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洁小说《一生太长了》中的人生思考

2021-06-17 09:47纪东妹
青年文学家 2021年11期
关键词:张洁思索狼群

纪东妹

张洁的小说《一生太长了》通过书写一只狼的个体经验和内心思索,体现了作家晚年关于人生的思考。本文从女性思考、生命思考、死亡思考三个角度入手分析,并引用作家的散文作品进行互文解读。

小说《一生太长了》发表于2009年,通过狼群中的头狼的心灵独语,表达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头狼最终在与濒死的人类的偶遇中实现了“有尊严的死亡”。这篇小说可以视为张洁晚近创作的一个代表性文本,本文通过对该小说的解读,回视作家个人经历和创作之路。“在晚近创作中,所有重生的心情, 所有延伸的心绪,无一不是其本人向自我回归途中,真实心路的呈现,在细味张洁晚近文学情思的同时, 我们将比以往更易真实地触摸到张洁的内心。”在《一生太长了》中,头狼内心的种种哲学思考反映了作者晚年对生死的思索。文本中头狼和狼群的处境可以被解读为女性整体命运的象征,但头狼对生与死的感受则来自于作者个人独到的人生体验。

一、女性思考

《一生太长了》中“头狼”和“狼群”的对立,正是女性在社会中的境况的象征。头狼虽是雄性,但它成为头狼只是因为自己天生的特点和狼群的规则,而并非出于自己的选择:“我从来不想当这个头狼,可谁让我生得如此健硕?这是狼群选择头狼的规则。”被身为头狼的责任和自我内心的苦闷折磨的过程中,它控诉道:“在我出生之前有谁问过我:你愿意做一只狼,并且愿意做一只头狼吗?”头狼的这些经历很容易令人想到《第二性》中的论述:“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决定这种介于男性与阉人之间的、所谓具有女性气质的人的,是整个文明。”女性仅仅因為生而为女性,就被社会秩序施加的一系列规则所约束。头狼对自己由于天生的特征而不得不屈从于规则担当头狼,看似高高在上其实仍然臣服于群体的守则之下,不免使人联想到人类女性在社会中逐步被塑造的过程。它的头狼地位不是天生的,而是变成的。它的责任不是它自己主动选择的,而是群体的规则施加给它的,它不得不承担。在责任下失去自由的头狼迫切需要一个可以释放心情的地方,如同女性的写作需要“一间自己的屋子”“一个女人如果要写小说的话,她就必须有钱和自己的一间屋。”头狼在大自然中找到了“一条自己的河流”,对它来说那是“一处可以随心所欲说话的地方”,仅仅属于它自己。它依恋这条河流,在这里它可以从狼群的事务中挣脱出来,享有自己的空间,面对河流独语,仿佛书写自身的思考和体验。

文本中人类群体和狼群对立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又像是现实中男性和女性之间关系的象征。人类群体可以被视为男性群体的象征:“随时准备把我们赶尽杀绝的人类,总喜欢跟我们套近乎,还用他们所谓的诗意来描绘我们:‘月光下,一只仰头朝天嗥叫的狼,叠摞在圆通通的月亮上。在他们看来,那就是我们的标准相。除了那张到处泛滥、毫无新意的图片,他们对我们了解多少?对于我们的嗥叫,他们又做过多少自以为是的解释?说了归齐那都是在解释他们自己!”在文中的人类看来,狼的特征不过是月下嗥叫的剪影,看似诗意实则毫无鲜活感。男性对女性的看法也常常存在种种刻板印象,女性的表达经常遭到主观曲解:“男人并不是根据女人本身去解释女人,而是把女人说成是相对于男人的不能自主的人。”女性甚至会成为男性自我投射的对象,男性通过解释女性来解释自身——“女性在整个社会历史过程中被男性视为确定自己存在的参照物,是一种补偿性事物,唯一不是的就是她们自己。”人不了解狼,正如男人不了解女人。因此相对于人类整体而言,狼群体的处境仿佛是女性群体在男权社会中处境的象征。

由此可见文本中的象征意味,在头狼与狼群的关系中、狼群与人类群体的关系中,渗透着对女性处境的思考。但头狼对于生死的思考是超越性别乃至物种的,因此仅通过对女性命运的象征来解读文本显然还不够充分。

二、生命思考

头狼的主要职责是带领狼群为生存而觅食,其中重现了从作家早期散文《挖荠菜》以来的饥饿体验。作家早年过着物质贫乏的生活,对童年饥饿的记忆刻骨铭心。在《挖荠菜》中,作家描写自己童年因为肚子太饿,曾经把蜂蜜连同蜂房一起吃掉,而当她步入老年,这种童年经验又复现在笔下的头狼身上——“因为饥饿,我甚至干过就算一只狼也会感到脸红的事情。有一天我饿极了眼,竟背着我的狼群,从小山崖上一头冲进了灌木丛。为的是灌木丛里的一个蜂窝。我把那个蜂窝吃进了肚子。”《挖荠菜》中的“我”因为掰玉米而被主人家的管家追打,跳进河里,差点淹死;而《一生太长了》中的头狼,则因为吃蜂窝,不仅被蜜蜂蜇伤,还被灌木刺伤。从渴求食物的小孩到思索生命意义的头狼,饥饿本身带来的痛苦,以及为了获得食物遭受的惨痛经历,在作家笔下跨越了三十年的时空。

