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婷
黄碧云在获得艺展局首届文学奖新秀奖时,评委会对她的文字评价道:“人生观过于灰色绝望。”黄碧云小说中塑造的大量母亲形象不同于古典小说中慈爱美丽的女性,她们摆脱了赋予她们的责任,并且瓦解生育的意义。无论是从中国传统的传宗接代的生育角度,还是从孩子是爱情的结晶角度,黄碧云小说中女性的生育都不是一个正面积极的事件,它与黄碧云笔下的任何生命活动一样被赋予暴烈和绝望,蒙上一层黑色的面纱。
一、女性对于生育的态度
黄碧云小说中关于母亲形象的塑造,作品中的女性心理已然走脱中国传统儒家思想中传宗接代和孝道的约束,偏离文学作品中一贯相夫教子的路线。女性在面对生育时,更多从自身出发,以个人的爱恨憎恶来抉择生育的权利。我们可以将作品中女性对于生育的态度归为对生育的漠视、生育与生存的选择和生育意义的外扩三个方面。
(一)对生育的漠视
黄碧云的小说中,很多母亲对自己的生育或者他者的生育充满了冷漠的态度,又或者说是黄碧云对生命的意义产生怀疑从而不断从各个方面进行否定,女性所特有的生育机能在她的笔下与吃饭、排泄一样平凡随意。《呕吐》中,叶细细怀孕接受打胎手术,詹克明看到“吸盘吸出了胎儿,在胶袋里盛了一摊血肉。”在黄碧云小说人物眼中,由母亲子宫孕育的新生命只是堕胎手术中除去的一堆肉,仿佛沒有任何温度和人类情感的一块黏糊糊的血肉。詹克明的妻子凑巧做了肠胃的小手术,于是詹克明身边便有了两位需要照顾的病人。这种叙事,非常可笑,又极端冷漠,将打掉孩子的手术等同于肠胃的小手术,生命被等同于一摊可去除的血肉,这种对生育的漠视,只是黄碧云对生命漠视的一个方面。
《失城》中爱玉怀孕后,詹式夫妇开始玩一种血溏游戏,两人对于怀孕和新生儿的诞生都抱有极其不在乎的态度,孩子的出现成为他们玩性爱游戏的乐趣。最后爱玉腹中的胎儿细菌感染,生下来一个痴呆儿童,而詹氏夫妇却喜欢得不行。夫妻玩弄着痴呆孩子,却称赞生命的美好,这种扭曲的生育观导致了他们从怀孕开始就采取错误的育儿方式。生育的神圣感和对新生儿的重视被作家消解殆尽,只剩下对生命的戏谑和漠视。
(二)生育与生存的选择
当生存成为头等大事时,一切干预存活下去,妨碍生存的事情都会毫不犹豫地斩除,以期横冲直撞地野蛮生长。时代的困境以及自身身份的限制,使得逃难中的妓女仓皇中在庵里生下了长白。没有丈夫的爱护,本身又缺乏基本的生活能力,于是庵里面其他妓女便给七巧出主意:“孩子,你送到隔壁老妈去照理,你仍留在此地。”在小说中出于社会底层的妓女在动乱年代失去原有的谋生方式,女性的依附力量抽离后,孩子就成了女性的累赘。不光是母亲本身对于生育孩子持否定态度,连其他女性都劝其放弃孩子。放弃生育保全自身成为特殊时期女性的生存之道。
(三)生育意义的外扩
《失城》中面对离开香港、蜗居寒冷的加拿大的漂泊不适应感、缺钱的焦虑感、养育孩子的失措感,使得赵眉的精神面临奔溃。在无法回到香港时,赵眉将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寄寓在生育上。必须要生,只有孩子才能解决横亘在她与陈路远之间所有的问题。陈路远受不了赵眉变态的心理和三个孩子给他的压力,只身一人逃回香港,赵眉却带着三个幼儿,肚子里面怀着四胎重新找到了他。这些被赵眉寄寓各种目的的孩子,剥离了最初母亲对孩子的爱与责任,而成为一种工具。赵眉敏感变态的神经遮挡住了正常母性的散发,因搬家的问题、丈夫的问题种种逃避难堪的现实,通过生孩子来解决问题,让孩子成为遮挡所有现实悲剧的幕布。
二、女性私密个人背景下的话语形态
作为香港女性作家,黄碧云是一位典型的女性话语写作者,她多以女性视角进行创作,描绘勾勒女性成长、婚恋、生育等种种私人话题。同样在母亲形象的塑造中,黄碧云从女性个体的生存出发进行自我言说,不仅是单纯讲述女性生育,更多的是私密个人背景下的话语形态。
(一)母职的缺失
生育一词,既包含生、怀孕与生产,也包括育、抚育与履行母职。生育不是一个短暂的生理行为,而是绵延几十年的养育孩子的生理和心理行为。在黄碧云的小说中,人类情感奔溃垮台,个人的绝望与暴虐延续到了新生命身上。《红灯记》中,叶欢诞生于一场堕胎手术。“原来是一个堕胎手术,却成了接生。她张眼便见到了五盏光亮的手术灯,护士医生都穿了绿色的刽子手衣服,我生命的一盏绿灯,就此开始。”叶欢的母亲本不想要她,心理上也没有转换为一个母亲,抱着她如抱着一生不可弥补的错误。她时常饥饿,张嘴大哭,哭得脸儿发绿。叶欢的母亲根本不懂如何抚养一个小孩,也无心去学做一个合格的母亲。
