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法自然”与废名小说的生命哲学

2021-06-19 01:53宋剑华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21年6期

宋剑华

废名小说的深奥难懂,这是人所共知的客观事实。早在20世纪30年代,灌婴就曾深有感慨地说,小说《桥》写得既“简”又“跳”,作者似乎省略掉了太多的文字,令人读罢很是费解。周作人也说《莫须有先生传》,“我所懂未必多于别人,待转问著者,最好的说法都已写在纸上,问就是不问”。刘西渭则认为,废名小说之所以“难懂”,是因为“废名先生爱用典”,并且“往往加以引申,或者赋予新意”,故人为地“形成一种障碍”。对于这些批评意见,废名本人却正面回答道:“有许多人说我的文章obscure,看不出我的意思。但我自己是怎样的用心,要把我的心幕逐渐展出来!我甚至于疑心太clear得利害。这样的窘况,好像有许多诗人都说过。”废名强调他的小说表意“清楚”,而研究者又一再表示太“晦涩”,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他们思想认识上的巨大分歧呢?这的确是个值得我们去深入探讨的研究命题。

综观几十年来的废名研究,大致得出了这样三种结论:第一,废名小说是一种“田园诗”,里面“充满的是诗境,是画境,是禅趣。每境自成一趣,可以离开前后所写境界而独立”。“在这个意义上说,废名堪称是中国现代‘诗化小说’的鼻祖。”第二,废名小说是在表现 “一种乡土生活的农禅体验”,即废名是通过融“禅”于农、以农“悟道”,去阐释人生的价值与生命的意义。其作品中“多次提到过寺庙、僧人、和尚”,就是一个毋庸置疑的明显证据。第三,废名小说是道家思想的艺术体现,它以“顺任自然、乐天知命”的“现世逍遥”,“在幻想里构造的一个乌托邦——这里的田畴,山,水,树木,村庄,阴,晴,朝,夕,都有一层缥渺朦胧的色彩,似梦境又似仙境——引读者走入的世界是一个‘世外桃源’”。这三种说法虽然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是都没有真正地“吃透”文本。“诗化说”从文体学的切入角度,去评判废名小说表现技巧与语言风格,实际上是在有意规避“难懂”这一话题,因为在“诗化”与“难懂”之间,还构不成一种必然性的逻辑关系;“禅宗说”以“悟道”为依据,完全忽视了“禅”的本身就是“道”化的产物,而“火神庙”“关帝庙”“斗姥庵”“土地庙”都不是佛庙,那些和尚、尼姑也基本上都是“道士”和“道姑”,故以此为据去断言禅宗影响实属牵强附会;“道家说”虽然比较接近事实真相,可是研究者却将视野,仅仅局限于“桃源仙境”,这种流于表面的解读方式,很难厘清废名与道家的思想渊源。废名曾告诫我们,读他的作品要“细心玩索”,才能领悟到其中的“妙处”。我个人认为,废名是在提醒我们,若想发现这个“妙处”,就必须走过他心中的那座“桥”,在“万物与我为一”的彼岸世界里,用“静思”去感悟生命之“道”。

一、崇“道”非“儒”与人之“自化”

废名小说创作的时间起点,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高潮期,可他却并没有被思想启蒙所迷惑,而是始终保持着一种自我定力;他排除外界因素的一切干扰,只将目光投向故乡的“桃园”,并以道家清静无为的人生态度去娓娓讲述“竹林的故事”。废名这种“出世”的表现,就连鲁迅也认为“大约作者过于珍惜他有限的‘哀愁’”,无非在那里表现“顾影自怜之态”。如果用呐喊冲锋的尺度来加以衡量,废名的确是显得有点“消沉”;然而若从反传统的角度去进行分析,废名又似乎没有游离于时代。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宗旨,无非就是非“儒”批“孔”;尽管它打着“全盘西化”的时髦旗号,但骨子里却是在以“传统”去“反传统”。废名作为这场运动的在场者,他对五四启蒙性质的理解与认识,当然要比我们这些“后来人”深刻得多。他说无论启蒙精英如何花样翻新,“如果我们站得远一点,拿个显微镜照一照,看出它依然是那一套货色”。这就使我们有必要去重新认识废名与时代之间的关系:五四启蒙是以“儒”非“儒”(用“仁学”去阐释“人学”),而废名小说则是以“道”非“儒”(用“自然”去诠释“自由”),他们虽然“殊途”但却“同归”,都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自我拯救。

废名崇“道”是一个客观事实,否则他也不会在作品当中,大量引用老庄之言与道家典故;但是对于他的非“儒”,学界显然重视不够,这无疑是废名研究中的一大缺憾。比如在《莫须有先生传》里,他就曾借“莫须有先生”之口,嘲讽说:“我不知道我的《四书五经》都读到那里去了。”他甚至还调侃道:“我觉得我学不了孔子,颇有儿女子他生未卜此生休的感慨。”废名认为他“学不了孔子”,是因为“孔子是热心世事的人”,一生都“栖栖遑遑,欲天下平治”,所以才会有“鸟兽不可与同群也,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的无限感慨。废名自幼熟读“四书”“五经”,他非常了解儒家提倡的伦理道德,是束缚中国人使其不能思想自由的最大祸根:“我们生在今日之中国,去孔子又三千年矣,社会罪孽太重,于文明人类本有的野蛮而外,还不晓得有许多石头压着我们,道学家,八股思想,家族制度等等,我们要翻身很得挣扎。”不过废名对于孔子与孔门,并没有等同视之而是有所区别,他说孔子本人的为人为文,还是比较真诚可爱的,但孔子以后的儒者,则都是些令人生厌之辈。比如孟子的为文,“有点霸道,简直可恶”;到了朱熹之流,为文就“更下流,不堪卒读”。直到抗战胜利以后,由于时局动乱、民不聊生,他才开始去重新认识孔子,并对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我们先要认识我们的民族精神,我们的圣人又正是我们民族精神的代表,我们救国先要自觉,把我们自己的哲学先研究一番才是。”“我们要发扬民族精神,我们的民族精神表现于孔子,再说简单些,我们现在要讲孔子。”他甚至还在《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中谈到:“孔子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所谓矩就是良心,就是‘仁’。——国家社会就应该建筑在‘忠’‘孝’两个字上面,忠是对国的道德,孝是对家与社会的道德。”然而,尽管废名对于孔子的看法有所改变,但道家思想却依旧是他的精神支撑;故守“道”与融“儒”二者兼顾,便构成了他后期思想的基本特征。

