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出游对金农的影响

陈俊安

金农，1687年生于杭州，字号颇多，原名司农，字寿田。一个来自杭州却选择晚年寄居扬州僧寺的异乡人，本文欲探析三次出游对金农艺术的影响。

金氏《自赠》诗中曾这样描绘过自己：“蓄鱼于树鸟栖泉，物性相违便颠倒。洗耳凿环非矫世，此翁原不受人怜。”艺术于他而言，如同一条鱼应该畅游于水中而不是蓄养于树上，鸟儿才应栖于树。在他看来艺术应遵循自然规律，顺应本心，坚持自我不为所变，独辟蹊径则是金农一生所坚持的。“此翁”，殁后门生罗聘为他绘过一幅写真图，袁牧则在画上做长歌一首，写道：“然而觭耦不仵，嵚崎历落，好雄恶雌，污群洁独。”在袁氏看来，金农不畏世俗，众人皆醉我独醒，不需要他人怜爱，独树一帜。“梁鸿毕竟无家，叔夜终于忤俗。一旦化去，公归不复。谁把生金，铸他芳躅？”这是袁牧对金农感叹，金农四处漂泊，晚年寄居他乡。他离世之后又有谁会记起他的艺术呢？

一、康熙六十年：初识扬州

金农30岁那年大病，患恶疾，厉鹗称其病为“寒热互战，肤悴且削”，就其症状看，疑似疟疾。由几年后他寄给谢遵王的诗可见，“中年以往万事输，岂惜齿衰须半枯萎。柔丝细管领风味，早衰吾欲称老夫。”年过三十竟自称老夫，背后原因则是父亲去世给金农带来巨大打击。金农29岁时，恩师何焯入狱，罪名是与八皇子合谋，意图助八皇子篡谋皇位。尽管不久得以平息，但何焯已成为不可多牵扯之人。原本有进取愿望的金农恐怕难以实现他的踌躇之志。此时，他取崔国辅的“寂寥抱冬心”之句，以“冬心”为自号，所谓“冬心”，指寂寥、悲怆、冰冷之心，眼中再无李杜而要与众不同。

病愈后，冬心决意排忧解闷。35岁那年，冬心带着他第一本诗集《景申集》初访扬州。此时，扬州的商业经济在盐业发展的推动下更为繁荣。冬心为了扩大影响，拜访了自视清高的诗人谢前羲（字遵王）。谢读了他的《景申集》后惊说：“吾目光如炬，不轻让第一流，何来狂夫，夺吾赤帜！”另一位余葭白，评他的诗说：“天下撑肠拄腹，卷轴胜于君者不少，如君无一贱语，岂可哉！”一时名家的盛誉，为金农以诗人身份立足扬州起到推荐作用。

此行，他结识了当时在扬州颇具名望的盐商马氏兄弟，马曰琯和马曰璐。虽不是最富有的盐商但都有一定文化的素养且热衷于结交文人墨客。马家藏书颇多，乾隆修《四库全书》时降谕点明马家：“淮扬西东南都会，闻商人中颇有购觅古书善本弆藏者，而马姓家蓄书更富有，凡唐宋时秘册遗文，多能裒辑存贮，其中宜有可光观。”马氏兄弟好收藏，喜金石书画，所藏精品颇多。故“四方名士过邗沟者，必造庐相访，缟纻之投，杯酒之款，殆无虚日”，马家也就时常开设“坛坫”（即诗文酒宴之会）接待文人画家。金农与高翔、汪士慎结识于此，形成了深厚缘分。而金农好友陈撰、厉鹗此时也在扬州，进而时常能与好友相聚，共议诗书、观摩金石等，心情愉悦。

此次扬州之行给金农带来了极佳感受，未达扬州之前冬心隶书风格还不够鲜明，但“扬州”给了他新的体验。人文之美、书画之盛、图籍之多，地域优势、文化氛围吸引着冬心。各地精英汇聚于此，带来多样化的审美意趣，影响着金农艺术创作革新，刺激着金农将有更高的艺术追求。本年末，金农回杭州之后，还在高翔赠予他的画轴上书写题记，可见金农对扬州很是留念。

二、雍正三年：北上泽州

“遍干诸侯，历抵卿相”可见其用意。雍正二年在扬州天宁寺移寓净业精舍时，他慨然“吮笔申纸，录近作十数首，以消永昼”，并感叹人生云：“诘朝即束装行矣！从此帽丝鞭影，尘土扑面，要如今日之闲，未易得也。”他又将自己的旧作五、七言三十首，写成《行草自书诗册》。金农对自己的诗文很是自信，十分在意名家对他诗作的评价，期望自己的作品能够流传，扩大自己的影响力，这次北上对他来说很有意义。此行受陈幼安之邀至山西泽州，陈幼安乃康熙重臣陈廷敬之子。幼安官翰林侍读学士，十年罢归，原因不得。

出游前夕，雍正三年正月金农书《隶书王彪之井赋轴》，可知其更名细节。之前一直是金司农，字寿田，自此不再用司农，而用农，更字“寿门”。此次更名虽差一字但是背后可是天地之别，“司农”原为古代管钱的官职，是上等地位的人，“农”仅仅是普通人。可见金农收起了功名利禄心，只求能够隐逸山林。北上前的印章“与林处士同邑”、“江湖听雨翁”均可证。