在狼群为了最基本的生存条件奔忙的时候,头狼的思索已经深入到哲理层面,进行对自身的反省。它找到了一条自己的河流作为一个可以说话的地方,对河流倾吐心声,思考河流的来路和去向,观察河流的变化。“河流”的意象不仅是时间的象征,也是头狼自身的映照。河流的衰老其实是正当壮年的头狼内心的衰老:它面对“为苟延生命而奔波的生活”感到“寡味、无聊,甚至绝望”,在它身上“生命的旺盛表征开始退隐”,不是因为身体的老化,而是因为“心智之树开始凋零”。头狼虽然拥有自己的狼群,但是“别看我们狼群比世间许多活物都更牢固地纠结在一起,可我们并不互相偎依,更不能沟通。其实我们谁都不了解谁。”狼群其实是孤独的集合,头狼虽然身处狼群之中,在心灵上却离自己的狼群越来越远,周围没有一只狼真正关怀和理解它,它的脚受了伤也没有其他的狼看出异样;没有任何东西能使它动心,它因为智慧而孤独,只能向想象中的祖先群体寻求依托:“我想我肯定不是一只当下的狼,我不过是已经远离这个世界的祖先中的一个,却突然从时间的隧道跌入了当下。”与当下产生隔膜的头狼感觉到现世的无意义,生命的无意义。同样的思考在作家的散文中也有所体现:“对不知有无的生命和万物轮回之说,总有一番偏执,这偏执始自年少,我对自己源头充满疑问,甚至怀疑自己确切的年龄、籍贯、出生地、人种……猜想着我不过是个老得无法推算年龄的游魂。”这是作家失去母亲后对自己的来源产生虚无感而引发的想象。因此,她笔下的头狼对自己的祖先的存在越发执着,它相信祖先在自己耳边发出声音,相信祖先可以认出自己的嗥叫,想要向祖先询问“‘我是从哪里来的?还有我为什么来到这里,并在这里扎根繁衍……”头狼道出了作者自身对生命来源和终极意义的疑惑,表达了一种寻根的意识。

头狼的孤独就像是作家自身的孤独,它的寻求和追问也是作家自身抱有的疑问。在散文《对不起了,莫扎特》中,作家在自然物象中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正如头狼看着河流思索自己的生涯和孤独:“……我爱的是风和树林共同制作的呼啸。每当遭遇穿过树林并发出狂放的呼啸的大风,就像遇到了另一个自己。那就是我,那就是我的前生来世,而且比我更加肆无忌惮、更加放纵,让我好生羡慕。一个人能有多少机会与自己的前生来世相遇?”作家对自己前生的想象和头狼对自己祖先的想象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孤独中向渺远的无人知晓的过去寻求自己的源头、自己的知音,或者寻求另一个自身的存在。《挖荠菜》中的“我”无论在外面遇到什么挫折,总有母亲呼唤“我”,等着“我”回家。而晚年的作家无论漂泊何方,也已经没有相依为命的母亲的呼唤和等待,因此在《一生太长了》等作品中对生命的思考,往往流露出难以名状的孤独感。

三、死亡思考

作家在小说中表达了对重返过去那个需要英雄的理想时代的渴望,但这种心愿是不能实现的:“这个世界早已不是英雄的世界。而一只狼,是不应该活在一个不需要英雄的世界上的。如此这般,对于坚守一份尊严来说,一生是不是太长了?”于是,在看到“十字架”和“小坟包”——属于人类的“死亡”象征之后,头狼开始思索自己也要为自己的死亡找到一个“灵魂最后的停泊之地”。此后头狼遇到了一个濒死的人类,知道他对猎枪的依赖,于是把猎枪推向他,想要让他得到一份安宁。头狼渴望有尊严的死亡,也因此想给面前的人这样的机会。但是人却“根本不理解我把那支枪推向他的含意和动机,惊恐地躲避着”。头狼以悲悯的态度看待这个垂死之人:“可怜的人,难道你就想不出更好的念头吗?”在这个人对杀死狼的渴望和对狼的恐惧的矛盾挣扎的瞬间,头狼看到了“一个浓缩了‘人的本质的瞬间”,意识到人类“只有你死,才是我活”的信条,明白了人猎杀动物取乐原是不需要其他理由的,只是出于欲望的无限掠夺。头狼最终被那个濒死的人的子弹击中了。在这时,头狼道出了自己的死亡观:“我愿在我的生命还能胜任的时候了结。而不愿等到年老体衰之时颓然倒下,或被我的狼群抛弃,蜷曲在荒野里,一点点地耗尽生命。”头狼开始思索死亡以来,一向覺得“死亡应该是一个尊严的仪式”,并为如何才能获取这样有尊严的死发愁。而和这个人的偶遇,却实现了头狼的这种心愿。

晚年的张洁不仅对生命的思索更为深刻,也对自己生命的终结方式有了更清晰的看法和希望:“十八岁的时候想像回光返照之时,身旁会簇拥着难舍难割的亲友。现在留下的遗嘱是不发丧、不遗体告别、不开追悼会。如有可能,顶好像只老猫那样,知道结尾将近,马上离家出走,找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独自享用最后的安宁。”她不想让亲人看到自己痛苦的过程,希望他们不要因为自己的痛苦而痛苦,希望独自静悄悄地消失。“我期待一个完美的死亡——死在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谁的地方。比如异国他乡;比如在这风的呼啸中;比如在旅途:背一只肩包,徒步行走在树林子里,或山岗上、峡谷里、河岸旁……突然‘咔嚓一声死去,然后一只狼,或一只豹子来到,将我的尸体吃掉,那才是我理想的坟墓。”这种干净利落的死法——有足以独自出行的身体,死亡突如其来而不是因为长期病痛折磨慢慢耗尽生命,是见证了母亲离世过程的痛苦后产生的死亡理想。

《一生太长了》不仅是一个寄寓了一位女性的自我思考的文本,更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回顾自身历程,思索生命和死亡的文本。“头狼”是作家自我的化身,它的思索是作家晚年思绪的真实表露。这篇小说与张洁晚年的散文等其他作品相互呼应,共同呈现出作家在此时期的人生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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