废名崇“道”非“儒”的文学表现,就是以老庄“无为而治”的人生哲学去抨击儒家的“仁政”“礼制”和“施教”。简而言之,就是以道家的“自化”思想去否定儒家的“教化”观念。

《莫须有先生传》之所以“难懂”,就在于这部文本“大有深意”。“莫须有先生”如同塞万提斯笔下的唐吉诃德,他以一种为常人所不能理解的思维方式,去看待这个由“人治”而导致混乱的荒诞世界,因此我们也难以用常规逻辑去解读其古怪的想法与行为。比如“莫须有先生”下乡时,经过一个公路与铁路的交叉口,他看见“招到山西去打仗”的运兵火车,一辆一辆地从他眼前驶过,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种幻觉,好像是“一个人赶着一个猪群”,他立刻将人与畜牲去进行类比:“人大概总算要生存的,牲口也是要生存的,然而我们是人类,我们为难,便是豢养,也是一个生之路,也得自己费心呵——至于打起仗来,生生死死两面都是一样呵,一枪子射过来,大概没有什么吧,一个野兽的嗥叫罢了。这个声音悲哀呵。实在的,马牛羊,鸡犬豕,此六畜,人所食,都有这一个嗥叫。”由“猪”及“人”,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绝妙比喻:“猪”与“人”都是“文明”社会的必然结果——“猪”是由于“人”的“驯化”,才丧失了“兽性”,变成了“猪”;而“人”则是由于儒家的“教化”,才丧失了“兽性”,变成了“人”。这无疑是道家非“儒”思想的现代演绎。因为无论老子还是庄子,他们都认为人之初始,原本是处在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然状态;但是自从“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故庄子毫不客气地批驳道,所谓的“三皇”,上掩日月之光辉,下违山川之精华,中破四季之时运,其毒害世人如蝎子之尾,儒家居然称其为圣人,“不亦可耻乎,其无耻也”(《庄子·天运》)。老子干脆将世事之乱,直接归结为“仁”之罪与“礼”之过,即“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老子·第三十八章》)。由是观之,“莫须有先生”所看见的那一车车士兵,都像“猪”一样被忠信礼义思想驯化得任人宰割,其实正是作者本人借助于“莫须有先生”的恍惚幻觉,去揭露儒家思想是“乱之首也”这一客观事实。与此同时,废名还把“仁学”与“礼教”的“治世”方略,归结为一种扼杀人性本真的暴政行为,而这种观念在其小说《桃园》的开篇描写中,就已经被他做了含蓄而蕴藉的思想表达:“桃园孤单得很,唯一的邻家是县衙门,——这也不能叫桃园热闹,衙门口的那一座‘照墙’望去已不现其堂皇了,一眨眼就要钻进地底里去似的,面照墙距‘正堂’还有好几十步之遥。照墙外是杀人场,自从离开十字街头以来,杀人在这上面——倘不是有人来栽树,也只会让野草生长下去。——城外山上满山的坟。”这段看似简单的开场白,却为我们提供了三个关键信息:“县衙”暗示着“仁政”机构,“杀人场”暗示着“仁政”工具,“坟”则暗示着“仁政”结果。至于“就要钻进地底里去”,也是作者渴望“仁政”消失的一种期许。而到了小说《枣·墓》里,废名干脆让主人公直言,“西山之横山——荒冢累累”;“孟轲骂杨朱,‘无君无父,是禽兽也’断章取义,我倒有点喜欢借用这一个批辞。我不知道因为疲倦了的原故呢还是什么,对于人世间成立的关系,都颇漠漠然——今之世其乱世乎?”最后他又让“莫须有先生”逃离城市,隐居乡野以求顺“天”从“道”,就像他对“房东太太”所说的那样:“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但也就太大,克己复礼为仁,仁者人也。一切都基于这一个人字。一个人字里头自然有个己字。所谓文明盖亦在此。汝能听得懂,则思过半矣。我生平太劳伤了,——总有一日白云千载,飘飘然其如我何!”