通过数月精心筹备，雍正三年春，金农启程北上。金农游览多地，但对山西太行、王屋、中条这段时光描绘较多。他前往李商隐故居希望追寻其踪迹，然“无所遇而归”，却有意外之喜。“松括风棱棱，乱石如坠星”，“破冰得水漱口齿，起立更觉迷晶莹”，“龙门竹箭疾流惊”，残酷的自然景象却在他的作品中焕发新的生命。面对群山和尘沙，他写出“香山驿断飞狐口，折臂难夸射雕手”之句。该时期的作品既反映了金农对大自然的眷恋，也饱含满满回忆。金农发出如此质朴、率真的语言无疑受在山西所见所闻的影响。金农在泽州陈家一住就是三年，饱读诗书，鉴赏书画。但时间一长，金农也就厌倦于此，加之长期寄人篱下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途经太行所写《马箠铭》可见：“滑溪之藤，可策而去，籋云籋云，毋落人后。”他也思念自己的旧友，决意振作起来。同时创作领域也拓宽，不止停留诗歌，开始发展书法、绘画。离开山西经过曲阜时所作隶书《王秀册》与《王融册》也被收藏家誉为“匠心独运，苍古奇逸”。李世铣在《王秀册》后题跋道：“笔笔从汉隶出，意味深长，耐人寻绎，世以为怪，友亦以怪。怪世人，以不怪为怪也。”取法北碑、改变结体，如此突破传统“正道”。“不要同能”，“但求特造”这是抛弃过去的一种革新，自我的反省。究其原因跳跃性变法、直白表现手法、直抒胸臆的表達，终究是受环境影响。

三、乾隆元年：名动京华

雍正十三年（1735年），金农欲出游湖北，手头颇紧，向友人借画出售换得经费。从湖北回扬州不久，清廷举行“博学鸿词科”诏令，金农好友浙江归安县令袭鲁青向节钺大夫帅念祖推荐金农。他的内心也是十分矛盾，由其写给帅念祖的书可知：“农自受命以来，泣因感集，进退为难。”同时他又写道：“农虽不得大贤之门，自当终身执弟子之礼。”然此次“博学鸿词”雍正去世加之应举之人寥寥作罢。

乾隆元年再启“博学鸿词”，袭鲁青再向节钺大夫帅念祖推荐金农。金农见好友厉鹗、杭世骏都参加，也就进京赴考了。在京期间住在樱桃斜街靠清廷发的点点经费维持生计。拖延许久才开考，结果一揭晓，冬心与厉鹗均落榜，不由感叹自己都年过半百竟然还来凑热闹。

前吏部尚书张照更是曾访金农于樱桃斜街，对金说：“昨日潭柘寺见君《风氏园古松歌》，病虎痴龙，造语险怪。苍髯叟，近虽摧伐，更想诗人不易逢也。”特别谈到金农的字：“君善八分，遇陬外城，争购纷纷，极类建宁光和笔法。易不写五经，以继鸿都石刻乎？吾当言之曲阜上公请君，请君不吝泓颖之劳乎。”这是对金农诗与字的肯定，使金农有知遇之感。十月金农便离京前往曲阜，再达孔庙，百感交集，在《冬心先生续集》中有《乾隆元年八月予游京师，十月驱车出国门之曲阜县，展谒孔庙作长歌》一首，细致地描绘了此时他内心的痛苦与不平。

八月飞雪游帝京，栖栖苦面谁相倾。献书懒上公与卿，中朝渐已忘姓名。

十月坚冰返堠程，得行便行无阻行。小车一辆喧四更，北风耻作鹖旦鸣。

人不送迎山送迎，绵之亘之殊多情。燃香何必刑牢牲，告曰艺事通微诚，

呜呼五经昌且明。吾欲手写承熹平，字画端谨矫俗狞。隶学勿绝用乃享，

刻石嵌壁开暗盲。此间古柏含元精，寿可千岁历戊庚。左围右列如墉城，

弗为火夺惟汝贞。（节选）

这首诗记叙了本次历程，一个本就厌恶世俗的孤傲之人，起了功利之心，抱有了一份希望而去，终究失望而归，也使他认清了现实，哪怕诗作得到赞赏又如何，“人不送迎山送迎”，山意味着山林之志向，“山”才是适合自己的，最后以古柏自比，“左围右列如墉城，弗为火夺惟汝贞”，长歌作罢，回归扬州。

四、结语：

多次出游丰富了金农的阅历，无论是扬州良好的文化环境、地域优势，抑或山西壮美风光、质朴民风，还是诗名名动京华依旧伯乐难寻的现实，终究引发了自我反省与深思，以及重新规划未来的人生追求。在访友过程中他感受到北国风光的壮美，这是与南国所迥异的，也是“扬州八怪”诸家未曾体验的，使得金农的创作领域更为宽广。问道自然，另辟蹊径，抒发自我，也为其创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源泉。纵观清代，诗、书、画三绝兼備的不少，但是他嗜奇好古与主流不同，这与他的才识、学问、经历密不可分，也就决定其艺术的独特性。《墨林今话》中也写道：“冬心性情逋峭，世多以迂怪目之，然遇同志者，未尝不熙恬自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