有点“残酷”的是,罗老师要求大家讨论同门的论文,只允许用批评的方法谈存在的问题,并提供修改意见,“一针见血,用不着说表扬鼓励的话”。他最后的点评、总结同样如此。平时的“罗老师”和课堂上的“罗老师”仿佛两个人,一则温雅宽和,一则严肃不苟。

那一年对我来说是大脑转动最快的一年,读书量、思辨力也跟上去了。这种上课形式罗老师一直坚持着,至今近二十年了。听后来的同学说,上课地点曾改到独墅湖校区图书馆一楼讨论室,后来到了古典文献研究所研讨室,再后来又回到了凌云楼,楼层变了,改在十六楼会议室。而就是这些充满纯粹学术气息的空间,成为思想发散、观点激荡的场域,经过讨论(实际上是批评)的那些论文初稿,不少正式成文了,刊发了,有些论文还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后来跟罗老师谈起这种不同于其他教授的上课方式,他认为与其学习经历大有关联。他们这代中文系人都是带着“文学梦”走进校园的,经过多年插队知青生活的磨砺,“文学梦”还在。1978年考上江苏师范学院中文系的他,读书是一种“拼”的姿态。四年下来,没有“拼”出作家范,却逐渐走上了一条研治古典的学术道路。本科阶段他写过一些课程论文,“凡尽听到表扬的文章,都成了教务档案;而得到批评和建议的文章,往往变成了论文”。这个经验、体悟给予一个后来成为高校教师和学界中人的他深刻而长远的影响。

1982年夏罗老师留校工作,本科毕业论文《许浑干首湿与他的佛教思想》很快在《学术月刊》发表,这时他研究古典文学的决心已经很坚定了。从1985年起便师从吴企明教授攻读唐宋文学硕士学位,毕业论文《许浑年谱》辨析一家,考涉晚唐,答辩时受王水照先生、郁贤皓先生等称赞。后出版专著《晚唐诗歌格局中的许浑创作论》(太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钱仲联先生有“此著详考生平,广及交游,细辨文心”之肯定,获得江苏省高校第三届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二等奖;又出版《丁卯集笺证》(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钱仲联先生作序认为有“填补空白”之功,能“促进晚唐诗歌以及唐代文学之研究”,获得第二届华东地区优秀古籍图书奖一等奖。这一系列的成果,使他顺利晋升,先带硕士,继而带博士。

他曾回顾“所来径”: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自己学问根底不深倒反而较为“好辩”,间或会质疑名家,叩诘陈说。后来多识大家,渐知学术之道,懂得多闻阙疑。己欲多闻,亦欲学生多闻,尽量减少知识缺陷。故课堂上对学生“不假颜色”地批评,一以贯之。其实,学生怕他批评,内心又期待被他批评一顿;如果老师翻翻论文,什么都不说,反而会感到失望。

我入学苏州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时,罗时进老师从日本客座任教回国刚两三年。此前他连续两年在国外,其间一直未回过国。他说是因为“日语不好,怕一但回国度假便会丢了语感”。其实从他在日本期间和回国后发表的学术成果可知,那整整两年是其博览典籍、深入研究的“连续作战”。

他回国后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增加了温雅与静笃的色彩——这是中文系熟悉他的几位老师的感觉。和我们学生谈起时,他不认为有什么变化,如果说有所变,那么海外经历也并非其因,倒是与多年进入“梦苕庵”的学术环境有关。

一个中青年学者能够亲炙于从民国时期走来的学术大师,那是何等的幸运!这份幸运恰恰为罗时进老师获得。20世纪90年代初,唐代文学研究界的一些领军者倡议“重编全唐五代诗”,适逢教育部古籍整理委员会进行“七全一海”工程,“重编”得到立项,编委会办公室正设在苏州大学。他参加了这项工作并担任重编《全唐五代诗》常务编委和办公室副主任,得到傅璇琮、周勋初、郁贤皓、陈尚君以及吴企明等先生的提携,与当时在唐诗考证方面成就卓著的佟培基、陶敏先生也颇多交往。出于开展此项学术工作的需要,他投入精力对清编《全唐诗》的“十编臣”进行研究。“十编臣”何许人?即彭定求、沈三曾、杨中讷、潘从律、汪士鋐、徐树本等清代著名学人、诗人。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清代学案研究。其时中国社科院文学所恢复了《中国文学研究年鉴》的编纂,根据学科发展需要,新设“明清诗文研究”栏目,正在寻找能够担任撰写《综述》的作者。也许有心将此事落实到全国明清诗文研究重镇苏州大学,看到罗老师的相关论文,主事者便邀请他承担。

接下来的一切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应然:一位研究唐宋文学的学者进入了明清诗文研究的领域。他说“因为不熟悉明清诗文,下笔缺少断力”,便不时去请教钱仲联先生;又因为对明清诗文研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决心报考钱先生招收的明清诗文研究方向的博士生,从此进入了“梦苕庵”的学术世界。发表于《中华读书报》上的《忆钱仲联师“梦苕庵”寓所授课》一文记录了他“有幸在呈现着20世纪国学研究顶峰风光的‘梦苕庵听先生讲授博士课程”的情景:“课上钱先生每次一个专门话题,滔滔不绝地展开,便成为一次学术盛宴。叙述学术史实,随手拈来的文学史料,极为具体翔实;提出史论,评点人物,简要明确,如老吏断狱;即兴吟诵作品,则如铜琵铁板、裂石穿云的高唱,这一切都让人折服不已,也受用不尽。”2008年他参加美国马里兰大学高等教育管理研修班,行囊中唯一一本学术性著作即魏中林教授整理的《钱仲联讲论清诗》。研修空暇,他愿意静笃地走进“梦苕庵”。