废名对于儒家的道德观念,也同老庄一样持反对态度。比如儒家强调“秩序”,讲求“五伦”,认为必须建立起一种文明体制,使人经过严格的“教化”,才能实现和谐社会的美好理想。而所谓“五伦”,则是指“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可是废名却偏偏不信这一套,他崇拜“自然”,主张“自化”,刻意去书写那些乡野之人无拘无束的生存状态。凡是读过废名作品的人,都会有这样一种感觉:他笔下的人物多为老人、妇女和儿童,而原本属于弱势群体的这些形象,在废名小说里却活得自由自在;他们既不受政权压迫,更没有父权制约,潇洒惬意地享受着生活给予的无限乐趣,真正体现了一种“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的人生境界。(《庄子·天道》)在小说《柚子》里,比“我”小一岁的“柚子是我姨妈”,可是童年时代她却叫“我”哥哥、“我”则叫她妹妹,“我们”二人并没有因“辈分”问题而产生隔阂。“我们”同那些乡下放牛的孩子们一道,整天鬼混在一起去嬉戏玩耍,摘杜鹃、割湖草、割春菜,折腾得不亦乐乎,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贵贱之分、男女有别的道德界线。然而童年时代的那种快乐,却伴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止,因为“父亲再也不准我过着没有管束的生活了”,而“我自己也好像渐渐懂得了什么”。至于“父亲”为什么“不准”,而“我”又“懂得了什么”,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是儒家“男女之大防”的清规戒律,在“我”和“柚子”中间划开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思想鸿沟。所以“我”与“柚子”的最后“泣别”,也就变成了作者对于儒家礼教的无声控诉。小说《枣·小五放牛》虽然篇幅短小,但却向读者展示了一幅平淡自然的生活画面:“我”和陈大爷一老一小,经常在草地上玩骨牌;陈大爷完全不顾他的年龄和身份,没大没小地同“我们”这些放牛娃一起“赶狗”;“陈大爷大概跑累了,他的样子实在像一个老猴”。“太阳已经落了山,是我牧童歌牛背的时候了。——陈大爷跟在我的牛后,很舍不得我的样子。”“我”和陈大爷超越了年龄与身份,无拘无束地合为一体,融化在蓝天绿地之中,什么“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全都被作者抛到了九霄云外。林语堂在“释道”时曾说,“人该在道中忘记自己,就好像鱼在水中忘记自己一样”,而《小五放牛》恰恰体现了这种“至人无我”的道家境界。小说《桃园·菱荡》的文体之美,受到了研究者的一致褒扬,然而这种美文背后的思想寓意,却很少被人们加以特别的关注:“陶家村在菱荡圩的坝上”,树林中那座白墙小庙“大概是村庙——城里人有终其身没有向陶家村人问过这庙者,终其身也没有再见过这么白的墙”。在这里“白”固然是代表着环境的“自然”与“纯洁”,而“自然”与“纯真”的具指对象却是那位陈聋子:大家都“喜欢他,打趣他”,他虽然是光棍一人,却活得怡然自乐,无论人们怎样拿他取乐,他总是叼着一根烟杆在那里傻笑。陈聋子到底是不是真“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种远离是非的人生信念。尤其是当张大嫂解衣露奶“快哉此风”时,她明知道陈聋子就在旁边钓鱼,却依旧解开“她的汗湿的褂子兜风”,而“聋子眼睛望了水,笑着自语——‘聋子’”,既表现出了陶家村人与周围环境的浑然一体,又反映出了陈聋子“塞其兑,闭其门”的安然神态。这种“无贪无欲”的道家情怀,恰恰正是对儒家“五伦”观念的莫大嘲讽。

关于“人”的“施教”问题,废名也是从“道”而不从“儒”。庄子曾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庄子·养生主》)老子讲得更为直接:“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老子·第四十八章》)这显然是对孔子“学而不厌”“多学而识”思想的一种否定。这就促使我们不得不去承认,废名小说里的主人公,他们“辍学”“休学”甚至于“不学”等现象,其实都是道家“自化”思想的直接反映。小说《竹林的故事·少年阮仁的失踪》里的阮仁,突然“辍学”离开家人、朋友和学校,到大自然中去寻找童年时代的“稚梦”,理由仅仅是厌倦了大学里索然无味的枯燥生活:“十几年来被恶浊空气裹得几乎要闷死”,“这里为什么也让法律先生鬼混呢——世界上永没有离开法律的团体吗?”所以当他意识到“法律”就是“制约”与“规训”时,毅然决然地“要永远离开”一切朋友,“就是我平素最思慕的家庭,也打算不给他们再见一面”。因为他发现“越读书越与世人不相容,越与世人不相容越没有饭吃”。于是阮仁决定要重返自然,“我将上我从来没有上过的高山,临我从来没有临过的流水。——夏天来了,我将睡在路旁的大树荫下,让凉风吹过,我在乡里看见挑柴的农夫这样做的时候,我总是羡慕。冬天来了,我将跑到太阳底下跳来跳去,我小时候常是这样温暖我冰冻的小手,万一这都失败了,我死了,我也决不后悔。因为这死是由我自己的意志寻得的,在我有同样的价值。我为什么还同你们一样,莫名其妙的听课堂的钟声一次一次的响下去呢?”另外还有“琴子好久没有读书了,庄上的家塾她不喜欢去”(《桥·习字》)。小林也“忽然跑回这乡下来,因为他的学业似乎是中途而废了”(《桥·第一的哭处》)。而在《桥》的上篇里,小林、琴子和那些乡野儿童,都是处于一种自我放纵的“不学”状态,成天沉浸于在大自然中尽情地玩耍。即便是“莫须有先生”,也放弃了读书跑到农村,他认为“文化”只能给人带来“许多麻烦”,导致那些“好男儿就冲上前去,求改革,求幸福”,然而他却偷偷地躲到一旁,去独自享受“濠上”的观鱼之乐,以求“适于生存”的“自然之通则”。废名更是以其自身经历来说明问题:“人何以能从束缚里得自由呢?教育又何其以加害于人为能事呢?——只有‘自然’对于我是好的,家在城市,外家在距城二里的乡村,十岁以前,乃合于陶渊明的‘怀良辰以孤往’,而成就了二十年后的文学事业。”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废名后期对于孔子的看法有所好转,但他对用《论语》去教育儿童仍持保留意见。比如“战时在故乡避难,有一回到一亲戚家,其间壁为一私塾,学童正在那里读书,我听得一个孩子读道:‘子谓南容!子谓南容!’我不仅打了一个寒噤,怎么今日还有残害小孩子的教育呢?——要说我当时对于这件事愤怒的感情,应该便是‘火其书’!”废名火气之大,是他反感“南容”的无节操:国家有道之时,他能立于朝堂为君效力;国家无道之际,又能够明哲保身免于刑戮。废名认为像这样一个左右逢源的卑鄙小人,孔子不但没有斥责他的骑墙人格,反倒将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故无论人们如何去替他辩解,孔子都是一个无是非观念的人。

