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东明
岁末总使人沉静吧,尤其是这有雪的岁末。而沉静,大抵是会让人滋生出一些回忆来的。
这样的滋生又具体从何而来呢?细细作想,应是这一片白的雪,覆盖住这世间,任这世间在岁月里沧海桑田,终都归于同一种白之中。如此,四十年前、二十年前、十年前,以至于这眼前的时空,都不自觉地相似起来,进而牵扯了回忆的藤,生出几朵回忆的花。便如林徽因言:“记忆的梗上,谁不有两三朵娉婷、披着情绪的花。”
于是便念起幼时的某一个画面来。湘西的那个小镇,边陲处,错落着的低矮的屋舍……当然也是岁末,雪在夜里悄无声息地落下。说是悄无声息,其实仅仅是对一个安心且满足睡去的孩童而言,要是今日这般寂静又善感的中年人,是不免留心些声音的,进而念几句“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之类的句子。而那孩童的夜,在无声中便沉沉过去,待到早晨將起,必是母亲的连声呼唤——这呼唤里,有成熟谷穗样饱满又低沉的快乐,“快起来,快起来,落大雪了!”便会一跃而起。片刻间,眼见了一个异样的、白晃晃的世界,隐去了往日千般的色彩,只剩了一个纯粹的白,张扬又寂静——却是又能在这寂静里见闻到一份热闹:厨房里明灭闪动的柴火,来回忙碌的父亲的身影,远处似乎传来同伴隐约的呼喊,老旧的窗户玻璃上泛着水气,映了暖黄色的灯光兀自喧哗……
这般情景,在那孩童的眼里,是波涛般的惊诧和欢喜,光是在屋子外蹿跳几下或呐喊几声,如何消受得了?是必定要陷入到癫狂的戏闹中去了。
于是五六个玩伴,年龄相仿或不相仿的,几分钟工夫,便聚集到了屋子旁边的斜坡上,要玩起最刺激的滑雪的游戏。这刚落地不久的雪,在早晨里,还是棉花般的松软和温柔,走进去,只听得嘎吱嘎吱清脆的声响,全无“滑”的意味。但这也绝非难事。这五六个孩童,先是一顿全不讲理的踏踩,间或把那厚厚的积雪滚将起来,形成一个个模样滑稽丑怪的雪球,抛至斜坡的两旁;再接着英雄般地放平自己的身体,来一通惊世骇俗的翻滚,去奋力平整那斜坡上的雪——像极了正在平整田地的犁……这雪,哪禁得住这等的折腾和锻打?只一会儿,便变得硬滑起来——正是滑雪的好去处!那滑雪,还须得有工具,却也简单,寻两截胳膊一般粗的竹子,中间钉一块寻常不用的旧木板,便可制成。人只需往木板上一坐,双脚放在前端两侧,略微抬起,因为竹的圆滑,在斜坡的雪地里,飞也似的便往下蹿去。待到了斜坡的底端处,“滑雪板”或因突然的撞停,把那上面的人急急地甩将出去,便是一个结结实实的“狗吃屎”;或是那人与板毫无征兆地突然分离开来,屁股便替代了板,自顾自地再继续向前滑去……这竹木的“滑雪板”,起先倒还各自用着,但不消半炷香的时间,必是七零八落地被扔到一旁。再看那积雪的斜坡上,只剩了五六个面红耳赤、四脚朝天往下翻滚着的尖叫的影子……
如此的癫狂里,那五六个孩童中的一个——便是四十年前的自己,这雪、这世界、这千般的乐趣,仿佛就在眼前,天生就与自己浑然一体,而无需做任何主动的找寻。
这样的浑然或是混沌,在时光的河里兀自往前行着,远远地,便遥见了一个少年的影子,以及另一场暴风骤雨般的雪仗。那少年自不必说,正是十五六岁的自己。高一或是高二,已然模糊得很。而那场雪,也是时而就在近前,时而又远得触目惊心,似乎不稍加留意,便会彻底地不可触及了。
