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汉江
(苏州科技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215009)
物象词语这一名称,是我们在研究汉语词汇类聚时所提出来的。物象词语是指命名时抓住不同事物形状上的相似点,并借用甲事物名称来指称乙事物所生成的一类名词性词语,如“月饼”“鸡眼”“光盘”“马尾辫”“线形动物”等。[1]可见,物象词语是汉语中一种具有形象色彩的词汇类聚。当然,作为一种词汇类聚,汉语物象词语也包含着一些更小的具体类聚,其中异名同指是一个值得我们关注与研究的词义类聚现象。
异名同指是指一种语言中用不同的名称(语音不同且词形也不同)来指称同一个事物的一种词汇现象,也叫“异名同实”“同物异名”。换言之,就是能指不同而所指相同的一种语言现象。当然,从语言经济原则来讲,一个事物最好只用一个名称来指称,即一物一名。不过,从语言客观事实来看,异名同指是汉语词汇中存在的一种普遍现象,尤其是在物象词语中表现得较为突出。例如,“白果”(植物)有“银杏”“鸭脚”等不同的叫法,而“芡”(植物)也有“鸡头”“雁头”“乌头”等别名。事实上,汉语物象词语中的异名同指现象,体现的是一种同义类聚关系,即不同的异名聚合成一个个同义义场。考察发现,汉语物象词语中的异名同指有其特殊性,无论是在构成形式、生成动因还是形成机制方面,与一般所说的异名同指都存在较大差异。
目前,关于汉语中一般异名同指的研究成果虽有一些,但多偏重于描写,主要涉及亲属称谓[2]、动植物名称[3]、器物名称[4]和外来词译名[5],以及辞书编纂[6]等。至于汉语物象词语中的异名同指问题,学界尚未见专门论述。笔者认为,一般的异名同指研究对物象词语中的异名同指探讨有一定的启示,而物象词语中的异名同指探讨,无疑也会进一步深化一般的异名同指研究。有鉴于此,本文拟对汉语物象词语中的异名同指现象作系统全面的探析,对异名同指组的构成差异和成员数量差异进行细致描写,并力求揭示异名同指物象词语的生成动因及形成机制。
需要说明的是,笔者选取的汉语异名同指物象词语语料,主要取自《现代汉语词典》[7]和《汉语大词典》[8]。当然,笔者所研究的异名同指词语组中的所有成员必须都是物象词语,如上述“银杏—鸭脚、鸡头—雁头—乌头”等;若异名同指词语组中有非物象词语的,则不在笔者研究之列,如“*门镜—猫眼、*指甲花—凤仙花”等。
汉语物象词语中的异名同指组内存在一定的差异,主要表现在语素组合、附加色彩及音节区间上。
汉语物象词语中的语素选用及组合情况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纯粹由取象语素单独构成,另一类是由取象语素与其他语素共同合成。由此看来,汉语物象词语中异名同指的组合差异,既可体现为取象语素选用上的不同,也可体现为与之组合的其他语素选用上的不同,具体又可分为以下三种情形。
1.单纯取象语素的差异
取象是指某一事物命名时所选取的类比物象。物象词语是以事物的形状特点来命名的一种词汇类聚,其取象往往是人们日常生活中所接触的具体有形事物,如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土里长的,甚至于人体等,都可以用来给事物命名。而取象语素是指事物命名时取象所选用的语素。
据考察,汉语物象词语中的异名同指,有些是完全由取象语素单独构成的,只出现喻体语素,即单纯取象语素,如“凤目—凤眼、马面—马脸、鸡胸—龟背”等。不难看出,这类取象语素是一种特殊的合成语素,即由双音节短语降格并发展而来的语素,实际上包含了两个单纯语素,其语义结构一般为领属关系。从语义上看,这些单纯取象语素之间主要有同义和类义两种关系。
