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
收到哈佛的邀请函后,在助理开始办相关手续时,我却心虚了。我的英语只保留了最基本的阅读能力,听、说只能应付酒店的出入。
后来因为不可抗力,秋季开学时没能成行。我没有懊恼,反而庆幸有了更多准备时间。
语言的听说能力一直是我的弱项:比如刚去深圳时,我专门参加过两次广东话的培训班,都不及格。但是我敢讲,在公司,开会我都讲广东话,我觉得大家都听懂了,实际可能没听懂,但不好意思说。有一天,我在香港的一家餐厅用广东话点菜,点一个服务员记一个,他全听懂了。我正高兴时,服务员说了一句话:“先生,你的普通话怎么讲得这么差?”
2011年春节前,我到哈佛报到,开始正式上课。每周一至周五,我上午在语言学校,下午在哈佛听讲座,兼试听课程。
语言学校在公寓和校区之间,步行只需6分钟,很方便。英语课程分初、中、高、最高4个等级。入学考试后,根据测试的水平分班。我进了中级班。
每天8点半到11点半是正式语言课,11点40到下午l点选修商业英语、速读速写等课程。一个班十二三个学生,来自世界各地,大多是十五六岁到二十二三岁的年纪,很少有超过30岁的。课堂强调互动,经常把同学一对一分组,一个同学比画单词的意思,另一个猜,看哪个小组先完成——我所在的小组经常垫底。周末考试,有的同学不到30分钟就交卷了,到最后教室常常只剩下我一个人。交完卷,我只想返回公寓倒头就睡。
但最耗精力的,是晚饭后的作业。7点半结束晚饭,8点做语言学校布置的作业:语法造句和一篇作文。作文费些时间,但10点前能够完成。10点后,开始翻下午哈佛讲座的英文笔记,这才是最费神的部分。
听哈佛的讲座时,由校方安排,请一位刚毕业的中国留学生随我一起听,帮做英文笔记。熬夜的功课,就是要弄明白这个英文笔记。但一些单词、术语,别说英文,就是翻译成中文我也一头雾水。
在哈佛至少要熬12个月,我当时很担心自己会熬出抑郁症来。
其实不学语言,就泡泡图书馆,做自己喜欢的选题,再聘请个翻译,也不影响和教授交流,何必如此苛求自己呢?但我想的是,到哈佛进修的机会,一生就此一次。没有尽最大的努力,也许以后会后悔。
9月,第二学期开始。课程表做了调整:上午在哈佛跟大课,下午才去语言学校,把主要精力转移到了哈佛课程上。
上午8点40到11点,在哈佛听主课。下午1点到6点,在语言学校上英语选修课和语法课。每周两次,晚7点半到9点还有口语课;每晚回公寓,仍要看资料做笔记至凌晨。
在老师的指导下,我第一次尝试高密度快速阅读,以此弥补听力、口语的缺陷。但时间长了,眼睛受不了。
由于晚上熬夜太厉害,白天上课就会打瞌睡,觉得全无出头之日。只有匆匆赶路途中,抄花园小径走近路时,偶尔停下来用手机拍拍不认识的花,抽时间查查它的分类,是最放松的时候。
那段时间,有两个人对我帮助很大。
到哈佛之后,我和常征来往比较密切。他是前万科员工,出于热心,也出于对公司的感情,经常会来看我,一起聊聊天。在这种有意无意的交流中,帮我解决了很多问题。
亚洲研究中心主任助理米勒也帮了我很多。他大学毕业后到日本教英文,娶了一位日本太太,学会了日文。他常常用自己学日文的心得帮助我学英文。我至今还记得他说的几个要点:第一,单词不能硬背,要用它造句。这条我本来就会。第二,要学会嘟囔,要常常自言自语。我试了一下,很管用。第三,要给自己营造语言环境,睡觉前多听广播,争取说梦话都用英文。
很多个周末,米勒都会请我到他们家聊天。他不会中文,所以我们只能用英文聊。时间久了,他感觉到了我明显的进步。
慢慢地,也许是语言过了关的原因,人就放松了许多。哈佛亚洲中心的一些人知道我刚到时的语言能力,还纳闷儿一年过后,我居然可以“哇啦哇啦”讲英文了。
我第一次用英文演讲,是在2010年的哈佛亚洲论坛上,那还是在我去哈佛上学之前。
主办方因为担心中文演讲加翻译时间,信息量不够,建议我用英文演讲。我心想,也就20分钟,即使我英文对话磕磕巴巴,念总能念下来吧?问题只是单词的重音把握对不对,语句说得流畅不流畅。我接受了建議,还专门请了香港的一家英国演讲公司把演讲稿翻译成英文。因为当时很忙,去美国的飞机上才来得及看,我一看,用了很多古典英文,以前根本没看过。结果第一站在费城,轮到我演讲时,20分钟的演讲稿,我低着头足足念了39分钟。
到哈佛正式演讲时,排在我前面的演讲嘉宾,第一位是当时的中国银行行长,留英的,20分钟洋洋洒洒;第二位是许小年,留美的,脱稿演讲,20分钟了还不肯下来;第三个是我,我还没开始念,主持人就说,王总,求求你了,能不能还是用中文来演讲?结果我回答说:“please,give me a chance.”(请给我一个机会吧。)下面“哗哗”的掌声,我就开始念,吸取第一次的教训,我让自己的声音至少先洪亮起来,并保持与听众的交流,效果明显好了一些。
刚到哈佛时,世界自然基金会美国基金知道我在哈佛访学,邀请我参加他们成立50周年的庆祝活动,做30分钟的专题演讲,我主动提出,用英文讲。
本来睡眠就不足,额外增加演讲练习,有一种大考前的感觉,几乎有些体力不支了。
演讲在华盛顿世界自然基金会美国基金总部三楼报告厅。“女士们,先生们,上午好!”声音干涩、低沉,不像是从自己嗓子里发出的,接着,脑袋有些空白,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定了定神,用变得嘶哑的嗓子开始念英文稿,难发音的词要重复三四次才顺过来。念着念着,前排的一些听众开始小声地、打提前量地念ppt上的稿子,引导我正确发音。我一边念,一边已是大汗淋漓。
但故事引起了共鸣。我把亲身经历的三个故事讲完后,听众被一家中国企业的环保意识和环保行动所感染,演讲获得了成功。在公共场合说英文,我有了心理上的突破。不久,我又接到邀请,参加世界自然基金会美国基金全球总部在日内瓦的50周年庆祝活动。
这次不仅仅要演讲,还安排了问答环节。经协商,在问答环节安排了一位翻译,演讲再次获得了成功,但在问答环节,我发现,我的回答翻译成英文后,意思同中文差距很大,忍不住示意翻译打住。“还是我用英文直接回答吧,我的意思是……”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哇啦哇啦”回答问题。一长串一长串从来没用过的句子,一下子冒了出来。
来哈佛之前,随着年龄的增长,感觉头脑不再像年轻时好用,思维凭经验,忘性也大,并且总对自己有一些心理暗示:老了,不用再辛苦动脑子了;也成功了,不用再这么辛苦了,但重新置身学习环境中,每天强记、做作业、强迫接受需要动脑的训练,封存的思维竟开动起来了,就像给生锈的机器加了润滑油,激发出了新的活力。
这是一种很特别的、豁然开朗的全新感受,那时我强烈感受到,脑子又回到了40岁的状态。