年少时的往事,总是诱惑十足地引人回忆。只是那校园里数百个沉重而烂漫的学生,如何在课堂上发现窗外落起了大雪而开始心神不宁,又如何骚动不安地在课间一起步入操场,终归全无记忆的痕迹。只一些碎片,顽固、尖锐又清晰勾勒了那画面的轮廓:漫天的风雪,雪正急急地下着,阴晦而暗沉。因为雪的稠密,目光看过去的距离,就只是几米的样子吧——世界瞬间变得局促和狭窄了。满操场的年轻人,穿了各色的衣服,在雪地里,却都成了灰黑色的影子——兴奋和狂躁的影子。他们四处奔走、乱窜,像拉满了的弓弦,又像引线燃烧到只剩毫厘的炸药,到处是隐隐地要爆炸的气息,进行着某个心照不宣的预谋。也不知是哪谁率先抓捏了雪球,挑衅着朝对面的影子突然砸过去。于是,一场狂风暴雨般的雪仗,便泄洪般地开始了。对面的这人或那人是谁,已是彻底无法辨识,也全无需顾及,只剩了一个身份,便是这手中雪球的目标。砸将完毕,再瞬间换了身份,急急地仓皇逃窜,去躲避那对面的雪球……
那一刻少年的世界,便只是那混沌的雪中目光所能及的距离,伸手就能摸到边界,充盈了炸裂的、忘我的欢乐;那一刻的少年,彻底搁置了他们平日浓郁的困惑、疑虑以及无来由的淡淡的忧愁——这也正是回首时看到的自己少年时的模样。
而大多数的时光,甚至就在雪仗结束后、上课铃声响起前间隔的那几分钟,这少年的头脑中,必定很快就会陷入到各种纷乱的思绪中,思虑这雪的来由,这雪的意义,这日常的琐碎,这纷繁的世界,这明灭摇晃的未来……到了寂静的夜——晚间自习开始前的片刻,或是中间数分钟的休息间隙,便开始偷窥般地观察那窗外的世界。窗外的世界,在此时,定是那种极温柔的黑,中间闪着几盏昏黄的路灯,照了旁边树枝上一簇一簇的白雪,那白雪,便也是温柔的昏黄色了。就这样寂静地观察着——与其说是观察,或许“发呆”更贴切些吧——时光便无声地流逝过去……晚自习结束的时候,一群一群的年轻人,像从水里某处突然游出的鱼群,从教室里涌出,搓手、哈气、嘎吱嘎吱地故意踏着路边开始融化的雪,匆匆地奔回宿舍。不一会儿整栋宿舍楼便熄了灯。清冷的夜似乎即将过去,但世界还有它隐藏的残余的生机:灯光全部熄灭,宿舍窗外近处的雪,或是因为月光的缘故,开始泛起隐隐的蓝青色的微光,像一个幽幽的梦。窗户的里头,是一天下来残余的年轻人的躁动。借着这雪的微光,每晚或欢快或忧愁或忧喜交织的卧谈会,便要开始了……
思虑也罢,观察也罢,世界于此刻的他们,已然开始稍稍远行,像一个虽亲密却略有距离的“你”了——当然,这个“你”又不甚远,仿佛时刻就在对面一般。躁动不安又故作深沉的年轻人,迫不及待地要了解这个“你”,与之相处,与之对话,与之倾诉,并且期求得到这个“你”肯定的理解与回应。
或许,那场雪应是1996年的冬天吧——总归是想去寻一些时间的佐证的,那个安静又热闹的县城中学,那群满腔忧愁和理想的少年,以及那一场暴风骤雨般的雪仗……这已然浑浊恍惚的画面,在午夜,在清晨,在黄昏,或是在无来由的某个瞬间,时时会突然地刺穿开记忆的帘幕,清晰锐利地悬示出来,以嘲笑现在这满面尘土的中年一般。