(1)取象语素之间属同义关系
这类异名同指物象词语中的取象语素,虽然不完全相同,但存在着同义关系(下面用着重号标出)。例如:
可见,上述例子中所选合成语素中,有一个语素是相同的,而另一个语素是同义的。当然,从语体上来看,这类异名同指组内也存在着某种差异,主要表现为书面语与口语/通用语的不同(下文将予以详述)。
(2)取象语素之间属类义关系
这类异名同指物象词语中的取象语素虽然不同或不完全相同,但属于类义关系(下面用着重号标出)。例如:
上述异名同指中,合成语素之间语义关系多为领属关系,如“鸡胸”组、“鸡头”组,也可为修饰关系,如“半璧”组。
2.取象语素+其他语素的差异
异名同指物象词语的语素组合,也会存在某种差异(选取的造词语素不尽相同),既可表现为取象语素的不同,也可表现为与之组合的其他语素的不同,主要可分为以下三类情况:
(1)取象语素相同而与之组合语素相异
这类异名同指物象词语中的取象语素相同,但与之组合的其他语素不同。从语义上看,这些相异的其他语素之间,主要有同义、类义、上下位及其他四种关系(下面用着重号标出①加着重号的是与取象语素组合的其他语素。下同。)。请看:
削葱(女子纤细白嫩的手指)、约素—束素(女子细柔的腰肢)
C.上下位关系
连钱马—连钱骢、杨柳身—杨柳腰、扁桃体—扁桃腺、灯泡—电灯泡①“灯泡—电灯泡”这类异名同指中的修饰语素也属上下位关系,前者是由后者缩略形成的。
D.其他关系
阴茎—玉茎、玉盘—冰盘(月亮)、玉笋—冰笋—春笋(美人的手)、地蛋—山药蛋(马铃薯)、卷耳—苍耳—枲耳(一种菊科植物)
(2)取象语素相异而与之组合语素相同
这类异名同指物象词语中的取象语素虽然不同,但与之组合语素是相同的。从语义上看,这些相异的取象语素之间主要有四种关系,即同义、上下义、类义及其他关系(下面用着重号标出②加着重号的是取象语素。下同。)。请看:
A.同义关系
斗柄—斗杓、柳眉—柳叶眉③“柳眉—柳叶眉”这类异名同指中的修饰语素也属上下位关系,前者是由后者缩略形成的。、天中之山—天中之岳(鼻子)
(3)取象语素相异且与之组合语素也相异
这类异名同指物象词语中的取象语素不相同,且与之组合语素也不相同。从语义上看,这些异名同指中的取象语素之间主要有类义和其他关系,而与之组合语素之间主要有类义和同义关系(下面用着重号标出)。
值得一提的是,除上述几种情形外,像构词变体也会形成异名同指现象。异名同指物象词语中的取象语素,在后缀使用上也存在差异:一是后缀的不同,二是后缀的有无。
后缀的不同,主要是指异名同指物象词语中后缀“~子/~儿”选用的不同。其中带“~儿”缀的口语性往往较“~子”缀的要强一些。例如,“汗珠子—汗珠儿、眼珠子—眼珠儿、脑瓜子—脑瓜儿、盘子—盘儿(脸庞)、鼻子—鼻儿(器物上能够穿上其他东西的小孔)”。
后缀的有无,主要是指异名同指物象词语中后缀“~子”的选用与否,其中带“~子”缀的口语性往往较不带“~子”缀的要强一些。例如,“毛锥—毛锥子(笔)、菟丝—菟丝子、瓦屋—瓦屋子(蚶)”。
3.取象语素及其组合语素均相同而语序相异
这类异名同指物象词语中,取象语素及与之组合的其他语素都相同,只是语素组合的顺序相反,即属于同素逆序词。[9]例如:
雨丝—丝雨、毛雨—雨毛、汗珠—珠汗、汗雨—雨汗、蚕蚁—蚁蚕、砖茶—茶砖、月眉—眉月、糖霜—霜糖、根须—须根、云鬓—鬓云、枪旗—旗枪、箕斗—斗箕
当然,上述异名同指的逆序词组中,两个词的使用频率会有一定差异,短横(“—”)前词语的词频往往要高于短横后的词语。