二、 顺“天”听“命”与自然之“道”

在道家的哲学思想里,“天”和“命”这两个概念,意思与“道”完全相同,都是指天地运行的自然规律。比如,“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庄子·天道》);又如,“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庄子·大宗师》)。故顺“天”听“命”、道法自然,也就变成了废名小说的叙事策略。几乎所有的研究者,都注意到了废名小说中的“桃源”之美,其实自然景观的诗情画意,并不是废名本人的创作重心,超越“自然物象”去探索“自然规律”,才是其作品“意”在“象”外的艺术追求。所以他作品中的“景物”与“故事”,都带有强烈的隐喻性特征,而每一个隐喻性的“物象”,又与道家的“天命观”高度吻合,进而通过“情”与“景”汇、“意”与“象”合,去揭示“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这一人生道理。(《庄子·德充符》)

道家认为得“道”是件很难的事情,首先应做到“为善不近名,为恶不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庄子·养生主》)。其次应做到“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戏言哉”(《老子·第二十二章》)。再者应做到“处乱不惊”,不为“祸”与“福”、“正”与“奇”、“善”与“妖”等因素所困扰,而动摇了自己“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动”的思想定性。(《老子·第五十二章》)只有这样,才能够“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庄子·秋水》)。废名不仅认同道家的这种说法,而且对此颇有心得。比如,《浣衣母》中李妈在命运变迁中的“终身不动”,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具体事例。李妈本是一个苦命之人,先是死了丈夫,后又失去了儿子和女儿,到老时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但是她却从不抱怨命运,她知道“命运不是她做孩子时所猜想的”。李妈在苦难面前并没有低头,而是以一种乐观向上的人生态度去对待生活,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却疼爱别人的孩子,所以家门口每天都是门庭若市、孩童成群。社会不安、动乱频繁,“始而匪的劫掠,继以兵的骚扰,有财产,有家室,以及一切幸福的人们都闹得不能安居”,只有李妈一人因其家徒四壁,而躲过了兵匪之祸。那些把守城门的年轻士兵,都喜欢李妈的仁慈善良,经常把“从别处讹索来的鱼肉,都拿到李妈家”,或“站在桥头勒买几担”柴带到其家中,李妈则替他们缝洗衣服,像母亲一样关爱他们。一个来自异乡的壮年汉子,同情孤苦伶仃的李妈,住到她家并帮她开了一个茶座,路人喝茶时都慷慨地付双份的茶钱,李妈也大度地回馈他们以“新的点心”。可是李妈没有“安逸”多久,谣言便“轰动了全城”,说李妈与那个壮年汉子两人,关系不干不净见不得人。于是“姑娘们美丽而轻便的竹篮,好久没有放在李妈的茅屋当前,年轻的母亲们也苦拉着孩子吃奶说:‘城外有老虎,你不怕,我怕!’”《浣衣母》中的李妈不是祥林嫂,废名也不是在批判什么儒家“礼教”,他只不过是在借李妈的故事去讲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道家哲理。尤其是李妈无论是“祸”是“福”,始终都“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那种淡然处之的人生态度,足以证明她也是一个得“道”之人。废名说“‘浣衣母’是我族间的一位婶母”——“婶母家形式虽孤单,其精神则最热闹,无论就这个地方说,无论就婶母的性格说,任何人走到这里都热闹了。”——(流言说)“有一后生,利用婶母的茅草屋开茶铺,这后生同婶母‘相好’。我听了这话愈觉得婶母是神,她神圣不可侵犯。”废名并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反倒觉得“婶母是神”,一句“神圣不可侵犯”,真可谓这部作品的点睛之笔。