便是如此,又如何去辩驳呢?眼前的这中年,正是满面尘土、两鬓秋霜的模样。以至于再遇见那雪,虽依旧是旧时的样子,心底里的欢喜,却非得细细搜寻一番方能发现了。这场中年的雪,哪年哪日,如何的落下,也是早已忘记,只依稀记得应是三四年前吧,离着1996年,怎么也隔着快二十年的光景了。女儿尖叫着,奔跑着,这雪的世界于她,是刚启幕的新鲜和美好,便如同那些年的自己,透过门帘看到个新的世界。应了女儿的要求,就近在屋舍旁找寻了一块空置的院落——说是院落,其实就是小区里一处闲置狭窄的公共区域——准备一起玩堆雪人的游戏去。“院落”是向下凹了进去的,四处有斜斜的台阶上下通行,因为积雪的缘故,台阶湿滑,通行已是十分不便,所以来往的人少了些,于是还剩了小片的洁净的雪,可做堆雪人之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要寻到大片开阔又干净的积雪,怕是决计不可能的了。
说是一起堆雪人,这中年的父亲,却多是敷衍的动作,假装的兴奋,以及更多畏畏缩缩关于冷的叫喊。如果说有乐趣,便是在敷衍的闲暇,观察那对面的女娃,看她那份令人惊异的投入和享受:滚起了一小团雪球,便得意地连声叫唤起来。稍大了,再细细地拍打把弄,做雪人的身子。再做了头,做了四肢,翻寻两颗暗黑色的石子做眼睛,一根细长的冰凌做鼻子。嘴呢,用手在 “鼻子”的下面划出一道弧线权作表示。围巾也是必须要有的,拗不过她,自己脖子上的围巾转眼便到了雪人的脖子上……这过程里,还随时有各种“天大”的惊奇地发现:屋檐下一溜儿的冰凌排列得竟然比她们班的桌椅还要齐整!松软的雪用舌头轻轻咬一小块再嚼竟会有一丝丝的甜意!从一片叶子上小心翼翼取下的整塊雪,形状竟然和叶子一模一样……咬牙切齿又骄傲地劳作着,脸上红烫得就像正烧着的煤炉里的煤球一般。
而中年的自己,终究是彻底游离于这雪之外了。或许,也还有些隐隐的不易察觉的快乐吧——但细细考量,这快乐,怕也只是因为眼前的雪,勾起了少年时相似的情景,进而感知到了那个远去了的时空里的情绪。女儿因为衣鞋潮湿了的缘故,不得不悻悻地提前回家。于是一个人再走走吧,朝着小区偏僻的、寂静的边角处,几处低矮的能看到屋顶的房子,有曲折迂回的小路穿插其中;几棵不知名的草木,还泛着零星坚忍的绿意;两旁的斜坡上,星星点点坚硬的泥土翻露了出来。雪便静静地安顿在这些屋顶、小路以及泥土之上……透着些往日熟悉的气息。然而即便有这份熟悉,看看这儿或那儿的雪,檐下的、枝上的、墙角的,不一会儿便有阵阵的无聊生长了出来,终觉得这雪、这世界,已然是一个远远的“他”,而自己离他,有着一份确切的、难以言说的疏远了。
这份清冷的疏远,在绵延数千年的时光的河里,或许并不孤单。宋人蒋捷有词,“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应是八百年前同样心境的中年男人共情的吟叹吧。全词《虞美人·听雨》,抄录曰: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一个“雨”字,倘若改成“雪”,也便应了这数十年自己种种心境的变迁。时光徐徐前行,世界于己,终是要从混沌一片的“我”,变作略有距离的“你”,再变作远远的“它”,再与这个“它”——这外在的、热闹的世界——做一个冷峻的抽离吧。这抽离,是别了那个外在,却也是寻遇自己的另一个内在。寻着了,抽离与告别,便未必就都是清冷的孤寂。孤寂里也可寻得一份丰盈,清冷中反而生出几分旷达。那晋人王徽之雪夜访友,明人张岱湖心亭生炉看雪,“任性逍遥,随缘放旷”,我等这般尚局促和苟且着的中年,未必就只能远远遥望,徒生嫉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