汉语异名同指物象词语聚合在一起就构成一个个同义义场。尽管其理性义相同,但色彩义往往会有一定的差异,使用范围上也不尽相同。具体来说,这些差异主要体现在感情色彩、语体色彩、地域色彩和外来色彩等方面。可以说,不同的色彩义满足了不同语用的需要。
1.感情色彩
在感情色彩上,物象词语中的异名同指大多表现为中性色彩,即“中性—中性”,如“鼻梁—鼻囱、弓足—弓脚、木耳—树耳、袖筒—袖管、鹅卵石—鹅蛋石”。
也有一些异名同指物象词语均带有褒义色彩,即“褒义—褒义”,如“凤眼—凤目、玉笋—冰笋(美人的手)、金莲—寸莲(弓足)、瓠犀—玉粳(美女的牙齿)、杨柳身—杨柳腰”。
此外,还有部分异名同指物象词语均带有贬义色彩,即“贬义—贬义”,如“马脸—马面、鸡胸—龟背、酒糟鼻—酒渣鼻、圈盘腿—罗圈腿”。
当然,异名同指物象词语的感情色彩也存在不一致的情形,主要表现为“中性—褒义”,如“阴茎—玉茎、白眉—玉钩(新月)、露珠—珠露、弓足—香弓(女人小脚)”。
上述例子中,短横前词语属一般指称,而短横后为美称/雅称。
2.语体色彩
语体是指语言为适应不同的交际需要而形成的具有不同风格特点的表达形式。异名同指物象词语的语体色彩也不尽相同,主要存在口语、书面语及通用语的差异。例如:
A.通用语—口语
电灯泡—灯泡、眼珠—眼珠子、汗珠—汗珠
儿、鼻子—鼻儿、江豚—江猪、鹅卵石—鹅
蛋石、臼齿—槽牙
B.通用语—书面语
土豆—马铃薯、犬牙—犬齿、狼狗—狼犬、
鼻翅—鼻翼
C.书面语—口语
龙舟—龙船、马面—马脸、刀脊—刀背、凤目—凤眼、龟足—龟脚、彗星—扫帚星、菊芋—洋姜
3.地域色彩
地域色彩即地域方言色彩。异名同指物象词语中,有的带有浓郁的地域色彩,与普通话有明显差异。请看:
普通话—方言:蜂窝煤—藕煤、玉米—棒子、松球—松塔儿、膝盖—膝馒头、松果—松笼、窝头—碗脱、秤星—秤花
4.外来色彩
外来色彩是指词语中带有外民族语言风格的特殊色彩。有些异名同指物象词语中的语素是来自其他民族语言的音译,往往会带上外来色彩,如“唱片—唱碟、光盘—光碟”①“碟”是音译,也暗合事物之形。,通过比较可感受到,短横后的物象词语带有一定的外来色彩。
从语音形式上看,异名同指物象词语中的音节区间有长有短,有对称与不对称之别。也就是说,物象词语中异名同指组内的成员,在词长上并不总是整齐划一的,大多异名同指组内的成员在音节上是对称的,如“阴茎—玉茎(双—双)、桑耳—桑蛾—桑鹅(双—双—双)、凤头履—凤头鞋(三—三)、天中之山—天中之岳(四—四)”等;而有些异名同指组内的成员在音节上却是不对称的,即词长不一致,主要有两种情形:
A.单—双
辫—辫子、鼻儿—鼻子②“辫子”是指“像辫子的东西”,如“蒜辫子”;“鼻子”是指“门或箱柜等上锁用的部件”,如“门鼻子、针鼻子”。这两个词中并没有出现本体,它们是通过喻体直接隐喻事物而形成的物象词语。、盘儿—盘子(脸)
B.双—三
火箸—火筷子、番茄—西红柿、寒粟—寒栗
子、眼珠—眼珠子、灯泡—电灯泡、膝盖—膝馒头、银耳—白木耳、藕煤—蜂窝煤、土豆—马铃薯、眼珠—眼珠子、菟丝—菟丝子
由于存在同义关系,汉语异名同指物象词语构成一个个同义义场。不过,不同异名同指组所形成的一个个同义义场中,其场内成员的数量往往多少不等,并不是整齐划一的:少则两个词语,多则竟达十个词语。
由两个词语构成的异名同指组数量较多。例如:
土芋—土卵、犬齿—犬牙、云波—云浪、阴茎—玉茎、树耳—木耳、扫帚星—毛头星、扁桃体—扁桃腺、凤头履—凤头鞋、连钱骢—连钱马、眼珠—眼珠子、菟丝—菟丝子、灯泡—电灯泡、柳眉—柳叶眉、天中之山—天中之岳、三寸金莲—三寸银钩
由三个词语构成的异名同指组数量,要较两个词语的少些。例如:
雁头—乌头—鸡头、玉笋—冰笋—春笋(美人的手)、金钲—金轮—金锣(太阳)、冰牙—冰柱—冰箸、脑瓢—脑瓜儿—脑袋、蝤蛴颈—蝤蛴领—蝤蛴项、槐耳—槐蛾—槐鸡