《呕吐》中叶细细在九岁的时候目睹母亲被人奸杀的全过程,从此留下应激创伤反应,经常会呕吐。童年母亲角色的缺失以及母亲被奸杀这件事的影响,使叶细细在成长过程缺乏正确的两性引导,在男女之爱、婚姻、生育等事情上走了弯路。叶细细打掉意外怀上的孩子,对生育毫不在意的心态更多的是一种感情的缺失,由母亲传给自己的两代人的生命悲剧。
(二)生育的多重复杂目的
当女性生育不再是一个生理层面的话题时,尤其在近代,个人境遇、思想活动、利益冲突、家国大事都会对女性生育产生影响,使得生育的目的变得复杂多样。在封建社会,儒家思想要求夫妻守孝道,而三不孝中无后最大。婚姻的最大目的就是传宗接代,生育的目的性很明确。而黄碧云小说中进行生育的女性各自都具有多重复杂的目的,超脱出“继后嗣”的儒学思想。黄碧云的小说多数以她所处的当下香港为背景,描绘当下人的生存境遇和思想困境。女性不再荫蔽在家族、父权之下,冲破伦理成为个人的代名词,生育的问题不再单一从家庭因素出发,回归个人,让位于个人的生存与发展。
三、塑造不同母亲形象的原因
最后我们要探讨的是,究竟什么原因造成一位女性作家在作品中用极端暴烈血腥的笔触去描写女性的生育,塑造不同的母亲形象。从作家个人角度出发,黄碧云自身从小的成长经历塑造了其性格,又让她代入写作中。另一方面,身处于社会政治的大环境中,作者的创作又受制于社会文化的影响。内外多重因素使得黄碧云小说中的母亲形象呈现独特黑红的颜色。
(一)来自作者的冷感叙事
黄碧云从故事中抽身,冷漠的叙述人设置,形成冷感叙事。黄碧云自身的经历让她形成了独特的文学创作风格。母亲离开,父亲是警队里教狗的,从小她就生活在一个充斥家庭暴力的环境中,父亲作为家庭中唯一的男性角色一直散发暴力因子,对黄碧云的成长造成了巨大的负面影响。作为生育的对象,黄碧云从孩子的视角观察着她的母亲和父亲,并对家庭有了自己的理解。那么在她的小说中,与母亲有关的事件都缺少了应有的柔情与温暖,只剩下冷冰冰的生理反应。
黃碧云在很早之前就产生了断生命的想法,在创作的过程这种沉重的思想也被带进角色中。在暴烈和戏谑中,大家被时代裹挟,又被各自的痛苦所纠缠,在自身都无法寻求解脱的情况下,孩子自然也不可能拥有健全美好的人生。黄碧云在小说中不给予孩子正常人的人格,以一摊肉、玩具等意象拆解生命的意义,将女性生育扭曲成一件恶事。
(二)香港的文化因素
黄碧云小说中的男男女女,他们的爱情与生活或多或少的染上了香港的气息,每一个故事背后都弥散着政治的味道。置身于其中的人物,他们的言行举止都随着时代的浪潮而沉浮。自然黄碧云在小说中塑造的母亲形象也与香港的发展动向息息相关。
时代巨变的冲击下,每个普通市民的生活和心态也随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黄碧云作为见证历史的普通人难免被笼罩在混乱纠缠的氛围之下,对笔下人物命运塑造时增添了一份被抛弃的痛苦感。《失城》中赵眉为了挽留丈夫、适应寒冷的异国生活不断使自己怀孕,通过诞生孩子来填补内心的恐慌失落。
黄碧云的小说中很少有直接描写香港的,但每个人物又脱离不开哺育他们成长的城市——香港,不管他们日后身处国外还是哪里,心理上都打下了文化的烙印。黄碧云用暴烈与死亡在作品中不断塑造人物、安排人物命运,潜意识里为自己的命运绘上一幅图画,而作者本人也深陷其中,与香港脱不开干系。其作品中的孩子总是处于失语的状态,作者站在成年人或者母亲的视角去关照生育这件事,消解了传统文化中父母之爱。
四、小结
黄碧云小说中的母亲形象塑造隐藏在黄碧云女性写作和香港书写之下,一直未受到评论界的关注。通过本文的梳理,我们对于黄碧云在作品中描绘的生育的母亲有了较为全面的认识。黄碧云将生育从传统儒家家族观念中摘出,只关注女性自身的情爱生存,却因作品中人物的共有命运而对生育进行打压。混合着暴烈血腥的生育是黄碧云在塑造母亲形象时不可或缺的一环,值得我们更进一步地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