“悟道”与“释道”,是废名小说的鲜明主题,他本人似乎对此并不否认。比如他说:“《竹林的故事》最初想以‘黄昏’为名,以希腊一位女诗人的话做卷头语——‘黄昏呵,你招回一切,光明的早晨所驱散的一切,你招回绵羊,招回小孩到母亲的旁边。’”“招回”无疑是指“回归”的意思,而这种“回归”又是指“回归自然”,因此“一个人只能做他自己的梦,所以虽是无心,而是有因”。一提到“回归自然”,我们就不能不去关注废名笔下的“桥”;可是翻遍了他所有的作品文本,我也没有发现一座稍微像样一点的“桥”。读者从小说《桥》的系列当中所能得到“桥”的有关信息,无非就是些只言片语的零碎印象:比如史家庄有“一架木桥”;花红山“前面有座青石桥”;小林“忽然站在桥上”;三哑叔对小林说“我送你过桥”等等。只有八丈亭外那“一架木桥”,写得稍微详细一点,也无非“又长,又狭,又颇高,没有攀手的地方”而已。故我始终坚持认为,废名笔下的那些“桥”,其实都不是物象之“桥”,而是一种意念之“桥”。倘若我们认真去体会便不难发现,“桥”在废名小说中所扮演的角色,其实就是“尘世”通往“自然”的过渡意象;至于究竟是“木桥”还是“石桥”,都与故事情节本身没有太大的关系。在《桥·史家庄》里,琴子向三哑叔介绍小林时,曾不经意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他是)“街上的小林哥儿”。这真是一语道破天机,小林不爱在“城里”读书,却宁愿跑到“史家庄”去玩耍,恰恰是在暗示必须跨过那座“桥”,完成由“尘世”到“自然”的思想过渡,他才能真正找到自己人生的新起点。而在《桥·桥》中,小林更是对琴子说道,“我的灵魂是永远站在这一个地方,——看你们过桥”,(看见你们)“忽然超度到那一岸去了”。当天空突现一只腾飞的鹞鹰,小林又颇有感触地对琴子说:“你看,这个东西它总不叫唤,飞旋得有力”;而琴子却回答道:“鹞鹰它总不叫唤,——你要看它就看,说什么呢?”这些对话寓意深刻:“我的灵魂”在“看你们过桥”,那是因为琴子和细竹二人原本就身处自然之中;鹞鹰的自由翱翔,则又象征着小林过“桥”后的心情释放。“桥”作为小林“回归自然”的思想中介,也由此而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小林已经开启他“悟道”与“寻道”的“逍遥游”。

《庄子·知北游》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意为“道”作为自然法则博大精深,没有人能够回答什么是“道”,也没有人能够用肉眼去观察“道”,更没有人能够用语言准确地说出“道”的形体,因为“道”是不可名状的一种存在。如果有人心气浮躁、急功近利,那么他必定是与“道”无缘。小说《枣·卜居》,就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A君是诗人。因为要做诗,所以要做隐士,就——用一个典故就卜居。”他嫌住在城里太闹,不利于他获得灵感,所以为了“要找一个清静地方”,于是便来到乡下居住。可是到了乡下以后,他仍觉得不够安静。房东老婆子无奈地告诉他:“那你就只有到山上庙里住去!”A君听了老婆子的话,便独自一人上山找到了那座破庙,“庙墙颇倒塌——正是A君所要的”,越是破败房价越低,且更能接近自然与之对话。可是没想到庙里肮脏不堪,满地都是鸡屎人粪,里面既没有神像也没有主持,只住着两个在那里等死的老女人。于是他失望地回到乡下的客栈,对房东老太婆说:“我在山上庙里来。”“老婆子暗地里吃惊不小:‘山上庙里来?’”这篇作品很有点《聊斋》的意味,A君“求道”却在庙中“遇鬼”,一地粪便和两个垂死的老婆子,彻底破灭了A君的“隐士”之梦。这一故事是要说明修“道”在于“心静”,而不是片面地追求环境的虚静;“心静”万物莫不自得,“心动”则将一无所获。那座破庙实际上就是象征着一种考验,是作者诠释道家人生哲理的一个道具,借此以告诫那些修“道”之人,贵在“不欲盈”,心无旁骛、虚空至极,并能够在纷繁复杂的世界中真正做到“致虚极,守静笃”,才算得上是“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否则终生将充满危殆。(《老子·第十六章》)

长篇系列小说《桥》,是废名“道法自然”的经典文本,但真正读懂这部作品的人,其实并不是很多。比如,有研究者认为“《桥》中的小林甚至可以包括某种程度上的琴子和细竹——都是废名作为乡村‘读书人’的内在自我的显影”;还有研究者认为,《桥》中的“男主人公小林和两位女主人公琴子、细竹”,他们在山水之间“读书作画、谈禅论诗、抚琴吹箫、吟风弄月”,很有点像“《红楼梦》中宝、钗、黛”里的“三角恋爱”;更有研究者认为废名“十年造《桥》,似欲构筑‘桃源’、引渡人生”,然而作品里的“人物虚化,风景也多半落寞、凄清,匮乏鲜活气息”,以至于流露出了非常浓厚的“厌世”情绪。这些高谈阔论不仅令人惊诧,而且都与作品文本相去甚远。

小说《桥》的叙事结构,具有其自身叙事逻辑的严谨性,无论作者的思维如何跳跃,都没有偏离“悟道”这一主题。《桥》的上卷上篇,是描写小林来回穿越于“城”“乡”之间的那座“桥”,到“史家庄”同琴子二人一起玩耍。节与节之间看似松散,但作者却以“自然”与“快乐”串联起了那些碎片化的故事,进而去表现小林童年时代的生活情趣:“太阳远在西方,小林一个人在旷野上走。——一只鹞鹰!一动,飞在石头之上了,不,飞在天之间,打圈子。青青的天是远在山之上的,黑的鹞鹰,黑的石头,都在期间。——此时倘若有人问他,做什么人最好,他一定毫不犹豫的答应是上这条路的人了。”(《桥·碑》)小林羡慕鹞鹰的自由翱翔,是在暗示他渴望跳出尘世的最初冲动。到了《桥》的上卷下篇,废名告诉读者小林已经成年,读书使他白白浪费了“七八年的光阴”,“走了几千里路又回到这‘第一的哭处’”。故他决意离开“城里”前往“史家庄”,同琴子和细竹姊妹一道漫步于山林:从“秋云瑷瑷,草野如棉,水牛星散”的良辰美景中,去感悟《庄子·秋水》里“不辨牛马”的朦胧之美;而“蟪蛄不知春秋”的庄子教诲,又促使小林不断地去进行自我反思,“光阴如白驹过隙,而一日之中本来可以逝去者,每每又容易要人留住,良辰美景在当前忽然就不相关了”。因此“我常常观察我的思想”,竟被那些“世俗的事扰了我,我自己告诉自己也好像很不美,而我这样的灵魂居然就是为它所苦过了”。到了《桥》的下卷,牛大千心无旁骛、灵光闪现,像“风一样自由”的超然神态,又给了小林一种庄子“濠上观鱼”般的深刻启示:“他看着大千自由自在的样子,他又很奇怪自己,大有一个过路人走在水上看鱼的光景,因了鱼的倏出,世界乃就是一尾鱼的世界了,自己将何之,为何来,似乎都不在意中了。”小林认识到:“天地万物,俱以表现为存在,鸟兽羽毛,草木花叶,人类的思维何以与之比映呢?沧海桑田,岂是人生之雪泥鸿爪?”所以到了《桥》的故事结尾,是小林等人在登高远望中有了一个惊奇的发现:牛大千与细竹在海边嬉戏,就像两只被海水冲刷的蚌壳,“点缀在那个沙滩之上了”,她们的身影是那样的渺小。