由四个词语构成的异名同指组数量仅见2例,如“剥葱—削葱—春葱—玉葱(女子纤细白嫩的手指)、玉盘—冰盘—冰轮—冰镜(月亮)”。
由五个词语构成的异名同指组数量仅见1例,如“土豆—地豆—洋芋—马铃薯—山药蛋”。
由六个词语构成的异名同指组数量仅见1例,如“弦月—弓月—月弦—半璧—半轮—半弓(半圆形的月亮)”。
由七个词语构成的异名同指组数量仅见2例,如“壁鱼—白鱼—衣鱼—蟫鱼—蛃鱼—蠹鱼—书鱼、钩月—眉月—蛾月—月钩—月牙—玉钩—白眉(弯月)”。
由八个词语构成的异名同指组数量仅见2例,如“玉米—玉茭—玉麦—玉蜀黍—苞米—粟米—棒子—珍珠米、扇月—月轮—玉盘—冰盘—冰镜—冰轮—孤轮—独轮(圆月)”。
由十个词语构成的异名同指组数量仅见1例,如“银河—天河—白河—灵河—明河—轻河—晴河—秋河—绳河—星河”。
由上可以看出,汉语物象词语中的异名同指组,多由两个词语构成,也可以是两个以上词语构成,但典型形式是由两个词语构成的。
汉语物象词语是一种具有形象色彩的词汇类聚,具象性是汉语物象词语的主要特点之一。当然,汉语物象词语的生成,主要是形象性指称事物的需要,即像什么就叫什么。换言之,国人具象思维的驱动是汉语物象词语生成的主要动因。这只是就孤立的一个个物象词语的来源而言的,至于物象词语中异名同指现象的出现,似乎并不能简单地用形象指称事物来予以解释。考察发现,汉语物象词语中异名同指的生成包含着更为复杂的生成动因,且与一般异名同指的生成不尽相同。
有些事物的初次命名本来就是物象词语,再次命名仍是物象词语,这样便形成物象词语中的异名同指现象。例如,在古代,指称女子手指时就有“玉笋、冰笋、春笋”等物象词语,指称弦月时就有“半璧、半轮、半弓”等物象词语。当然,这类异名同指现象的产生,并不能完全归结于形象指称事物的需要。究其原因,它与国人追新求异心理的驱动有直接关系。
众所周知,汉语物象词语是通过隐喻方式生成的。不过,一个隐喻词语随着使用时间的推移,其附加的形象色彩可能会有所磨蚀,并逐渐失去新鲜感,从而变成一个“死喻”。于是,人们在求新求异心理的驱动下,便给同一个事物更为鲜活形象的其他名称,即通过再次命名以达成所谓的陌生化效果。一句话,作为语言外部语因素的求新求异心理是异名同指物象词语出现的一个重要推手。
汉语异名同指物象词语的生成,其实与人们语用表达的需要也有着一定关系。异名同指组内的各个成员多具有不同的附加色彩,可以满足人们语用中精细化表达的需要。例如,“阴茎—玉茎”一组词中,“玉茎”是美称,带有褒义色彩;“扫帚星—彗星”一组词中,“扫帚星”带有口语色彩,“彗星”带有书面语色彩;“膝盖—膝馒头”一组词中,“膝馒头”是在吴语中使用,带有吴方言色彩;“光盘—光碟”一组词中,“光碟”带有外来色彩。
由此可见,我们在不同场合中往往会选用不同的异名同指物象词语,以获得不同的表达效果。可以说,在言语交际中,汉语异名同指物象词语发挥了积极的作用。从客观上来看,汉语语用表达的需要,在一定程度上也促进了异名同指物象词语的不断生成,以增加用词的多样性,从而丰富了汉语词汇。当然,作为语言外部的一种因素——汉语语用表达的驱动作用,最终是通过汉语言自身演进而实现的。
从根本上看,汉语异名同指物象词语的生成,最终取决于汉语言的发展演进。具体来说,汉语词汇自身发展的需求,是汉语异名同指物象词语生成的内部因素。汉语词汇演进的主要表现就是新旧词语的替换,而新旧词语的替换又是通过语素替换、语序变化和词语简缩等方式实现的。当然,汉语中不少异名同指物象词语也是通过这些演进方式生成的,并受到汉语词汇发展变化规律的制约。
1.语素的替换
