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微漾
午后的渔村,跟她的名字一样安静
适合躺在院场上酣睡
看远山就像一方红木雕成的圆桌
而海鸥
就是此起彼伏的酒杯
我与山风对酌
似有仙风道骨
管什么世上已千年
下一场雨
就是写一首长诗,寄给唐朝的李白
和宋代的苏轼
我们有共同的信仰
不同时代的诗人,在云层上修筑铁路
将一轮月亮
从古代一直运送到远方
来到一处未知的地方
湖面留着风的鞋印
湖水吞下天空的回声
一丛丛野花争相盛放
它们头顶的鹅黄色
就是与星辰
保持通信的物证
躺在花丛中间
尽管濒水而居
也会丢失被摆渡的期待
从远方源源寄来的
除了辽阔,别无他物
我的卑微在它们的映衬下
显得更加鲜艳
连呼吸都有色彩
那条公路,当初引我
抵达这里,带着某种神谕
它不联结任何地名
却捆绑了我与故我
如同来自时间的暗示
微雨和大雪
是水的两种时态
要分发给不同的方向
我仿佛置身永恒中
稍微用力便会破碎
只好就地沉沉睡去
在梦里我遇见了一个人
醒来时还为她流泪不已
春天在城中脱光了水分。爱一个人
从食谱开始:用微量的盐
和大把的生姜。爱她少食多餐
圆桌上自立为王,从市集买回酱色的黄昏
山河的清瘦,像一枚硬币
围困住英雄。我爱她,关紧所有门窗
窗帘就是边境;我爱她
吃饭时不说话,用银质的筷子,夹出碗里的头发
月亮打烊了,街衢沉睡
虫声复辟的灌木丛
子时仍在流通
一千多年前的某个深夜
又降临到我们头上
临溪床,水声淙淙
水流將两岸
切分成八篇游记
用的也都是算盘上的算法——
擢贬、进退,是命运的盘缠
需典当尽一个人的
宠辱与悲欢
稍早一些在傍晚,光线尚好
两队人隔水相招
使空谷之间徒增温暖
从西山到钴鉧潭,越小丘
至袁家渴,危水吞巉岩壮怀激烈
如万千辞藻在胸中激荡
你我互相成为彼此的一笔
多少年过去,你的文章
犹被后世反复吟诵
而我的早托付给飞鸟
在星辰之间广为流传
寒风带走树的绿,像某个清晨
刮胡刀剃去了笑意
锋利的事物本不可相抗,想起那次远足
公路将人们送入云海
村庄与山脉亦敌亦友,露珠和草叶
相生相克。呵!群山婀娜
令人颤栗。满眼的去向和归途
引着我,去寻找故交与世仇
我们对面的山上,结满了星光
大海,藏起它的愤懑
与沮丧。秋分过后
白昼减短,风牵引船只回家去
煤油灯用掉又一个夜晚
三十多年前,镇上重修天后宫
从惠安县转运的巨石
垒砌妈祖的法身。一位渔夫
出了远海,至今尚未归来——
他永远也不会再归来
失怙的幼子手执叶笛,当时坐在崖石上
还不懂悲伤。镇上挂钩扶贫的
小青年,踩着单车去看他
尽管相隔十几岁,两人将同时
走上成为诗人的道路
多么可惜啊,月亮缺席了
那样的现场。后来,跨海大桥
联结岛群,而岛仍是
人间的遗憾,留在海中的结石
需要用酒才能排出
趁着醉意,潮水再次扑向星空
车辆驶过桥梁发颤,月光带着
绵密的睡鼾。此刻的大海与人间
究竟谁更值得悲悯?数亿年的
心有不甘呵,月亮是大海命里没有的东西
冬天越来越深,我居住的城市没有海
一个人坐在房间
不能像孤独的老水手,迎风落泪
请允许我昙花一现
允许一根烟
刚抽到三分之一,就被随手丢弃
我终于了解了一枚贝壳
碌碌无为的余生:它典当了珍珠
落魄于黄沙,就像夕阳客死他乡
他背着自己的骨骼上路:一把木吉他
从琴箱里
打捞发霉的情歌
他想起那时雨水落在地面
就会变成一只猫
迅速钻进他的怀里
他抚摸易碎的声音
被晚风撕成
一张一张的零钱,垫起了对街的高楼
他突然为自己感到庆幸
当灯影踏着星光的尸体
唯有他将获得永生,作为宣读悼词的人
雨丝只有在灯下才是雨丝
因为黑暗,会吃光秘而不宣的针芒
歌声只有在夜里才是歌声
因为眼睛醒来时,耳朵就会睡着
人群只有在远去时才会有姓名
因为擦肩而过的,都是一些卵石
花朵只有在严冬时才会被宠幸
因为春天,断不会对它轻拿轻放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