如果读过《庄子·秋水》,然后再去读小说《桥》,人们很容易就能看出两者之间有着一种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河伯”在未看到大海之前,总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尽在己”;等到他来到了大海,立刻便望洋兴叹:“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小林他们则如同“河伯”一样,也曾认为隐居山林,“豆棚瓜架雨如丝”,再读一读“《聊斋》解闷”,便是得“道”之人的思想境界;可是牛家姊妹却令他们感到无地自容,“立于自然之前自惭冥顽”,终于彻悟,意识到“行路可以没有去意,远近共在一见”,才是“天人合一”“至人无我”的最高境界。所以作者让小林,“此时亦无有言语,但正是言语之消息不可思议,何以生动思维”。这句话源自老子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老子·第五十五章》),小林“不言”而已知“道”之妙趣,说明他“已在生命的无我之境”。(《桥·行路》)

三、谈“生”论“死”与“无”之追求

废名同道家先哲一样,也非常关注“生”与“死”这一话题,以至于在他的小说当中,“死亡”叙事要比“风景”叙事更有分量。学界曾有学者认为:“无论《竹林的故事》,还是《菱荡》《河上柳》《浣衣母》等作品,废名都向读者展示了由翠竹、碧水、木桥、古塔、杨柳等共同营造的超脱凡俗意境,并在竹林、桃园、陶家村、史家庄等人物生存空间建构了古朴、纯真、幽静的田园生态世界。”但是我阅读废名的小说,所得到的印象却截然不同:“木桥”并无具象,“杨柳”也不依依,“古塔”破败凋敝,“桃园”比邻屠场,“竹林”荒冢累累,草地坟茔成堆。阴气如此浓重,只能说明作者无意于“田园生态世界”,而是在对“死亡”进行苦苦的“思索”。

废名“思索”死亡对于人生的终极意义,我们可以从许多方面去进行印证。首先,“坟”“死”“棺材”等意象大量存在于废名的小说当中,几乎同“竹林”“桃园”“史家庄”等意象一道构成了一个“生”与“死”的完整世界。我粗略地查阅了一下废名小说,几乎多数作品都有“死”“坟”“棺材”等字眼出现,比如:“坦中间有一座坟”(《柚子》),“驼背姑娘死了——李妈要埋在河边的荒地”(《浣衣母》),“爸爸睡在土里”(《我的邻居》),“一块很大的原野——原上有坟”(《阿妹》),“我已经出了我的村庄,在荒冢累累的原野上走”(《去乡》),“我看见抬进一个白木棺材——我认识这个棺材”(《浪子的日记》),“产妇死了坟前放一雨伞——一个棺材摆在旷野之上”(《一段记载》),“城外山上满山的坟”(《桃园》),“夫人去年此地死了,尚停灵柩在城外庙里”(《枣》),“荒冢累累,认得一块碑——死人而已盖黄土”(《墓》)。尤其是在小说《桥》的系列中,仅“坟”字就出现过三十多次,比如:“官山上都是坟”(《狮子的影子》),“松脚下是史家庄的坟地——坟地正面是路,走在路上,坟,颇多是”(《“松树脚下”》),“那里尽是野坟”(《灯》),“同我一路祭奠死人,站在坟场之中”(《灯笼》),“凡属一族的死人所占的一块土都走到——琴子细竹坐在坟前”(《清明》),“清明时节,上坟的人,走马场下去这一条大路”(《枫树》),“这不晓得是什么人的坟——佛之国大概没有坟的风景”(《钥匙》)等等。其次,废名说他之所以要去写“死”与“坟”,是因为“中国人生在世,确乎是重实际,少理想,更不喜欢思索那‘死’,因此不但生活上就是文艺里也多是凝滞的空气,好像大家缺少一个公共的花园似的。——中国后来如果不是受了一点佛教影响,文艺里的空气恐怕更陈腐——中国诗人善写景物,关于‘坟’没有什么好的诗句,求之六朝岂易得,去矣千秋不足论也”。因此他执意要去描写“死”与“坟”,目的就是要打破中国这种固有的文学传统,并去刻意营造“一个公共的花园”。再者,废名从童年到成年,一直都身受病痛折磨,就像他在小说《病人》中所描写的那样:“我的病状很罕见——同学们每以‘死’来警告——其实我危险的实在程度,远远过于他们的猜想,因为我从不告诉他们我的病状。”疾病使他意识到生命只是一段短暂时光,如同“白驹过隙”瞬间即逝;而悟“道”又使他“摸索出来的太阳是月亮”(《桥·诗》),真正体会到“‘死’是人生最好的装饰”(小说《桥·清明》)。故废名并非由于“绝望”才去描写“死亡”,而是意在超越“死亡”恐惧去赞美“无”的最高境界。