汉语常用词的演变,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汉语构词语素的选用,并导致了一些词语中的常用语素的更迭或替换,从而有规律地衍生出一批新词语。据考察,不少异名同指物象词语,实际上是通过常用语素的替换而批量生成的。例如:
目→眼:凤目—凤眼 足→脚:龟足—龟脚翼→翅:鼻翼—鼻翅 囊→袋:嗉囊—嗉袋舟→船:凫舟—凫船 木→树:木耳—树耳肤→皮:鸡肤—鸡皮 首→头:狸首—狸头面→脸:马面—马脸
2.语序的变化
在汉语词汇演变过程中,某些双音节词的两个构成语素在语序上可能会发生变化,这样新词与旧词就形成同素逆序词。也就是说,同素逆序词现象是汉语词汇发展自身的产物,它符合汉语词汇发展的基本规律。当然,汉语物象词语中也存在着一定数量的逆序词,并形成异名同指这一词汇现象,其结构是以偏正型和联合型为主。例如:
A.偏正型
珠泪—泪珠、茶砖—砖茶、蚁蚕—蚕蚁、霜糖—糖霜、丝雨—雨丝
B.联合型
旗枪—枪旗(一种绿茶)、箕斗—斗箕(印)、蛇龙—龙蛇(盘绕屈曲的树枝)
3.词语的简缩
在汉语词汇演变过程中,词语的简缩也是一个普遍现象,主要是三音节词简缩为双音节词,以适应汉语词汇双音化的演进趋势。据考察,一些三音节物象词语的词频达到一定程度时,往往会出现简缩,从而形成双音节缩略词。这样,旧词(全称)与新词(简称)就自然形成异名同指现象,如“电灯泡—灯泡、松花蛋—松花、鹿角爪—鹿爪、石钟乳—石乳”。
汉语物象词语着眼于事物的形状特征而加以命名,其实质是“类物象形”。从形成机制来看,汉语物象词语主要是隐喻运作的结果。当然,孤立地就某个具体物象词语的形成而言,上面说法无疑是合适的。不过,就物象词语中异名同指现象的形成来讲,用“隐喻机制”并不能很好地予以解释。
总体来看,汉语物象词语的命名取象角度呈现单一性特点。不过,具体到某一个物象词语的生成,在如何选择喻体、选择何种喻体及怎样运用喻体造词等方面,往往不尽相同,故而形成汉语物象词语中的异名同指现象。事实上,汉语异名同指物象词语的形成是历时发展在共时平面上产生的结果,与时代、地域及认知主体等有密切关系。汉语异名同指物象词语的形成机制较为复杂,主要涉及认知主体的视点、体验及加工等差异。
已知事物是人们观察与认识未知事物的参照点、参照物,即“视点”。[10]同样一个事物,不同认知主体的观察视角会有一定的差异,即视点的不同会导致事物命名的取象不同。[11]尽管物象词语的命名都是抓住事物形状上的特征,但物象词语中异名同指的命名理据各不相同,即往往只选择事物的某一形状特征来加以隐喻。如“银杏—鸭脚”一组词中,称“银杏”是从其果实形状——似小杏的视角来命名的,而称“鸭脚”是从其树叶形状——似鸭脚的视角来命名的。如“玉米—棒子”一例中,称“玉米”是从其籽实形状——似米的视角来命名的,而称“棒子”是从其果实形状——似棒的视角来命名的。
由上述例子可以看出,在给异名同指物象词语命名时,认知主体的视觉在感知并突显事物形状特征上存在一定差异,并决定事物命名所选取的具体视角。也就是说,人们用视觉感知某一事物并予以指称时,往往只激活该事物的某一形状特征,而忽略或冻结其他方面的特征,即体现为抓住一点,不及其他。一句话,物象词语中的异名同指可以由认知主体的视点差异造成,从而使同一事物命名理据呈现多棱性。