罗老师经常说起,进入了“梦苕庵”学术殿堂,才知道什么叫渊博深广,什么叫大学问、真学问。钱先生似乎对这位弟子也颇赏识,对其毕业论文用“梦苕庵笺”亲笔书写结论评语,连续为他出版的三部著作撰序,极力表彰。同门李金坤师兄(入学稍迟于我,但年长资深)在评论老师的学术时有“背靠唐宋,怀抱明清,名师导引,钻研弥深”之说,颇得其实。在罗老师的专著《地域·家族·文学:清代江南诗文研究》中,最后附录了三篇回忆钱仲联先生的文章,文字由衷情实感凝成,而由他编纂的《钱仲联诗论选》也即将出版发行。弘广钱先生的学术观,是他极乐于付诸心力的事。

金坤师兄说罗时进老师“背靠唐宋,怀抱明清”是概论其学术研究领域。确实,在国内学界能够在唐宋文学和明清诗文两个相对分割的领域都有成功建树者,并不很多,他显然是其中屈指可数者之一。

其学术研究方向虽有唐宋、明清两途,两途中自各有侧重。唐宋段侧重于唐,他是中国唐代文学学会副会长、唐诗之路研究会副会长、《中国大百科全书·唐代文学卷》(第3版)副主编,每有新论。客观来看,其于宋代文学也有颇可注意的成果,如对唐代诗人与作品在宋代图像传播过程中的经典化形塑、宋代元宵词文化生成机制形成、宋代医学典籍歌诀类作品、宋代诗词民俗事象等问题,都有先发之见。关于宋代诗人,他涉猎过范仲淹、陆游、范成大、朱淑真等,因崇拜范石湖,两年前机缘巧合居然将寓所迁到“石湖”,对石湖故居遗址,从心向往之到时可望之了。

近些年他在明清诗文领域用力较多。明清作家作品可谓海量,他将重点放在清代研究。2006年江苏省吴文化研究基地获批,罗老师担任首席专家,研究立足点主要在清代文史。他先后承担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清代江南文化家族递嬗与文学发展关系研究》、重点项目《清代江南文人日常生活与文学创作研究》、重大项目《清代诗史典型事件的文献考辑与研究》等,皆主攻清代文学。

当然,明清文学之间的黏合度似乎比唐宋更高,研究清代,很难不兼及明代。这方面学界比较熟悉的是他的《明清钓鱼岛诗歌及其相關文献考述》一文,发表时《文学遗产》编者按云:“钓鱼岛是中国的固有领土,明清历史文献中有诸多证据,而在明清别集和其他相关文献中,也保存了不少以钓鱼岛为题材的诗歌作品……这些作品是重要的文学史料,也是重要的历史见证。这篇论文,既是对明清钓鱼岛诗歌及其文献的系统梳理,又表明古代文学研究完全可以以严谨的学术方式,表达对社会现实和重要国家历史问题的关切。”中国社科院文学所曾为该文专门举办学术座谈会,新华社、《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新华日报》等都及时报道,《新华文摘》等相继转载,其影响近些年在古代文学界或不多见。

从《明清钓鱼岛诗歌及其相关文献考述》一文可以看出罗时进老师对掌握基本文献重要性的认知和把握。他一直强调做学问首先要注重文献,打牢根基。再之,就是方法与理论了。他一直认为:学术研究的要义在“聚焦问题”,要敏感地去发现问题,有兴趣去面对问题,有能力去理解问题,有方法去处理问题,最终形成学理形态和风格特征。关于“问题意识”,在博士毕业离开学校后常常听人强调,高论不少,但在当时,对于尚未入门或初入门的我们,此说真有“振聋发聩”之功,闻之顿觉心中豁然,知何谓论文,如何治学,如何撰论。近二十年倏忽而过,去年他的著作《文学社会学:明清诗文研究的问题与视角》获得教育部高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一等奖,我们体会到老师所感悟并指导我们的,也是他长期坚持实践的。

金坤师兄在距苏州较近的江苏大学工作,这么多年同门中他与老师接触频繁。他们常有师生唱和雅举,兹录金坤《登京口北固楼偶感》:“人生世界中,万物本来同。岂可诛求甚,焉能嗜欲凶?心宽天地广,视短路途穷。极目南山外,云横万里通。”罗老师有《古诗和李金坤登京口北固楼偶感》云:“纵浪大化中,得失已然同。梵天感仁恕,人世少险凶。性昭般若光,世界宽无穷。云起自何处,遥望心觉通。”

行走数十年的古代文学研究之路,犹如一场旅行。路途上有旷野,有山林,花树看遍,而水穷云起。“性昭般若光,世界宽无穷”可以看出罗老师胸襟的宽和,而“云起自何处,遥望心觉通”,显示出一种自在、自由的境界,这应是他企望的达人通境了。

作者:米彦青,文学博士,内蒙占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学术方向为唐宋明清诗词文研究,尤致力于家族文学和民族文学研究。已出版专著《清代李商隐诗歌接受史稿》《清中期蒙占族汉语创作的唐诗接受史》《接受与书写—唐诗对清代蒙占旅汉语韵文创作的影响》等。

编辑:得一312176326@qq.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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