废名对于“生”与“死”的哲学思考,是道家思想在他作品中的直接呈现。因为在道家看来,“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庄子·知北游》)所以庄子妻死之后,在那里“鼓盆而歌”,惠子感到困惑不解,觉得他不哭也就算了,干嘛还要“鼓盆而歌”呢?庄子则回答他说:“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而本无气。杂乎芒笏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春秋冬夏四时行也。”(《庄子·至乐》)既然“气”可以变为“形”与“生”,那么“死”后“生”与“形”又变回“气”,从而再孕育新的生命诞生,这“乃是自然的道理,人既不能干预,又无法改变”。

谈“死”而又“不惧怕死亡”,这是我对废名小说描写“坟”的第一印象。《桥·巴茅》通篇都是写“坟”,那些顽皮的孩子趁先生不在,在小林的鼓动下跑“到‘家家坟’摘巴茅做喇叭”:“家家坟在南城脚下,由祠堂去,走城上,上东城下南城出去,不过一里。据说是明朝末年,流寇犯城,杀尽了全城的居民,事后聚葬在一块辨不出谁属谁家,但家家都有,故名曰家家坟。坟头立一大石碑,便题着那三个大字——坟地是一个圆形,周围环植巴茅”。孩子们穿梭于坟头之间,“首先是找名字。比如小林,找姓程的,不但眼巴巴的记认这名字,这名字俨然就是一个活人,非常亲稔,要说是自己的祖父才好。姓程的碰巧有好几个,所以小林格外注意,——家家坟里他家有好几个了。”墓碑上“那些名字是代表死人的,埋在家家坟里的死人的”,字迹虽然早已变得模糊不清,可孩子们却趴在上面仔细辨认,每一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姓氏,找到的便手舞足蹈、欢喜雀跃,找不到的则“不言不语的低着头卷自己的喇叭”。像那位老四就“同小林恰得其反,非常的颓唐,——找遍了也找不出与他同姓的!那么家家坟缺少他们一家,比先生夸奖小林还失体面。”因此,得意的“小林坐在坟头上,——比背着母亲登城还觉得好玩”。在《狮子的影子》里,孩子们同样是在坟堆里玩得不亦乐乎,尽管“官山上都是坟”,可对这些孩子们来说,“坟怕什么呢?坟烧得还好玩些——那简直比玩龙灯还好玩”。正是因为孩子们不怕“坟”,所以他们才敢在“亡人”面前,无所畏惧地撒野狂欢,把“阴气”瘆人的墓地当成了童年欢愉的乐园。这完全是道家不信鬼神思想的一种反映。闻一多先生在“释道”时曾指出:“儒家所谓死人不死,是形骸不死,道家则是灵魂不死。形骸不死,所以要厚葬,要长期甚至于永远的祭祀。所谓‘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之在,乃是物资的存在。”“道家是重视灵魂的,以为活时生命暂寓于形骸中,一旦形骸死去,灵魂便被解放出来,而得到这种绝对自由的存在,那才是真的生命。”这种说法很有道理。废名是信道之人,自然是漠视肉身形骸的存在意义,故他敢于让那些孩子去笑看坟冢,就在于他认为那里面完全是“无”。“庄子将死”的历史典故便是讲述这一道理:“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赉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鸟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鸟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庄子·列御寇》)庄子认为他死之后,“天地为棺椁”“万物为赉送”,就是一场非常壮观的葬礼;死后肉身自然要腐化,被“鸟鸢食”或被“蝼蚁食”,都一样要变为“无”,没有必要太过于偏心。故“坟”在废名的眼中,除了是一堆黄土,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

谈“死”并“与死亡对话”,这是我对废名小说描写“坟”的第二印象。学界历来都认为在废名的小说当中,《桥》和《莫须有先生传》最难读懂;但我个人却发现,真正晦涩难懂的应是《桃园》里的《一段记载》:“风暴后的夜,我照例到火神庙去看我的小朋友。说是小,其实已经二十来岁”,不过“我”必须“吐一口热气”给他,两人间才能进行正常的对话。这无疑是在暗示我们,那位“小朋友”实际上是个早已死亡了的婴儿;故“我”与“他”之间的对话,也就变成了“生”与“死”之间的对话。“小朋友”告诉“我”,他冒着狂风暴雨,“今天在西门外跑了一趟”,想要丢“石头”却怎么也丢不出去;“小朋友对我笑,笑得是那样冷”,“我原晓得他是丢他自己”。“小朋友”在暴雨中竟然借到了一把伞,“伞是死人的,带了胎儿死去的产妇的,——列位,贵处有此风俗么,产妇死了坟前放一雨伞?”作者正是以这种貌似荒诞的表现方式,并借助于那位死于母腹胎中的“小朋友”之口,用大幅度的思维跳跃去讲述了一个令人摸不到头脑的故事:“倘若这谁就是我之母呵!我到底没有‘来’,无所谓‘去’!那么眼泪还是眼泪,依照大家的意见宝贵下去!——哈哈哈,我见惯了陈列馆为它备了各样饵品的猴子!”“小朋友”死后,“大树之下,人山人海”,人们群集在那里展开了永无休止的道德声讨,然而“接连三天,小小的一个棺材摆在旷野之上,——棺材据说是慈善会施舍的”。这篇小说仅有2000多字,却包含两层意思:一是那位自杀的母亲连同她肚子里的“小朋友”,都被儒家“礼教”视为不洁之物,因此才会被抛弃在荒野无人问津,“没有听说他有家族”便是一个证据。作者为此还用了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中的一句台词:“那永生的真神未曾制定禁止自杀的律法!”而这句台词的后面则是“上帝啊!人世间的一切在我看来是多么可厌,陈腐,乏味而无聊!哼!哼!那是一个荒芜不治的花园,长满了恶毒的莠草。”这无疑是道家对于儒家“礼教”的一种控诉。二是“小朋友”那句“我到底没有‘来’,无所谓‘去’”,则是对道家“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的最好诠释。比如《庄子·大宗师》中就曾讲到:孟孙才的母亲死了,他在那里“哭”而不“泣”,颜回认为他不流眼泪,证明他是“不孝”之子。但孔子却不以为然,他说孟孙才“不知什么是生,不知什么是死;不知迷恋生前,也不知道追求死后;仅把生死看做物的变化,一味听从那不可知的演变而已”。他哭而无泪,说明“乃是随别人哭而哭,他的心却是毫无感觉可言”。那位“小朋友”既然是没有“来”,当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去”;他以冷笑去吝惜自己“宝贵”的眼泪,其心也是如同孟孙才一样“毫无感觉”。