汉语物象词语的生成,其实是以人的感知体验为基础的,是命名者对事物进行形象化隐喻的一种思维活动。客观事物的形状是确定的,但由于认知主体的体验存在差异,如生活环境、审美心理或文化背景等因素的影响,不同认知主体所联想到的已知事物(喻体)则不一定相同。事实上,不同认知主体在命名取象时往往是“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并在心理空间进行相似投射,从而导致他们在命名取象上的一定差别。例如,“芡”(植物)有“鸡头”“雁头”“乌头”等别名,是基于人们对其花托形状的不同联想而生成的。尽管不同认知主体的取象有所不同,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不同物象在形状上有着不同程度的相似性。例如,“扫帚星—毛头星”(彗星)一组词中,“扫帚星”的命名取象是“扫帚”,而“毛头星”的命名取象是“毛头”(披垂头发)。可见,异名同指物象词语的形成,可以是由不同认知主体的体验差异而造成的。[12]
需要指出的是,不同地域的认知主体体验往往存在着较大差异,致使同一事物在地域方言中会产生种种异名。比如,“钱葱—地栗”(荸荠)一组词中,“钱葱”是福建一带的方言词,因其地下块茎扁圆如钱、其叶如管似葱而得名;而“地栗”是江浙一带的方言词,因其地下球茎形似栗子而得名。[13]至于“葱”与“栗”,分别是福建和江浙地区的常见植物,以其作为喻体似乎信手拈来。可见,同一事物的不同名称有时会打上地域的鲜明烙印。
认知主体对有待命名事物进行取象后,下一步就是如何造词以加入词库,这就会涉及认知主体对相关语素的选用及组合问题。如前所述,认知主体对语素选取及加工方式不尽相同,由此导致物象词语中异名同指现象的产生。具体来说,汉语物象词语中异名同指的出现,除了与取象语素(喻体)的不同有直接关系,还与其他组合语素(含本体)的选用有很大关系。前者如“弦月、弓月”(喻体语素+本体语素),后者如“半璧、半轮、半弓”(修饰语素+喻体语素),尽管它们能指不同,但所指相同,即均指半圆形的月亮。
需要指出的是,汉语物象词语中异名同指的造词活动中,还涉及认知主体对事物描述详略度问题。详略度是指认知主体采取详细抑或简略的方式来描述并指称客体事物。[14]一般情况下,人们对某个事物的描述,既有具体详细,也有粗略勾勒,因而形成汉语物象词语中的异名同指现象。例如,“番茄—西红柿”一组词中,“番茄”一词采用了简略描述的方式,即“来源地+喻体”,并未涉及颜色;而“西红柿”一词采取了详细描述的方式,即“来源地+颜色+喻体”,其中涉及了颜色。又如,“柳眉—柳叶眉”一组词中,“柳眉”一词采用了较低的详略度,只以整体(柳)代部分(柳叶)加以粗略描述;而“柳叶眉”一词采用了较高的详略度,以“柳叶”作喻加以细致描述。再如,“电筒—手电筒”一组词中,“电筒”一词是从略描述,即“使用方式+喻体”;而“手电筒”一词属从详描述,即“接触部位+使用方式+喻体”。由此可见,汉语物象词语中对事物描写的精细差异也可形成异名同指现象。
综上所述,汉语物象词语中的异名同指不是于一时、一地形成,不是由一人所造,而是历时演进的结果,并在共时平面上表现出来。汉语异名同指物象词语之间存在种种差异:在语素组合方面,表现为语素选用及语序的不同;在附加色彩方面,以中性感情色彩居多,有口语、书面语及通用语之别,并存在方言及外来色彩,即异名之间不是完全等值的;在音节区间上,有对称与不对称之分;在“场员”数量上,并不是整齐划一的,其中以两个词语构成一个同义义场为典型样式。当然,汉语物象词语中异名同指的生成动因与一般异名同指不尽相同,主要受到求新心理、语用表达和语言演进等因素的驱动。至于汉语物象词语中异名同指的形成机制也较为复杂,主要与认知主体的视点、体验及加工差异有密切的关系,甚至是几种因素的合力作用。
其实,本文对汉语物象词语中异名同指的研究,仅仅是一个初步探析,有些问题还需要进一步加以探讨。比如,汉语异名同指物象词语与辞书编纂、对外汉语词汇教学、外语翻译等问题,都值得我们予以关注,并作深入拓展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