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双
东北真是一座神奇的宝库!得天独厚、肥沃富饶的黑土地不仅孕育了蔚为壮观的自然资源和不计其数的珍稀物产,亦滋养了一代代承前启后的文学大家,他们植根于这片神奇的土地,以笔代犁,孜孜不倦地开垦着自己的文学园地。萧红用散淡清丽的文字记录了呼兰河镇的苦难、绝望、愚昧和温情;迟子建通过对大兴安岭古老乡土文明的缅怀,实现精神上的还乡;青年一代的“铁西三剑客”双雪涛、班宇和郑执共同书写了1990 年代至新世纪初下岗工人及其子女一代遭遇的沈阳叙事,通过地方性怀旧表达了工人阶级的普遍乡愁。本期头条重点推荐的80后作家翟妍的中篇小说《你知道一片草原的样子吗》,亦是东北叙事的另一支脉。近年来,翟妍凭借勤勉与实力,相继在《十月》《中国作家》《作家》《江南》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并有多部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转载,以良好的创作势头和文学才情,获得了文坛的关注。
《你知道一片草原的样子吗》是翟妍继《谷芒》后刊发在《长江文艺》的第二篇作品,故事依然发生在熟悉的榆村,作为翟妍故乡(吉林大安的村庄)的缩影,这里西临科尔沁草原,东接嫩江平原,蜿蜒澄净的霍林河水依傍而过,肥沃耕地与辽阔草原相接壤,游牧文化与渔猎文化相交融,这些如风景画般神奇多样的地理元素,构筑了一道鲜明别致的景观带,在奠定其乡土写作基调的同时,亦赋予了翟妍乡土小说更为独特异质的东北味道。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亦成全一方文学。翟妍将目光聚焦于生活在榆村的芸芸众生,透过地域文化的外衣,捕捉更为深层内核的民族精神和人性质地。他们以善良为底色,以坚韧为骨骼,不伪善、不造作,在榆村的草原上御风而行,啃食苍凉与苦楚,也收获温情和美好。翟妍在《你知道一片草原的样子吗》以平实真诚的笔触刻画了一个人穷志坚有情有义的儿子和一位无私宽厚,用柔韧和智慧经营重组家庭的母亲。小说以焕青复杂的家庭关系展开,养父田庚棍想用一桩婚事阻挡焕青离开草原,几经撮合的郎情妾意终抵不过贫寒家境和人情冷暖。在想尽所有办法借过钱后,马玉珍的患癌噩耗成为压垮这段姻缘的最后一根稻草,焕青用退亲的结余为母亲治病,而不愿成为拖累的母亲用一把狼毒草结束了生命。母子二人令人动容的相互成全,成为了刺破苦难雾霾的一道亮光,耀眼而温暖。翟妍始终将慈怀和悲悯倾注于人物,尤其是笔下的女性角色,榆村系列小说《穿过黑色草原或春心荡漾》和《谷芒》也有一组“相爱相杀”的女性人设,草原姐妹花李小米和叶高粱为友谊爱情相互争执而又相互成全,“我”娘与婶子常常磕碰较量于田间地头房前屋后而终又于血脉亲情中化干戈为玉帛。她们如科尔沁草原一般粗犷阔达,亦如霍林河水般宽仁澄澈。
秉怀敬畏之心俯察大千世界,闵怀自然生灵是翟妍小说创作的另一鲜明特征。庄子《逍遥游》曾曰: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苍茫天地,皆由生物的气息相互吹拂所致,人与人、人与自然早已缔结为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正如你所见,深谙此道的翟妍对霍林河畔的榆村寄予了田园牧歌式的的乡村愿景,“除去守着土地,守着河流,榆村人还守着草原,守着草原上的牛羊,野兽,小鸟和所有活着的生灵”。人与庄稼因朝露甘霖而共生,人与动物因心有灵犀而共鸣。《谷芒》的字里行间都弥漫着稻麦和泥土的芬芳,榆村的农民虔心于田间地头,因地制宜、应时而作,将毕生精力如种子般撒向大地,庄稼的生长和收成已超越了个人农产品的狭义范畴,而被珍视为具有独立生命力的自然生灵。