谈“死”以喻“灵魂自由”,这是我对废名小说描写“坟”的第三印象。废名对于“死”与“坟”,有许多近乎“神”性的文字表述,比如史家奶奶在“忌日”里,让小林拜一拜琴子母亲的坟,他大惑不解地问道:“什么叫做忌日?是不是就是生日?”(《桥·“松树脚下”》)表面上看好像是他不懂,实则却是一种质疑和否定。若要回答这一问题,我们就必须去理解《桥·碑》的深刻用意:当“关帝庙”里的老和尚告诉小林,山顶上那块“阿弥陀佛”石碑,是用来“镇压鬼”的时候,出现在小林眼里的影像,却并不是什么“鬼”的幻觉,而是“鹞鹰”的翱翔与“白马”的奔腾。这无疑是作者本人的一种暗示——人死后并不是变成了“鬼”,而是获得了灵魂上的自由。既然灵魂是自由的,又何必要去祭奠他们呢?更令人称奇的是,小林用他那双智慧之眼,看到“松树脚下都是陈死人,最新的也快二十年了,绿草与石碑,宛如出于一个画家之手,彼此是互相生长着——一则要经常剥蚀,一则过一个春天惟有加一春之色,——沧海桑田权且不管”。这说明他意识到生死轮回是一种自然常态,“‘死’是人生最好的装饰”,而“坟”又是灵魂获得自由的起点,因此小林才会由衷地感叹:“地面没有坟,我儿时的生活简直要成了一大块空白,我记得我非常喜欢上到坟头上玩,我没有登过几多的高山,坟对于我确同高山一样是大地的景致。”(《桥·清明》)小林与“坟”有缘,根因在于他的“悟道”:“草岸展开一片坟地,大概是古坟一丘,芊芊凝绿,无墓碑——这不晓得是什么人的坟,想不到我们到这里”,紧接着一句“有意无意之间今天在这一个坟地里逗留得一个好时光”,令他从迷惘中“顿悟”与“清醒”——无论古人还是今人,生命最终都将栖身于坟墓之中,他们既看不见尘世的烦恼,也听不到尘世的喧嚣,他们净化了一切“人世罪孽”,而内心“却最是一个美的世界”(《桥·钥匙》)。所以,当小林在“胡乱的涂鸦之中,写了‘生老病死’四个字,这四个字反而提醒了意识,自觉可笑,又一笔涂了,涂到死字,停笔熟视这个字,仿佛只有这个字的意境最好——又想到夜,夜亦可画,正是他所最爱的颜色——古人梦中失笔,醒转来不晓得是什么感觉?有一个痕迹不能?”小林视“死”为“意境最好”,且又“最爱”夜之“颜色”,由此去推断“古人梦中失笔”而不能言一句,无疑是在向读者暗示过去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往事如烟,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我们不妨把废名的小说《枣·墓》,看作是他对道家思想的自我心解:“故友之坟”与“西山王坟”,除了墓室外观的简陋与华丽,他们在“死亡”这一点上,并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这种写法完全是受庄子影响所致,比如庄子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至乐》)正是由于“死”对现世具有解脱性,故小林才会真正意识到这样一个真理:“人生的用意本来不在它的故事,在于渲染这个故事的手法”(小说《桥·故事》);而那位颇为滑稽的“莫须有先生”,更是感叹“生而好奇于死,凡事最不足以动我厌世之感者莫过于死,盖是我所最爱想象的一个境界”。

“死”与“坟”被废名概括为一种思想境界,同时又以“死”和“坟”通达“无”的精神境界,这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上,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废名并不否认自己对于“无”的孜孜追求,他说:“现在我想,人类有记忆,记忆之美,应莫如柴火。春华秋实都落到那里去了?所以我们看着火,应该是看春花,看夏叶,昨夜星辰,今朝露水,都是火之升平了。终于又是虚空,因为火烧了则无有也,庄周则曰:‘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庄子·养生主》中这句话的原意,是指薪柴可以燃尽,但“火”却可以传下去,借此以喻人的生命短暂,而自然之道却永恒长存。废名曾对自己做过这样一个比喻:“我是一个站在前门大街灰尘当中的人,然而我的写生是愁眉敛翠春烟薄。”身居尘世而苦苦思索,这说明废名仍在悟“道”,但还没有真正得“道”;因为“至人”如老子、庄子,在历史上也就是他们两位,而废名毕竟还只是一介凡夫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