因此,当“我”为父母解气而故意跳进叔婶种好的白菜地,一脚踏碎一棵嫩芽,父亲知道后,簸箕大的巴掌拍在我后背上,并告诫我“一棵秧苗从地里爬出来,要花多大的力气?你咋下得去脚?你叔你婶子有千不对万不对,地里的秧苗没罪,踩了秧苗的脚趾头会烂掉的”;母亲和父亲置气离家出走,父亲多次劝归未果,而最终重新出现在田地里的母亲到底是舍不下那些谷子,“我娘说再不回来,谷穗会被风吹落,会被雀子吃光,会掉在泥土里,被神灵怪罪,再也不赐给我们粮食了”。榆村的人们不仅敬畏庄稼、关心粮食和蔬菜,对于身边的动物也给予了血肉相连的情谊。《谷芒》里的父亲将饲养的马视作家里的宝贝,向来对马比对“我”还上心;《守清口》则更像是一曲老人与牛的牧歌,悠扬而凄婉,古稀老人杨四有几乎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牛身上,为了让被迫分离、有着母子情谊的两头牛相聚,杨四有在找寻途中因营救踩踏冰面的小牛而深陷冰潭,在寒雪中封存了自己的生命,留下可歌可泣的灵魂守望。
翟妍用手中的笔墨极力渲染着一个纯善美好的草原村落,传统文明植根于此,成为榆村人为人处世、安身立命的根本。而当时代变化发展,现代文明的气息不断拂过平芜草原,城市化和现代化对既有生活秩序的重构像一道道新鲜耀眼的光芒闪烁在文本内部,如小径分叉的花园以诸多不确定性推进着小说的发展。翟妍并没有将现代文明置于传统文明的对立面,以乡关何处的追问批判现代文明扬起的波澜,而是将自我融入自然,站在自然的立场反观当下的处境,用温和的目光观照时代发展的印迹。《穿过黑色草原或春心荡漾》中因古老油田的发掘开采,“汽车碾过榆村,把炕沿儿震得一颤一颤的”,为草原带来了一批批干劲十足的石油工人,“接连不断的红色工服,火一样晃动着,像银灰色河流里的船帆,像黑色泥土里的花朵,像绿色草原上的骏马,热热闹闹的”。“磕头机”和石油工人的到来为草原带来了别样生机和滚滚财富,而石油工业发展滋生的红利,让草原姐妹李小米和叶高粱率先从媒介婚姻的桎梏中解脱出来,阶段性地实现了财富的自由和生活的尊严;《你知道一片草原的样子吗》中的打苇机逐渐取代了草原上的刀客,焕青即使失去了草原上的活计,也拒絕被扣上“贫困户”的穷帽子,“平芜尽处是春山”,平原的尽头或许有无数可能,母亲临终前的嘱咐“往天上飞、往草原外头飞”成为他出走闯荡、开辟新生的信条,现代文明的车轮滚滚向前,鞭策着草原儿女的心灵进化和精神成长。
纵观翟妍的写作,可以清晰地发现其乡土小说的创作历经了从乡土文学到城市文学最终又回归乡土写作的过程。和大多数乡土作家一样,翟妍最初的乡土题材,源于家乡风物风情的涵养;而当其离开故乡,来到一度向往的城市,于是有了《迷失在城市边缘》《随风飘动》等一类关注游离在城乡接合部之间的边缘人群的作品,但自我也随之陷入了格格不入的迷惘之中;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就是返回与本源的亲近。而翟妍写作的本源就是霍林河。“我是在写作以后,发现自己对生活的所有认知和思考,都是从那条河流孕育出来的。”“再没有人会像我一样,把一颗心都完完整整地交给科尔沁了。”于是,翟妍开始透过城市喧嚣,重新回望被记忆遗落的科尔沁草原和霍林河水,重写乡土以找寻心灵的原乡和归宿,从而葆有写作的源头活水。经此历程,翟妍的小说呈现出愈加通脱自然的质地和细腻真诚的品性,令人动容。我想,这些几度经霍林河水浸润、被草原之风吹拂的文字正缓缓流淌于尘世,滋润大地的裂隙,洗涤心灵的污泥,或许可为当下的乡土写作提供一种借鉴与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